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雨疏风骤
听到燕使墨十三的名字,云韩仙脑中还来不及反应,脚已迈出一步,紧接着第二步又在瞬间走完。安王这才知道伸手,却只拉到她飞舞的一缕发丝,满心有如虫蚁噬咬,一时竟不知如何动作,手长长伸向她的方向,有如危立于悬崖边,寻求救命的绳索。为何刚刚还缱绻情浓,一听到那人名字,她就能抛下所有,立刻撤身,即使知道前方是绝境?为何做了这么多,她仍然一无所动?一生钻营设计,算计人心,身心俱疲。这一瞬,他甚至闪过这样的念头,既然活着如此痛苦,何必再继续苦苦挣扎,不如放手,归隐山林或者永远长眠地下,以图来生。他的手慢慢放下,挺直的肩膀陡然垮了下来,明知该追回她,脚却如同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于是,皇上和群臣眼睁睁看着云韩仙跑出大殿,很快就只剩下一个白裘飞扬的背影。也许是嫌累赘,她把狐裘解下,大红的衣裾脱出束缚,仿佛涅槃的凤凰,带着满身烈火冲出重围,在灰暗的天空烈烈起舞,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皇上定定看向木雕泥塑般的安王,在心中轻叹一声,“她们都一样,不爱就是不爱,个个铁石心肠,残忍至极!”玉连真瞥了安王一眼,用全身的力气把乐乐拥入怀中,第一次感谢上苍的恩悯,百般磨难之后,到底还是没有把爱人夺走。突然,他心头一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向高高在上那人,暗道不好,急忙在乐乐耳边道:“赶快去把夫子追回来!”乐乐毫不犹豫冲了出去,霍小尧早已跃跃欲试,见妹妹有了动作,也提起一口真气跑到乐乐身边,拉着她的手飞奔。太子满脸的血已干,状若鬼魅,瘫坐在地,怔怔看着几人的背影,嘴角突然狠狠牵起。有种勇气,不到万不得已,退无可退,不会被激发出来。经过这些天的遭遇,他已深深明白,他做不了明君,也不会成为懦夫,他也有要保卫的东西,以前是皇位,现在皇位在手,他该为自己的朋友,该为翡翠的长治久安做点什么了。风声在耳边呼呼而过,云韩仙跑得越来越快,眼看就要跑到宫门,不知谁叫了一声,“抓住她!”一直呆若木鸡的内侍和御林军倾巢而出,齐齐朝她追去,一时内侍尖利的叫声此起彼伏,混乱不堪。这时,安王一直盯住她背影的眸中突然闪过一道银光,因为从心底发出的疼痛,安王的瞳仁剧烈收缩,脚下一点,朝那方狂奔而去。来不及了,云韩仙身形一震,在两个御林军面前扑倒在地。追得最近的几个御林军自知不妥,不进反退,剩下她一人孤伶伶伏在带着残雪的地面,很快,鲜血就把身边的白雪染红。她咬着下唇,用力瞪着近在咫尺的大红宫门,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朝宫门一点点爬去。只是,爬不到半个手臂的距离,她眼前一黑,头终于垂落在一大块冰上,手长长地伸向宫门的方向,似溺水之人伸向救命的浮木。寒鸦轰然而起,天地空旷,白雪和红衣,红衣和乌发,形成奇特对比,有惊心动魄的美丽,还有亘古的苍凉。在乐乐和霍小尧的惊呼声中,安王急不可待,提起一口真气,几个纵跳就来到她身边,拎开两个小鬼,迅速点下她周身大穴止血,拍着地面狂啸,“谁干的!到底谁干的!快召太医!快啊!”竟敢在皇宫内院众目睽睽下行凶,皇上霍然而起,脸已气得发紫,群臣纷纷拜下,皆是满心忐忑。听到召唤,值班的太医斜里冲出来,茫然四顾一气,看到雪上血迹,正要提步,却听皇上冷冷道:“不用去了,那水性杨花的女人不救也罢!”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再听安王的怒吼,仿佛有了撼人心神的力量。太医偷偷瞥了皇上一眼,腿一软,几乎全身匍匐在地。温和敦厚,斯文儒雅的皇上,何时成了厉鬼模样!皇上咬牙切齿道:“太子,你立刻收拾一下,准备接见燕国使者。封锁沐阳宫,没朕口谕,谁也不能离开半步!”与其他人的惊惶不同,自始至终,招福如同老僧入定,连眼睛都未曾睁开。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有个看不见的伤口,正血如泉涌。安王见久无人应,渐渐冷静下来,重重跪在云韩仙身边,手在冰冷的地上一点点移动,颤抖着按在她长长伸出的手上。他紧紧咬着下唇,极力屏住呼吸,既怕惊破她最后的一梦,也怕再开口,就是永诀。玉子奇如何容得下她,墨征南又怎能将阻碍墨十三的女人带回,而那些潜藏已久,蠢蠢欲动的乌余力量,怎么肯让这个乌余明珠的后代寄身敌国。这场纠缠如此无奈而痛苦,这平生最懒散的女子,必不愿再继续,否则,她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在皇上和文武百官面前投奔那人,生生断了自己的退路。他一遍遍在心底呼唤,“可是,阿懒,你若走了,我要怎么活……”几个月的温柔缠绵化作一片血色利刃,将他重重包裹,疼痛一点点袭来,从皮肉渐渐深入五脏六腑,他深深低头,泪大颗大颗落在她手上,喉头滚动着野兽般的哀鸣,却始终难以出口。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不如归去吧。虽摔得浑身疼痛,乐乐和霍小尧一声不吭又凑上来,乐乐细细检视后背和肩膀伤口的银镖,手不由自主抖起来,霍小尧情知不妙,一把扣在她腕上,轻喝道:“怎么回事?”乐乐几乎泣不成声,“这……这是乌余皇宫派人秘制的毒,乌余的毒一般颇为绵长温和,只有一种最烈,就是……就是镖上的三日醉,由酒做引子,将毒性迅速发散到全身,中毒后就是夫子这种样子,全身潮红,还微微带着酒气……”“别废话!有没有解药!”霍小尧连连跺脚。乐乐迅速摇头,“爷爷说过,乌余风气平和,其实本无人制毒,所有毒药师都来自山南深山密林,人数稀少。而且他们只制毒不解毒,中毒者往往只有死路一条。”话音未落,安王将两人拉到一旁,脸色肃然中带着隐隐的悲怆,不顾两人的反对,咬着牙拔出银镖,扯下一块袍角包好塞在腰间,轻轻抱起沉醉不醒的女子,大步流星向朝堂走去。两人连忙跟上,乐乐一边走一边蹦,想看清楚云韩仙的面容,等到看清了,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即便努力诉说,却总是被呜咽打断,出口的又是模糊不清的话语。霍小尧到底和她心有灵犀,追赶着来解释,“安王爷,她说她爷爷乐神医说不定能救夫子,你赶快找她爷爷来,上次就是他救下来的。”安王脚步一顿,硬下心肠快步而去,及至跨过高高的门槛,低头看了看深爱的女子,原来狠厉决绝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扑通跪倒,膝行至朝堂中间,怆然泪下,“皇兄,看在兄弟一场,请救救她!”群臣哗然,叹息声顿起,纷纷为她求情,一时皇上的脸色变幻不停,拳头已握得骨节发白。到底是医者父母心,值班太医借叩拜之机挨到安王身边,悄悄往她腕上一搭,顿时满脸煞白,连滚带爬闪出老远,战战兢兢道:“皇上,王妃大概挺不过今日了!”安王死死盯着太医,似乎恨不得在他身上咬块肉下来,又凑近看了看怀中的爱人,见她气若游丝,面色却仍艳若桃李,不觉呼吸一窒,也不管众目睽睽,无比轻柔地将脸贴在她脸上。款款深情,让文官垂泪,让武官黯然神伤。皇上悄然吁了口气,倾身看了看那女子,低声道:“暗器是淬毒的吗,是什么毒,呈上来!”乐乐立刻跳起来,“皇上,是乌余皇宫的三日醉!赶快去找我爷爷吧,我爷爷说不定有办法!”“乐神医,乐神医……”皇上喃喃念了两声,眸中闪过一丝戾色,和和气气道:“乐乐,你和你爷爷怎么遇上的?”乐乐摇摇头,嘟着嘴道:“那时候我还小呢,娘亲一死我就跟爷爷走了。”听到皇上的问话,霍西风脸色铁青,腮帮子咬得发酸,霍小尧思前想后,已经模糊得到结论,一动不动盯着脚尖,双目几乎喷出火来。皇上眉头紧蹙,咬牙切齿道:“朕已经派人去寻访你爷爷了,很快就会有结果。还有,乐乐,你确定王妃中的毒是乌余皇宫的三日醉?”乐乐胸膛一挺,“确定!”闻言,招福暗道不妙,猛地睁开双眼,一抬头,正对上皇上凌厉的目光,不由浑身一个激灵,重重拜道:“臣愿为皇上分忧!”皇上冷冷道:“乌余余孽真是太过猖獗,竟敢众目睽睽下在朝堂逞凶!传朕口谕,重新排查户籍,翡翠各地的乌余人统一迁入中州西海县垦荒,由北州调兵看守,逃离者,杀无赦!招福,你老母亲既然说一家子难管,干脆把乌余奴送走吧。你此次查案有功,朕赏你黄金百两,宫仆四人,宫仆直接从内侍省领取月钱,不用你来操心。你担任朕的特使,带宫仆一起立刻赴中州西海,协助西海县令处理此事,另外,朕会调拨人手照顾你老母亲,你就放心去吧!”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招福恨得牙根发痒,强自镇定心神,领旨谢恩。如果说以前的所作所为是为母所逼,到了如今,所有事情都拥堵到面前,他决不会任人宰割。他也是乌余的男子,有先辈一样的铁骨铮铮,只是,在困境中暂时隐藏。站在沐阳宫的金色大殿上,招福在心中立誓:不破翡翠,誓不为人!内侍来取暗器,安王刚想拒绝,樊篱凑上来拍拍他肩膀,从他腰间拿出暗器,当众打开,突然大喝道:“皇上,此事大有文章!”原来,暗器上有大大的“安”字,赫然是安王平时所用的镖。这回群臣深信不疑,安王定是被人陷害。而他的属下一定出了问题,或叛主,或折辱刺杀王妃,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见群臣议论纷纷,皇上四顾茫然,慢慢靠上龙椅,想获得外界支持的力量,时间紧迫,不能继续纠缠下去,那就暂且放过他们吧,反正那几人已无法兴风作浪。他正襟危坐,沉声道:“樊篱,你协同御史大夫司马大人调查此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今日刺客能杀王妃,明日就能取朕的人头!”樊篱和司马大人连忙应下,眼看所有心事都将了结,皇上终于松了口气,起身满脸倦色地挥挥手道:“高寒山,把安王妃葬入皇陵吧。安王,朕知道你舍不得她,从现在起,你看守皇陵,没朕亲自相迎,永世不得出来!玉连真夫妇流放南州横当岛,霍西风父子流放西州铜门关,即刻起程,不得有误!至于安王的侍卫,先关入大牢,择期再审。”他隐隐察觉,墨虎并不是个简单人物,招福不一定能请动,必是有人暗中相帮。眼看一场灾祸消弭无形,群臣三呼万岁,安王冷冷目送皇上进了内堂,也不多说,一步步向外走去,背影已显佝偻。高寒山抹抹冷汗,飞快地追出来,憋了许久的疑问终于问出来:“我说安王,你跟皇上怎么闹成这样?”安王冷笑连连,躲避瘟疫一般飞奔而去。然而,即使有皇上亲自监督,经过彻查,沐阳宫的刺客还是无影无踪。在樊篱带领下,所有人都被搜过身,除了发出的两枚镖和御林军的刀剑,整个沐阳宫翻了个底朝天,找不出任何别的兵器,敢情两枚镖就是为安王妃专门打造,非取她的命不可。接着,所有内侍和御林军由樊篱和司马亲自核查审问,与登记在册情况的并无二致,樊篱甚至连画像也一个个对过,许多人的脸皮差点被他揪了下来。没办法,易容之术他早有耳闻,保不准哪个就是顶着张假脸。镖从安王妃的身后打来,当时她身后只有两个小鬼,御林军则是从四面八方包抄,追到她身后的寥寥无几。明知刺客就在这些人当中,却始终不得要领,樊篱急得面红耳赤,吼声冲天,斯斯文文的司马大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吼得脸涨得通红,连大气也不敢出。好在樊篱召来的亲卫见怪不怪,将司马大人撇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执行樊将军怒吼出的命令。司马大人有苦难言,除了安王,敢在沐阳宫大吼的除了樊篱别无他人,还是不要捋虎须为妙。樊篱自幼寄居皇宫,与皇上一起从师,之后又半真半假成了安王的老师,当年虎门关一役,安王能大获全胜,樊篱功不可没,因此安王和皇上皆与之交好。可能他的暴烈耿直脾性还对了皇上的胃口,十年来大将屡屡倒台,唯有樊篱稳坐高位,显然还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樊篱查到一半,突然发现问题,不知为何,此次朝会皇上颇为看重,安排的御林军和内侍共计上千人,可以说整个沐阳宫就如同铁桶一般,外人是决计进不来的。而朝会前一天,胡大总管再次对内侍进行精挑细选,似乎有如临大敌的紧张意味。左右御林军由皇上亲自掌管,沐阳宫的守卫更是重中之重,人选要经过层层把关,由樊篱和高寒山两个大将军连同左右六个将军仔细挑选,再由皇上朱笔圈点。话说回来,这样滴水不漏的审核,竟然还让刺客混进来,也难怪皇上震怒。几轮问询下来,大家累得人仰马翻,却仍徒劳无功,樊篱无奈,只得把跑在后面的几个御林军全部羁押,忐忑不安地进内堂,硬着头皮叩拜道:“皇上,臣无能,没有找出刺客。”皇上正和礼部尚书商讨迎接宴会事宜,许久未接待过如此有分量的外使,也难怪礼部尚书事无巨细,一一禀呈。看到樊篱颓败的神色,皇上冷哼一声,也不搭理,继续和礼部尚书侃侃而谈。这事本在他意料之中,能进沐阳宫的怎能随便找到。他只叹自己这些天宛若陷入一张巨大的网,千头万绪,每一处都要细心设计疏导,而今总算尘埃落定,只等安排好所有事宜,好好休息一阵,他赶走了晴妃的儿子,该好好同她赔个不是才行。皇上一一提点查问,礼部尚书手下飞快,一条条记录下来,君臣配合默契,很快议出大致章程,只等太子听命从事。自安王打败墨征南后,虽经贸关系渐渐发展,两朝关系却始终不冷不淡,直至去年,因为发现虎门关的异动,翡翠才派紫衣使去燕国,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用一批良种和先进耕作技术打发了燕人。礼部尚书怕皇上又以“打发”燕人为主要手段,即使知道皇上对使者的底细知道得比自己还要清楚,仍然强调道:“皇上,燕国使者叫墨十三,是铁卫在翡翠刚刚寻回,目前算燕皇最看重的儿子,据说面貌肖似燕皇,极有威严,有望成为燕国新皇,我朝应该极力拉拢。”皇上不屑道:“对付燕人朕的经验可不你少,燕人粗鲁愚昧,给他们一点好处,这些蛮子自然会偃旗息鼓。”听着这无所谓的话,樊篱在一旁急得脸红脖子粗,到底知道刚刚的差使没办好,不敢再惹事。原来,前方早早来报,燕军在虎门关的动静越来越大,恰逢燕国使者到访,皇上两相结合,并没有放在心上,还当他们又是求财而来,边关异动只不过是壮壮声势,想多讨要一些,又准备随便打发他们,让他们心满意足,自己消停下来。礼部尚书无可奈何,整理好记录,简单扼要地向皇上陈述一遍,皇上细细思索,又加入送美貌歌姬入太平馆一条,挥手命他赶快去办。经过跪在地上的樊篱时,礼部尚书和他对上眼,眸中皆是一片黯然,礼部尚书用口型说出两个字“保重”,垂头丧气而去。这时,一个内侍风风火火冲进内堂,将一封信呈给皇上,低声道:“皇上,太子已经命人将燕使安顿在东门的太平馆,燕使将四个北州兵卒交给太子,说是他们妄图谋杀十三殿下,要翡翠好好审理,给燕国一个交代。还有,十三殿下不肯与太子详谈,坚持要面见皇上!”皇上眉头紧蹙,沉吟不语,示意内侍念信,内侍把信一拆,才扫了一眼开头,脸立刻白了,战战兢兢把信送到皇上面前,皇上定睛一看,拍案而起,咬牙切齿道:“来人,传招大人!”皇上屏退众人,掩面颓然坐下,一字一顿道:“樊篱,没想到果然如朕所料,上次朕送上刑场的秋教习,竟然是墨征南的十三子,朕真是闲适太久,太过大意了!”樊篱心头火起,挺起胸膛,厉声道:“是又如何!难不成他们还想讨个说法!如果知道是他,咱们在牢里就应该结果了,免得留下后患!”皇上冷笑一声,“幸亏朕早做打算,及时处理了安王和王妃,否则大祸将至!”樊篱恍然大悟,恨恨道:“美人误事!”他突然重重叩拜道:“皇上,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安王决无反叛之心!他只是一时糊涂,罪不至死,燕国若借机生事,朝中只怕无大将可用,还请皇上三思!”皇上沉吟半晌,凑近樊篱耳边,压低声音道:“你速速召集人手,以太子的名义派去保护霍西风父子!”樊篱浑身一震,疑问还没出口,皇上苦笑道:“赶快去,不瞒你说,朕派出的杀手已在路上,而墨征南的杀手也一定在等着他!”樊篱哑口无言,一跺脚,飞奔而去。因为公务在身,招福被搜过身便离开沐阳宫,在宫门外徘徊一气,通过眼线辗转打听到招夫人的住处,状若悠闲地朝东踱去,一路还不时朝御林军和内侍微笑招呼。大家知道他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还当他领了旨意,也不敢多说什么,由得他进了东阳宫。与翡翠王朝的九州相同,皇宫也呈同心圆分布,外圆分东南西北宫,内圆则有沐阳、端阳、瑞阳和昭阳宫,其中皇上寝宫和静思宫几乎连成一体,加上美景如画的御花园,形成了圆的中心,静思宫所住之人身份地位可见一斑。当年皇上力排众议建静思宫,实在冒了不小的风险,也给静思宫之人招来不少麻烦。东阳宫建筑颇为简单大气,红墙绿瓦,两侧回廊依外墙而建,一直通到后院,一株晚梅探出头来,明艳动人。一路畅通无阻,招福信心倍增,见东阳宫外无人守卫,提脚就准备跨过高高的门槛。两把明晃晃的刀斜里钻出来,正挡在他胸前,招福还未开口,一人冷冷道:“皇上有令,招大人不得入内!”招福笑得脸上抽疼,提起的脚许久才收回,往回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台阶上,一种熟悉的疲惫铺天盖地而来,如果不是那两人冷冰冰盯着,他恨不得瘫倒在地。他慢腾腾起身,拼命忍着回头哭喊的冲动,拖曳着脚步朝东门走去。他不知道,就在他身后院中的两层小楼上,招夫人正翘首相望,看到他跌坐在地,招夫人几乎惊呼出声,连忙把手塞进口中,泪流满面。这么几天工夫,儿子又瘦了,颧骨高高凸出,背影愈显佝偻,犹如老翁。多年来,她第一次后悔自己的残忍,为了报仇,她从小严厉苛刻,儿子胆战心惊,何尝过上一天快活的日子。等得到皇上重用,更是如履薄冰,皇上嫌他办事不力,屡屡呵斥,群臣憎他专门编排是非,人人排斥,他私交往来统统没有,当面给他难堪背后骂他的倒是不计其数,境况凄凉。她怕儿子因感情误事,稍有苗头就狠狠打压,宁可去妓院买不同的女人回来给他,家中一个适龄的女子都无。儿子好不容易动心,却只是自作多情,弄得郁郁寡欢。她深怀愧疚,只是还来不及为他找合适的女子成亲,所有人都卷入一场漩涡里,无力逃脱。她了解儿子,他幼年受到惊吓,又在她压制下长大,个性懦弱,没有什么主见,要主持大局,完成复国大业,真是难上加难。然而,他是乌余唯一的希望,不强逼他支持下去,那些受苦受难的乌余人怎么办?目送着儿子远走,她一点点握紧拳头,告诉自己:忍耐,一定要忍耐,他们的帐,终有一天要算!招福刚走到东门,两个御林军疾驰而至,二话不说,一人将他拎到马上,打马就走,一直冲到沐阳宫中。招福自知东窗事发,已来不及跟他们纠缠不敬之罪,头晕目眩间,跌跌撞撞奔到内堂,倒头便拜,皇上将一封信甩到他面前,冷冷道:“你自己看看!”不用看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招福一边在心里冷笑,一边暗暗叫苦,这个差还真难当,有什么事情倒霉的总是自己。他强自镇定心神,装模作样看过一遍,哀唤道:“皇上,臣失职,臣有罪!”说着,他把头磕得咚咚作响,不一会就见了红。皇上见他委实不知道,放下心来,怒目而视道:“别磕了,磕死也挽回不了什么!招福,你跟墨十三比较熟,朕命你协助太子,好好招待他们。记住,只要不过分的要求,统统可以满足!”招福脑中一个激灵,匍匐在地上道:“如果是要安王妃呢?”皇上拍案而起,恨恨道:“只有死的,问他还要不要,要的话给他!你把王妃遇刺之事对他说清楚,暗示他镖是安王的,明白吗?”他压低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反正他们多次遭逢安王的刺客,也不多这一件。”招福背脊发寒,谄媚地笑道:“皇上果然有远见,只可惜刺客没能解决墨十三,便宜了他们。”皇上颇为受用,嘴角一弯,冷冷道:“他们追究起来,安王还是跑不掉!这群莽夫真是个个该死,朕就是要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来个坐山观虎斗,岂不妙哉!”他长吁口气,低声道:“招福,你说真话,那封信从何而来,是真是假?”招福恐慌不已,悄声道:“臣不敢欺君,此信是臣伪造,墨虎是臣用其亲族威逼作证,如今墨虎难逃一死,臣准备将其亲族全数送到西海垦荒。”皇上沉吟不语,良久才挥手道:“你去办事吧,此事到此为止,不得泄露!”招福抹了把冷汗,闷笑而去。樊篱离开沐阳宫,略一思索,朝太子府打马狂奔,到了门口,也不下马,倾身问道:“太子在哪,是不是在发脾气?”侍卫连连称是,朝内院遥遥一比,樊篱暗骂一声,疾驰而去,刚进内院,太子的怒吼声清清楚楚传来,“什么东西,铁卫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奴才,敢对本宫呼呼喝喝……”樊篱脸色一沉,径直推开门,只见满地狼藉,前面侍卫和侍婢跪了一地,而太子衣襟大开,斜靠在案几上边喝边骂,一会又摔出一个杯子。“怎么回事?”樊篱明知故问,太子积压的委屈终于有了宣泄的地方,嗷嗷怪叫,“老师,燕国人太无礼了,你去跟父皇说说,要他换人去接待吧,换招福也行,反正他脸皮厚……”“闭嘴!”樊篱低喝一声,旁边的人见势不妙,连忙悄悄离开,大家手脚快,顺便还把屋子收拾一遍。太子自知失言,连忙整理衣冠,起身正色道:“老师,我是说真的,皇上这些天的举动实在怪异,谁会相信安王会和墨征南勾结,明摆着是反间计,他偏偏信了,要把相关人等一网打尽,安王和霍西风是什么人,是打败燕人的功臣,有他们在,燕人怎会如此气焰嚣张!”他越说越气愤,抬手高高指向北方,“老师,你难道没收到风声,墨征南的铁军在虎门关明目张胆地操练兵马,他们狼子野心昭然,皇上仍然一味对付将领,难道真没想过他们会打进来!”自己的一番心血果然没有白费,樊篱心中百感交集,大步流星走过去,用力拍在太子肩膀,太子有些愕然,从他眸中读出赞赏之意,精神一震,悄声道:“老师,我们得赶快想个办法,安王和霍西风一定要保下来!”樊篱附耳道:“我正是来跟你商量,我得到可靠消息,皇上已经派人截杀霍西风和安王,而且墨征南必不会放过他们,我们要赶快去救人!”太子怒火中烧,眼睛瞪得浑圆,咬牙切齿道:“我这就派人去!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皇上到底在想什么!”樊篱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一紧,一字一顿道:“我也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我只知道,这一次我决不会让他错下去,必要时候,你要撑起大局啊!”太子满面惊惧,直直看进他的眼底,仿佛看到了山雨欲来之兆,心中百转千回,用力挺了挺胸膛,郑重道:“老师,请放心!”太子一贯韬光养晦,侍卫人数有限,所幸当年为了找玉连真,暗中养了一批死士,而樊篱亲自训练出的亲卫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经过调派,大家兵分三路,死士在暗,亲卫在明,一路去保护霍西风,一路负责保护安王,一路紧跟玉连真。墨征南既然连玉连真也要对付,这个人对他肯定有重要的意义,听到太子提出来,樊篱满心欢喜,状若无意道:“如果三皇子想争夺皇位呢?”太子丝毫不以为意,狡黠一笑道:“老师,我算看开了,皇上不是那么好当的,他要真想当,我让出也未尝不可,正好继续过我的逍遥日子。”樊篱满心释然,用力拍拍他肩膀,哈哈大笑,“好小子,有我在,你的皇位坐定了!”太平馆是招待各国使者之所,在太平城最繁华热闹的东门街上,即使翡翠历来提倡节俭,在建太平馆的时候,当朝皇上和群臣丝毫没有异议,将整个馆建得金碧辉煌,一派盛世气象。往来的使者一住进这里,犹如迷宫仙境漫步,一步一景,目不暇接,个个称羡不已。光是建筑气派并不足以服众,太平馆内最绝妙的风景在满墙龙飞凤舞的诗篇,这里还是三年一度的斗酒会场地,取三百年前一个大才子的“斗酒诗百篇”之意,各地才子济济一堂,连国外的学子也闻风而动,为翡翠朝百花齐放的文学盛景添上浓墨重彩。不用赘述,各国使节和学子回去后自然大力宣扬,翡翠朝被各地称为天朝,有高高在上之意,也就是由此而来。太平馆的馆长由礼部侍郎曹韩城兼任,曹侍郎在官场多年,自然见多识广,一见燕国使者进住,立刻召集歌舞丝弦,齐聚燕国使者住的天字院外,也不管客人乐意与否,令他们咿咿呀呀唱起来。天字院是太平馆最大的院落,除了一个月拱门入口,还开了四个绝妙的隐形门,与围墙仿佛一体,分别以春夏秋冬为名,一门开则其他门紧闭,开门皆有应季的花,景色各不想同,都是美不胜收。只是一行人刚刚会合,哪里有心情赏景,铁苍龙和铁玄武两人恨铁不成钢,劈头就将墨十三好一顿埋怨,顺带将铁萁训斥一顿,墨十三也不争辩,嘿嘿直乐道:“我想我的阿懒想得紧,他们拦不住啊!”反正来都来了,大家见到他也十分欢喜,两人偃旗息鼓,开始说起路上种种。墨十三将与阿懒走的路又重走一遍,满是美好回忆,说得兴致勃勃,铁萁早就听得牙酸,埋头收拾墨十三从蓬莱带回来的大包袱。看到大红嫁衣,铁苍龙的目光不由自主吸引过去,墨十三定睛一看,耳朵顿时火烧火燎,咧着嘴大笑,“阿懒穿这个真好看!”铁苍龙恍若未闻,目光最终落在不起眼的素白衣裳上,那是年代久远的款式,简单朴实,与男子的长袍相似,只是低领窄袖束腰,下摆层层叠叠,犹如远山雾起。这种衣裳由乌余明珠设计并兴起,风靡了整个盘古大陆,直到乌余亡国之后,才渐渐由各国传统衣饰代替,说来,离上次见到这种衣饰,已经整整二十年。那女子喜热烈的颜色,乌余亡国后,却总是一身缟素,无比惹人怜惜。察觉他的失神,铁玄武在心中暗暗叹息,斜了一脸痴笑的墨十三一眼,淡淡道:“殿下,懒夫人要是带着孩子回来怎么办?”到底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墨十三收敛笑容,拧着眉头想了想,声音轻柔得如同自言自语,“要是爹爹不喜欢,我就带我的阿懒和孩子去山里住,总之我不能让我的阿懒再吃苦了!”铁玄武气得一口气吐不出来,垮着脸重重坐下,看着一堆衣物发呆。墨十三还当得到支持,乐呵呵地凑上去整理衣裳,铁萁乐得当甩手掌柜,干脆凑到窗前看如画美景,还不时跟着哼哼两句。歌声突然转为淫靡之声,墨十三的笑脸顿时垮了下来,对一派悠闲的铁萁道:“叫他们闭嘴!吵死了!”铁萁作势要走,铁苍龙幽幽开口道:“算了,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什么药,春药!”铁玄武呵呵直笑,“美女和金银珠宝,玉子奇那孬种一贯的待客之道,这么多年,他还当我们燕人是傻子呢!”墨十三眉头一拧,低喝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说清楚!”铁玄武和铁苍龙交换一个眼色,朝铁萁做个手势,铁萁立刻闪出门,刚走到月拱门处,见一个仆役打扮的男子迎面而来,认得是铁白虎手下铁奎,连忙截住他,低声道:“殿下有事,不要惊扰!”铁奎四顾无人,压低声音道:“懒夫人遇刺!明日葬于皇陵!”铁萁心头一紧,顿时呆若木鸡,一路行来,墨十三对懒夫人的情意毫不伪饰,热烈而真挚,让人感动莫名,若墨十三知道这个消息,该有怎样恐怖的反应!他已不敢想下去,回神时铁奎已不见踪影,茫然中走到门口,听到墨十三的怒喝:“玉子奇这个龟孙子,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脚步一顿,有人重重拍在肩膀,他回头一看,被铁斗的满脸倦容吓了一跳,轻声道:“你这是怎么啦?”铁斗苦笑一声,“那个消息,我比你知道得还要早!”“铁斗回来了,快进来!”墨十三听到声音,兴高采烈地迎了出来,将别别扭扭的两人一把拉进来,乐呵呵道:“看到我的阿懒没,她怎么样,是不是长得胖乎乎的?”铁玄武从鼻子里发出嗤笑,“有别的男人照顾,当然过得好!”铁苍龙已经从两人不同寻常的神色中看出端倪,低喝道:“玄武,你不要乱说!”墨十三皱眉仔细想了想,挠着头,笑得辛苦,“不要紧,她本来身体就不好,又受了重伤,有人照顾,我也放心些。等我把她接回来,你们一定会喜欢她的,她非常美,非常温柔……”铁斗按捺不住,单膝跪下,头几乎垂到胸前,“主子,懒夫人已经死了!”“她还会把我画得威风凛凛的……”墨十三还在美梦中徜徉,闻言眨巴眨巴眼睛,嘴巴大张,所有声音都消失在喉头。四人齐齐拜下,“请殿下节哀!”墨十三终于醒悟过来,讷讷道:“你们要不喜欢我的阿懒,我不让她出现在你们面前就是,为什么要说她死了呢?”铁斗肃然道:“殿下,属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懒夫人听说你来了,不顾身在皇宫大殿之上,在皇上和百官众目睽睽之下,立刻往外跑,被刺客当场杀死!”铁萁也拜道:“懒夫人明日在皇陵下葬!”天下竟有这种痴女子!铁玄武和铁苍龙几乎合不拢嘴,面面相觑一阵,同时黯然道:“殿下,不要心急,明天再去送懒夫人吧!”“她还是不信我,还是不想活……”墨十三收住往门口迈的脚步,喃喃自语,颓然坐下,手探入怀中,任凭一根利器刺入手心。痛,绵绵而来,仿佛今生永远不会有尽头。燕国的风景那么好,无人可以共赏,人生该有多么寂寥。四人悄然退下,铁苍龙突然发难,猛地抓住铁斗的手拖到侧屋,压低声音道:“到底谁干的?”铁玄武紧跟而至,将铁苍龙拉开,轻声道:“苍龙,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想想,天下间谁有这个本事混入守卫森严的沐阳宫,光天化日之下取人性命?”铁苍龙没好气道:“谁有这个本事,你当玉子奇是吃素的不成!除非他不是人,是鬼!”他突然醒悟过来,失声道:“你是说,小鬼?”小鬼是谁,是整个二十八铁卫中最神出鬼没的人物,无人见过其真面目,他虽然隶属朱雀,却直接听命于墨征南,每次都是单独行动,他本事通天,次次任务完成得无比圆满。铁玄武重重拍了拍他肩膀,长叹一声,飘然而去。所有线索在心中串联起来,铁苍龙仰天长叹,皇家如此残酷龌龊,如何容得下这么干净而热烈的感情,他早就该明白啊,为何还带着天真的希望,希望终有一对有情人能成眷属。那痴心的孩子满心期待而来,怎能接受这种打击!带着纠结的心事,铁苍龙茫然出门,铁斗默默跟着,只见墨十三一脸莫名其妙的笑容,游魂般闪出门,两人心念一动,一左一右截住他,墨十三也不恼,双臂一张,将两人用力揽住,笑得无比张狂,“你们放心,我的阿懒不会丢下我,她一定没死!”铁卫以“铁”命名,并不仅是武艺高强,还因为大家都是不知父母何在,从小受训,或者身负血海深仇,不容于世,个个都是铁石心肠。闻言,铁斗心头一酸,将一大颗泪珠悄然落下,一抬头,正对上铁萁从未有过的凄然目光。这笔帐,如何能算?院外,招福命众歌姬散去,在梅树下站了一阵,听到内院的朗朗笑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朝笑声信步走来,铁苍龙收到暗卫的预警,连忙打开冬门,招福和墨十三四目相接,墨十三瞠目结舌,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难道是招大人?”几月不见,招福已完全不是当时的俊朗模样,脸色发青,眼眶深陷,背已佝偻,没有半点生气,若不是那双与阿懒相似的浅棕色眼睛,他还真不敢相认。招福浑身一震,莫名的酸楚一阵阵涌上来,冷冷道:“秋教习,亏你还记得我!”墨十三哪里能应付这种酸溜溜的话,呵呵直笑,将招福迎入屋内,铁苍龙朝两人比比手势,两人原地待命,铁苍龙心急火燎地闷头朝外跑。铁玄武和他共事多年,早有默契,此时铁玄武一定和他一样,想找出朱雀和白虎,说清楚到底该怎么办。墨征南可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奉墨十三为主的铁卫不行,他是铁卫之首,不能袖手旁观,让墨十三陷入水火。进了门,招福仍然没什么好脸色,当仁不让地在主位坐下,气哼哼道:“你们铁卫的消息不是很灵通吗,怎么,你竟然还笑得出来,难道不知道韩夫子今天遇刺?”“不!”墨十三面色凝重,一字一顿道,“我的阿懒不会丢下我!”招福心头巨恸,缓缓站起来,深深凝视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良久,提笔写下几个字,将纸和一个墨玉印举到墨十三面前,大笑道:“秋教习啊秋教习,你还真是天真!”“大哥!”墨十三定定看着纸上字迹和刻着“乌余”字样的墨玉印,在心中反复呼唤,突然大步向前,单膝跪在他面前,因为太过压抑情感,身体微微颤抖。又多了一个亲人,又多了一份胜算,他怎能不激动!招福回想过去种种,如何有颜面受他大礼,连忙扶他起来,咬咬牙,双膝跪倒,压低声音道:“招福愿奉十三殿下为主,做盘古朝第二人!”墨十三微微一怔,将招福一手扶起,笑得无比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