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午后的那间旧书店
梁筱唯观察世界的视角也开始变得不同,带着发现诗意的眼睛看待生活,然后竟觉得,一切都变得美好如诗。任何选择都会带来收获,前提是别只顾着后悔抱怨。1梁筱唯提前了半小时到达猫空书店。当然不是因为紧张,也不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守时素养,是因为她要避开和对方的正面接触。怎么也不能让那家伙知道她根本没得腮腺炎……而且,对方还和董叙阳一个学校,不管他和董叙阳认不认识,都增加了她暴露身份的危险。还是谨慎点好。猫空书店并不是单纯的书店,除了供大家读书的座位,还专门开辟了一块区域,设置了几个小隔间给顾客喝咖啡聊天。因为地处偏远,店里人不多,梁筱唯走到最里面的隔间坐下。刚刚她已经跟接待她的小姐姐说过了,待会儿如果有个穿着军绿色派克大衣、戴黑色口罩的学生模样的男生进来找人的话,就把他领到隔壁间。虽然强调了好几次,绝对绝对不能让那个人见到自己,但梁筱唯还是觉得不放心。她躲到靠门的墙后,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直到,符合邮件中草木对自己形象描述的人走到了图书馆的玻璃门前。她慌张地将头探出去,对那个小姐姐使眼色。男生被领进隔间后,梁筱唯平复了下有点紧张的心情,敲了敲两个隔间中间的隔板。“嗨!”她的声音非常沙哑,虽然很难听,但至少能够有效掩饰身份。对方一开始不知道梁筱唯在跟他说话,久久没有回音,梁筱唯只好又敲了敲隔板:“嗨,叫你呢。”又停了几秒钟,男生也敲了敲隔板:“什么情况?你是许言午?”梁筱唯也是前几天才知道,许贝妮跟男生谎报了自己的名字。她说是因为对方和董叙阳同校,防患于未然。这么解释也说得过去,她便没有追究。所以,梁筱唯理所当然地答:“对啊,不然我干吗大老远来这里?”“你这声音……”男生毫不掩饰地表达嫌弃,“真的很难听。”“呵呵!”梁筱唯无所谓地冷笑,“我出去跑课题研究拍照感染了腮腺炎好吗?你也就值得我用这种难听的声音招待。”男生噎了一下,沉默半晌后,突然开口道:“有什么话当面说。”他迈动步子,“来都来了,躲什么?”“喂喂!”梁筱唯慌忙站起来,隔间根本没有门。她跑到门口,背过身,伸展双臂挡在门前,“你不许进来,我得了腮腺炎,不想传染给你。”梁筱唯能感觉到,他就站在离自己约两米的位置。她被他盯得头皮都有点发紧了,但还好,自己穿了宽大的呢子大衣,还扣着帽子,他应该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为什么没有动静了?“你听到没有?”她拼命忍着不让自己转身,“干吗不说话?”“行了,你快站好吧,别把脚崴了。”他咕哝道,“我可从不强迫人。”梁筱唯舒一口气,在确定对方离开后,重回座位。“你最近都这德行了,就不要到处乱跑了,后面的课题研究我来吧。”自大狂居然也会关心别人?梁筱唯简直难以置信。“我不是没有担当的人,你别误会。”他自顾自地解释着,“既然害你受了伤,我会负起该负的责任。上星期我这边确实发生了点儿事,心情不好,所以才撂了几天挑子。我的任务我来补齐,绝不拖你后腿,你可以放心。”这种本来想要打架,最后却不了了之的经历,梁筱唯肯定不是第一次感受。因为太雷同,她甚至产生了奇怪的错觉。像是回到了曾经。一切都还没发生,她和董叙阳刚刚相识的时候。她突然很想回头看看这个人。甚至,她破例地想忽视他之前的自大、不礼貌,对他友好地笑一笑,告诉他,他的声音跟自己认识的一个人非常像。他使她产生了正跟那个人交流的错觉。但她没有。梁筱唯承认,在情感上,她是有洁癖的。关系好的,关系不好的,完全分属两类,她不喜欢处理模棱两可的友好。在最特殊的那个位置,她留给了董叙阳,其他任何、哪怕是与他雷同的人,也不该瓜分他的领域。就这样,直到草木离开,梁筱唯也没有走出隔间。随着他的脚步慢慢走远,那种时空倒错的感觉也渐渐消失无踪。2“喂!发什么愣呢?”梁筱唯抬起头,看到了不知道何时来到自己面前的许贝妮。“你怎么来了?”来得这么凑巧,梁筱唯有理由怀疑她一直在跟踪自己。“怕你应付不来。”许贝妮坐到她对面,目光坦荡。她不算说谎,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担心梁筱唯被认出来,招架不了。为此她还做好了豁出一切说出真相的准备。但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她也想见见董叙阳。那么久没见了,他还能认出自己吗?在董叙阳走进书店之前,一直等在不远处的许贝妮有很多次机会、很多种方式与他偶遇。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早在两年前她就看透了。董叙阳这家伙……只忠于梁筱唯。“我一直很好奇,他为什么自称草木?”梁筱唯想起什么,突然问。“草木?”许贝妮也假装不解地重复着,但其实,她是因为想到董叙阳和梁筱唯的姓氏偏旁,才临时取了这个代称。“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随便瞎起的。”许贝妮起身,“没什么事就走吧。”梁筱唯跟着站起来。但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为什么呢?那种圈定自己和自大狂草木之间无法形容的默契究竟是哪里来的?难道就是因为他和董叙阳一所学校,所以自己潜意识的将他匹配到董叙阳身上了吗?但愿如此。她想。“所以你们商量出什么结果了吗?”许贝妮将话题带回正轨。路边有小朋友在玩用镜子反光的游戏,光打到梁筱唯眼睛上,她伸手挡了挡:“算是商量出来了吧。草木说他会根据我的照片,在星城寻找呼应的场景拍摄。试着为两所不同的城市建立感情联系。”她不自觉地扬起嘴角,“真是没想到,他还挺有想法的。”许贝妮低下头,笑了笑。梁筱唯没有再叫他自大狂。“啊,对了。”梁筱唯的眼睛因为被强光照射过,产生了眼底阴影,她闭上,边休息边问许贝妮,“草木的声音跟董叙阳的声音很像。”她们还没有离开图书馆太远,许贝妮不经意间看到,刚刚离开的董叙阳又折回来了。他步履匆匆,没有注意到这边,而梁筱唯……她刚好闭上了眼睛。“要不是不能被他看到我的样子,我真的很想回头验证一下的。”梁筱唯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想看看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许贝妮屏住了呼吸——那个人近在眼前。董叙阳走进图书馆,找了一圈,走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棒球帽。许贝妮松了口气,看来,他并非察觉到了不对劲,只不过是来拿落下的东西。“你说我是不是很神经?”梁筱唯睁开眼睛的瞬间,董叙阳转了弯。“喂!”梁筱唯推了推许贝妮的肩膀,“我跟你说话呢。”“哦。”许贝妮用看似敷衍的态度道,“我刚刚去书店的时候好像碰到了他,他没说谎,长得是挺高的,也挺帅的。”“嘁……”梁筱唯白她一眼,“花痴。”“你接下来有没有时间?”许贝妮的语气有着不常见到的卑微恳切,梁筱唯有些惊诧:“你该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求我吧?”“想让你陪我去买件衣服。”许贝妮指了指旁边的商场,“我身边的人,也就你审美强一点。”这句夸奖很受用。尽管感冒还没痊愈,梁筱唯还是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了服装造型师的重任。许贝妮说,她是要参加班里同学的一个生日会,所以,想穿的隆重正式一点。梁筱唯为她选了一条温婉素雅的连衣裙。米色毛线编织的开衫搭配蕾丝纱裙,半高领的设计,胸前绣着精致的兰花,与缀在开衫衣摆的立体蕾丝花朵相得益彰,使她整个人看起来不会显得装扮刻意,但又极具辨识度。“蛮好看的,就这件吧。”梁筱唯哑着嗓子对她说。“我觉得也就一般吧。”刚刚试穿的时候,许贝妮已经看过价签,很贵,她买不起。“我先换下来,再想想好了。”待她走进试衣间,梁筱唯走到导购跟前,小声对她说:“我先帮那个女生结一部分钱,等会儿她出来你就告诉她,今天这件衣服特价,只要五折,很划算。”导购夸赞她她真是个贴心的朋友。梁筱唯的笑容随即僵在了脸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许贝妮的朋友,但是,此刻她确信自己想要帮助她。一切顺理成章,许贝妮买了那条裙子。看得出来,她很开心,话都多了起来。她讲了一些很不好笑的冷笑话,还逼着梁筱唯跟她一起笑。简直令人无语。两个人一起去坐地铁,许贝妮掏出地铁卡刷卡进站,从包里带出一张卡片,她没注意,身后的梁筱唯捡了起来。是那个生日派对的邀请卡,邀请人是宋梦染。梁筱唯下意识地展开,前面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忽略不计,最下面写着:本次派对要求所有人携闺蜜出场,男生女生不限哦!什么乱七八糟的规定?梁筱唯朝天翻了个白眼。宋梦染这算盘打得太明显了,不就是希望许贝妮拉她参加,好借此机会整她们吗?“走了。你在干吗?”许贝妮站在进站闸机的另一端叫她。大概她不想连累自己,许贝妮才什么都没说的吧?梁筱唯瞟了一眼派对举办的场地和时间,合上卡片,向前走去。许贝妮实在是多虑了,她梁筱唯,怕过谁?3宋梦染的派对定在了周六晚上七点。一周的时间给梁筱唯准备,足够了。正好,草木主动接管了之后的课题内容,说他会无条件配合她,所以,梁筱唯这周空出了许多精力,用来应对宋梦染的生日派对。她从仓库的收纳箱里找出了一套爸爸很多年前穿过的西服,衣摆和裤脚都有破洞,但没关系,依照梁筱唯的身材,破洞的地方应该刚好可以剪掉。本来想找妈妈帮自己改制,但是她经营快餐店,余不出时间,而且,梁筱唯也不想被她问东问西,于是便去求了住在筒子楼边上的老婆婆。老婆婆虽然年纪大了,但视力还很好,因为曾经做过裁缝,改衣服完全不在话下。一般情况下梁筱唯的午餐都是在学校解决的,但为了让婆婆在充足的光线里量尺寸,她凑了个周二中午的空,在街上买了挂面、西红柿和鸡蛋,到婆婆家帮忙做了饭。两个人在狭小但布置温馨的房间里吃了香喷喷的面,抬头对视时,可以从对方眼中看到发自内心的快乐。梁筱唯热爱这样平凡到无足挂齿的时刻。婆婆打了包票,说一切都交给她,让梁筱唯等着惊喜就好。离开时,婆婆追出去好远,将梁筱唯偷偷塞进鸡蛋筐里的一百块钱塞还给她,说什么都不肯收,她只好抱住老人家,甜甜地说了句:“婆婆,您是世界上最漂亮心善的婆婆。”“你这鬼灵精的丫头。”皱纹在她苍老的脸上堆叠成好看的纹路,自从接下许贝妮那个课题,梁筱唯观察世界的视角也开始变得不同,带着发现诗意的眼睛看待生活,然后竟觉得,一切都变得美好如诗。任何选择都会带来收获,前提是别只顾着后悔抱怨。这是梁筱唯为了隐瞒自己早已回国的事实,而不得已答应许贝妮的无理要求之后,渐渐参透的道理。周五晚上,梁筱唯如约去婆婆家里试穿那套西服。宽大的版型重新整合,变成了收腰修身的款式,原本肥肥的裤管按照她的要求改短修瘦变成了利落的九分小直筒。婆婆真的用心了,不仅针脚整齐漂亮,还将所有缝合部分做了包边,使得整套衣服的质感提升了好几个档次。“真帅气啊。”望着镜子里英气逼人的梁筱唯,婆婆忍不住夸赞道。她挑挑眉,也对自己的造型十分满意。如此特别的装扮,可想而知,梁筱唯出现在宋梦染生日派对现场时,所引起的轰动。派对设在市里一家很有名的主题餐厅,宋梦染预定了其中最大的包间。天气寒冷,梁筱唯在西服外面套了一件咖色大衣,随着旋转门进入暖气充足的大厅,她驻足,将脑后束高的马尾拨到前面,然后脱下大衣搭到胳膊上。接待生非常有礼貌地带她到包间门口,还细心地帮她推开了门。梁筱唯侧过头微微颔首表示感谢,回转目光后,看到的便是华丽房间中,静止下来的人群。她故意迟到了一会儿,好让那些认定许贝妮没有闺蜜陪同的人心理落差更大一点。许贝妮大概是最后一个看到梁筱唯的,因为她的裙摆上刚刚被人“不小心”泼洒了可乐,她正弯腰擦拭,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她有点纳闷地抬头探究。穿着一身西服、身形瘦高的女孩正向她走来。她的脸部轮廓相较于同龄女孩更显分明,因为五官深邃,再配上英气十足的浓眉,整个人散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强大气场。这家伙……许贝妮的眼眶慢慢红了。梁筱唯握住她的手。转身、与她并肩站在一起。“你别哭。”梁筱唯小声道,“不要让我白白浪费演技。”许贝妮轻轻吸了吸鼻子,快速调整表情。面向梁筱唯,露出亲昵到过分的表情。宋梦染携着一帮女生走过来,她努力维持着主人公应该有的礼貌,梗着脖子道:“贝妮,不向我们介绍下你的好闺蜜吗?”“介绍就免了。”梁筱唯抢先一步开了口,“反正我之后与你们应该也不会产生任何交集。倒是有件事,我很想弄清楚。”围过来的所有人都在梁筱唯严厉的扫视中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气势上惨败,宋梦染脸上虚假的友好已经挂不住了。“你想弄清楚什么?”她的声音里又无法控制地出现了那种只属于小女生的气急败坏。“是谁泼了许贝妮一身可乐?”没人应声。梁筱唯迈动脚步,在围观的每个女生面前稍稍驻足。“是你吗?”她语调平静地问。那女生缩着肩膀,摇头。她又不紧不慢地走向另一个人:“那,是你吗?”“不不不,不是我。”“哦……”她像是正在执行任务的检察官,从容地笑了笑,又去审讯下一个嫌疑人。“够了!”无法忍受这份羞辱的宋梦染恼怒地转过身,边向梁筱唯走去边尖声吼道,“是我泼的怎么了?她那么穷,根本配不上这么精致的裙子,我泼她就是为了让她清楚认识自己的身份……啊!”4褐色的可乐在宋梦染雪白的蕾丝衬衫上晕开,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梁筱唯手中已经空了的高脚杯,整张脸因为惊恐和暴怒变得扭曲:“你竟敢……你竟敢泼我?”她转身对着那些早已吓呆的女生们喊起来,“你们还愣着干吗?快帮我教训她啊!”没有人动。“悲不悲哀?”梁筱唯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她像安抚小孩子般,微微俯身,“别看不起许贝妮了,她是没钱,老爸不争气,人缘不怎么样,情商一般,朋友也不多,但是,对比你这种心灵贫瘠,认知肤浅,以为有钱就是老大的幼稚小女生,她显然赢得很轻松。你看你,身后站着那么多人,有什么用呢?还不是照样输。”宋梦染被戳中了痛点,强烈的恼恨席卷了她,她扬起手,打算挥向梁筱唯。“住手!”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刚刚赶来的宋青阳和梁筱唯身后的许贝妮一前一后抓住了宋梦染的手腕。“青阳哥哥。”宋梦染的眼泪扑扑簌簌落下来。“好了。”宋青阳拍拍她的后背,眼神落在许贝妮的手上。她会意,立刻放开了宋梦染。随即,宋青阳的目光掠过许贝妮,转向梁筱唯:“既然不是真心前来祝福,就请离开。”见梁筱唯微微眯起眼睛,许贝妮接收到了危险的信号,拉住她:“走吧。”许贝妮脚步飞快的走出餐厅,梁筱唯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直到转进另一条窄小的胡同,她靠墙站住,等着梁筱唯走过来。“你不高兴?”问出这句话时,梁筱唯的脸上已经显露出了不悦。虽说她不是付出一点就希望得到回报的人,但是,自己做了很多却遭冷脸还是挺挫败的。许贝妮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不是不高兴,她只是不太希望,梁筱唯被宋青阳遇到。“看样子是真的。”梁筱唯站在与她有点距离的地方,表情冷了下来,“说说吧,为什么?”答案其实非常明确,就在许贝妮的嘴边,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心里的那一点自私,那一点自卑,她实在难以启齿。梁筱唯就这样盯着她,半晌后,掉头离开。许贝妮听着脚步声渐渐在耳边消失,心中似落下一个石头,却又转瞬间被懊恼填满。她真的没办法告诉梁筱唯,她有多酷,她今天做的这件事给她带来了多么震动人心的温暖,她也没办法告诉梁筱唯,正因为她的完美,她的特别,她强大的气场和那份温柔的心意,才更加让她恐惧。她总是让自己显得一无是处。梁筱唯不会知道,几天前,她写在落叶照片背面的那句“落叶并不悲伤,因为它成全了秋天”,获得了宋青阳的高度称赞。都怪自己不小心,许贝妮想。体育课上,她在被宋青阳邀请对打羽毛球时,掉落了那张照片。男生穿着再平常不过的运动服,站在暮色霭霭中,捡起那张照片,在看清上面的字之后,露出温柔的笑容。他说:“许贝妮,没想到你的心思这么……”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了那个美好的形容词,“这么柔软纤细。”许贝妮被这个词打动了。十几年来,她身上被贴的标签很多,虚荣心强,虚伪,心机重……等等,但唯独,没有人用过“柔软纤细”来形容她。这个极具少女象征的形容,让她一时忘形,忘了承认那句话根本不是她写的。许贝妮是想补救的,她想,自己也可以努力变得美好一点。所以,她答应了宋梦染明明不怀好意的派对邀请,她利用梁筱唯高雅的审美去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她努力装扮得精致优雅,在派对现场被宋梦染故意泼洒可乐后,仍然克制自己,保持得体的礼貌。她做这一切,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匹配上宋青阳那个美好的评价。但是……许贝妮转头看了看早已无影无踪的梁筱唯,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感到羞耻。是梁筱唯错了,宋梦染说得对,自己配不上这身漂亮的装扮,因为她的心,太丑陋了。5深夜“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将许贝妮惊醒。出租屋的门坏了有段时间了,一开始妈妈说不是什么大问题,掉了一个螺丝而已,就这么拖到了现在,整扇门摇摇晃晃,只剩下一个螺丝连接,稍稍用力就能够推倒。妈妈走进来,身体摇摇晃晃,脚下的高跟鞋被甩掉了一只,脚后跟上留下了磨得通红的血泡,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刺鼻的酒气携裹着冬日寒冷的风,一起进入拥挤的客厅。许贝妮的心中蓦然蹿起一团火。“又喝酒。难得周末生意好,我傍晚到服装店你就已经关门了。”她捡起落在饮水机旁的高跟鞋,粗暴地丢向门口。廉价的鞋子,本就质量不好,鞋跟应声断裂,妈妈一看,当即怒了,她气急败坏地冲向许贝妮,伸手打她的后背:“死丫头,你跟谁耍脾气呢,你知不知道我赚钱多不容易,竟敢随便毁坏东西。”许贝妮任妈妈拉扯,眼神随着身体的摆动摇晃起来,狭小窗外,她看到不断移动的星星和月亮。良久,她低下头,眼泪悄无声息落进旧睡衣的纤维中:“你现在跟爸爸有什么区别?”妈妈愣住了,她放开许贝妮,望着她,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你跟爸爸一样。”许贝妮不久前才发现,自己遗传了爸爸的眼睛,这双眼睛在她低着头往上看时会显得异常凶狠,所以她总是小心避免那个角度,可是此刻,她就用这样的眼神死死盯住妈妈,一字一顿地说:“酗酒、懒惰,期望不劳而获,动用暴力,我宁可你们离婚时,你把我扔给爸爸。起码他从一开始就是那个鬼样子,我早有心理准备,也不至于失望。”许贝妮情绪激动地站在沙发前面,她本以为妈妈会扬起手,给自己一个重重的耳光,她也因此全身紧绷,做好了准备,但是没有。脱掉高跟鞋的妈妈就那样震惊茫然地仰望着她。许贝妮也是此时才发现,妈妈的身高已经不及她。俯视的角度,昏暗的灯光,让她看清了妈妈脸上斑驳的妆容,那些无论多少化妆品都掩饰不了的苍老脆弱在此刻露出了洋洋得意的笑容。许贝妮回过神,她……她都说了些什么?“妈……”许贝妮想要道歉,但妈妈转过身,回了房间。几乎一夜没睡,早上,许贝妮爬起来,觉得精神上的疲惫远远大于身体上的倦意。和宋青阳、和宋梦染、和梁筱唯、和妈妈……所有的关系都被她弄得一团糟。去学校的一路上,她都在思考,造成如今现状的源头——假设没有和梁筱唯出现隔阂,她也不至于一时失控跟妈妈发火;假设没有参加派对,她就不会和梁筱唯产生隔阂;假设宋青阳没有说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她也不可能做出去参加宋萌染派对的决定……许贝妮停在路边,所以,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是宋青阳啊。“下雪了。”路边传来雀跃的惊呼。许贝妮下意识地抬起头,细小的雪花飘落在脸上,转瞬融化。今年的初雪。“不走吗?”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许贝妮回过头,宋青阳正一脸疑惑地看着她,随着他努下巴的方向,许贝妮看到对面马路上的绿灯已经亮起,不断闪动的数字催促着行人们的步速。“你管我。”不愿被看穿,许贝妮别别扭扭地梗着脖子道,“谁说我要走这边。”然后她大步越过表情更加困惑的少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为了弥补这该死的尊严,许贝妮多绕了半小时的路才到学校,雪虽小,但因为她在室外太久,头发还是被淋湿了大半。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时,许贝妮恨不能钻到地底,但表面上,仍然装出一副满不在乎地表情。“你这是去哪儿了?”同桌不可思议地问,“专门跑出去淋雪了?”说着她又凑过来,小声道,“你周末在宋梦染派对上大闹一场的事儿都传开了,大家都猜你今天是不是不敢来学校了。”“说什么傻话呢?”许贝妮用不大不小,但刚好可以被别人听到的声音解释道,“做课题研究而已。”“啊!”同桌一脸恍然,“我怎么就没想到,初雪很契合‘生活的诗意’这个主题啊。你是去拍照了吗?都拍了什么?快借我看看。”许贝妮把手机高高举起:“起开,保密。”她用余光瞥到宋青阳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心中悄悄舒了口气。她应该表现得够自然了吧?不会被看穿的吧?6本以为不过是一场成不了气候的小雪,谁知道,雪花竟温温柔柔的飘洒了两天,仍然没有停。雪不大,大多落在地上的瞬间就已经融化掉了,所以并没有给市民出行造成什么困扰,许贝妮之前随口一句的谎言,她自己没当回事,宋青阳却帮她记在了心里。晚自习放学之后,许贝妮留在教室写作业,家里的暖气一直不太暖和,因为跟妈妈闹矛盾,她也不敢追问是不是忘了交暖气费。但还好,教室里的空调很友好。许贝妮效率很高的完成了任务,时间还早,她又快速预习了下明天的功课,一抬头,发现宋青阳就站在她座位旁的窗外。天已经很黑了,但是因为下雪的缘故,四周被雪映得很明亮。一眼看到男生后背抵着树干站着,她真的吓了一跳。“你在干什么?”面对收拾好书包,风风火火冲出来的许贝妮,男生的表情显得一如既往的沉闷:“等你啊。”“你不会进来等吗?”“进去怕打扰你学习,不进去担心错过。”宋青阳一五一十地说,“我也很矛盾来的。”许贝妮极力克制自己想要扶住额头表达无奈的冲动,问他:“那你找我干吗?”“那个初雪主题,你做的怎么样了?”反应了一下,许贝妮才明白,他说得是课题研究的事情。“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放心。”宋青阳郑重诚恳地说,“我不是想要盗用你的创意,我纯粹想要欣赏而已。我还挺好奇你的拍摄角度和思维方式的。”“我不会给你看的。”许贝妮斩钉截铁道。她心里其实很烦,越想掩盖什么,怎么越是遇到应接不暇的难题。宋青阳点头:“当然,那是你的权利。”“没事我走了。”许贝妮把书包甩到肩头,未免暴露,不想再跟宋青阳继续扯这个话题。“等等。”他拍拍肩膀上的雪花,重新走到许贝妮身前,“上次梦染派对的事,我听说了,是她先往你身上泼了可乐,我替她道歉。她妈妈跟我妈妈是大学同学,我俩一块长大,她从小就这样,没吃过什么苦,比较自我。我已经很严肃地告诫过她了,不让她再找你的麻烦,你别跟她一般见识。还有你朋友,请帮我转达歉意。”许贝妮听得很想笑,她抬起头,在唯美的雪夜里,告诉了宋青阳一个十分残酷的现实:“你这种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可能不懂,但是,怎么说呢?我觉得话说到这里了,我至少应该诚实地告诉你,我根本不需要你的道歉,也用不着你帮我出头。我活到这么大,别的大概都没怎么学好,但是保护自己的能力早就掌握了。我,还有我的朋友,我们都不会在意那一杯可乐,当时我没有还手,不是我认怂,是我给她面子。”宋青阳的嘴巴动了动,许贝妮以为他想说话,特意停顿下来,等着,但他什么都没说,于是,她最后又说了一句:“告诉宋梦染,下次她要是再故意没事找事,我真的会不客气。明年就中考了,我可没时间跟她浪费。”“我爸妈和好了,她应该不会再乱管闲事了。”宋青阳说这句话的时候,许贝妮已经转过了身。她心里“咯噔”一下,没有回头,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什么时候的事?”“就是梦染生日派对的那天。”“好,我知道了。”许贝妮往前走了几步,“祝你们家庭幸福。”因为步速太快,她的声音飘散在清冷的夜里,有些不真实。宋青阳望着女生一溜烟儿消失的背影,搓了搓早已冻僵的双手。外套口袋里的热奶茶直到凉透他都没有拿出来。就觉得许贝妮这个女生,挺神奇的。他吸吸鼻子,转身离开。下了公交车,许贝妮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妈妈开的服装店。大概是因为上次被自己指责太早下班,这几天妈妈都很晚关店。但是今天……咦?许贝妮气喘吁吁地望着紧闭的卷帘门,竟然失算了。服装店距租住的房子不远,她慢跑过去也只需要二十多分钟的时间。这段路上,许贝妮一直在思考,自己要怎么跟妈妈道歉才不会让两个人觉得尴尬。太熟悉的关系总会存在这样的时刻,无论是爱还是抱歉,都难以启齿。刚刚走到门口,还没拧门把手,就听到妈妈震耳欲聋的吼声——“到底什么时候来检查暖气?我理解你们工作繁忙,谁理解我?我一个大人,冻两天当然没问题,但我女儿是小孩子啊,不抗冻的,她要是手生了冻疮你们谁负责?是,生冻疮在你们看来可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对我这个当妈的来说,别说让她生冻疮,就是掉一根头发也很心疼。我把她从她爸那里带出来是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可不是为了让她陪我受冻的……”妈妈的文化程度并不高,这段反驳语无伦次,但许贝妮的眼泪“哗”的流了一脸。母爱的表达方式或许有千千万万种,但深情的程度,永远不分伯仲。许贝妮抹干净脸,推开门,将揣在怀里的两个烤红薯掏出来,走到刚刚结束通话的妈妈面前,献宝一般递过去:“妈,请你吃美食。”妈妈看她笑嘻嘻的模样,狠狠戳了下她的脑门,然后接了过去。7许贝妮几天没有联络自己,这让梁筱唯觉得更加挫败了。她的心情很糟糕,具体体现在,连董叙阳的微信都没怎么回。学业繁忙、课题研究也要持续推进、空闲时间还要帮父母打下手,她整个人都处于团团转的状态,甚至连初雪的美景都没心情欣赏。越想越觉得很亏,这天下午放学后,梁筱唯决定,放下一切重担,独自去公园赏个雪。来回路程较远,没时间吃晚饭,她便跑去便利店买了一个面包打算在车上充饥。正值下班晚高峰,她被站台上的乘客推进车厢,别说吃面包了,连换个姿势的诉求都难以实现。待她到达目的地,饥肠辘辘地自羽绒服口袋里拿出面包时,发现袋子已经瘪了,圆形面包被挤成薄饼,红豆馅崩出来,弄得到处都是。梁筱唯心酸的吃掉了余下的部分,又用湿巾清理了半天衣服,一肚子怨气在站到公园凉亭向下望时,全部打消。太美了。虽然雪下了两天两夜了,但是因为下的小,市里没什么积雪,但这里,完完整整保留了从初始到现在的雪。还不是深冬,许多植物还维持着最后的绿色,树上没有落光的银杏树叶又增了暖暖的黄色,夜色墨黑,雪花素白。五彩缤纷的景象呈现眼前。梁筱唯掏出拍立得相机,调整了几次,都没办法拍出与触目所及的风景相符的画面,最终只得找了一张最相近的,借着公园微弱的光,在照片背面写了一句:许多美丽无法描述,只存在于眼中、心底、回忆深处。留恋地欣赏了片刻,她在公园管理员的催促声中,下山,重回公交车站。回去的车厢里空了很多,梁筱唯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很困却又担心睡过站,强撑了一会儿,她掏出手机打发时间。划开屏幕,发现有很多未读微信。梁筱唯狐疑地点进微信界面,发现这些微信出自不同人之手。温明:筱唯,最近过得怎么样?很抱歉好久没有与你联系。我也没想到,一进入高三就会是这种状态,好像把每天的每一个时刻都用来学习,还觉得不够用。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大概能够得到保送的资格,当然,这是有条件的,起码我要到毕业前都能保持非常优秀的成绩。花店的生意还不错,基本都是周叔在打理,我帮他弄了个网店同步运营,虽然很忙,但他乐在其中。巧克力现在快成我们的吉祥物了,只要把它放在门口,许多客人就会不自觉地进店看看……所以,你放心,周叔照顾它比对我还周到。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与之前动荡的两年不同,今年仿佛过得尤为平淡。所以,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只要我和你、董叙阳三个人凑在一起就会有层出不穷的麻烦产生。如果是这样,我愿意静静在远处,看着你们各自安好、快乐的生活。所以,这也是我觉得自己比董叙阳那家伙成熟的方面。没错,你看我说了这么一大堆有的没的,其实重点是下面的一句——我受董叙阳之托,问你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如果不能告诉他,可以告诉我,总之不要一个人扛着。另,适时给董叙阳回消息,不然他真的能做到扰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秦馨汀:嗨,筱唯,好几天没给你发消息了,不知道英国那边天气怎么样?星城下了初雪,气温虽然低,但美丽的雪景冲淡了寒意,我们体育老师还特别应景地在体育课上组织大家玩了一场打雪仗,说要给大家释放一下初三压力。虽然不知道压力有没有成功释放掉,但大家玩得都很尽兴是真的。我给你看几张照片哈。第一张是程深雪拿着雪球扔向姜河的画面,但是照片一角,董叙阳正被雪球砸中,表情却无动于衷;第二张是姜河将董叙阳拉到身前,帮他挡雪球的画面;第三张是董叙阳木头一般站在操场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身上全是被砸中的雪迹……什么情况?秦馨汀下面一条微信解答了梁筱唯的疑惑:聪明的筱唯一定看出端倪了吧?虽然董叙阳什么都没告诉我,但一看他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你俩有问题。筱唯,本来你们中间就隔着漫长的时差和遥不可及的距离,所以不要再用冷落来考验你们的友谊了吧?我妹妹病愈之后,我把所有的生日愿望都用来祝福她健康了。但每一次遇到流星时,我会在心里默念: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过得顺遂、快乐。这个“我们”里包含你,也包含董叙阳。程深雪:筱唯,抱歉打扰你,姜河跟我说,你好几天没理董叙阳了,我可以帮他问问为什么吗?你不想说也没关系的,但是我觉得,好朋友之间就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让误会变得更深哈。姜河:梁筱唯,你好,董叙阳让我告诉你,他非常讨厌你不回消息的感觉,希望你反省一下自己。五分钟后,他又发了一条:啊,董叙阳嫌弃我说得太直接了,可是过了时间,撤回不了了,你就当什么也没看到吧。最后一条,是许贝妮发来的一张照片,三四页A4纸上写满了:对不起,但请别问为什么。梁筱唯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的这帮可爱的朋友们,她真的很爱他们。点开董叙阳的对话框,梁筱唯想了很久,最后发了条语音:“董少……寒假我去星城看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