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1深夜,狭小的火车车厢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董叙阳起身走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倚着列车凝望窗外的夜景。月光很亮,星星很多,笔挺的白杨树和一望无际的田野急速后退着,接着又迎来连绵的山脉和远方排列整齐的昏黄路灯。这世界那么大、那么美,经历过破败后总会有新的风景进入视野,可是人生呢?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的人生除了一波一波袭来的挫折究竟还剩下些什么。董叙阳攥紧拳头轻捶了一下车窗,低声道:“你放马来啊,我不会被打倒的。”接着,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掏出手机,滑开屏幕,从电话簿里找到了梁筱唯的手机号码,犹豫很久,刚刚按下通话键,妈妈突然从背后拍了下他的肩膀:“阳阳,不睡觉做什么呢?”“啊,就睡。”董叙阳慌乱地挂断电话,将手机放回衣兜,跟着妈妈回到了车厢。经过十个小时的颠簸,董叙阳和妈妈终于来到爸爸所住的医院,妈妈焦急地跑去向主治医生了解爸爸的病情,董叙阳一个人站在病房门口,迟迟没有进去。窗外的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初秋的风温柔地撩起白色的窗帘,纤尘不染的病房里,爸爸正躺在那张窄小的病床上昏睡着。他瘦了很多,白发丛生,脸色苍白,缓慢的呼吸像黑夜里沉重的钟声。他老了,他是怎样做到短短几个月就变得像个垂暮老人的?董叙阳愣愣地站在病房门口,他觉得愤怒。他很想问问爸爸,你为什么在毁掉整个家之后又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模样?“水……喝水……”董叙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赶紧推开门,用纸杯接了饮水机的水送到爸爸嘴边。爸爸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只稍稍抬了一下头,身体仍旧僵直地躺着,就着他的手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谢谢大哥。”他口齿不清地对董叙阳说。董叙阳愣了,他怔怔地问:“你叫我什么?爸爸,我是阳阳,你不认识我了?”爸爸又看了看他,有些不耐烦地挥手让他走。“爸爸你怎么了?”董叙阳抓住爸爸的双肩,激动地靠过去,“我是你的儿子董叙阳,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爸爸突然发出惊惧的怪叫,董叙阳的眼泪忽地涌出眼眶。妈妈和主治医生闻声跑了过来,护士赶忙上前安抚受到惊吓的爸爸,妈妈将董叙阳带出病房。“是脑血栓。”妈妈哭出声,“他瘫痪了。”一瞬间,脑袋里嗡嗡作响,董叙阳再次望向病床上瘦小的爸爸,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爸爸将他抱起举高的画面;想起他在小区篮球场教他骑自行车时的模样;想起自己和别人打架,流着鼻血蹲在地上哭,爸爸站在他身前训斥他,显得那么高大威严,令人害怕……可是如今,爸爸不认识他了。从这一刻开始,董叙阳真正失去了这世上最坚固的靠山。2推开教室的木门,秦馨汀满怀期待地望向董叙阳的座位,随即又失落地低下了头。果然,他不在。秦馨汀想不明白,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董叙阳不告而别,匆忙离开。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和程深雪拼命喊董叙阳的名字,他却连头都没回。更令她生气的是,自己居然连董叙阳的电话都没存,想打电话过去兴师问罪都不可能。早自习的铃声响了,琅琅读书声中,突然有张字条丢到了秦馨汀桌上,是程深雪写的。苦瓜怎么没来上课呢?那天那么着急就走掉了,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再度想起董叙阳的不告而别,秦馨汀努力平复心中的怒气,写道:我怎么会知道,我跟他又不熟。你问我还不如去问姜河。字条传到程深雪手上,她看完怯怯地望了望秦馨汀,实在没有料到总是笑呵呵的秦馨汀也会用这种语气说话。课间,姜河走到秦馨汀座位旁边,将一封信放到了她桌上,转头要走,秦馨汀突然叫住了他:“班长大人,你有没有董叙阳的联系方式?”姜河摇摇头,随即指了指程深雪:“她已经问过一次了,我还没来得及登记他的个人档案。”见秦馨汀失落地低下了头,又补了一句:“听班主任说他妈妈帮他请了长假,估计是家里有事吧。别太担心。”“嗯……谁担心他呀!”秦馨汀反应很大地反驳道,继而又低下头,心虚地解释道,“我只是好奇而已啦。”“随便你怎么说。”姜河面无表情地耸耸肩。秦馨汀低下头,在心里安慰着自己:算了吧,反正原本也没有认识很久,他不看重我这个朋友也是应该的,都怪我太自作多情!这样想着,秦馨汀狠狠揉了揉卷翘的刘海,深呼一口气,伸手拿起那封来自远方的信。给她写信的人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梁筱唯。说起来她和梁筱唯的相识简直比电视剧里的桥段还要戏剧化。去年大年三十的下午,秦馨汀去超市买东西,路过邮局前面的垃圾箱时,走过去丢糖纸,却恰好看到了躺在一堆废纸、饮料瓶上面的三封信,信封已经封好,地址、收件人也填写得很完整。为什么要丢掉呢?原本秦馨汀十分不解,转头望向贴了放假通知的邮局大门时才猜想,一定是寄信人没有买到邮票。犹豫了片刻,秦馨汀将这些信带回了家。邮局上班之后,秦馨汀特意买了一个大信封,将三封信全部放进去又附了一张便笺纸写明了身份,随后按照信封上写的地址寄给了名叫梁筱唯的收件人。当时她只是下意识地写上了自己的地址,完全没想到,一周后她竟然收到了回信。名叫梁筱唯的女孩写了很长一封信向她道谢,并说收到那些信非常激动,写信的人对她很重要。出于礼貌她又回信告诉梁筱唯不用客气,她只是举手之劳……没想到这样书信来往几次后,两个人成了非常要好的笔友,还互相寄了相片。在看到照片上眉目英丽的长发女孩时,秦馨汀整个人都呆住了,心中不自觉地感叹:梁筱唯长得好漂亮啊!她真的是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梁筱唯会毫无保留地向秦馨汀讲述自己的心事,她称那个没有成功将信寄出去的人为D大少。通过梁筱唯的描述,秦馨汀想象那位D大少是个霸道张扬却又温暖仗义的男生。她十分羡慕梁筱唯能拥有对她那么好的朋友,而自己却因为一直身兼照顾妹妹的重任,每天一放学就得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周末更是鲜有时间出去和朋友们相聚……所以,梁筱唯的出现似乎弥补了秦馨汀许多年来“闺蜜”这个位置的空缺。更可贵的是,她不必每时每刻与梁筱唯黏在一起,不需要用形影不离来标榜两个人的友情,也不用因为自己抽不出时间陪她逛商场、书店而感到愧疚不安……总之,这份有些距离的友谊对秦馨汀而言堪称完美,所以她非常珍视。小心地用美工刀挑开信封,秦馨汀抽出三页带有花香的淡蓝色信纸,看到属于梁筱唯的清秀字迹,她下意识地露出微笑。馨汀:最近还好吗?原谅我现在才给你回信,前段时间一直在忙迎新晚会的集体舞,每天都觉得时间不够用。想一想,时间过得真快啊,去年的这个时候,学姐、学长们一定也被班主任逼迫着排练各种节目欢迎我们吧。……馨汀,你知道吗?昨天傍晚我去家附近的公园散步,发现银杏树的叶子已经泛黄了,等黄透了我采一些寄给你做书签。四季里我最爱秋天,还记得去年给D大少补课的那个周六,车窗外,落叶在风中旋舞。因为路途很远,我趴在车后座上睡着了,到他家时他打开车门迎我,结果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一把将他推倒在了地上,别提多糗啦!转眼已经过去快一年了,回忆真的很奇妙,为什么时间越久,那些共同经历过的画面却越来越清晰?从他走后,我才发现,再没有人将我看得那么重要了。秋天真是容易令人陷入感伤和思念的情绪,馨汀有没有想念的人呢?合上信纸,秦馨汀再次不由自主地望向了董叙阳那个空着的座位。3傍晚时分,董叙阳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凝望窗外被晚霞染红的植物。从前他总觉得自己是无法静下来的人,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喜欢沉思和发呆了?走廊里,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步履蹒跚、气色虚弱,病人家属脚步匆忙、表情慌张,医生护士有条不紊、镇定冷漠。在医院待了几天,董叙阳渐渐发现,在病痛面前,人们苦苦维护追求的尊严、名誉和财富变得不值一提。原来,健康才是人生的至高无上。“来,慢点儿吃。一口一口的,听话。”妈妈温柔的声音自病房里传出来,她正在喂爸爸吃饭。董叙阳苦笑,转头望向神态安详地吃掉饭菜的爸爸,忽然觉得,这对爸爸而言,或许是种解脱。因为患病,爸爸被允许保外就医,他终于得以离开黑暗压抑的监狱,暂时逃脱了贪污的罪责,不必再对妻子儿子感到愧疚,也不用面对接下来艰难困苦的生活。董叙阳想起,昨晚他迷迷糊糊从陪护床上醒来,借着月光看到爸爸沉沉睡去、嘴角含笑的模样,虽然爸爸记忆混乱,口眼歪斜,话也说不清楚,余生也许都要瘫痪在床,但他是快乐、没有负担的,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妈妈提着水壶走出来,董叙阳起身:“要去打水?里面不是有饮水机吗?”“想给你爸爸擦擦身子,总躺着,更得保持清洁。”妈妈抹抹额上的汗,说。董叙阳接过她手里的水壶:“我去吧。”“阳阳。”妈妈拉住他的手臂,“我订了明天一早回星城的车票。”董叙阳一愣:“这么快?爸爸可以出院?”妈妈点头,目光转向窗外:“想离开这个地方。”董叙阳没说话,妈妈转回头,望着他:“对不起儿子,爸妈没能给你更好的生活。”“别说这些了。”董叙阳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现在也挺好的。”想了想,董叙阳又说:“我打水回来出去一下。”“好。”妈妈微笑着注视董叙阳高瘦挺拔的背影,心里多了一丝宽慰。好像这一连串的打击将他磨砺得更加像个男子汉了,虽然未来远远看去很迷茫也很艰苦,但幸好有儿子和自己同路。将水壶送回病房,董叙阳走出医院,乘公交车去了从前就读的中学,也是梁筱唯和温明依然就读的学校。刚好是晚自习之前的休息时间,学校里应该没什么人。他并不想遇见任何人,仅仅是去怀念一下从前的生活。他现在懂得,时光之所以一去不复返,是因为想让人在不断地痛失之后学会珍惜。他有没有告诉过梁筱唯他将她看得特别特别重要?他有没有告诉过温明他很想和他成为朋友?好像都没有吧。真遗憾啊。迈步踏进校园时,天边的晚霞越加绚烂。“黑暗前的肆意燃烧”,董叙阳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几个字,继而他自嘲道:“生活快把我变成诗人了。”四周寂静,偶然遇见的同学面孔陌生,这让董叙阳觉得安全,途经熟悉的图书馆,穿过花园中央的青石板小路,董叙阳在湖边的杨柳树下坐了一会儿。如果,如果遇到梁筱唯,他要说什么?“好久不见。”“你还好吗?”“过得怎么样?”……董叙阳想了很多种,可无论哪一种,都无法拉近他与梁筱唯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犹如叶落水面,石沉湖底,他们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位置。起身继续向前走,踏上两旁种植着银杏树的银杏大道,远远地,董叙阳看到了篮球场上正在打球的男孩们。走着走着,董叙阳顿住了脚步,正在抢篮板的男孩是温明。他好像又长高了些,发型没有变。球进了,他转身与队友们击掌,随即望向看台,冷峻的表情瞬间变得柔和了许多,董叙阳下意识地循着温明的目光望了过去,心脏蓦地漏跳了一拍,他看到了梁筱唯。虽然仅仅是一个侧影,但他确信是她。下意识地,董叙阳躲到了旁边的银杏树后面。梁筱唯穿一件米黄色的公主袖衬衫,怀里抱着校服外套,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腮,聚精会神地望着篮球场上的温明,脑后的马尾辫被风吹向左侧。这是董叙阳第一次见她束马尾,少了几分冷漠,多了一丝清纯可人。几步之遥的距离,董叙阳却拿不出走过去的勇气。他实在不想告诉她自己的爸爸瘫痪了,也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他狠狠攥了攥拳头,转身离去。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梁筱唯回过头,恰好瞥到了穿白衬衫的少年离去的背影。晚风将他的衬衫灌得鼓鼓的,他张扬的走路姿势好像一个人。梁筱唯激动地起身,几乎要张口喊出他的名字了,却又甩甩头,自言自语道:“不可能的,他在星城,不会来这里的。”然后,她移回目光,重新坐下。4寂静的夜晚,一扇窗透出昏黄的灯光,秦馨汀趴在书桌上给梁筱唯回信。在信的最后,她写道:筱唯,最近几天我很苦恼,原因是我认识了一个转学过来的男生,其实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很亲近,仅仅是因为打扫卫生时他帮我拎了水桶,又主动提出每天与我和妹妹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之后又英勇地跳进湖里救了我和班上的同学……反正,反正只是因为这样而已,我就自作多情地以为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的。不久前,他突然离开了星城,除了跟班主任请假,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我。说实话,我很失落。特别、特别失落。筱唯,你说,我是不是很矫情?“臭苦瓜!”睡觉前,秦馨汀拿起手机,从相册里找到那张抓拍的董叙阳的照片,对着照片挥了十下拳头才解气。“走开!”睡在一旁的秦馨蓝突然说起了梦话,她用双臂合抱住秦馨汀的胳膊,咕哝道,“别抢我的蛋糕,那是留给姐姐的。”秦馨汀放下手机,笑着抚开妹妹额上的碎发,轻拍她瘦小的身体,哼唱起了《摇篮曲》。仿佛为了证明自己唱功不凡,一曲还没唱完,秦馨汀就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秦馨汀就将封好的信送到了学校收发室,每个周二邮递员都会过来送信,顺便把需要寄出的信带走。早自习过后,轮到秦馨汀和后座的女生值日。下课铃声刚刚敲响,程深雪就走过来,笑着对秦馨汀说:“今天我和你一起值日。”说着指了指秦馨汀身后的空座位,“我和她调换了一下。”秦馨汀愣了一下:“为什么特意换到跟我一组?”程深雪有些犹豫,咬咬嘴唇:“因为看你最近不开心,想借这个机会安慰安慰你。”秦馨汀怔了一下,自己的失落表现得那么明显吗?随即又嘴硬道:“我哪有不开心嘛,你想太多了。”等了很久,程深雪一直没再说话,秦馨汀以为她生气了,刚想出言解释,就听程深雪轻声回道:“没有就好。”秦馨汀松一口气,同学这么久,她还是没有适应程深雪的长反射弧。不同于慢悠悠的性格,程深雪做起事来非常有效率,麻利地打扫完教室,又将教室里一多半的凳子从课桌上放下来时,秦馨汀才刚刚整理好讲桌,擦完黑板。“那个……”程深雪指指外面,小声问,“你把剩下的凳子放下来,我去买早餐好不好?”她怯怯地低下头,对着食指解释道:“不吃早餐上午上课会撑不住的,你吃什么?”秦馨汀心里一热,露出灿烂的笑容:“我要汉堡,谢谢你!”“啊……不用客气。”程深雪松一口气,脸颊红红地摆摆手,转身跑出了教室。虽然已经同班一年多了,但程深雪在班里的存在感一直极低,若不是那次落水事件,秦馨汀或许还像从前一样,不会注意到她,但现在她觉得很遗憾,程深雪那么贴心可爱,她应该早点儿和她成为朋友的。只是不知道如果以后一起出去逛街的话,她会不会愿意让自己带着妹妹馨蓝一起?秦馨汀笑笑,想得也太远了,自己到底是多需要朋友呢?她拍拍手上的尘土,继续放凳子。走到董叙阳课桌前时,她顿了一下,竟鬼使神差地打开了课桌板。课本、练习册、笔记本散落在桌洞里,彰显出男孩子不拘小节的生活态度。等秦馨汀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时,她已经帮董叙阳整理完一半的课本了。虽然觉得自己很冒失,但转念又想,反正董叙阳也不知道是谁帮他整理的,索性全部摆放整齐好了。一本封面上印着埃菲尔铁塔的厚笔记本映入眼帘,秦馨汀伸手拿起来,却不想,那笔记本只剩前后的封皮,里面夹着的是一沓厚厚的、折叠整齐的信。她随手捡起一封,下意识地打开,接着便瞪大了双眼,又忍不住伸手打开另外一封……直到她将信全部取出来,一一读过,整个人呆愣在了原地。那些信,是董叙阳写给梁筱唯的。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那么凑巧?联想起梁筱唯在信中描述的D大少——棱角分明的五官、张扬霸道的性格……虽然与董叙阳现在的“苦瓜”形象有些不符,但凭借“D”开头的称谓,秦馨汀就基本能够确信,D大少就是董叙阳。而且,她被信中所表现出的思念、感伤、遗憾说服了,董叙阳和梁筱唯两个人的文字所传达出的情绪契合度极高。可是……如果梁筱唯知道了董叙阳和自己同班,重新和他取得联络,她还会在乎自己这个闺蜜吗?还有,这些信都没有寄出去,应该是董叙阳有什么难言之隐吧?倘若她帮他们化解开矛盾,她就再没有机会走近董叙阳,成为被他看重的朋友了吧?秦馨汀咬咬嘴唇,立即将那些信折叠好,重新夹回笔记本封皮里,随即又把摆放整齐的课本打乱。她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个桌洞,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些信。她要保守秘密。盖上课桌板的那一刻,程深雪推门走进来。“我出去一下。”秦馨汀说完慌张地跑出了教室,她要去收发室将那封写给梁筱唯的回信取回来。或许是因为心虚吧,尽管信中没有写出董叙阳的名字,可她还是很怕梁筱唯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气喘吁吁地跑进收发室,秦馨汀急急地问:“老师,我早上放在这里的信呢?”正戴着老花镜看书的老爷爷漫不经心地答道:“取走了,今天邮递员来得早。”秦馨汀心里“咯噔”一声。她低着头满怀心事地走出收发室,一不小心撞到了站在学校主道上的高个子男生,“对不起。”她无精打采地道了歉,没有抬头,刚迈开步子,手腕却被抓住了。“才过了多久就不认识我了?”熟悉的声音传来,秦馨汀猛地抬起头。是董叙阳,他回来了。5“迟到的礼物。”董叙阳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封皮的笔记本推到姜河手边,“生日快乐。”姜河斜瞟了他一眼,嘴里刻薄地说着:“矫情!”手却拿起笔记本端详起来,光滑的牛皮纸搭配咖啡色横隔线,粗棉线装订,简单别致,刚好可以拿来抄录书里的好句子。望着姜河不自觉露出的微笑,董叙阳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们学霸喜欢这种礼物。”犹豫片刻,姜河才问:“家里的事情都解决了?”董叙阳大惊:“我没听错吧,班长大人,你是在关心我吗?”姜河冷哼一声,随手指向走过来的秦馨汀和程深雪:“我替她们问的!”董叙阳顺着姜河的手指望向秦馨汀,她一改从前总是笑容满面的亲和态度,表情冰冷地扫了他一眼,转身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望着她的背影,又想起刚才在学校主干道上碰到她时,她甩开自己转身走掉的模样,董叙阳疑惑地蹙起眉头:“奇怪,我得罪她了吗?”“谁知道。”姜河的眼睛仍没有离开那个线装笔记本,言简意赅道。“那个……”轻弱的声音传来时,董叙阳才注意到已经在自己座位旁边站了好一会儿的程深雪,她脸颊红红地问,“咱们四个中午一起去学校外面的比萨店吃饭好吗?我请客。”姜河和董叙阳齐刷刷地望向程深雪,就他们对程深雪的了解,这个女孩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鼓起勇气邀请男生一起吃饭的。程深雪咬着嘴唇回头去看秦馨汀,这的确不是她的作风,可她很想为董叙阳和秦馨汀制造和解的机会。她好不容易才加入了他们的圈子,她很怕这个圈子会瓦解,所以才鼓足了勇气去维系。于是,她再度转向董叙阳:“可以吗?”董叙阳点头:“我没问题。”也许是程深雪隐含乞求的眼神让姜河不忍拒绝,他摆摆手说:“我请吧,你能有几个零花钱,放学……”“我不去。”姜河话没说完,秦馨汀背对着他们,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去。”“那我们仨去好了!”董叙阳立即接过话,“别管她。”他觉得很不爽,父亲瘫痪的事情本就让他心里够乱了,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装出没事的样子,就是不想影响朋友们的心情,可秦馨汀干什么要故意和他作对?程深雪无措地望望气急败坏的董叙阳,又望望趴到课桌上的秦馨汀,结结巴巴地提议:“还是……还是改天吧!”说完低着头走开了,倒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一旁的姜河不屑地挑起嘴角:“女生真善变。”闷闷不乐的一天过去,下午刚放学,董叙阳就被姜河拉去了篮球场,说是要和隔壁班比赛,有个队友暂时有事要晚点儿过来,让董叙阳去顶一会儿。原本姜河对董叙阳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哪知道董叙阳才是不折不扣的篮球高手。带球、传球、投篮……每个动作都完美标准、无懈可击。开场半个小时,董叙阳就为他们班赢了八分,对方队员瞬间落了气势。于是……本方缺席的队员回来之后,姜河却仍不想放他走。可即便一向傲娇的姜河放下身段请求他,董叙阳还是摆摆手下了场。董叙阳离开篮球场时和坐在看台上的程深雪打了个招呼,秦馨汀一放学就走了,大概是去小学接她妹妹了。董叙阳这么着急离开并非是想要与她偶遇,只是因为爸爸如今瘫痪在床,他承担的家庭责任自然又重一分。妈妈在花店的工作已经没办法做下去了,花店的老板娘林姨为她介绍了穿珠链、绣十字绣的兼职,虽然不用再出门奔走,但是这样的差事依旧谈不上轻松,单是想一想那些细小的珠孔和让人眼花缭乱的十字绣绣线,董叙阳就对妈妈的眼睛充满担心。所以他很想替她做些什么,不只是买菜,他还想再多做些什么。他甚至想多生出一双手,想多出一个分身,想赶快大学毕业、工作赚钱,想时间一下子快进到三十年以后,想看看未来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可恶。董叙阳站在公交车上凝望由淡蓝、深蓝、灰蓝和浅橙色分割成不同区块的天空,太阳走了,月亮还未露面,在最放肆无忧的年纪,他却像这片浓墨重彩的天空,被厚厚的云雾围拢。他看不到星星,就连昏黄的灯光也吝于光临他的世界。他收起白天里装出的若无其事和光明,露出了沉重压抑的黑暗和悲伤。6狭小阴暗的巷子里,穿白色线衫,蓝色背带裙的小女孩正蹲在路边抚摸着一只趴在地上的花斑猫,猫咪看起来像是生病了,气息微弱,小女孩的羊角辫垂在粉嘟嘟的脸颊两侧,十分可爱。“馨蓝,快跟姐姐去买菜,不然回家太晚妈妈该担心了。”秦馨汀弯腰去抓妹妹的手腕,却被小女孩用力挣脱。她稚嫩的声音里含着一丝不耐烦:“姐姐,你怎么这么没有爱心?小猫咪都快死了,你看它在发抖。”秦馨汀直起身子,努力压制住怒火,问:“那你说怎么办呢?天都要黑了,妈妈还在家里等我们呢。”秦馨蓝抬起头,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转,随即笑起来:“我们把它带回家不就好了!”说着就要伸手抱起小猫。秦馨汀一掌拍到了妹妹手背上,声调不自觉地升高了:“这猫都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传染给你怎么办?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快走!”她不顾妹妹的吵闹,用力拖拽着她往前走。“姐姐,姐姐……”身后的秦馨蓝突然急促地叫起来,秦馨汀回头便看到,鼻血正顺着妹妹的鼻翼流向下巴。她立刻转身,伸出右手托住秦馨蓝的后颈,让她用力仰头。大约一年前开始,秦馨蓝流鼻血成了家常便饭,爸爸曾带她去医院检查,回来说是营养不良,所以秦馨汀总是变着花样地为她做好吃的,可流鼻血的症状依旧没有消失,也毫无规律可循。看着秦馨蓝的小脸逐渐转白,秦馨汀愧疚地红了眼眶,她轻轻摩挲着妹妹瘦弱的背,用商量的语气说:“姐姐不该对你发脾气,等下买完菜咱们再来抱小猫好不好?”秦馨蓝点点头,小嘴噘起来:“姐姐你看,你把我手腕都捏青了。”秦馨汀望过去,果然,妹妹原本白皙的手腕上多了一道青紫瘀痕,秦馨汀心疼地蹙起眉头,蹲下来边往秦馨蓝的手腕上吹气,边用手帮她揉搓。她真是自责极了,要不是因为今天和董叙阳闹得不愉快,她怎么也不可能忘了妹妹是非常娇弱的瘢痕体质。说起来,董叙阳真的很笨,她根本不是故意和他作对,只是气他明明之前不告而别,回来竟然还毫不愧疚。虽然秦馨汀知道程深雪主动提出大家一起吃饭是为了化解她对董叙阳的奇怪情绪,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心境非常别扭,完全不像从前的自己,可她就是没办法领情,也没办法拿出好脸色给董叙阳。“怎么最近都不见苦瓜哥哥?”秦馨蓝像是读懂了姐姐的内心,突然问道。秦馨汀从包里掏出湿纸巾擦去妹妹鼻子下面的血迹,并没打算解释,可却突然有人替她答道:“我就在这啊!”董叙阳走过去,秦馨蓝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了董叙阳的腿,笑眯眯地仰起头,甜甜地说:“苦瓜哥哥,你去哪儿了?馨蓝可想你了。”董叙阳微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忽然看到秦馨蓝鼻子下方还未擦净的血迹,随即抬起头问一旁的秦馨汀:“馨蓝怎么了?”“不用你管。”秦馨汀故意别过了头。董叙阳终于忍不住了:“我到底哪儿得罪你了?”“先把你的手机号码交出来。”秦馨汀态度强硬地说。董叙阳疑惑地报了一串数字,又问:“你还没回答我呢,我得罪你了吗?”“谁让你不说一声就走!”秦馨汀赌气说完,生怕董叙阳误会,又补了一句,“大家都很担心你。”董叙阳长长呼出一口气,犹豫了几秒钟,终于说了出来:“我爸爸瘫痪了,我和妈妈赶回老家去看他。当时情况紧急,就没来得及跟你们打招呼。”秦馨汀怔住了,所有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无理取闹,赶忙低下头道歉:“真对不起……我不知道……”她想安慰他,却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句。“没什么。”董叙阳努力露出一个笑容,随即弯腰将秦馨蓝抱了起来,然后招呼秦馨汀,“快走吧,菜场都要关门了。”秦馨汀咬住嘴唇点头,听话地跟在他身后,他离开还不到两周,却仍能看出明显的变化。相较于最开始相识时表现在脸上的冷峻和悲伤,董叙阳如今的强颜欢笑反而更令人心酸。秦馨汀很想拍拍董叙阳的后背,告诉他,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可她不敢,她怕打破他伪装的坚强,而自己又无法给他足够的力量。如果告诉他自己和梁筱唯通信的事,能给他带去一丝安慰吗?秦馨汀正思考着,董叙阳忽然叫她:“馨汀。”他回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暮色四合,他的整张脸隐在黑暗里,只显露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别同情我。”他用十分坚定的语气说,“帮我保守秘密,但别同情我。”7吃过晚饭,董叙阳刚帮妈妈洗过碗,就接到了秦馨汀的电话。“怎么了?”他甩甩手上的水,抬手将窗户开得更大了些,让清凉的夜风吹散屋里的热气和油烟。“苦瓜,那个……”秦馨汀突然变得有些扭捏起来,“想拜托你帮我个忙。”公交车缓缓前行,车窗外霓虹闪耀,秦馨汀轻轻叹了口气,她是实在拿自己的妹妹没办法,原本买完菜回去的时候,秦馨蓝睡着了,秦馨汀忘了之前说好的把那只流浪猫带回家的约定,直到下了公交车,醒过来的秦馨蓝便开始吵着闹着要去那条小巷找小猫。好不容易哄劝她先回了家,可是吃过晚饭她又开始闹脾气了。那条小巷本就偏僻,菜市场一关门,更是鲜有路人经过,秦馨汀不敢只身前去,爸爸又还没下班,无奈之下她才拨通了董叙阳的电话。秦馨汀笑着挂断了电话,她就知道董叙阳肯定会答应帮忙的,所以在拨通电话之前她已经坐上了前往他家的公交车。公交车站经过小城的中心花园,花园门口用各色花朵和彩灯装点出了一道漂亮的彩虹,秦馨汀忍不住拿出手机,将彩虹拍了下来。记录美好的一切,会让艰苦暗淡的生活变得多彩绚丽。这是她快乐的法宝。看着手机屏幕里光彩流离的画面,秦馨汀暗想:或许,她应该将这个好办法传授给董叙阳,回想起他笑起来的模样,秦馨汀也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公交车到站时,董叙阳已经在站台上等了好一会儿,原本他还觉得自己不该出来这么早,结果发现秦馨汀靠着车窗睡得十分香甜,要不是他敲窗户将她叫起来,她还不知道要坐到哪一站去。“哎呀,我竟然睡着了。”秦馨汀轻巧地从公交车上跳下来,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董叙阳双手抄兜,撇撇嘴:“一点儿也不稀奇。”菜市场离董叙阳住的地方不算太远,两个人乘公交车,十多分钟后就到达了那条小巷。巷子里没有路灯,借着月光,董叙阳和秦馨汀从头至尾仔细找了一个来回,却始终没有见到小猫的踪影。“可能是被别人抱走了。”董叙阳站在巷口环顾四周,下了结论。秦馨汀垂头丧气地抬起头问他:“那怎么办?馨蓝肯定会生气的。”董叙阳望着她犯难的样子,思考片刻,提议道:“你就说我们碰到了猫咪的主人,主人把它带回家了。”秦馨汀眼眸一亮,刚才的沮丧立刻烟消云散,竖起大拇指:“真行呀苦瓜兄!”“都说了别叫我苦瓜。”董叙阳佯怒道。秦馨汀不以为意,反而向前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探着身子一脸欠揍地挑衅:“苦瓜,苦瓜,苦瓜……在你学会快乐之前,我都会叫你苦瓜!”“我真的看起来那么不快乐吗?”董叙阳眉头微皱,暗暗自语。不知怎的,气氛突然低落下来,两个人沉默地向前走,秦馨汀悄悄转头打量董叙阳冷峻的脸庞。纵有一路霓虹和满天繁星照耀,身边的少年仍像是一束沉入黑暗的阴影。“董叙阳?”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董叙阳和秦馨汀一同转过身,竟看到了朝他们跑来的姜河。“你怎么在这儿?”两个人同时开口。姜河家所在的别墅区并不是这个方向,走这条路要绕很远。姜河四处张望,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惊慌,他探过身,压低声音对董叙阳和秦馨汀说:“有人跟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