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观棋不语
目送燕国大队人马离开长川,宿州刺史裴大人长长吁了口气,回头找父亲询问当天见面详情。一进家门,只见裴老将军正命人收拾行李,安排车马,立刻明白事情有变,径直走进书房,拜在父亲脚下,哽咽着不发一言。裴老将军强笑道:“不要担心,我把他们安顿好就回来,定会与你共进退,到时候我还指望我这张老脸能帮你渡过一劫。”“父亲,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裴大人怔怔道,“如今翡翠国力强盛,墨征南难道瞎了眼不成?”裴老将军苦笑连连,“孩子,不是墨征南瞎了眼,是皇上瞎了眼,下了一局死棋,一子错,满盘皆输。现在大家都是尽人事,知天命而已,皇上防心重,你居于高位,切不可有任何表现和异动,安心当你的官,切记,船到桥头自然直!”裴大人猛一点头,“父亲,您不要回来了,这边的事情我能应付。”裴老将军哈哈大笑,笑得老泪纵横,压低声音道:“孩子,我若不回来,只怕你的妻儿立刻就会被人接去京城!”裴大人无言以对,满脸怆然,重重叩拜。以后两天,裴大人与其他官员一样,皆是一副清闲模样,每天都在笑声中度过,卯足了劲宣扬妻儿要随老父回去祭祖。第三天一早,裴大人刚刚送裴老将军离开,摸着疼痛难忍的喉咙往回赶,被探子半路截住。原来,墨十三一行来到长川附近的蒙田县,过蒙河的时候因为铁卫分散,疏于防护,墨十三再次遇刺,这次中的毒非同一般,连铁斗都束手无策,一行人已在蒙田县令吴青天引领下住进南州同乡会馆,多方出动寻找良方。与宿州其他官员不同,裴大人表面上忧急如焚,实际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让人送了一封信给吴青天,命他好好招抚。他总算看出来,这是一局浩大的棋,下的人明枪暗箭,正斗得不可开交,谁都没那么容易投降,当然更不可能那么容易死,自己充其量只是个小卒子,甚至小卒子都算不上,何必自寻烦恼。只是可怜吴青天接到信,看到皇上密旨云云,吓得哆嗦不停,开始了长达半月的水深火热生活。蒙田县南州同乡会馆,昆仑将军正在院子里大呼小叫,“你们铁卫顶个屁用,什么束手无策,都给老子把铁卫的名头让出来,老子找个江湖郎中都比你们强……”北风呼啸而来,带着昆仑将军的叫声,穿过铁玄武带两个铁卫把守的前厅,穿过两个雄壮威武的铁卫镇守的内院大门,清清楚楚传入房间。房间温暖如春,床上一人顶着墨十三的面孔,声音却是铁苍龙的,“我说铁女,你能不能让你们队长把这个大嗓门弄哑扔出去,吵了一天,他不累我还要睡觉啊!”铁女应了一声,出去一会,很快又回来,笑嘻嘻道:“队长说闲着也是闲着,让别人听听热闹也好。”铁苍龙无话可说,掏出两个棉球塞出耳朵,在床上打坐练功。蒙河,是盘古大陆上唯一一条有一段南北走向的河流,发源于太平山脉的最高峰,经过北州和宿州,突然在蒙田转了个大弯,流入中州,横贯中州后一直向东,流经乌余后入海。而蓬莱山,就在蒙河流域附近,从宿州到蓬莱,沿着蒙河河道走是最快的一条路。铁斗和铁萁始终不明白为何墨十三要花那么多心思走这一趟,明明京城很快就到,朱雀和白虎的好消息也屡屡送来,只等墨十三一到,大闹京城,让玉子奇措手不及。不过,既然连铁苍龙和铁玄武都无异议,两人无话可说,闷头跟住墨十三,朝中州方向打马疾驰,不眠不休,四日后,终于到达山脚桃花县。到桃花县时正是午夜时分,街头冷冷清清,墨十三要两人远远跟随,牵着马穿街过巷,满脸怅然。良久,他飞身上马,径直冲上往蓬莱寺的小道,很快不见踪影。蓬莱寺里一片寂静,只有风过松树的声音,沙沙作响,冷不丁还有树上的雪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啪啪声,听来颇有几分惊心动魄。方丈的房间仍然亮着一盏如豆灯火,在一片漆黑里显得特别明亮,窗外白雪皑皑,反射出灼人光芒,墨十三伫立窗下久久凝望,突然有些畏怯,怕破坏这种静寂,更怕一旦得知真相,永不能回到从前。不知过了多久,窗户吱呀一声开了,方丈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灯影中,沉声道:“别看了,进来吧!”墨十三躲不过去,低低唤了声师父,纵身跃了进去。屋子里炭火烧得正旺,墨十三带进一股冷风,灯火摇曳不定,突然熄灭,墨十三连忙把窗户关上,就着炭火微微的光跪在方丈面前,那一刹那,仿佛流浪的孩子终于找到亲人,墨十三满心的委屈都冒出头来,削尖了脑袋冲出喉咙,“师父,我回来了!”方丈袈裟的长袖悄然拂起,听到他的呼唤,又悄然落下,转身冷冷道:“传闻墨征南找到了小儿子十三,是不是你?”“是!”墨十三坦然道,“我是墨十三,但我决不是燕国人!”难怪小公主如此狼狈绝望,甚至不肯留下坟墓,原来她委身的不仅是粗莽的燕人,还是灭乌余的罪魁祸首!方丈只恨自己没早点查明,杀死这个孽种,又庆幸一直蒙在鼓里,收获了一段亲情。他心头百转千回,长叹一声,凝聚在掌心的内力终于缓缓退去,一字一顿道:“你走吧,永世不要入蓬莱,更不要叫我师父!”墨十三仿佛早已预料今日的局面,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沉声道:“师父,我今天来是想弄清楚一件事情,当年乌余亡国到底有何内情?”方丈冷笑道:“都已经亡国了,你还打听内情做什么,是想为墨征南洗脱罪责,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么?十三,做了墨家之人,果然不同寻常,你走吧,以后好自为之,我算是白养了你这么多年!”墨十三自顾自道:“师父,我并不是想洗脱罪责,爹爹犯下的错,自有后世之人评断。我真的想弄清楚翡翠当政者在其间的所作所为,当年燕国攻打乌余,我外公不可能不向翡翠或者他国求援,翡翠和其他国家定然知道乌余亡国之后自己岌岌可危,为何会集体袖手旁观?”“好!我告诉你!”方丈怒喝道,“当年云尚在乌余游历,偶遇林清漪,对她一见倾心。云尚求之不得,起了歹心,苦心设计一局浩大的棋,对外勾结墨征南,对内欺上瞒下,将灾祸引到乌余,这个答案你满意了没!”“云尚?”墨十三心头又起疑问,刚刚开口,方丈已有震怒之色,“当然是云尚老贼,他是我生平所见最卑鄙无耻之人,他探听出我与林清漪是亲戚,先极力笼络我,等乌余陷入战祸,又假惺惺送我去乌余,等我把林清漪接回云府,他立刻翻脸将我赶出来。人面兽心指的就是这种东西,真是苍天有眼,那老贼也得到报应!”眼看方丈已全然失却得道高僧模样,墨十三在心头悄然叹息,再次叩拜道:“师父,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天下这么大,我娘为何偏偏来到蓬莱?”方丈怒不可遏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是我引你娘来的不成,如果知道她肚子里是墨征南的种,你以为还能活到今天!”墨十三对方丈仍然习惯性的敬畏,脖子一缩,轻声道:“师父,娘留下的东西我能拿走吗?”“带着你娘的东西赶快滚,不准再回来!”方丈终于暴怒,踹翻火盆,气冲冲走了。小院仍然如此宁静安详,有一生最美好的回忆,让人不忍离开,只是,他和阿懒的世界已经翻天覆地,再不能回头。推开积满雪的柴扉,一阵犬吠由远及近而来,他连忙迎了出去,只见两个黑影直扑而来,不禁心头狂喜,张开双臂抱住小江小海,一边一只架在肩膀,扛进院中。院子里的积雪已经没膝,他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台阶,两只狗急得呜呜直叫,拼命舔他。他嘿嘿直笑,把它们放下来,先进了阿懒的房间,打开衣柜,翻出那件红嫁衣,拣了件长袍做成包袱包上,把那支金步摇也放了进去,又回到自己房间,从床底下找出衣箱,把娘亲留下的衣裳好好整理一番,包好背上,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走到桃林,恍惚中,风雪仿佛送来隐隐笑声,他仿佛回到今年春暖花开的时节,她的笑真好看,桃花开得再美也比不上,不过,真是奇怪,她连笑声都这么软绵绵懒洋洋的,总是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推一下动一下,真是让人气急。不,她心上有自己,满满的都是自己!北风割在脸上,让他从回忆中惊醒,还有半月,他们就能在京城重聚,她会不会责怪他的姗姗迟来?他撒腿就跑,风声一阵紧过一阵,树上的雪大块大块地落,许多砸在他和小江小海头上,小江小海嗷嗷直叫,他却状若未闻,走到斜坡处,搬来一根树干放在雪上,往树干上一坐,哧溜一声滑了下去,把两只狗远远撇下来。既然不能回头,从此只有不停地朝前走,开拓属于他和阿懒的天地。来到山下水汽袅袅的溪流边,铁萁和铁斗牵着马从一个茅屋后钻出来,墨十三暗暗计算行程,心头一动,沉声道:“铁萁,你赶紧送信出去,要他们加快脚步,在京城外的长亭和我们会合。”铁斗抱拳道:“主子,白虎和朱雀都送信出来,说京城情势未明,不应去得太快!”墨十三嘿嘿直笑,“不怕你们笑话,我一想到我的阿懒心里就跟猫抓一样,刚刚看到她的衣服,这种感觉特别厉害,我等不及见她,你们就通融通融,体谅体谅吧!”话音未落,他已飞身上马,踏着一路白尘而去。两人无奈地笑,同时上马紧跟。“皇上要太子娶霍小乐。”安王执白,下了一子,将几颗白子在手中把玩,一边说一边状若无意地看着云韩仙,没有发现她脸上有任何异色,补充道:“就是玉连真身边的乐乐。”“哦。”云韩仙本就懒得下棋,见已落败,随口应了一声,干脆伏在案上研究大袖上的纹饰,细细抚摸着粉线绣的灼灼桃花,不知想到什么,眼角几乎飞向鬓旁。安王看得痴了,也忘记自己的初衷,顺着她眼角的弧度摸去,在她耳边喃喃低语,“你笑起来真好看。”云韩仙眉间一黯,信手拂乱了棋子,吃吃笑道:“这次算平局!”待安王拥她入怀,她突然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皇上下的是死棋。”安王心头一动,柔声道:“也不尽然,太子娶了乐乐,等于稳住了霍西风及其身后的将领。高层将领就不必说,都被皇上明里暗里收拾了,我说的是中低层将领,这些人才真正是军中的顶梁柱。而我早就成了弃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等着罪证落实,人头落地。阿懒,跟我一起,你怕不怕?”“一件事来来回回地问,你烦不烦!”云韩仙斜他一眼,低头拨弄棋子,突然微微一笑,“我曾经跟我的学生说过一句话,世事奇妙之处,就在于绝路也有生机。”“你不想陪我死,为何不去伺候皇上!”安王冷笑道,“还是知道皇上对你有意,舍不得杀你,准备等我一死就投向他的怀抱,显示你还有点良心。我告诉你,你要走就走,我不稀罕!”云韩仙苦笑一声,轻轻拍着他胸膛,安抚那里剧烈的起伏,眼睛眯缝起来,似神游天外,喃喃道:“我有个预感,皇上能算到细节,却算不到人心,他会因此付出代价!”说着,她突然眼睛一亮,抓起一把棋子挣出他的怀抱,径直冲到栏杆边,瞄准湖上高耸的冰柱打下。棋子并没有命中目标,在结冰的湖面滑出老远,她懊丧地长叹,一颗接一颗地丢,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安王无可奈何地笑,随手拈了一枚跟在她后头扔下去,棋子正中她的目标,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拍着栏杆哈哈大笑,安王猛地将她打横抱起,瓮声瓮气道:“别笑了,不想笑就别笑了!”笑声戛然而止,她将头深深藏于他胸膛,似要寻找一种依靠的力量,让压抑到崩溃的心情平静下来。安王眸中闪过一丝戾色,双臂骤然收紧,似从牙缝里发出声音,“阿懒,如果我们能活下来,你还会不会离开?”“傻瓜!”她浑身一震,也不去回答他的问题,倚在他胸膛静静听着那如雷的响动,泪终于落了下来。她的爱人,为何还不来?安王拳头一紧,手心的一枚棋子立刻成了齑粉。待七重楼这方平静下来,一个宫装女子从假山后闪出,低啐一口,“水性杨花!”太子府里一片愁云惨雾,见太子天天和霍家兄妹扎堆,正妃侧妃一个个忧心忡忡,不是亲自来窥探就是打发这个来送莲子羹打发那个来送礼,太子不胜其烦,干脆派侍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把守,结果这会又捅了马蜂窝,妃子们妒气上来,太子府里顿时一团混乱,哭声震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府有了丧事。看到太子整天急得团团转,霍小尧和乐乐终于报了打屁股之仇,也不去担心自己的事,一门心思吃好喝好,美其名曰“到时候好有力气跑路”,把个太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把两个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的小毛头掐死了事。见太子三天工夫有如变了个人,面色惨白,眼眶塌陷,颧骨高耸,乐乐终于发挥同情心,大大咧咧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不想嫁的是我!皇上真不公平,你那么多妃子,少爷就我一个还想抢走给你,难道少爷不是他儿子!”太子暴跳如雷,“除了老三那个傻子,谁敢娶你进门!我要娶了你,倒霉的日子才算开始,懂不懂!”乐乐当然不懂,霍小尧想半天没想明白,以求知欲满满的眼神盯住太子。看着眼前一模一样的叭儿狗眼神,太子又好气又好笑,袖子一飞,把两个脑袋瓜夹在腋下,径直带到火炉旁,唉声叹气道:“皇上对燕国一贯避让,从不肯与他们正面接触,处理完安王,肯定要推我出去应付燕国使者。这种事情最是吃力不讨好,燕国的铁军就在虎门关外虎视眈眈,皇上畏铁军如虎,一直是低调安抚,难道要我堂堂一个太子卑躬屈膝讨他们欢心不成!”他顿了顿,冷笑道:“即使卑躬屈膝,燕人岂是那么容易讨好满足的,当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只怕难免一战!可惜太祖皇帝以将领的身份起兵,知道军权旁落的厉害,翡翠一朝最忌惮大将,何况安王集大将和皇族于一身。”“照你这么说,那为何皇上还要重用安王,让他掌权这么多年?”霍小尧听出端倪,怔怔问道。太子哈哈大笑,“傻小子,物尽其用懂不懂,而且先夺兵权,才能为所欲为啊!”乐乐大叹“可怜”,在太子肩上用力拍了拍,谄媚地笑道:“太子哥哥,既然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不好玩,到时候我们逃跑的时候带上你,在你快活一把!”“对!我们一起去乌余,包你吃香的喝辣的!”为了妹妹的利益,霍小尧当然要卖力吹捧。太子哭笑不得,手一痒,狠狠掐在两人后颈。静思宫内一片死寂,自从玉连真爬上屋顶唱歌,所有静思宫的宫女内侍都受到严厉惩处,重新换了一批人进来,这次慎之又慎,由胡大总管亲自挑选和调教,皇上一一过目后,才由胡大总管带进来面见玉连真。玉连真连日酒醉,头痛欲裂,对堂下的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没有半分兴趣,伏在案上昏昏欲睡。胡大总管跪得腿麻,连连出声相请,见玉连真毫无反应,在心头叹了又叹,自作主张留下几个大眼睛圆脸庞的宫女,带着其他人轻手轻脚退下。不知过了多久,玉连真慢慢起身,拂开案几上的一片狼藉,探身抓起一人,赤红着双眼逼近那人的眼睛,却在看到女子眼底的惊恐后散失了全身力气,手一松,颓然坐下,拍着案几大叫,“拿酒来!”那女子腿一软,几乎匍匐在他脚下,战战兢兢道:“皇上吩咐,要酒没有,要女人……随你挑。”不说还好,玉连真勃然大怒,将案几掀翻,沉沉的案几径直朝女子飞去,宫女们的尖叫声顿起。女子哪里敢动,闭着眼睛等死,玉连真清醒过来,后悔不迭,飞身而起,一脚踢开案几,谁知昏沉多日,有力使不出来,案几半途掉落下来,险险砸在女子身边,女子虽然毫发未伤,饱受惊吓,当即瘫软在地。玉连真出了身冷汗,脑中渐渐清明,怔怔看着混乱不堪的大殿,嘴角浮现一抹苦涩笑容,对宫女们挥挥手道:“把她抬下去,你们在外面候着吧。”宫女鱼贯而出,不过片刻工夫,胡大总管气喘吁吁跑进来,命人将几本佛经送到玉连真面前,笑嘻嘻道:“殿下,皇上让您好好研习,不要胡思乱想。”玉连真愤恨难平,抄起一本就准备撕,看到佛经上熟悉的字体,连忙停手,抱着全部佛经踉跄而去。大年初五之夜,雪下得前所未有的惶急,似天庭遭逢大变,雪花在夺命逃奔。未及天明,太子宫已经热闹起来,人们顶风冒雪挂起大红灯笼和大朵大朵的红绸花,在一片冰冷的白色容器中,有如热血。吹鼓手来了,御林军来了,喜婆来了,一顶披红挂彩的八抬大轿也来了。很快,两个红偶人从九曲回廊的深处被众人簇拥而来,顶着满身满头的重物,一步一步走得无比艰难。太子头上是硕大的金冠,点缀着无数红宝石,正中是一颗夜明珠,在昏暗的光线中灼灼发亮。新娘子头上的金冠足有太子的两倍大,金冠上的珍宝点缀更加繁复,还有大小均匀、晶莹夺目的珍珠做成帘子,遮盖了整个面庞,在夜明珠的照射下,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在帘后闪烁着灼人光亮。两人看起来十分恩爱,太子一手搀扶着新娘子,一手和她十指交缠,还不时转头看她,似乎生怕她有一丁点不如意,新娘子一直低垂着头,偶然抬头看太子一眼,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两人在喜婆引领下坐进轿子,随着一声尖细的“起轿”,一行人飞快地朝皇宫走去。皇上这几日连连下旨,因为天气恶劣,京城又遭遇灾祸,而且燕国使者已快到达,太子婚事一切从速从简。霍西风将军身为太子岳父,住所不可太过寒酸,由原处迁到皇城之中听涛阁,等天气好转再另择地方修建新府。太子的轿子先在听涛阁停下,依照翡翠习俗,新娘子要拜别父亲,感谢父亲的养育之恩,而太子要从霍西风手中接过新娘子,当着岳父的面宣誓会永远对妻子好。太子和新娘子仍然亲密无间地走进,霍西风犹如困兽,在大殿上踱来踱去,看到两人紧握的手,额头青筋直跳,冷冷道:“不用拜谢我了,我没有养过你,当不起这种大礼!”新娘子愣在当场,求救般朝太子看了看,太子连忙扶着她拜下,赔笑道:“霍将军,请放心,本宫一定不会亏待乐乐!”霍西风冷哼一声,转身不理。新娘子拉了拉太子的袖子,太子连忙把她扶起来,为她正了正衣冠,又小心翼翼地扶走。谁知没走出三步,霍西风似察觉出什么,三步并做两步冲来,挡在新娘子面前,透过珠帘,看到了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霍西风心头咯噔一声,不由自主伸手,牵着新娘子的手,无比轻柔地放进太子手中,自始至终,死死盯住那双眼睛,把所有的担忧和不舍用目光表达。一切,尽在不言中。听到隐隐飘来的喜乐,玉连真翻个身将头塞进被子里,又突然一跃而起,衣服和鞋都没穿,径直冲到院中。两个宫女踉踉跄跄追来,伏下来请他穿鞋,玉连真怔怔听了一会,突然开口,“谁的喜事?”见玉连真哑了几日终于开口,宫女皆面有喜色,齐声道:“是太子的喜事!”玉连真哼了一声,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掉头就走,被风雪一激,他心头一动,停下脚步,干笑一声道:“既然有喜事,有没有酒喝,是谁家女儿?”两人面面相觑,一人盈盈拜道:“回殿下,是霍将军的女儿。至于酒……奴婢去问问大总管吧……”话音未落,玉连真已轰然倒地,满脸不敢置信,眼角的泪汩汩而出。翡翠太祖皇帝痛恨前朝的繁文缛节,完全推翻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和亲迎的“六礼”,因为每次奢华铺张后,总是肥了一大批贪官污吏。有了太祖做表率,翡翠朝历来风气简朴,除了曾有一位痴情皇帝恋上山南公主,为表示重视,以颇为浩大的声势将公主迎了回来,其余皆是十分简单。皇上做太子时,为给妃子身后的朝廷重臣一个交代,娶妃也是送过彩礼,两边商定日期,新人一起高调入宫,拜过祖庙和先皇了事。登基后,皇上草草办了册后大典,顺带封了其他妃子,及至没有任何背景的晴妃入宫,干脆连拜太庙也省了,一顶小轿迎入静思宫,从此踏入温柔乡里。从听涛阁出来,太子不禁吓了一跳,只见门外赫然站着披着满身白色的皇上,皇上身后则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文武百官都来了,可谓声势浩大。霍西风满脸愕然,立刻闪身挡在新娘子面前,作势要拜,皇上向前一步,托住他的手臂,笑嘻嘻道:“西风,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不必如此。”“恭喜皇上,恭喜霍将军!”门外喊声雷动,霍西风眸中掠过一丝黯然,用力挤出笑容,朝众人高高抱拳。惊魂未定的太子回过神来,抓着新娘子就拜,新娘子死死抓着太子的手,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太子无法挣脱,强笑道:“父皇,现在去哪里?”“去哪里还要问朕,朕不是派胡涂跟你说过!”皇上瞪他一眼,对新娘子微笑道:“你叫乐乐是吧,抬头给朕瞧瞧。”新娘子抖得更急,闷头扑进太子怀中,呜呜直哭,太子嗫嚅道:“父皇,这个……那个……”珠帘摇曳间的惊鸿一瞥,皇上看到了新娘子的花猫脸,神情有些恍惚,“果然是双胞胎,跟小胆子还真像,乐乐,朕问你,你跟你娘走的时候几岁?”霍西风眸中几乎喷出火来,低头沉默不语,硬生生一点点隐去那火焰。颤颤巍巍地,乐乐伸出三根手指,太子看看皇上,再看看怀中的人,一颗心怦怦乱跳,灵机一动,压低声音道:“父皇,别问了,赶快去祖庙吧!”皇上沉吟半晌,掉头就走,太子慌慌张张把新娘子拉起来,刚走出两步,听霍西风在身后叫道:“孩子,保重!”新娘子脚步一顿,作势要回头,太子急了,连拖带拽把人弄走,凑在她耳边喁喁细语,外人看来,明显就是恩恩爱爱的模样。新娘子很快平静下来,仿佛丧失了全身力气,几乎将整个身体靠在太子身上,太子一头冷汗,在新娘子耳边不停嘀咕,“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我叫你爷爷成不成,你要撑不下去我们全都完了!”所幸风雪肆虐,两人不成体统的样子也无人干涉,祖庙在皇城北面正中,和听涛阁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颇有些距离,不过,有皇上亲自带队,众人哪敢有怨言,一行人顶风冒雪,蜿蜒北去,在满是青黑大氅的队伍中,太子和新娘子几成一体的红色更显得触目惊心。皇城的最高处七重楼上,安王拥着云韩仙久久伫立,面上挂满风霜,连目光也犹如冰棱。云韩仙被他温柔包在怀中,只露出一双绝望的眼睛,珠泪盈盈闪亮,纷落如雨,仿佛无始无终。玉连真故计重施,循着柱子爬上屋顶,大殿帷幕飞扬,遮蔽了被他打晕的宫女。爬到至高处,风雪突然停了,一缕阳光冲破厚重的云层,以无比轻柔的手势,撒落金灿灿的屋顶,拂在他的眉头心上。这里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也是囚禁他的地方,他明明远离,遵照娘亲的吩咐来到蓬莱,学到一身本事,想为娘亲和乌余人报仇,只是,苍天无眼,连微末的机会都不给他。即使贵为皇子,有一个亡国奴的娘亲,只能注定永远是囚徒。他自身难保,爱的女子,更无法保护,只能违心送她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成为棋子,嫁作人妻,终于葬送在他自己的野心里。活着,多么可笑。他将长长的白绫挂上屋顶镇宅的瑞兽,瑞兽经历多年风吹雨打,面目已然模糊,只是眸中依旧冰冷。他踮起脚尖,将白绫打了个死结套在脖子上,脚用力一蹬,屋顶顿时多出个大窟窿,他的身体已在空中飘荡。很快,他的面色和雪成了同样的颜色,瑞兽的眼,更加冰冷。阳光来得诡异,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刺得人眼睛涩涩发痛。安王眯缝着眼睛看向北方,目光定在一处屋顶上,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将云韩仙的耳朵捂住,憋足了内力大吼,“三皇子自尽了,赶快救人!”云韩仙浑身发抖,拼命挣脱出来,定睛一看,歇斯底里地叫道:“来人啊!救人啊!”安王又是一声大吼,云韩仙哪里受得住,捂着头软倒在地,侍卫早已行动起来,将一个信号筒发射出去,朝静思宫的方向疾奔。皇上一行人刚走进祖庙大门,听到声音,群臣有些骚动不安,旁边的御林军也严阵以待,太子一身重负,还要照顾新娘子,早已累得说不出话来,正好趁乱休息一会。一人狂奔而至,远远拜道:“皇上,三皇子在静思宫屋顶上自尽了!”皇上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胡大总管过去要扶,皇上一脚把他踹倒在地,转身对信差道:“人……救下来了没?”“正在救,尚药局的人全去了。”那人战战兢兢道。皇上把满口甜腥吞了下去,冷冷道:“很好!大婚继续!”说着,他挺直了身躯拔腿就走,脚步微微有些踉跄。听到消息,太子心头一沉,捂住新娘子的嘴,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就势拜道:“父皇,乐乐是三弟心爱之人,儿臣只有这一个弟弟,不愿夺他所爱!”新娘子浑身一震,不知是朝太子还是皇上,深深拜了下去。太子斜了身后那人一眼,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自懂事以来,皇后耳提面命,不过是说皇家无兄弟,要他防备其他弟弟,特别是静思宫里那人之子。后宫嫔妃众多,能生孩子的不过一人,而且还不明不白死了,如今连唯一的弟弟也被逼到今天这一步,都说兄弟是手足,连平头百姓家的兄弟都是其乐融融,为何自己和玉连真活得这么辛苦?其实,争夺多年,算起来谁都不是赢家,静思宫里那只可怜的囚鸟只剩下乐乐这一点希望,何必剥夺。他既已对自己没有妨碍,做个顺水人情也未尝不可。兄弟一场,他也不想最后弄到像父皇和安王一样水火不容,乐乐和霍小尧都是良善无害之人,有他们在那人身边,那人一定会记得自己这点好处,从此远离朝堂。群臣都是聪明绝顶,立刻听出端倪,议论纷纷,皇上为保太子顺利登基,乱点鸳鸯谱,将三皇子心上人指给太子,结果逼死三皇子……虎毒不食子,都说皇上仁义大度,看来并非如此,只怕安王之事也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大家越说越心寒,有人已萌生退意。皇上脸色青白不定,一字一顿道:“太子,大婚不是儿戏,既已进行到一半,决没有你说不娶就不娶的道理,她既穿上嫁衣,随你入了皇宫,以后就是皇家之人,要遵从皇家的规矩,除非死,决不能再嫁!”此话一出,叹息声顿起,右大将军樊篱大怒,冷笑道:“皇上,已经死了一个,难道还想凑个双数?”“放肆!”皇上冷冷道,“今天是太子大喜的日子,朕不追究你的冒犯之罪,你现在出去,跪到大婚完成为止!”“皇上,您说穿上嫁衣入了皇宫就是皇家之人,”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那如果她没穿呢!”眼看刚一出声就差点把自己搭进去,太子背脊发寒,听到这个声音,连滚带爬扑了过去,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新娘子甩开金冠,用力擦了擦脸上的脂粉,露出一张涨得通红的小脸,赫然就是霍小尧。他不跪皇上,回头向群臣拜道:“各位大人,大家也亲耳听到,皇上说穿了嫁衣入了皇宫才是皇家之人,我妹妹没穿嫁衣,当然就不是,求大家可怜可怜我妹妹和三皇子,他们两人在蓬莱山相依相伴长大,情意深厚,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大家亲眼看见,我妹妹嫁给别人,三皇子活不下去,三皇子一死,我妹妹肯定也活不了,求求各位大人,就成全他们吧!”唏嘘声顿起,皇上精心设计的一局棋被全部打乱,眉间怒气更盛。太子眼看无力回天,恨恨在霍小尧头上敲了一记,重重叩拜道:“皇上,儿臣愿成全他们!”“请皇上成全!”群臣纷纷求情,一时间大家都激动起来。皇上定下心神,嘴角弯出诡异的弧度,“既然大家都为他们求情,那今日之事就算了。来人,去太子府接乐乐进宫陪伴三皇子,至于霍小尧……”皇上顿了顿,眸中满是狠厉之色,“欺君之罪不能轻饶,将他投入天牢,听候发落!”霍小尧这时才知道怕,抱着太子的手臂嚎啕大哭,太子眼看自身难保,哪里还敢出声求饶,悄声道:“别怕,我会交代他们好好待你,以后想办法救你出来。”“太子,你胆大包天,做出这种蠢事,实在罪不可恕!你不用回太子宫了,现在就去祖庙面壁思过,食物炭火减半,朕没有同意不准出来!”好好一局棋,竟然毁在他手中!走进久违的静思宫,皇上突然有恍若隔世之感,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皆是他精心挑选布置,为了慰藉那女子的思乡之情,他真是煞费苦心,可惜,她并不领情。起初,他在闻喜宴上听说有人的母亲是乌余人,满怀感慨道:“乌余的建筑真是细致秀美,真是让人流连忘返,只可惜在翡翠难得看到。”果然,此话一出,各地风气为之一变,端庄而粗犷大气的翡翠建筑渐渐退出舞台,为了推波助澜,皇上派云尚暗中在闹市建了有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的食肆,达官贵人蜂拥而至,偶尔装模作样地微服去露露脸,食肆价格一抬再抬,两人赚得盆满钵满——当然,这些都成了云尚贪赃枉法的罪状。水到渠成,静思宫修建成乌余风格时,无人再有疑问,翡翠崇尚简朴之风,他怕朝臣纠缠不放,设计的静思宫预算并不多,而且外观简单,实则细致非凡,他从食肆赚的银两最后几乎全投入静思宫里,最后仍然不够,还命云尚偷偷挪用部分,这笔帐自然又算在云尚头上。理智告诉他,这些事他都做错了,可是,爱她已成习惯,他竟找不到后悔或放弃的理由。人生只有这一世,能和她共同度过,也算不亏。只是,她的儿子被他如此亏待,若去了九泉之下,如何跟她交代?他每一步都如踏在悬崖边缘,每一步都似走向深渊,一颗心渐渐冷了下去。静思宫里灯火通明,宫女呼啦啦跪了一地,即使面色已经青紫,还是无人敢动。尚药局的所有人都到齐,在大殿默默等候,常太平和助手擦着汗从房间出来,见皇上迎面而来,脸色立刻变得煞白,慌忙拜道:“皇上,所幸救得及时,三殿下已无大碍,只是饮酒过量,嗓子也曾受损,这些天需要静养。”皇上点点头,不置可否,命人把所有人全数赶走,冷冷道:“常太医,你是从七重楼直接赶来的么?”常太平额头已微微出汗,正色道:“回皇上,是安王爷最先发现这边的情况,臣连忙跟着侍卫赶过来救人。”“多谢!”皇上收敛眸中精光,冷冷道,“常太医,你不是曾经提过要回乡养老吗,朕准了,你即刻领赏出宫,不要在京城逗留了,朕不想派人送你,你就好自为之吧!”常太平只觉从地府走了一遭,连医箱都忘了拿,一溜烟退了出去。静思宫真正静了下来,风送来幽幽哭声,有如她在向他问罪。算了,为了她,放过这个儿子吧,这也是自己的骨肉,听说儿子自尽那时,他的心也会撕裂般地痛。他心中百转千回,轻手轻脚走入房间,看着那熟悉的眉眼,忍了多年的泪,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