第十四章不诉离伤

纷纷扬扬一场大雪后,除夕到了。

采用了工部侍郎的建议,京城先修建了许多石屋,把所有灾民安置下来,当京城重建后,这些石屋就是最好的仓库,而且将街道之间隔绝开来,形成天然屏障,不至于一烧起来就整条街全毁。

有了朝廷的大力帮助,百姓信心大增,节日气氛并未因火灾而消减。除夕前一天,皇上亲笔题名的“火德真君殿”建成,皇上亲自带领文武百官拜祭,当众宣布“天灾无情,不应太过在意,士民当纵情取乐”,由此揭开了狂欢的序幕。

白天大家都不顾风雪,热火朝天地重建家园,入夜,大家吃完流水席,有的看戏,有的听书,有的看杂耍,一时间街头巷尾繁花似锦,人头攒动,比起往日景象有过之而无不及。皇上为鼓励大家玩乐,特别派出代表皇家的“买市官”,专去人群聚集之地,或检视舞队,代表皇上发赏银给最好的舞者,或去梨园,同样赏些银子或者送上皇宫之物,或买小贩们的乳糖圆子、水晶糕、生熟灌藕、南北珍果……

除夕夜,皇上带领文武百官与民同乐,亲临南平门城楼主持焰火大会,大雪纷纷中,焰火不停冲上天空,在天空绽开灿烂花朵,激得欢笑声喝彩声潮水般涌起,一波又一波,众人兴奋难抑,完全忘记了刚刚经历的灾祸。

当最后的焰火在天空烈烈炸开,百姓三呼万岁,感慨莫名,有的竟然当场痛哭,而百官恭送皇上车辇离开,各自散去和家人团聚。

此时此刻,七重楼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楼外重兵把守,楼内,内侍们不顾风雪,聚集在楼顶观看焰火,聚精会神地捕捉着每一处的欢声笑语,第七层房间内温暖如春,安王和劫后余生的云韩仙正凑在一起看书,不时讨论几句,也算其乐融融。

经过常太平的细心照料,云韩仙的伤口已经结痂,在瓷白如玉的颈上留下斜斜一条痕迹,颇有些可怖。安王怕留下疤痕,这几天换药从不假手他人,甚至一汤一饭皆要亲自过问,倒把她养得丰腴许多,脸色犹如桃花盛放,一笑起来,连几个内侍都时常看呆了去,何况整个心思全在她身上的安王。

云韩仙自知和安王难逃此劫,加上安王的相救之恩和悉心呵护,对他不再冷若冰霜,两人在太平山时就颇为投契,此时百无聊赖,一诗一曲便能打发一整天,倒也没有被囚的自觉,整日笑意盎然。

焰火爆炸的巨响一声声传来,安王脸上的笑容渐渐无法维持,云韩仙心思一飘远,顿觉疲惫到了极点,一直极力隐藏的东西立刻逃脱束缚,露出狰狞面目,似要将她逼得透不过气来。

思念,果然是一种毒。

也许是房中太暖和,她额头微微冒汗,霍然而起,踉跄着奔了出去,安王悚然一惊,抄起一件狐裘追了出来。

她看到了最后的焰火,在空中开出灿烂花朵,美丽绝伦,让人浑然忘却身在何方。难怪人们要早沉寂半晌后,才能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呼。

这雪真大,大片大朵地追逐着落下来,瑞雪兆丰年,翡翠明年又是好收成,只是,她已不能确定能否看到。

她心头渐渐清明,多少次濒临死亡,没有一次如今天这般不舍,她若死了,那笨家伙该怎么办,他一个人要怎么活?

其实,能和他遥遥相对而笑,携手共赴黄泉,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活着多么无奈,苦,绵绵不绝,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而甜蜜,何其稀少,何其短暂。

大雪纷纷而下,远处的灯火而近处的白色幻出一片绮丽景色,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他大马金刀站在雪中,朝她张扬地笑,不禁高高扬起嘴角。

多么美好的人间,值得她高唱一曲,献给宫墙内外死去和活着的孤单灵魂,慰藉他们对故乡的怀念,苦苦的挣扎。

告诉那些难兄难弟,一定要好好地活,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捞条鱼烧烧,头勿熟,尾巴焦,盛在碗里必八跳,白米饭,鱼汤浇,吃了宝宝再来摇。”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还有糰子还有糕。”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约郎约到月上时,等郎等到月差西,不知是奴处山低月上早,还是郎处山高月上迟。”

“正月梅花阵阵香,螳螂叫船游春场,蜻蜓相帮橹来摇,蚱蜢挡篙把船撑。二月杏花满树开,蜜蜂开起茶馆来,杨三太相帮倒开水,坐柜姐姐祝英台。三月……”

安王追到顶楼,看着倚着栏杆高歌的女子,抱着狐裘愣在当场,内侍们也呆若木鸡,呼啦啦跪了一地,任凭风雪飘进来,沾湿所有人的脸庞。

她的声音仍有些嘶哑,却有特别的穿透力,刺破寂静如鬼蜮的皇城,传到遥远的地方。

静思宫内满地狼藉,玉连真斜靠在案几上,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新旧的酒痕在月白的棉袍上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正喝到醺醺然,一个飘渺的声音利剑般刺入他的脑海,生生劈开了阴霾的天空,让一缕温暖的光线透了下来。他浑身一震,甩开酒壶跌跌撞撞奔了出去,然而,理所当然被高墙铁门阻挡。他来不及咒骂,转头就跑,跑过九曲回廊,跑过亭台楼阁,跑上假山,在假山上望不到外面,急急忙忙又跑下来,困兽般在宫中奔跑,见到垂在地上的长长帐幕,心头一动,顺着帐幕爬了上去,一直爬上横梁,掀开屋顶的瓦片,奋力钻了出去。

静思宫的内侍沉默着跪了一地,满面悲怆。

玉连真爬上屋顶最高处,朝歌声飘来的方向遥望,天仿佛被歌声撕破,大片大片的雪沉沉坠落,天地成了茫茫的白,撕心裂肺的白,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乌余人没有错,他的娘亲没有错,安王没有错,那才情绝世的懒神仙没有错,他也没有错,但是,为何会走到这般凄惨的境地?

这些歌,他都听娘亲唱过,那优美的旋律,通俗或者优雅的歌词,都一字一句都深深记在脑海,一遍又一遍地轻轻哼唱,在夜半无人之时。

亡国之调,亡国之词,亡国之音,是父皇坚决不允的,于是,他连这点纪念娘亲的权利都丧失了,娘亲的名字早早被抹杀在宫廷后妃名册,只有一个孤孤单单的晴字,后面的身份是“翡翠中州桃花县孤女”。

孤女,多么可笑,他这个身份不明的孤女所生之子,注定只是富贵囚徒。

这个团圆的时刻,娘亲应该会和其他的乌余明珠一起欢度,推杯问盏,击鼓传花,所有不能在世间做的事情,在九泉下不会再有人禁止,她们幸福了,活在世上的这些人呢,大家该怎么办?

心头的痛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他捂着胸口坐了下去,踉跄着走到高高的飞檐,攀着镇宅的神兽,深深吸了口气,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声歌唱,和着那嘶哑的声音歌唱,用全部的热情歌唱。

三月桃花满树红,来个茶客石胡蜂,菊栗黄代管家常事,蟋蟀吐丝难过冬。

四月蔷薇朵朵开,蚕宝宝做丝上山来,蚊子夜把营生做,苍蝇回头明朝会。

五月石榴一点红,洋蝴蝶伴在花当中,知了一叫活吓煞,地皮虫吓得不能动。

六月荷花……

人生既已如此,就不必再计较,痛痛快快唱一次,痛痛快快活一次,又能如何?

听到那方的歌声,安王总算回过神来,将狐裘轻轻披在她身上,悄悄退后一步,站在她的影子里,给她宣泄的自由。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脸上乍现两行白色的冰花,不知不觉,更多的泪,更多的冰花覆了上来,一层是一种挣扎,一层是一次幻灭,他仰望着漫天雪花,笑得无比温柔。

在这绝望之时,能与自己深爱的人相依相伴,不也是上天的恩德。

皇上的马车走到皇宫大门,一阵飘渺的歌声随风而来,心头一惊,喝令停住马车,唤来御前侍卫统领,低喝道:“谁在唱这亡国之音?”

侍卫统领武功不如皇上,凝神听了一气,惶然道:“臣立刻去查!”

这时,内侍胡大总管从皇宫奔出来,气喘吁吁地扑到马车前,战战兢兢道:“请皇上息怒,唱歌的是王爷夫人和三皇子,除夕之夜是团圆夜,他们思念亲人,也是情有可原。”

“去御花园!”皇上把车帘摔了下来,咬牙切齿道,“来人,传朕口谕,要三皇子赶快闭嘴!”

一行人匆匆往御花园赶去,胡大总管来不及拍打身上的雪,踉踉跄跄追了上去,到了御花园门口,皇上突然跳下马车,挥退众人,独自一人负手慢慢朝七重楼走去,胡大总管和侍卫们远远跟在后面,连大气也不敢喘。

走到七重楼外的假山,皇上突然停了下来,朝静思宫的方向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楼上白色的人影。灯影朦胧中,女子的身影纤细而美好,与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如此相似,可是,她不是那人,那人已经香消玉殒,也许已经魂归故里,与众多的乌余人相聚。

只有在那片美丽富饶的地方,她的笑容才能绽放,如乌余的国花墨玉花,只有在墨玉生长之处,吸取墨玉灵气而开,乌余的明珠,果然离不开乌余土地。

“乌余明珠!”皇上脑中闪过这四个字,犹如被闪电劈中,一直极力忘却的前尘往事统统涌到眼前,定在当场。

七重楼上,那女子的声音慢慢喑哑,静思宫上的声音却更加洪亮,起初满是悲怆,渐渐声调高昂,激越悲壮,仿佛有金戈铁马之声。皇上一叹再叹,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一时心软,把儿子交给那女子教养,让他最聪明最有前途的儿子变成这般模样,桀骜难驯,满心愤恨,不懂变通。

等太子继位,就把玉连真放逐到海外去吧,在新皇眼皮底下,这个儿子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皇上拿定主意,在假山旁小道上徘徊,满心茫然,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走,也忘记追问让三皇子闭嘴之事。

以往这个时候,他一定会在静思宫,只要有她陪伴,再无聊的日子都成了似锦华年。自从她离开,日子一天比一天漫长,所有节日都成了噩梦,心里太空,再多的佛经,再繁忙的政事也无法填满。

一步,两步,三步,他下意识朝静思宫的方向走去,看到飞檐上的人影,又猛地回头,朝宫门疾奔。

留在这里做什么呢,兄弟成了仇敌,父子成了陌路,夫妻……阴狠的高皇后屡次三番派人暗杀晴妃,被他秘密鸩杀,其他妃子也不甘示弱,仗势欺人,把笼中鸟晴妃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定要除之而后快,晴妃之死与她们肯定脱不了干系,这些妃子都是朝臣之亲眷,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可能全部处死,只得装成潜心研究佛理,统统置之不理。

高高的宫墙隔出两个世界,凄清和热闹,如此分明,街头巷尾灯火明亮,孩子们不顾寒冷,一群群在街上喧闹来去,留下阵阵欢笑。

七重楼上的歌声停歇,静思宫的歌声渐渐弱了,突然,宫墙外响起无数个声音,把歌接了下去,接着,歌声凝聚成一个苍凉雄浑的声音,直遏云霄,似要冲破风雪的重重阻碍,让光明到来。

歌声此起彼伏,传遍了整个太平,孩子们停止嬉闹,定定站在街头,一脸迷茫地倾听。

乌余之歌,原来如此优美,词句琅琅上口,直指人心,偶尔又幽怨缠绵,让有情人心头暗潮汹涌。

什么时候,太平已经成了乌余人的领地!皇上心头一惊,突然想起安王的温和政策,想起那乌余明珠之女,大叹美色误事,气得连连咳嗽,身体遥遥欲坠,胡大总管连忙为他将狐裘披上,命人为他遮蔽风雪。

皇上丢下狐裘,眸中掠过一抹戾色,冷冷道:“传朕口谕,加派人手,半月内在皇陵把安王和懒夫人的合葬墓修好,不得延误!”

胡大总管下意识看向七重楼方向,眼中一黯,慌忙拜倒应下。

皇上随着胡大总管的目光看去,那抹孤单的白色身影仍在,因了越来越急的风雪,几乎融入茫茫白色中,有摇摇欲坠之感。

在朦胧的视线里,那抹白色与墨玉花下的白色身影重叠,渐渐合二为一,果然每逢佳节倍思爱人,他要咬紧牙关,用力攥紧拳头,才能克制流泪的冲动。

胡大总管察言观色,狠下心肠,低声道:“皇上,懒神仙才色兼备,堪称绝世无双,要不要唤她来为晴妃画像,晴妃遗像放了多年,都有些褪色了。”

皇上浑身一震,目光如刀,在胡大总管低垂的眼帘盯了一阵,良久才吁了口气,轻轻应了一声“嗯”,僵直身体走了几步,停下来冷冷道:“你怎么做事的,赶紧要三皇子闭嘴,否则连你一起惩处!”

言罢,他轻轻叹了口气,又逃命一般朝寝宫奔去。

“什么,皇上请我夫人做什么!”安王将云韩仙用力揽在怀中,怒不可遏,目光有凛凛杀气,似要把胡大总管撕碎。

云韩仙唱了这么久的歌,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轻轻拍着他的胸膛,让他平静下来。胡大总管已经当安王是死人,也不多话,手一挥,两人脖子上已架满了刀剑,寒光耀得两人睁不开眼睛。

当云韩仙被拉出怀抱,安王在刀光环伺中大吼:“玉子奇,你有种就痛痛快快杀了我,不要遮遮掩掩!你做了一辈子小人,难怪晴妃看不上你!玉子奇,我也看不起你!你不是男人!你要敢抢我的阿懒,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胡大总管冷冷道:“安王爷,请少安毋躁,皇上只是请懒夫人去画像,画完了自然会回来,不过,希望你有命等到她回来!”

安王还要怒骂,胡大总管丢个眼色,一个侍卫朝安王撒出一把白色粉末,安王还没来得及屏住呼吸,浑身一软,重重倒地。

大总管召来内侍,低声道:“你们几个好好伺候,让安王睡个好觉,最好睡上十天半个月,懂了吗!”

几人唯唯诺诺应下,胡大总管一路小跑,跟上抬云韩仙的轿子,嘴角悄然弯起。

皇上在佛堂慢慢翻阅经卷,这些都是从民间搜求的懒神仙之作,抄写经卷的人众多,他独爱这种笔迹,疏淡中有凛然风骨,有乌余明珠的风范。

其实看到笔迹,他已明白懒神仙的来历,虽然云尚从未交代,他早派人探查,云尚深爱林清漪,把她禁锢多年,生育一女。林清漪一死,云尚那痴情种子肯定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也不想活下去,竟然把亲生女儿赶出云府,那女子从此不知所终。

只有林清漪那种奇女子才能养出这么优秀的女儿,皇上既可惜她身为女儿身,又有几分庆幸,懒神仙若是男儿,岂不是又要多加防备。既是晴妃故人之女,且上一代的悲剧不可改变,放过她又何妨?

他的庆幸没有维持多久,当《太平图》送入宫中,他被那种百年难遇的才气和慷慨激昂震撼,再次感叹此女非同寻常,有心除去这乌余的隐患。当招福献计,他暗暗心喜,改变主意,让招福把《太平图》交给权势如日中天的安王。

如他所料,安王铁面无私,杀了云尚和夫人,秘密把懒神仙安置在王府,从此陷入情网,惶惶不可终日。加上他一贯以示弱之态出现,安王还当再无后顾之忧,做事更加放肆,根本无心培植自己势力,他才能蛰伏多年后给安王毁灭性打击。

掌控一切的感觉真好,皇上只觉云开月明,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门外,胡大总管听到笑声,心头暗喜,命人把云韩仙拉进佛堂,躬身悄然退下,把门关上。

皇上轻轻把佛经合上,斟酌了又斟酌,沉声道:“你唱高兴了,可知道有多少人会因此遭殃!”

“啊……”云韩仙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用力咬了咬下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个字也不想说,心头的怒火熊熊燃起。

皇上眉头一挑,起身一步步踱到她面前,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懒神仙真人,果然有林清漪当年的风情,只是林清漪更加娇媚活泼,不似这般苍白消瘦,全身冰寒,死气沉沉。

不过,她的眼睛,比林清漪的更美,在刻骨的冰冷后,有掩不住的烈烈火焰,让他的心在沉寂多年后,蠢蠢欲动。

皇上下意识地伸手,想捕捉那眼中久违的勃勃生气,云韩仙暗道不妙,就势跪了下来。

皇上的手伸在半空,成了一个可笑的符号,猛然惊醒,慢慢将手背在身后,仍然凝视着那苍白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想不想活?”

云韩仙突然有种大笑的冲动,高高弯起嘴角,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见她露出笑容,皇上心头大石落了地,轻笑道:“等朕把连真送走,你就住进静思宫吧,封妃虽不可能,荣宠定不会少,等朕百年之后,定会吩咐新皇追封,不会委屈你。”

云韩仙无声地笑,径直起身,朝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门一开,风雪呼啸而入,胡大总管鬼魅一般钻出来,急急道:“皇上,您看……”

皇上用力闭上眼睛,冷冷道:“算了,安王是朕唯一的弟弟,去找个安静点的宫女陪朕喝酒吧,今天是除夕,应该高兴高兴。”

云韩仙气喘吁吁冲进七重楼,内侍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看到众人脸上的凄然之色,她心头一紧,手脚并用爬上第七层,安王到底有些功夫,听到声音渐渐清醒,正在床上发愣。

推开门,云韩仙停住脚步,和安王目光纠缠。优美的乌余之声幽幽而来,加上风雪凄厉,整个房间,似笼罩着悲凄的气氛,让人几欲窒息。

安王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眨了眨,起身朝她遥遥伸出双臂。看着他眸子的渴望和哀凄,云韩仙心头一酸,一步步朝他走去,刚接近就被他拉住,紧紧箍在怀中。

“不要再离开我……”安王靠在她肩膀,低低嚎叫,像个孩子般无助,她在心中长长叹息,轻轻擦去他的泪,安王有些赧然,狠狠擦了擦脸,她微微一笑,拍拍他的手,示意打水来洗,安王连忙放手,眼巴巴看着她绞好棉帕走来,微笑着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的温馨时光。

将今日之事反复思索,安王心头一紧,抓住她的手,恨恨道:“那混蛋是不是想要你?”

云韩仙眉头紧蹙,轻轻点头。

安王心中百转千回,撇开脸瓮声瓮气道:“你还是走吧,没有必要陪我这个将死之人。你不是一直恨我吗,正好如你所愿!”

云韩仙摇摇头,掰开他的手指,继续为他擦脸。

安王长叹一声,“你不是喜欢姓秋那小子吗,何苦在这里装模作样,皇上冷落后宫多年,难得动心,定不会亏待你。活着才有希望,不要跟我纠缠了,走吧!”

云韩仙把帕子往地上一砸,扭头就走,刚到门口,后面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猛一回头,看着那人赤红的眼睛,泪流满面地朝他奔去。

她不是不愿意离开,只是,如果再次做囚徒,还不如陪着这个可怜的男人度过剩下为数不多的日子,毕竟他们是知己,也曾那么快乐。

安王死死将她按在怀中,恨不得在这里挖个洞将她填进去,她没有挣扎,以前所未有的柔顺,随着他的牵引倒在床上。

门外,玉连真的歌声戛然而止,笑得疯狂。

满城的歌声里,南平河边一个小小的声音显得微不足道。

离开家,霍小尧和乐乐并没走远,假托与父母失散,寄身在一户渔民船上,一是想等秋教习和韩夫子的消息,一是准备悄悄陪爹爹过除夕。

秋教习被救走,韩夫子自尽,两人在人群都亲眼目睹,躲在河边哭得不成人形,最后面面相觑,你笑话我难看我笑话你恶心,才算冲淡了哀伤的气氛。

霍西风塞给霍小尧一叠银票,在官府在各地设立的驿站银号都能兑换,两人不敢跟官府打交道,要渔民夫妇兑了点银子作为伙食和住宿费用,后来每天跟着灾民混吃混喝,倒也没吃什么苦头。

除夕夜,两人看完焰火,又抱头痛哭一场,静静呆在河边船头听城里的动静。两人都很瘦小,干脆缩在一起,把官府发的两件棉袍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两个小脑袋,简直就是连体婴。

听到隐约的歌声,乐乐精神一震,不由自主哼唱起来,乐乐跟娘亲生活的日子要长,许多歌都会,霍小尧听得一丝不苟,不时为她揉搓冻得红红紫紫的耳朵和脸,那对渔民夫妻看得心疼,烧了一大壶姜茶让两人一边暖手一边喝。

渔民家有个五六岁的小娃娃,穿得像只小熊,摇摇晃晃地在岸边跑来跑去,听到歌声,小娃娃来了兴致,蹲在两人面前托着下巴聚精会神地听,一边跟着咿咿呀呀地唱,乐乐唱得起劲,心头酸楚,泪流成了两条小小溪流。

霍小尧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知哪来的力气,从棉衣包里钻出来,跳到岸上高声唱起一首辗转听来的歌谣,“铁蹄东下事成空,蔓草萋萋满故宫。亡国亡家为墨玉,露桃犹自恨春风。”

如果不知道自己血脉里也流淌着乌余人的鲜血,他仍然会视若无睹,在爹爹身边撒娇,在皇亲国戚面前装傻,一辈子小心谨慎地过,跟霍家所有先辈一样。而今不同,他有妹妹要照顾,有散落在盘古大陆上众多乌余亡国奴要救,更有乌余土地上从未谋面的亲人……仿佛战战兢兢过了这么多年,前面豁然开朗,他可以一展才华,过不一样的人生。

他挺胸抬头,扯开嗓子一遍遍地唱这唯一会的亡国之音,乐乐不知道何时来到他身边,蹲下来将小娃娃暖在怀中,两个小脑袋瓜凑在一起,一同仰望着他,歪着头静静地听。

满天的鹅毛柳絮安静地飘落,落地无声。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风尘仆仆的老妇站到乐乐身后,两人满脸土色,鬓发上霜花凝结,憔悴得似马上就要晕厥。两人注视着这宁静安详的一幕,默默倾听着响彻全城的声音,眼中泪花翻滚。

霍小尧嗓子哑了,小娃娃连忙颠颠地端着茶水过来,高高举在霍小尧眼皮底下。霍小尧正神飞天外,满脸怆然,连忙把杯子接过来,一口气喝下,抱着小娃娃就往雪地里滚。乐乐呵呵直笑,大叫一声,“狼外婆要吃人啦!”做着鬼脸扑上来,作势去抓两人。霍小尧哪里肯让,和小娃娃使个眼色,两人一人抱一只脚,把乐乐拖倒在地,嗷嗷叫着扑到她身上,装模作样地捶打。

两个老妇面面相觑,同时笑出声来,霍小尧转头一看,其中一人有说不出的熟悉之感,连忙把乐乐拉起来,凑到她耳朵悄声道:“你认识的?”

乐乐哪里是个会记人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矮个老妇朝他们伸出双臂,笑得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孩子,我叫江玉蝉,是你娘亲的二姐。”

“江玉蝉,江玉琐,江玉随。”霍小尧喃喃念着三个名字,一向迟钝的乐乐已经尖叫一声,飞一般扑向老妇怀中。霍小尧忸怩不安地走过去,乐乐拉着他的手上蹿下跳,“哥,哥,她是姨姨,是姨姨!”

江玉蝉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霍小尧,在乐乐和他脸上来回打量,突然满脸凄然,长叹一声,“她竟然连我都瞒过去!”

林巧凝神一想,惊诧之色犹如一朵冰花,缓慢展现在面上,目光中有隐隐狠厉。

霍小尧露出腼腆笑容,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唤道:“姨姨您好!”

这就是娘亲的样子,和乐乐有几分相似,眼睛又大又圆,眉毛淡淡的,像远山,像傍晚暮色降临时的微云,还有小巧玲珑的鼻子和嘴——他下意识摸摸小小的鼻子,咧着嘴无声地笑,总算还有一点像娘亲,真好。

乐乐在江玉蝉身上蹭来蹭去撒娇,一声“姨姨”叫出无数种音调,江玉蝉也不恼,笑吟吟搓搓她的手,摸摸她的头,为她拂去雪花。

林巧含笑道:“两个孩子生得多好,要给夫人看见,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江玉蝉打了个寒噤,强笑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乐乐凑到她耳边,得意洋洋道:“我和哥哥要去乌余找大姨姨!我们自己去!”

说完,她歪着头笑,眼睛亮闪闪的,似乎在等待江玉蝉表扬。

“快去快去!”江玉蝉没来由地心慌,突然有些后悔在进城前一刻,循着歌声与他们相见,把两人一直朝河边推,强笑道:“沿着河边走比较快,风景又好,你们要去快去!”

林巧冷眼旁观,摇头轻笑道:“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招大人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说不定能救出一两个。”

霍小尧停住脚步,回头怔怔道:“招大人?招福?”

林巧哈哈大笑,“皇上面前的红人还有别的姓招的?”

乐乐拊掌大叫起来,“对对对,我见过姨姨和招大人一起,姨姨,我们去找招大人帮忙,您一定要帮我们!”

江玉蝉面如死灰,颓然转身。

林巧狠狠抓住她的手,低声道:“两人身份如此特殊,怎能让他们离开?你不要一错再错!”

林巧的手劲太大,江玉蝉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在心中喃喃自语,“我已经一错再错了……”

告别渔民夫妇,一行四人随着返城的人潮往东街走,招府和霍府一样,也在皇城附近,只不过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一路上林巧似乎怕两人走散,一手拉着一个,不停地问京城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倒是江玉蝉全然没有刚才的激动之色,满脸黯然地跟在后头,与满城的热闹有格格不入之感。

乐乐和霍小尧有了表现机会,争先恐后地对林巧讲故事:秋教习差点被砍头,又很幸运地被人救走,而韩夫子准备当场自尽,也被人救下来,京城起火了,火势好大,烧了好几条街,皇上真英明,救灾工作进行得井井有条,京城百姓都在盛赞他的恩德……

两人其实也存了点小心思,想早点把林巧争取到自己一边,到时候帮他们说好话,至于江玉蝉,她是两人的姨姨,总不可能不帮他们吧。

与各家各户的门庭若市相比,招府门前颇有些凄清,连红灯笼都没挂一盏,更别提什么春联插花。林巧脸色一沉,回头看了看江玉蝉,温言道:“你先去告知夫人,我找地方安顿两个小家伙。”

江玉蝉低低应了一声,上前将两个孩子的衣服整理好,欲说还休,踉跄而去。林巧松了口气,带着和蔼笑容将两人带进去,径直来到最后一进院落,不顾疲累,一边叫仆人细心招抚,一边亲自为两人铺床生火。

两人看不过眼,争着跟她帮忙,不一会工夫就把房间收拾出来。闹了一夜,两人累得说不出话来,一人卷了床被子头靠头睡着了,林巧怔怔看着两人恬静的睡颜,脑中闪过一张同样恬静柔美的容颜,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

这时,虚掩的门被悄然推开,招福轻手轻脚走进来,林巧吓了一跳,才几个月工夫,招福完全变了个人,眼眶深深凹了下去,满面青黑,瘦削得不成人形。林巧心头一酸,俯身要跪,招福连忙制止,目光定在两人脸上,顿时心头大震,眼前一黑,几乎一头栽倒。

霍小尧,霍西风的独子,竟然是乐乐的哥哥,竟然也是乌余后代,天下怎会有这么蹊跷的事情!

玉连真逃不脱了,安王和阿懒只有一死,这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何其无辜,怎么也会卷入这场灾祸!

然而,进了这张门,两人决计出不去了。皇上心思颇重,在各个朝臣家都安插了眼线,过了除夕之夜,只怕马上就会来兴师问罪。

他仿佛看到密密的一张网朝自己扑来,魑魅魍魉随之而至,他避无可避,刚刚萌生的激流隐退之心被硬生生掐死在摇篮。

林巧强压下满心悔意,把招福搀住,强势地带出房间,小侍女把门掩上,林巧低声吩咐,“多叫几个人看着,好生伺候!”

招福不知哪来的怒气,甩开她的手气冲冲而去,刚走出院子,汪奴迎面而来,朝林巧点头致意,沉声道:“大人,林姨,夫人有请!”

“不去!”招福恶狠狠道,“能不能让我歇一天,在宫里为皇上忙得团团转,在家被你们折腾,你们要我早死说一声,活得这么累,活着做什么……”

林巧满心酸楚,走到他身边轻柔道:“大人,两个小家伙刚刚睡着。”

招福自知失言,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低头跟在汪奴身后,恨不得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林巧按捺不住,用哄孩子般的语气道:“大人,你自己要保重身体,有些事情是天注定,我们既无能为力,就静观其变吧,不要委屈自己。”

招福苦笑连连,“委屈了这么多年,什么委屈都不算委屈,倒是你和江姨,走了这么远的路,待会吃完团年饭早点休息,不要再为别人操心了,天都注定了,操心也没用。”

汪奴频频回头,面有喜色,“林姨,夫人说你和江姨太辛苦了,要让你们好好休息一阵。”

林巧满心苦涩,但笑不语。

出乎意料,招夫人并未斥责招福,脸上有难得的笑容,亲自招呼三人坐下,江玉蝉早已落座,对着满桌佳肴发愣,满脸凄怆。

林巧心中不忍,悄悄拉了拉她衣摆,江玉蝉浑身一震,轻声道:“他们……睡了?”

林巧点点头,对招夫人笑道:“夫人,我们路上半点没有耽搁,就是为了赶着跟大家过除夕,还好赶上了,要不然就我们在路上过,还真是凄凉啊!”

招夫人笑眯眯道:“少了你们,这团年饭还真不知道怎么吃。”她脸色微微一沉,“早知道那混蛋的铁卫驻扎在京城,我怎么也不会让你们白跑这一趟。”

“也不算白跑,”林巧赔笑道,“那幅画像用处挺大,听我们的人说,画像一送进大颖皇宫,墨征南就发了疯,命人召回所有铁卫,敢情要动大阵仗。”

“今天不准谈这些事!”招福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恨恨道,“天天说这个,你们不累我都烦了!”

招夫人霍地起身,对他怒目而视,看到他憔悴的面容,心头一软,又缓缓坐下来,林巧连忙为她斟酒,举杯强笑道:“夫人,今天是团圆的日子,我们干了这杯吧,正好有乌余的歌声下酒!”

“是啊!”招夫人眉开眼笑,“好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听过了,要不是怕给福儿添麻烦,我也想唱上几句呢!”

招福脑中灵光一闪,突然站起来,压低了声音道:“我刚刚在安王府搜查,也隐隐听到皇宫中传出乌余之声,而后太平城里到处都有人唱,到底怎么回事?”

招夫人长叹一声,“还有谁,不就是关在里面的那两个可怜孩子!”

林巧和江玉蝉听出端倪,交换一个眼色,又慌忙移开,生怕从对方眼中看出答案。

招福浑身微微颤抖,眉头紧蹙,目色已近赤红,咬牙切齿道:“不关他们的事,我问的是太平城里的歌声!”

招夫人猛然清醒,五指抠住桌子,抠得指甲渗出血丝,声音似乎从牙缝里发出来,“你是说,皇上……”

“果然是你!”招福一口闷气堵在喉头,用尽全身力气咽下去,颓然道:“今时不同往日,皇上已经掌权,要置安王于死地,乌余人的保护伞已经没了。而且据我观察,皇上一定对乌余做过亏心事,不然乌余人与他无冤无仇,又是颠沛流离的亡国之人,皇上不会如此忌惮。等等,你说关在皇宫里的两个可怜的孩子,一个是韩夫子,还有一个是谁?”

“你竟然不知道!”招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苦笑道,“我刚刚得到消息,还一直以为你瞒着我,怕我打他的主意,没想到……”

“到底是谁!”招福心头突突直跳,压抑了又压抑,目中几欲喷出火来。

“大人!”汪奴低声道,“是三皇子。”

“晴妃!大公主!”林巧和江玉蝉同时低叫出声,又同时掩住嘴,怔怔看着招夫人的满脸泪水,却没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姐姐一直被困在宫中!”招福思前想后,终于把所有线索串成让人锥心刻骨的真相,悔恨难当,一口腥甜从喉头冲出,微微张了张嘴,血从嘴角慢慢流下来。众人惊慌失措,汪奴赶紧冲出去找药,林巧和江玉蝉扶着他睡下,招夫人最先镇定下来,哭叫道:“儿啊,你到底做的什么官嘛,每天累死累活,好不容易团圆了,你身体也垮了,你要是死在娘前头,要娘怎么活啊……”

招福喝了一口热水,慢慢回过神来,猛地抓住招夫人的手腕,咬着牙道:“赶快把京城的乌余人疏散,送得越远越好,皇上还在烦安王的事,安王一死,第一个就会拿今晚的事做文章,拿乌余人开刀。”

招夫人的声音刚落,林巧尖利的哭声又响起来,有这个声音掩饰,招夫人把江玉蝉的手臂一抓,厉声道:“你们赶快吩咐下去,所有人立刻离开京城,不得耽搁!”

江玉蝉脑海里闪过一个片段,眸中一亮,急急道:“夫人,我妹妹玉随过世的时候我恰巧在身边,她断断续续留了几句话,说是被人追杀,不可能有活路,要我如果见到阿霍,告诉他,她爱他,不想抛弃他们,更不想拖累他们。”

她的声音突然微微颤抖,“我一直不知道阿霍是谁,一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她突然泪如雨下,“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三人听得目瞪口呆,江玉蝉重重跪下,低低道:“夫人,大人,那三个孩子的悲剧已经酿成,奴婢不能让妹妹的骨血步上他们的后尘,请让奴婢带他们回乌余吧!”

招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轰然倒下,闭着眼睛喃喃自语,“江姨,一切都太晚了,不但他们两个,这次只怕连我都难以自保!”

难道多年的经营就这么毁于一旦!林巧和江玉蝉面面相觑,沉默着跪在他身边,一直到他昏睡过去。

招夫人满面泪痕,无比温柔地抹去他脸上的血迹,声音坚定,不见一丝怯懦之气。

“孩子,国仇家恨,如何能忘,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也一定会成功!”

第十四章不诉离伤
乱云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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