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寒月悲笳
太平城的烟雾刚刚散去,铁玄武就带着自己一队人先行离开,为后面的队伍扫清障碍。而后,铁苍龙命其他人分散,自己和墨十三出发,其他人远远护卫。两人一下山,墨十三几乎有点挪不动脚步,远远眺望着京城的方向,在心中默默许下祝福。铁苍龙颇为不耐,瞪了他好几眼,打声唿哨,立刻有两匹毛色黑得发亮的高头骏马从山里跑出来。稳稳站在两人面前,头扬得高高的,有如得胜回朝的将军。铁苍龙面有得色,扔一根鞭子过去,将包袱系紧,轻轻抚摸马背,眼神无比温柔,马站得更加笔直,浑身绷紧,仿佛一触即发。久闻燕国的养马驯马之术高超,这些日子亲眼见到,果然不同凡响,墨十三暗暗赞叹,走到马身边摸摸马鬃,马颇有几分不耐,不安地刨着地,噗嗤噗嗤喷粗气。墨十三见铁苍龙目光炯炯看着,不甘示弱,干脆利落地飞身上马,双腿刚想夹下,马一感觉到重物,顿时抖擞精神,风驰电掣而去,墨十三准备不及,差点跌落下来,尴尬不已。铁苍龙微微一笑,紧随其后,总与他保持半个马身的距离,墨十三有心丢下他,狠狠心抽了一鞭,马怒不可遏,高高抬起前腿,差点把他掀落。墨十三惊魂未定,瞥见铁苍龙的笑脸,气不打一处来,高高扬鞭,还想驯服这畜生,铁苍龙连忙拽住他的鞭子,正色道:“马是驯好的战马,只进不退,不死不回,根本不用鞭子抽!”墨十三肃然起敬,轻轻拍了拍马头,马似乎知道他的歉意,打了个响鼻,甩甩尾巴,又开始不耐地刨地。铁苍龙微微一笑,“鞭子是这样用的!”说着,他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一手握鞭,一手扶在鞭尾,不也见怎么用力,轻轻巧巧甩出去,高高打在头顶一棵树上,一个空鸟巢应声而落,他一手托住,将鸟巢随手往上一抛,鞭子随之而去,将鸟巢稳稳当当送上原处。鞭子最难练,最要巧劲,一托一送一扭一收半分无差,这种功夫,要耐性好到极点的人才能尝试。打量过铁苍龙强劲的体魄,墨十三自认不差,而且在山中多次用藤蔓绳索攀越山岩,赶走野兽,顿时有点跃跃欲试,铁苍龙含笑道:“我六岁练这个,你练已经迟了,还是好好学别的吧!”墨十三哼了一声,试探着在马头上轻拍一记,喝道:“快走!”出乎意料,马竟能听懂命令,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奔而去,把墨十三佩服得五体投地。墨十三并不是第一次出远门,那次为他的阿懒找药,一路上风餐露宿,十分辛苦。这次更甚,京城到边关只有一条大路,不过路上搜查严密,顺利逃脱的机会几乎没有,自然不能冒险。铁苍龙顺着铁玄武留下的印记,钻深山,趟溪流,尽量避免经过人群聚居地区,这样一来,脚程慢了许多,险情也多了许多。墨十三在山中长大,加上有匹好马,自然所有情况皆能应付自如,让铁苍龙刮目相看,对他更加服气。墨十三再次见证了铁卫的“铁”,果然个个是铁打的筋骨,铁苍龙随侍在侧,吃饭睡觉几乎都不离马背,墨十三甚至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嚷嚷着要休息,铁苍龙和后面苍龙队的其他人只怕一步都不会停。这就是马背上的民族,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和耐力,体魄强健,意志坚强,所以他们有天下最强大的军队,令出如山,百折不回。而翡翠和其他国家一到太平年岁就忘乎所以,对外疏于防范,对内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功臣纷纷解甲归田,在位的将领处处掣肘,毫无实权,又如何管理军队。他在太平山附近的营地亲眼看到,军中日益懈怠,上行下效,操练学艺不勤,寻欢作乐却人人有份,这样的散沙要抵挡铁军,只怕难上加难。翡翠只怕时日无多!听到铁苍龙偶然吐出的只言片语,墨十三越想越心惊,墨征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将赫赫有名的铁军改头换面,陈兵翡翠边境,又派遣铁卫进翡翠内部打探情况,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墨征南拿到详尽资料,做好充分准备之后,一场战祸在所难免。而翡翠皇帝对燕国的畏怯由来已久,当年虎门关之战,若不是安王一鼓作气打败燕军,只怕云尚已将求和书送至墨征南手上。翡翠皇帝对燕人的挑衅以忍让为先,燕人得寸进尺,才能在翡翠土地上自觉高人一等,横行无忌。心头有事,墨十三一改往日闷葫芦脾性,话渐渐多起来,不过都是在国家大事上转,铁苍龙丝毫不以为意,有问必答。躲躲闪闪问了几天,墨十三终于有了做领军人物的自觉,趁着山路上皆是碎石青苔,马无法奔驰,将心中疑问尽数倒出,铁苍龙十分高兴,慢下脚步,向他一一解释。墨十三是与墨征南相貌最相似的一个儿子,如果不是脸上那道疤痕,墨十三几乎与他一模一样,所以当初铁苍龙在船上一眼认出来,铁苍龙尚未禀报,立刻收到墨征南措辞急切的消息,命他务必将墨十三安全带回燕国。说到相貌,铁苍龙微微一笑,“小主子,你面见主上后,尽可以模仿他的说话和动作,以后一定大有用处!”墨十三连声应下,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他改变了自己,他的阿懒还会不会认他。不过很快他就想通了,不认他也不怕,像以前那样,阿懒喜欢吃他做的饭菜,到时候肯定闻香投降。铁苍龙见他有些失神,还露出痴傻般的笑容,心知他的心思又转到那女人身上,心头十分厌烦,强打精神继续解释,皇上只剩下三个儿子,墨三是皇后之子,势力最大,他培养的十八铁御在燕国实力只在铁卫之下;墨十一是铁军副帅昆布家之人,身后有着整个铁军,无人敢动;墨十二是最受宠的林贵妃之子,因其幼时体弱多病,是在宫中百般看护下长大,因此得以保全性命。至于其他的皇子,铁苍龙一句话就交代完,“主上交代过,弱肉强食,不必管!”墨十三收敛心神听了一阵,仿佛看到自己被猛兽撕扯的场面,心头一凉,低声道:“哪有这样的爹!”铁苍龙正色道:“小主子,燕国祖先原来是在最北端的突山山脚,突山意思就是光秃秃的山,山上一片赭色,寸草不生,山脚也好不到哪里去,燕人从荒凉之地一步步推进,靠的就是不停的征服和杀戮。自古燕人习俗就是如此,有残疾的孩子生下来直接杀死,孩子会走路就会骑马,从七岁开始,每个男人必须参加一年一度的比武,比武时拳脚无情,活下来的自然是最强壮的。”果然是山林的规则,弱肉强食!墨十三百感交集,突然想起自己在山中度过的漫长岁月,若不是自己武功高强,只怕已经成了猛兽的大餐。铁苍龙低叹道:“主上就是从小血雨腥风过来的,自然不会把这种事情看在眼中,主上已经五十五岁,虽然身体十分强健,仍想赶快栽培出一个继位者,不但能震慑住北方各族,也能心怀天下,完成他的梦想!”真正听到这样直白的宣言,墨十三还是吓了一跳,讷讷道:“我不要接替他的位置,不要征服别人,我只要阿懒回来。”铁苍龙眸中闪过凌厉光芒,很快又归于平静,冷笑道:“只要你做了天下之主,你的阿懒难道跑得掉?”“那倒是!”墨十三信心倍增,不知道想到什么甜蜜往事,歪着头嘿嘿直笑。铁苍龙暗骂一声,催马快走,闷头走了几步,只听后面一声大喝:“别动!”情知不妙,暗暗把袖中小刀扣在手心。墨十三长鞭一甩,把正从树上掉落铁苍龙头顶的一条银蛇勾起,手腕一抖,将蛇远远丢开,铁苍龙的小刀同一时间也飞了出去,将蛇钉在树干上。后面的铁卫听到声音,齐齐冲了上来,看到银蛇,有人吹了声口哨,“今晚有蛇肉吃了!”这小子真是可造之才,只看了一两次,鞭子就用得这么纯熟!铁苍龙心念一转,下马拜倒,“多谢小主人救命之恩!”其他铁卫面容一整,也下马昂首拜谢,墨十三已经没有初时的尴尬之色,轻笑道:“不要见外,救人是应当的,你们都是我的伙伴,谁少了都不行。”众人面面相觑,再次拜下,真正服膺。铁苍龙满心感慨,上马望向北方,那方乌云正重重堆积,似有一场暴风雪正在酝酿,北地一贯天寒地冻,像这般暖和的时候不多,或许是上天照应,让他们能早日回燕。他微微一笑,催马疾奔,已做好日夜兼程赶路的准备。因为,他已经等不及把这个男子带到大颖,带到皇帝面前,让死气沉沉的燕国激起万丈波澜。太平山的崇山峻岭,把燕国和翡翠隔成两个天地,燕国那边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小小的野花遍地,牛羊成群。而翡翠这边的山峰连绵不绝,山峰之间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是人们的聚居之地,到处都种上了粮食和蔬菜,翡翠人爱美,鲜花自然少不了,把各处点缀得仙境一般。铁苍龙不再讲什么尊卑,一直遥遥跑在前头,似乎丝毫不管墨十三能否跟上。来到熟悉的太平山,墨十三满心苦涩的思念,更加不想开口,憋着口气跟住铁苍龙,甚至还能屡次三番超过他,渐渐地,马和人都激起斗志,在山路上你追我逐。墨十三胯下战马极有灵性,还颇有几分调皮,知道墨十三是个好主子,对他百依百顺,偶尔休息时,还和他开开玩笑,不是用大脑袋顶他就是趁他从身后过,把尾巴甩到他身上,得逞之后就在高声嘶鸣,得意洋洋。墨十三和战马越来越投契,给它取了个名字“阿懒”,闲来无事就趴在它耳边叫,战马很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名字,就像接受墨十三并不温柔的抚摸。铁苍龙知他心事,也不多说,在心中左思右想,对那个叫阿懒的女人设定各种可能结局,又一一推翻,最后仍然一筹莫展,准备走一步算一步。铁苍龙也爱过一个女人,知道寂寞的时候有个女人想念,并不是一件坏事,特别是在生死关头,这种感情能激发出难以估摸的力量,让人最终战胜艰难险阻。他还在为难,却不知道,当墨十三的画像出现在墨征南面前,那女子的命运早被人决定。走了近一个月,虎门关终于遥遥在望,出了关就是燕国的广袤土地。墨十三满心纠结,时不时回头张望,铁苍龙更显沉着,不再和他争强斗胜,继续保持跟在他身后半个马身的距离,目光炯炯,眼观四路,把所有动静尽数收在眼底。从太平山出来,两人先行到了虎门关城外的一个小村庄。小村庄背山而建,村两边是两条潺潺溪流,溪水从太平山而来,清澈甘醇,在村口交汇,将小村隔绝成世外桃源。村里只有十来户人家,三三两两傍水而居,空地栽满了桃李杨柳,村口桥头有个高高的碉楼,有人长期守望。随着一阵狗吠,两人从碉楼出来,一前一后朝他们迎来,前头那人昂首阔步,虎虎生风,虽然两鬓斑白,满面尘霜,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丝毫没有老者的迟暮之态。过了河,铁苍龙看清楚两人模样,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竟有些孩子气地用力擦了擦,压抑着心头波澜,率先下马,急走三步,重重拜倒,墨十三悚然一惊,心头一片茫然,信马由缰,径直走到两人面前。即使设想过多次和他相见的情景,墨十三仍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人是毁灭乌余的恶鬼,是逼死娘亲的仇人,是方丈和亲人们憎恨之人。然而,他却是自己的爹爹,相似的面孔和体魄,无不揭示了自己和他的血缘。痛恨吗?不!这不怒自威的气势,真正的盖世英雄才有。他的梦想,就是成为这样的英雄。真正的男儿,决不是翡翠南平河边那帮只会吟诗作对的白面男子,决不是蓬莱山那些受点伤就嗷嗷惨叫的白衣少年,男儿当如这些铁卫,当如面前这个须发斑白的壮硕老者——墨征南,他从未谋面的爹爹。因为没有爹爹,他老挨打,村里的孩子骂他是野杂种,老朝他吐口水,扔石头。娘亲似乎极怕抛头露面,受了欺负,别的娘都是拖着孩子去骂街,她却从来不管,打就打了,大不了多为他煮个鸡蛋。他被逼着成长,五六岁上下就没有人敢打他,然而,娘亲却撒手人寰,他进了蓬莱山,成了方丈最小的弟子。方丈对他很照顾,却因为他日益明显的北地特征,始终无法亲近,任由他在山里野树一样生长,生机勃勃却无比寂寞,直到遇上他的阿懒。他的阿懒,还等他去救!墨十三暗叫一声,立刻清醒过来,翻身下马,单膝跪下。他只能如此,为了娘亲和众多的乌余人,他不能低头,为了阿懒,他不得不屈膝。墨征南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突然哈哈大笑,跟在他身后的铁玄武连忙拜倒,朗声道:“恭喜主上寻回十三!”“好!好!好!”墨征南连叫了三个好,眸中已有湿意,在墨十三肩头重重拍了一记,“回来了就好,跟我回宫吧,以后没人敢欺负你!”墨十三沉声道:“我要带阿懒一起走!”此话一出,铁苍龙和铁玄武都连连摇头,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墨征南浑身一震,瞪圆了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个来回,冷冷道:“阿懒是何人?”“我妻子!”墨十三激动起来,“安王爷抢了我妻子,还想杀我!”墨征南脸色铁青,眸中掠过一道凌厉光芒,“十三,你这是在跟我诉苦?”铁苍龙暗道不妙,沉声道:“主上,属下确实听说,安王为了抢夺小主人的妻子,和太子联合对付他,属下千辛万苦才保得他性命,请主上看在小主人吃了这么多年苦份上,帮帮他吧!”铁玄武横了铁苍龙一眼,嬉笑道:“主上,要不要属下去太平周旋?”墨十三反应过来,正色道:“不,我不是在诉苦,你若不愿意,我自己回去就是!你不要拦我,我连妻子都保不住,也没脸见你!”“我前不久得到一幅你的画像,”墨征南嘴角一弯,顾左右而言他,“画者功力炉火纯青,而且看得出来,她对你感情深厚,并且寄予厚望。”他顿了顿,眸中掠过一丝黯然,“在满怀绝望的情况下,笔墨仍然带着蓬勃激情,张扬肆意,落拓不羁,更可贵的是情真意切,古往今来,无人能比!”一字一句,皆如利器刺在心中,墨十三痛苦不堪,压抑着嘶吼的冲动,仍然高高地昂着头,表示自己毫不退缩的决心。铁苍龙和铁玄武皆面有喜色,铁玄武拜道:“主上,那就是小主人的夫人!属下已向蓬莱山夫子和学生证实,小夫人就是两三年前享誉天下的懒神仙,其画艺堪称天下第一,曾经在以为自己将死前为小主人画过许多像,全部保留在蓬莱书院,主上若喜欢,属下立刻派人偷来!”墨征南不置可否,在几人脸上一一扫过,眼中的笑意愈来愈盛,他低头沉吟半晌,笑意隐退之后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铁玄武面前,厉声道:“玄武,你赶快去跟铁军的昆布将军会合,做其副手,带一队人以燕国使者的身份进翡翠,路上把声势弄大一点。到了太平,你把这封信交给玉子奇那个窝囊废,就说我燕国小皇子在翡翠差点遇害,要他们给燕国一个交代!”这是墨十三听过最威严的声音,有雷霆万钧之势,震慑人心,佩服之余也暗暗心惊,急急道:“我自己去就成了,不要带兵去!”如果墨征南想借机生事,自己就成了翡翠的罪人!他拜在仇人脚下,已经会被乌余的亲人唾骂,不能一错再错!墨征南冷哼一声,掉头就走,铁玄武脚下一点,飞到墨十三的坐骑上,墨十三大喝一声,“阿懒!”马高高抬起前腿,铁玄武还没坐定,竟被摔了下来,气急败坏地捞起个小石头打在它头上,转身飞到铁苍龙的马上,一路疾驰而去。墨十三想上马追赶,铁苍龙拦在他面前,低喝道:“主上说一不二,你要想清楚后果!”“让开,我不想跟你动手!”墨十三胸膛一挺,目光咄咄逼人,明明就是刚刚墨征南那种睥睨天下的架势。铁苍龙心头巨震,见墨征南在远方驻足回望,关注之情溢于言表,再次坚定了一个信念,丝毫不肯退让。墨十三忍无可忍,伸手想将他拨开,铁苍龙一拳攻了过来,墨十三哼了一声,轻轻巧巧闪开。说来墨十三所学的功夫都是稳打稳扎,又在山林里生活,日日和毒虫猛兽周旋,练出了一身应敌时的天然本领,加上其天生神力,除了刁钻古怪的铁玄武,其他人并未放在眼里。铁苍龙一拳不中,身形一变,横飞出去,腰间的长鞭甩了出来,径直卷向墨十三大腿,墨十三激起斗志,有样学样,反手飞出一鞭,铁苍龙知其厉害,手一转,鞭子如狂龙舞起,带起一片尘土,将墨十三重重包围。墨十三毫不慌乱,目光如炬,在一片混乱中窥准机会,鞭子直直射出,恰恰缠住他的鞭子。铁苍龙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鞭尾传来,心头一紧,袖中暗器已攥在手心,眼见墨征南已朝这边走来,他左手微微一动,将袖中暗器退回,就着鞭子之力身体腾空而起,松开鞭子,双掌齐发,朝墨十三的胸膛推去。墨十三脚步丝毫未动,手上暗暗使出巧劲,长鞭如有了灵力,放开铁苍龙的鞭尾,唿哨声声,径直扑向铁苍龙的腰间,一托一送之下,铁苍龙收势不及,已高高飞起,墨十三一鞭未收,一鞭又至,扣在铁苍龙脚上,将他拉下来,稳稳落地。有这样聪明的徒弟和质朴的小主人,铁苍龙虽败犹荣,兴奋莫名,在飞扬的尘土里俯首拜下。不知何时,苍龙队和玄武队的铁卫都出现在墨十三身后,齐齐俯首拜倒,把墨十三惊得呆若木鸡。“苍龙,你的本事怎么都被我儿子偷学去了!”一阵无比张狂的笑声由远及近而来,墨十三怔怔看着墨征南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心中百转千回,讷讷道:“你真要做天下之主?”“我问你,你到底叫什么?你是哪里人?”墨征南眉头一拧,已是山雨欲来之势。墨十三低头看着自己脚尖,突然有种无比混乱之感,是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什么,到底是什么人。秋水天,那是方丈为避人耳目改的名字;水长天,那是娘亲给的名字,代表着乌余人的身份,他喜欢,只是从未有人叫过;墨十三,是他爹爹给的名字,他并不喜欢,冠上这个名字,以后的生活将天翻地覆。他不是乌余人,不是翡翠人,也不想承认是燕国人,不想承认是墨征南之子,那意味着与翡翠所有亲人决裂,玉连真不会认他,阿懒更不会认他。尘埃落定,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流水潺潺,叮叮咚咚随着和风飘远,如他的阿懒缠绵的歌声。他的阿懒,在那么绝望的时候,还屡次激励他,让他做大将军,做英雄,他如何能辜负她的心愿!墨十三定定看向面前怒火熊熊的眼睛,苦笑着摇头,“我不是燕国人,但我是墨十三。”他可以是任何一个国家的人,但是决不能是燕国人。他可以叫任何一个名字,但是改变不了他是墨十三的事实。血缘关系如此奇妙,知道他是墨征南的儿子,他明知不应该,却还是在心底隐隐有了期待,而当墨征南站在他面前,他就难以抗拒更无法否认这种关系。爹爹这个称呼是潜行在地底多年的渴望,与墨征南的名字重合,这种渴望终于爆发,势不可挡。这扫平北方的传奇人物,威风凛凛的英雄,竟然是自己的爹爹,多么奇妙!多么让人骄傲!墨征南有些愕然,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那好,你是墨十三,是盘古帝国第一个子民!”众铁卫脸上的惊惧之色顿散,露出轻松笑容,齐声道:“恭喜主上!恭喜小主人!”墨征南正色道:“众铁卫听令!此时此刻起,二十八铁卫尊墨十三为主,辅助他开辟疆土,建立盘古帝国!”“盘古帝国……盘古帝国……”墨十三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每一次都如加上一把柴薪,让浑身的血渐渐沸腾。墨征南深深看进他眼底,沉声道:“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盘古大陆的历史你应该读过,远的不说,三百年前,盘古大陆上存在一个统一的天宙朝,由于天宙末年天灾不断,官府横征暴敛,百姓没有活路,各地纷纷起兵,推翻了天宙的统治,混战百年后,才有今天的格局,这些你可明白?”墨十三连连点头,墨征南轻笑道:“如今我燕国国力强盛,称霸盘古大陆,而哪天如果翡翠强盛,燕国内乱,你想想会是怎样的局面?”“若不想有战祸,就早日统一盘古,定下规则,让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墨十三豁然开朗,恭恭敬敬对墨征南抱拳道,“我就做这盘古帝国的第一人吧!”墨征南仰天大笑,转头拍他一记,戏谑道:“现在还想去找你的女人吗?”“想!”墨十三斩钉截铁回答,“没有她,我做了天下之主也没有意思。”看着他的满脸黯然和坚定的目光,墨征南满腹怒火奇迹般消退,重重拍在他肩膀,仍嫌不够,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娘的坟在哪里?”第一次跟爹爹拥抱,墨十三浑身僵直,声音微微颤抖,“娘……没有坟,烧了。”既然娘亲不愿与墨征南重逢,还是不要违背她的心意吧,那种煎熬他也深有体会,娘亲所经历的痛苦比起自己,只有多没有少。墨征南浑身一震,眼眶渐渐发热,连忙放开他,掉头就走,墨十三紧走两步,来到马前,大声道:“爹,等我找回我的阿懒,一定会统一天下,亲手打造出盘古帝国!”说着,他翻身上马,回头看了墨征南一眼,纵马狂奔。“主上……”铁苍龙刚刚开口,墨征南丢给他一方墨玉印信,大喝道:“把这个交给十三,顺便告诉他,玉家兄弟欠我的,我会一笔一笔讨回来,让他好好保重,不要再玩掉自己小命!”“您在这里太危险了,还是早点回宫吧!”铁苍龙急急道,“这里毕竟是翡翠的领土……”“滚!”墨征南不耐烦了,一个铁卫连忙尖啸一声,几匹马从村子后面的平地冲过来,铁卫纷纷上马,抱拳告辞离开。墨征南打了声唿哨,众多御前侍卫从山林里房子里甚至地下冲出来,而许多马匹从太平山山顶奔腾而下,径直冲到众人面前,墨征南飞身上马,遥望着南方那一点黑影,对旁边一人道:“分散行动,出关后在军营集合。你先送信给昆布将军,要他不要去太平了,召集各地铁军驻扎在虎门关外,以后天天在虎门关附近训练!”铁苍龙追上墨十三时,他正在虎门关路边茶棚与四个翡翠官兵纠缠。成了盘古帝国第一人,墨十三胆子也粗了,官兵本是借盘查之机打打牙祭,没想到遇上他这个非常讲“道理”的,非要他们付过茶点钱再走,顿时恼羞成怒,拍桌打椅,闹得不可开交,后来一人见到墨十三脸上疤痕,灵机一动,硬说墨十三是被劫走的死囚,要将他投入大牢。茶棚老板早就包袱款款躲灾去了,墨十三哪里碰过这种情况,一个个将官兵甩开,双手抱于胸前,拧着眉头不发一言,那模样活脱脱就是门上走下来的钟馗。铁苍龙马未到,声先至,“十三殿下,臣护驾来迟,请恕罪!”铁卫呼啸而至,将几人团团围住,四个官兵吓得脸色惨白,扑通扑通跪在墨十三面前,有的还抱着他的大腿哀嚎,“祖爷爷,爷爷,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们这次吧,我们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墨十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安王统兵一贯纪律严明,怎么会有这种小人混进军营,难道是安王徒有虚名,或者发生了什么变故。安王一动,他的阿懒势必会被牵连,他心急如焚,甩开几人,拔腿就走,刚刚上马,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铁苍龙做个手势,苍龙队七人分散围在墨十三身边,而玄武七人则齐齐拦在路上,赫然站出北斗七星形状。马蹄声越来越近,铁卫面面相觑,脸色渐渐缓和,铁苍龙一马当先迎在路中央,尘土飞扬间,大队人马逼近,墨十三已能看到旗帜上的“燕”字,心中一阵抽搐,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只见一匹黑马猛冲出来,马上竟没有人,墨十三的坐骑阿懒高声嘶鸣,铁苍龙连连摇头,一锭银子脱手而出,打向马腹。瘦小的铁玄武从马腹下飞出,接住银子,在空中身形一变,径直落到墨十三面前,收敛嬉笑之色,恭恭敬敬拜道:“参见十三殿下!”然后压低声音道:“你站住别动,等所有人到齐再说!”墨十三微微颔首,昂首挺胸而立,负手望向大队人马的方向,眉目间凛然有墨征南的气势。很快,一个怒发冲天的壮硕男子出现在眼前,面上被乱须遮了大半,只见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和圆圆的鼻头,看起来颇有些诡异。男子远远站定,并未下马,声如洪钟道:“喂,你就是十三啊,我是你昆仑叔叔,过来跟叔叔行个礼,叔叔带你去太平讨你婆娘去!”“昆仑是昆布的弟弟!”铁玄武悄声道,“看我给他点下马威瞧瞧!”军中威信的建立就在此一举,墨十三胸有成竹,朝铁玄武咧嘴一笑,大步流星走向昆仑,昆仑自以为得计,仰面大笑,笑得乱发乱须纷飞。说时迟那时快,墨十三长鞭挥出,手一抖,卷住一把胡须,非常利索地扯了下来。昆仑惨叫一声,跌落在地,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脸上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好在铁卫和铁军训练有素,没人敢笑,虽然皆扭曲着一张脸,到底给他存了几分颜面。墨十三踱到他面前,单膝拜下,沉声道:“多谢昆仑叔叔相助!”昆仑哪敢受礼,忙不迭起身,墨十三与他同时站稳,学着墨征南的样子,目光冰冷,直直看进他眼中。昆仑浑身一个激灵,脚非常不听话地跪下来,“参见十三殿下!”墨十三微微抬手示意他免礼,扭头就走,上马疾驰而去。那四个官兵缩在茶棚角落,还当逃过一劫,铁苍龙对后面的人一挥手,“这几个对十三殿下不敬,带到京城!”昆仑受昆布之命前来,自然是要摸清十三的底细,虽然一对上他那酷似墨征南的面孔和凌厉眼神就两股战栗,若是回去无法交差,到时候死得更惨。他犹豫了又犹豫,还在吃饭休息时派出几个先锋官来打探墨十三的喜好,在心中拨了好久算盘,准备关键时刻再硬着头皮出马。一天到头被人问喜欢吃什么喝什么要不要姑娘,墨十三已到爆发边缘,要不是有铁苍龙和铁玄武两人千叮咛万嘱咐,所有人都会直着进来,横着出去。不过,压抑怒气的效果也还不错,那种因怒而威的表情,使得整个铁军队伍对他肃然起敬,而且在众人面前,铁卫无时不刻保持着刻意的尊敬,也让所有人胆战心惊。第三天,众人到了北州首府太仓,在城外驿站安顿下来已到晚上,走没一会就停下来休息,墨十三气闷不过,来到后院散心,苍龙队那娃娃脸少年铁萁悄悄来到他身边,指着呼啦啦飞起的鸽子给他看,嘿嘿笑道:“往北的有五只,皇上、昆布将军、三个皇子,刚好一人一只,这一队铁军才二十来人,做眼线的还真不少。”墨十三苦笑连连,铁萁又指着一只悄声道:“这是往太平方向的,看来玉子奇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我们以后的行程会更慢。”墨十三眉头紧蹙,这时,铁苍龙安顿好所有人,进来把一方墨玉印信交到他手中,一脸感慨,欲言又止。看着印上笔力雄浑的“墨十三”几个大字,他心头一动,低声道:“他还说了什么?”“皇上说让你好好保重,不要再玩掉自己小命。”铁苍龙正色道:“皇上一直在找你们母子,可惜一无所获。他对你颇为看重,不顾危险潜入翡翠迎接,还亲手为你雕刻这枚印,这份心你记得就好,不可恃宠而骄,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墨十三摩挲着代表自己身份地位的小玩意,沉默不语,铁萁趴在地上听了听,突然低喝道:“有人来了!”铁苍龙微微一笑,对墨十三压低声音道:“以后我们的客人会很多,你千万要沉住气,我若不在,由铁萁做你随侍。”铁玄武一个跟斗翻进来,后面跟着一个黑脸汉子,铁玄武在墨十三跟前站定,笑眯眯道:“我若不在,铁斗做你随侍,你的所有水和食物都由他负责检查,确保万无一失。”两人相视而笑,铁苍龙眸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冷笑道:“这会所有人都坐不住了,正好看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