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匆匆又夏天
董叙阳知道,这是逃避,但是,他想和梁筱唯一起制造更多的快乐。多到可以掩盖所有未曾愈合的伤口。假装青春里所经历过的每分每秒都很完满、很美好。1温明踩着满地碎钻般的阳光走进小区。手中提着的蔬菜和身上的衣服,头发、脸颊都被晒得暖融融的。他晃晃额前长长的刘海,试图用头发遮挡住刺眼的光线。夏日的午后,整个世界蒸发着灿烂的炎热。走到单元楼不远处,一股呛鼻的煳味传来,温明抬头望过去,乌色的浓烟正从他居住的半地下室窗户里往外冒。他拔腿冲向单元楼,心里忍不住咒骂:董叙阳这家伙,又在搞什么名堂?推开门,温明捏住鼻子走进去,心里对收留董叙阳在自己家过暑假这件事第一百八十次产生了怀疑。他们的关系,在从医院重逢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真的成了朋友,与当初分别时约定的一样。“你回来啦!”董叙阳从厨房里蹿出来,手上捧着一盘黑黢黢、难以辨认的食物,他的刘海被汗水打湿,乱糟糟地拢在头顶,整张脸如夏日阳光般明亮,巧克力色的泰迪小狗先是在他脚边打转,随后扒住他的裤腿向上嗅闻了几秒钟后,转身嫌弃地走开了。温明皱起鼻子,试图把那盘食物散发的毒气尽量少地吸进肚子里,“你做的这是什么鬼东西?”“西红柿炒鸡蛋啊!我要去给梁筱唯送饭!”董叙阳得意扬扬地说道。随后看看墙上的挂钟,解掉围裙,急急忙忙地把饭菜倒进桌上的饭盒,在温明还没来得及阻止之前,就左抱巧克力,右抱饭盒,喜气洋洋地出了门。一想到正参加暑期美术班的梁筱唯从画室出来,看到那盘堪比黑色颜料的西红柿炒鸡蛋,温明就忍不住替董叙阳打了个寒战。依梁筱唯的脾气,大概会抬脚踹董叙阳吧?“嗨!老温!”已经走出单元楼的董叙阳突然出现在了窗前,“忘了告诉你,有你的信,我放在卧室书桌上了。星城寄来的,啊,对了……”他朝厨房努努下巴,“你进去的时候,最好先有个心理准备。”说完转身一溜烟跑了。温明无奈地摇摇头,将蔬菜拎进犹如车祸现场的厨房。他捡起地上的西红柿、菜叶、鸡蛋壳,清洗抹布,归置碗盘,边擦灶台边想:星城来的信。他知道,是程深雪寄的。没来由地,温明觉得有些烦躁。元旦的时候,他从梁筱唯那里突然得知董叙阳在医院,他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和她一起赶去医院,结果,出事的并不是董叙阳,而是程深雪——他素未谋面的妹妹。甚至,他还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亲生母亲。这太荒唐了。妈妈意外坠楼去世后,他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将自己颓废绝望的生活拉回正轨,命运好像总也和他开不够玩笑似的,转而又把他丢进了汹涌的洪水。是不是看他挣扎,上帝比较开心?温明狠狠丢下抹布,退后两步,倚靠在窗前,逆光下的脸庞多了一丝幽暗。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程深雪的样子。第一次见她时,她还躺在病床上。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苍白清瘦,她定定地望着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眼睛里闪着泪光。后来,温明从董叙阳那里听说了她的事迹:替好朋友挡刀,为闺蜜的妹妹捐献骨髓……她的勇敢坚强让他欣赏,可是,他没办法接受她是他妹妹的事实。她和她的妈妈都是他记忆之外的人,他觉得那个关于自己真实身世的解说非常可笑。因为没有感情,所以一切都不成立。温明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程深雪和程妈妈邀他去星城同住的提议,他故意没去车站送她们。他固守着自己租住的这间半地下室以及与父母之间的所有记忆,倔强地不肯服从命运的新安排。可是,春节过后,程深雪不断地写信给他。他一封都没有拆开过,直到现在,那些信已经装满了半个抽屉。温明讨厌被逼迫。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人生轨迹应该是怎样延展的。他再不会被命运捉弄,他只想平淡努力地度过自己的人生。他走进卧室,气急败坏地拉开抽屉,将那封浅蓝色的信丢了进去。从小时候的父亲病逝到那个雪天母亲意外坠楼身亡,再到如今突然多了一个妈妈和妹妹跑来证明他此前的生活都是伪造的……温明冷笑起来。他受够了!他再也不要被突如其来的命运转折打败了。2赶到画室门前,董叙阳刚好看到了下课走出来的梁筱唯。正午的阳光热辣无比,她穿一条米灰色雪纺背带裙,里面搭配着浅蓝色小圆领衬衫。白色帆布鞋被阳光照射得十分耀眼。大概是因为天气太热了,她将长发梳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看到董叙阳,她轻轻跑了过来。先是伸手抚摸了两下巧克力蓬松的卷毛,继而抬头问:“你怎么来了?”董叙阳挠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怀里的饭盒递了过去,“怕你饿着,我亲手做的!”他拍拍胸脯,特意强调。梁筱唯狐疑地打开,随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用筷子扒了扒,又端起来闻了闻,将饭盒推给董叙阳,“我宁可饿着。”董叙阳的表情立刻从刚才的期待转为失望,他垂下头,可怜兮兮地抱着饭盒,汗水顺着脸颊落到地上,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梁筱唯心软了,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走啦,一起吃冷饮。”他重新开心起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吃,不许叫老温。”说完抱起巧克力大步往前走。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梁筱唯突然有些难过。从星城回来的董叙阳变得十分开朗,除了之前在秦馨汀信中了解到的关于他在星城的经历之外,他自己对这段过往绝口不提。他仿佛将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全都打包藏了起来,努力恢复了当初的不羁,可在梁筱唯眼里,那份明朗总是透出几分苦涩。又或者说是妥协。对命运的一切安排的妥协。重逢后,他们从没有谈起彼此的爸爸。其实,梁筱唯几百次地想开口询问董叙阳,他爸爸瘫痪后的状态,可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她不能问,她怕自己一张口,内心的幸灾乐祸就会轻易暴露出来。她不想骗自己,她总认为,是董叙阳的爸爸用那个“城管局队长”的头衔迷惑了爸爸,倘若没有他的教唆,爸爸不会走到眼下这一步——成了监狱关押的贪污犯。可她是理智的人,她不会将对董爸爸的埋怨延伸到董叙阳身上,但她知道,即使努力躲避,这道横在两人之间的城墙依旧存在,每当他们有意接近彼此时,便会突然撞疼额头。“芒果冰还是香蕉船?”董叙阳回过头来问道。“咖啡冰淇淋。”梁筱唯利落地回答。不顺从,是她为爸爸保留的尊严。“我记得你从前不喜欢咖啡的味道?”在靠窗的位置落座后,董叙阳将冰淇淋递给梁筱唯时问道。梁筱唯咬下一块咖啡味的奶油,苦涩的口感令她不得不极力忍住想要吐出来的念头,她努力咽下,扯出一抹笑容,“那毕竟是以前的事了。”董叙阳的表情突然凝固了,接着,脸颊上渐渐浮起一丝悲伤和失落。他垂头苦笑,他觉得梁筱唯是故意的。她在提醒他:当初丢下她离开的那一年时光,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的。他没办法告诉她,医院重逢后的半年来他是如何数着时间熬到了暑假;他又是怎样说服自己抛下瘫痪在床的爸爸和辛苦劳累的妈妈,不顾一切跑来了这里;他逗乐耍宝,甚至带着些刻意讨好,他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想要挽回他和梁筱唯、温明之间的关系……但是一周过去了,他只觉得自己像个浮夸的跳梁小丑,而台下的观众非但没有笑,望向他的眼神甚至包含着心酸和同情。他该怎样告诉她,他真的没有对命运安排的一切挫折妥协,他只是用了一年的离别时间,让自己弄懂了一件事——尊严?原则性?自我?这些与面前的女孩比较起来,好像统统一文不值。董叙阳吞下一大口可乐冰沙,深深呼出一口气后,压抑的心情稍稍得到了平复。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对了。”他拍拍梁筱唯的胳膊,语气神秘,“我有件事情跟你商量,关于温明和程深雪……”梁筱唯放下冰淇淋,望着董叙阳,等他把话说完。“程深雪会坐今晚的火车过来。”董叙阳挑挑眉,嘴角扯出一个坏坏的笑容,“我没有告诉温明。”3七月份的天气,早上就晒得不得了,温明一边收拾背包,一边望向窗外热辣的阳光,忍不住再次向等在客厅的董叙阳和梁筱唯确认,“这么热的天,真的要去爬山?”难得今天不用打工,他原想趁着休息窝在家里舒舒服服看看书的,也不知道董叙阳和梁筱唯哪根筋不对,非要去爬山。董叙阳和梁筱唯一起坚定地点头,默契的样子让温明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他总觉得这两个家伙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装好小零食和几瓶矿泉水,温明想了下,又拿过梁筱唯的小背包塞进了自己的书包里,“天气太热了,我帮你背吧。”“喂喂!”董叙阳一把夺过书包,眉头拧起,“要背也是我来背!老温,你不要越界啊!”温明愣了一下,接着轻轻摇着头笑了。董叙阳回来了,这意味着,他必须退避三舍,走到离梁筱唯足够远的位置。这是他在答应董叙阳住在自己家过暑假时就已做好的心理准备。“不能越界。”董叙阳提醒得很对。“瞎说什么呢?”梁筱唯抬手给了董叙阳一记栗暴,抓起自己的背包背上,“我才不是需要帮忙背包的娇滴滴的小女生呢!两位少爷管好自己就好了!哎呀快走吧!再耽搁下去就太晚了!”梁筱唯说着,敲敲腕表对董叙阳使了个眼色。想提醒他,程深雪所乘坐的那趟火车已经快要到站了。董叙阳立刻心领神会,拽着温明大步走向门外。昨晚姜河打了半小时的电话给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去车站接程深雪,说她方向感不好,很容易迷路。董叙阳听着他充满担忧的语气,忍不住打趣道:“你这么不放心,为什么不陪她来?”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沉默,就在董叙阳以为信号不好已经断掉的时候,姜河突然闷闷地说:“她拒绝了。”董叙阳愣了几秒钟,随即爆发出难以克制的大笑,想到高冷的姜河吃瘪的模样真是太逗了。不过他知道,自从程深雪在那个雪夜为他挡下那一刀之后,她对姜河而言,应该就成了难以对抗的对象。那些多年来修炼的原则性,自尊心,骄傲自满在她面前统统都会失去威力。就像他在梁筱唯面前一样。走出房门,走廊里传来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温明抬头望去,身形矮胖的中年男人正逐渐向他走来。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周叔,温明见过他很多次了,每次他都是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长长的头发看起来有些油腻,这么热的天气,却穿着一件黑色长袖夹克,耷拉着肩膀,佝偻着背,垂头丧气。他是一个人住,大概是没人照顾的原因,才总是看起来阴郁颓废吧。看着他,温明就会禁不住思考到几十年后的自己:没有亲人、无人问津……而后他轻轻握紧拳头,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变成这样。无论何时,他都不会向命运低头的。“周叔,今天不上班啊?”温明热切地与他打招呼,希望自己的友好能让他对生活多一分热望。周叔抬头看了温明一眼,语气淡淡地说:“今天有点累,请假了。”“生病了吗?”温明走近一步,他不自在地向后退了退,掏出钥匙边开门边说:“休息一下就好。”房门随着他沉闷的尾音合上了。董叙阳撞了撞温明的胳膊,“你有没有觉得,每次看到周叔都像是看到了一块移动的大冰块?太冷了。”梁筱唯不解地问:“你们认识他?”董叙阳摇摇头,“也不算认识。他刚搬过来不久,见过几次而已。”“他是做什么工作的?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回忆了一下刚刚男人的神态,梁筱唯忍不住追问。走在前面的温明突然答道:“白天在酒店做保洁员,晚上在小吃街卖烧烤。”然后他回过头,对着身后的董叙阳和梁筱唯苦笑了一下,“很巧吧?和我妈当初的工作一模一样。”梁筱唯和董叙阳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垂下了头。怪不得温明对周叔那么热情,应该是想到自己的妈妈了吧。梁筱唯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她也觉得,程深雪和温明的兄妹关系非常荒唐,但她由衷地希望温明能够接受程深雪,又或者说,程深雪可以唤醒温明埋葬在内心深处的亲情种子。这是无论她和董叙阳付出多少努力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所以,她才会答应帮助董叙阳,不惜用欺瞒的手段,也要将温明骗去火车站。虽然她知道,接受命运的陡转的确需要一段时间,这样的强迫未必能让温明领情。但是……梁筱唯望着前方温明和董叙阳并肩而立的挺拔背影,眼神突然暗淡了下来。她等不了了。她没有时间了。4“为什么要去火车站?不是去爬山吗?”在听到董叙阳向出租车司机说出目的地之后,温明内心的疑惑更深了。“呃……”董叙阳挠挠后脑勺,递了个求救的眼神给身旁的梁筱唯。“我们……”梁筱唯挑挑眉,用手拍拍额头,“去火车站搭公交车。”“没错!”董叙阳也跟着强调,“火车站的公交车比较……比较空?”因为心虚,他不自觉地用了疑问句式。“别编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温明扭过头无奈地笑了笑,语气沉了下来,“从火车站到爬山的地方要绕一大圈,而且,火车站的公交车永远人满为患。说吧,你们俩瞒了我什么事?”眼看瞒不住了,董叙阳决定破罐破摔,“实话告诉你,你可别……”“没有!”梁筱唯突然按住了董叙阳的手,制止他说出真相。以防温明生气地半路下车,她觉得比起现在坦白一切,继续拖延时间更加保险,“现在不能告诉你,到火车站你就知道了。”温明没再追问,他以为,梁筱唯和董叙阳不过是谋划了什么无伤大雅的恶作剧。随他们去就好了,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走下出租车的那一瞬间,他竟然看到了站在车站广场上的程深雪。从去年元旦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年多了,她看起来还是很瘦弱。一条白色棉布裙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皮肤在阳光照射下显得苍白透明。即使梁筱唯和董叙阳围绕着她寒暄,她的眼睛依旧小心翼翼地停留在他身上。温明心中突地涌起一股怒火,她干吗一副怕被欺负的样子?那么怕被欺负干吗一个人跑来这里?一个人跑来就不怕遇到危险吗?简直胡闹!她不是有父母朋友悉心照顾吗?为什么还瘦成这个样子?真是碍眼!温明别过头去,正在思考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时,突然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哥哥。”他转回头,程深雪已经走到了他身前,她仰着头,瘦小的脸颊将眼睛衬托得又圆又大。她的眼眶红了,她用哽咽的声音又叫了一声:“哥哥。”温明摇了摇头,她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他。她的模样、声音,从头到脚都让他觉得陌生,让他愤怒。“谁让你来的?”温明蹙紧眉头,语气冷厉地说,“我不是你哥哥!不要叫我哥哥!”程深雪泪眼迷蒙地望着他,嘴唇抿得紧紧的。她一路都在猜测,温明见到她的表情,想象他第一句会说什么。他会向她解释为什么不回信的原因吗?学业太忙碌吗?她记得董叙阳说过温明学习成绩很好。又或者是打工太累了吧?他要独自承担生活的一切开销一定很辛苦。也或许,他会向她讲述自己的过去吧?她真的很好奇他曾经的经历。这份忐忑和期待让程深雪从买到火车票的那天起就觉得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她已经兴奋得连续失眠了三个晚上,出发前她试遍了衣橱里的所有衣服,最终选了这件素雅的白色连衣裙。她带了妈妈最拿手的酱菜和卤肉,买了星城所有叫得上名字的特产,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在深夜狂奔赶车,熬过了火车上无比漫长的十几个小时,终于跨越山水来到这里,他却愤怒地、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我不是你哥哥”。所以,程深雪突然意识到,她为那些从没有得到回复的信件所找的借口多么荒唐虚妄。“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不是你哥哥,我没有妹妹,你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毒辣的太阳将温明晒得又热又燥,他不受控制地吵嚷起来。董叙阳和梁筱唯赶忙跑过来劝解,却被温明狠狠推开了。他红着眼睛,表情因为怒气而变得有些狰狞,“我厌恶被强迫!为什么要逼我接受?”他怒吼道,“我只想安静地生活!谁都不要再来烦我。我不需要家人,也不需要关心!你走!”他伸手指向火车站进站口,“你走啊!”程深雪的眼睛里噙满泪水,她咬紧嘴唇,倔强地望着温明,没有动。温明突然像泄气的皮球一般,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你不走是吧?我走!”他刚要转身,手腕就被程深雪冰凉的小手握住了,等候多时的眼泪蓦地涌出眼眶,“我走!”她嘴唇颤抖着说,“我马上就走,你别生气。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说完她拉着箱子转身踉踉跄跄地朝售票处跑去,梁筱唯赶忙跟了过去。温明望着她瘦弱得仿佛随时都会被行李箱拖倒的身影,紧紧皱起了眉头。董叙阳一拳捶向他的肩膀,责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就算不欢迎她也不至于把人骂走吧?”温明挥开他的手,从书包里掏出原本打算带去爬山的矿泉水和小零食递给董叙阳,“去给她送去!”末了又把钱包也一块递了上去,“给她买卧铺票,让她回去。”董叙阳深深呼出一口气,无奈地接了过来,转身追了上去。待他走远之后,温明才颓丧地蹲在了地上。他知道不该发那么大的火,可是根本无法控制。他真的没有那么强大的心脏,可以一次次平静接受陡然改变的人生。父母相继被夺走生命,为了报复这不公平的命运,他早就发过誓,从今以后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潇洒生活。脑海里闪过程深雪怯生生地叫他“哥哥”的模样,不知怎的,一股热流突然涌进他的眼眶。“对不起。”温明轻声呢喃,“真的不是讨厌你,而是害怕踏上新的人生旅程。”5片刻后,梁筱唯和董叙阳一起回到广场。“她走了。”梁筱唯抬眼看看垂头站在一旁的温明,叹口气说,“一直在哭。”“随便吧!”温明疲乏地搓了搓脸颊,转身朝着公交车站走去。回程的路上,气氛非常压抑。温明走到公交车最后排的角落坐下,明显不想被人打扰的样子。董叙阳和梁筱唯便识趣地坐到了离他有些距离的双排座,不给他造成心理压力。一落座,董叙阳就赶快掏出手机分别发微信给姜河和秦馨汀,告诉他们,会面不顺利,程深雪会乘坐下午的火车返回星城,让他们想办法多多安慰下程深雪。梁筱唯望着一直低头认真摆弄手机的董叙阳,心中闪过一丝不爽。那段他离开的日子终究还是带给了他很多无法割舍的牵绊吧?程深雪和温明,姜河和程深雪,秦馨汀和秦馨蓝……他总是不断提及他们的名字,试图让她了解他们每个人之间的感情联系,每一次,梁筱唯都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但其实,她心中对此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她不想知道他离开之后的那段生活,不想自己一再地被告知,她在董叙阳的生命中缺失过一段时光。相比较而言,她更希望听到董叙阳的遗憾和忏悔,她希望他告诉她,他后悔当初丢下她不告而别,他对自己胆小鬼一般的逃跑行为感到羞愧。但是没有。他的表现恰恰相反,他仿佛很庆幸自己去了星城,甚至认为遇到的那些人都无可替代,无比珍贵。这让梁筱唯深深感到不平衡。董叙阳突然转头问道:“秦馨汀问你,最近怎么都不写信给她了?”梁筱唯愣了一下,眼神扫过他的脸颊,落到窗外被阳光照射得闪闪发光的绿树上。公交车正处在行驶中,绿树一闪而过。就像她和董叙阳曾经努力经营的默契和亲密,突然消失在了时光以后。她轻轻蹙起眉头,一句话冲口而出:“你在替秦馨汀责怪我?”董叙阳没有抬头,目光仍停留在手机屏幕上,所以没有察觉到梁筱唯突变的表情,“你想多啦!我只是随口帮秦馨汀问一句。”梁筱唯失望地叹了口气,恢复了以往冷漠的语调,“你或许不知道,我最近很忙。”梁筱唯想:如果董叙阳肯放下手机,看看坐在身旁的自己,他就会知道,这句回答是她给他的暗示。离开的暗示。但他没有抬头。回到家以后,温明就将自己关进了卧室,留下梁筱唯和董叙阳坐在客厅的长椅上相对沉默。梁筱唯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靠墙摆放的画夹,心里的恼怒和失落仍未退去。她都默默生气这么久了,董叙阳竟然还在毫无知觉地玩手机!她烦躁地将画夹丢到一边,结果没把握好力度,画夹越过长凳砸在了一旁的高脚桌脚上,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董叙阳收起手机回过神,这才意识到梁筱唯的情绪不太对。他起身捡起画夹,扭头诧异地问她:“你在生气?”梁筱唯没好气地冷笑,不然呢?难不成你以为我在生病?她抬起头,直视着董叙阳,嘴硬地强调:“没有!”董叙阳绕到她身前,蹲下来仰视她因为生气而微微泛红的脸,表情异常严肃,“不会是因为我骗了老温,惹他不高兴了,你才生气的吧?”梁筱唯急了,压低声音吼道:“你有病吧?关温明什么事!”董叙阳愣了几秒钟,嘴角忽然扯起一抹坏坏的微笑,“真好。”他挑挑眉,伸手弹了一下梁筱唯的额头,一双眼睛笑得眯了起来,说,“你单纯因为我生气,我很高兴。”耳边只有风扇的呼呼风声,梁筱唯觉得自己像是被谁施了定身咒,温热的触感留在头顶,将她的脸瞬间烧得通红。她并不是扭捏害羞的女孩,可是面前的男生笑起来的样子太明亮了。她有多久没有看到董叙阳这样心无旁骛的笑容了?董叙阳边帮她整理画夹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筱唯,没有人能够代替你。”所有的疑虑统统消失,与董叙阳重逢半年多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她的D大少真的回来了。他们之间断裂的链条终于开始修复。梁筱唯禁不住热泪盈眶。她一边为自己的情绪失控而感到难为情,一边又觉得根本无法阻止自己汹涌的情绪。她想,自己应该忘记他逃掉的那段日子,学习理解他、体谅他、正视他,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她希望自己能给他留下美好珍贵的记忆。完全没有察觉到梁筱唯百转千回的思绪,董叙阳扯起一张静物素描,问向梁筱唯:“都学了这么久了,你怎么还画得这么丑?以你这个水平,很难会给中考加分啊!要不要我教你?之前我在星城的时候,还帮姜河画过游戏角色呢。”梁筱唯起身夺过画夹,抬手朝着董叙阳的脑袋给了一记栗暴,白他一眼走到高脚桌前坐下,“过来,一起写暑假作业!”她拍拍身旁的凳子招呼他。董叙阳笑嘻嘻地躬身拱手,“遵命,梁老师。”只要看着梁筱唯,他就能够暂时忘记星城瘫痪在床的爸爸,忘记温明坠楼的妈妈,忘记在清风外婆家受到嘲笑冷待的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他知道,这是逃避,但是,他想和梁筱唯一起制造更多的快乐。多到可以掩盖所有未曾愈合的伤口。假装青春里所经历过的每分每秒都很完满、很美好。6傍晚,天气忽然转阴,厚厚的云层在空中聚拢,气温非但没有下降,反而更加闷热。董叙阳抹掉额头上的汗,转头望向身旁仍旧一语不发的温明,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早知道他就不鼓动程深雪过来了,本以为能给温明一个惊喜,没想到闹得两边都不愉快。不过仔细想想,也确实是他考虑得太过简单了,以温明倔强的个性,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接受程深雪?但是这样把程深雪赶走,他心里应该也非常不舒服吧?否则也不会一整天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要不是梁筱唯提议去周叔的烧烤摊吃烧烤,他真不知道该怎么缓解三个人之间的压抑氛围了。“感觉要下大雨了。”梁筱唯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待会儿如果下起雨来,我们也可以帮周叔收一收摊子。”温明点点头,郁积一天的坏心情难得有了好转。他对周叔有着别人无法理解的同情心,关照他的生意、和他交谈、在他需要帮忙时及时伸出援手……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做的不只是这些。因为他从周叔身上,总能看到妈妈的影子。倘若知道妈妈会意外去世,他多希望自己曾对她多一点儿关心。爸爸去世得早,妈妈独自将他带大,但他从没有问过妈妈:你辛苦吗?你累吗?你快乐吗?你幸福吗?他很后悔。真的特别特别后悔。周叔的烧烤摊摆在一家银行的斜对面,夏天吃烧烤的人很多,温明选了别人都避而远之的烤炉旁落座,热一点儿没关系,他希望离周叔近一点儿,能跟他多说几句话,“周叔,天快下雨了,今天早点儿收摊吧!”周叔一边翻着手中的烤串,一边抬头望向天空,脸庞在灰暗的光线下更显得黝黑,汗珠浸湿了他的衣服,“不碍事,反正离住的地方近。你们要吃什么,直接写在单子上拿给我吧。”温明点头,董叙阳陪梁筱唯去超市买酸奶了,他没有问询他们的意见,直接拿起笔开始点单,他几乎写满了整整一页纸。虽然他没什么积蓄,全靠打工养活自己,但还是想竭尽全力帮一帮周叔。摆小摊的人都会有种奇怪的心理,总希望自己能卖光当天所带的所有食材才觉得满足。他妈妈从前就是这样的。温明起身把单子放在了周叔手边的几张菜单底下,周叔慌忙将脚下的一个黑色提包往板凳下面踢了踢。应该是装钱用的吧,温明想。有顾客等得不耐烦,气急败坏地吆喝着催单,周叔探出头,尴尬地扯起嘴角,赔着笑脸说:“马上、马上就好。”“我帮你吧!”温明看了看最上面的菜单,拿过旁边穿好的食材,娴熟地烤了起来。“你怎么会做这个?”周叔诧异地转头问。温明往肉串上均匀地撒了一层孜然粉,随口答道:“我妈以前也卖烧烤。”周叔点头,“那她现在去哪儿了?我见你一直是和朋友同住的,妈妈不在身边照顾你?”温明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一滴汗珠顺着后颈爬进了后背,痒痒的,他微微扯起嘴角,用尽量轻松的口气说:“她去世了,我爸爸也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了,我现在一个人生活。”周叔愣了好半晌,才悠悠地叹了口气,问他:“是不是觉得挺残忍的?好像上帝在刻意针对你一样?”温明没想到周叔会说出这种话,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周叔将烤好的肉串装进餐盘,转过头望着他,突然异常严肃地说:“如果之前你没有好好爱护关心过他们,失去后就会受到惩罚,是心的惩罚。”温明很想追问周叔说出这段话的原因,但他拍拍他的肩膀,往董叙阳和梁筱唯走来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截断了他的疑惑:“你的朋友回来了,别忙活了,去等着吃东西吧。”温明总觉得周叔一定隐藏着很悲伤的故事,如果真的是这样,他觉得自己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经历相同的伙伴。他急于向他倾诉自己所经历的苦痛,希望得到同伴的安慰和鼓励。这种认同感是在任何朋友那里,包括梁筱唯和董叙阳那里都得不到的。但一直到准备离开,他都没有再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周叔讲话。“你们要走了吗?”看到他们起身,周叔抬起头问。温明点点头,董叙阳抢先道:“一会儿如果真的下起大雨,我们可以赶过来帮你收摊。”“那倒不用。”周叔难得露出温和的笑容,然后他从凳子底下取出了刚刚那个塞进去的黑色提包,“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帮我把这个先带回去?我晚上回去再找你们拿。”温明爽快地接了过来,这本来就是举手之劳的事,他根本找不到丝毫拒绝的理由。所以,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天后,这个提包竟成了一切灾难的开始。不仅仅是他自己,连同董叙阳和梁筱唯,也成了这场灾难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