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王】

半日之前,鎏都王殿。

白珑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望见殿中的白色帷幔垂下,仿佛无声的魂灵一般落在地上。一切如同苏醒之前,唯有破裂的殿门之外,如同新月一般的魔界之门熠熠闪耀,逐渐唤回前日的记忆。

“公主!您醒了?”

青魑急急忙忙地赶来,将白珑从王座上扶起:“您可还好?是否需要什么?”

“我睡了多久了?”白珑问。

“三天,”青魑道,“夜冥国诸兵已经带着饕餮兽返回夜冥国,混沌关未曾失守,公主大可放心。”

白珑微微垂目,黑曜石的王座扶手上映出她的模样。从战场上返回的她,额间血花已然隐去,眸中的赤色也褪去不见,她精疲力尽,疲惫不堪,脸色苍白得像个女鬼。王座之旁,变回蛇形的紫蛇小珏盘成一团沉沉睡去,像是陷入了休眠,小珏的身边摆着一个巨大的紫色酒坛,里面已空空如也。

“这一坛酒,全被我喝光了?”白珑有些惊讶。

“是……公主您回殿之后,一直在喊痛,奴婢只好把殿里的存酒全都奉上,您喝完之后,才睡着……”

白珑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

“公主,您闭关七年了,这一次发作仍未过去么?”青魑低声道。

白珑摇头。

“过去?怎样才能过去?父尊死前,本就是这样诅咒我的——三千年中,我将日夜受万蚁啮骨之痛。若不是我发觉饮酒可以抑制痛苦,早已无法支撑。只是近年来,有时连酒也不如何管用了。在混沌关守城时,此痛突然发作,害得我险些失手,差点以为我们就要丧命当场。”

“公主……”青魑心下难过,不知说什么好。

“不必难过,我早已习惯。只是这一次我竟昏睡了三日,倒着实有些误事。”白珑缓缓摩挲着案边的酒樽,问道,“三日已过,狄釜那边是否有消息?”

“狄釜将军去了神界,我们已无法追踪,”青魑道,“不过若是按狄釜将军走前的意思,怕是已经集结兵将去攻打神界,直取天帝天宫了。”

白珑皱眉:“青魑,狄釜叛逃之前所说的话,你能否再同我重复一遍?”

青魑于是将狄釜临走前的话向白珑复述了一遍。

“……狄釜将军说,他被关在这魔界三千年,早已是受够了,所以他要去干翻神族,一统六界……”

“还有吗?”

“还有……”青魑欲言又止,“还有,狄釜说什么‘三千年重劫’已至,公主就算想阻拦他,要看……要看公主有没有命活到那时候。”

白珑半晌不言。

“当年,狄釜亲眼看见我杀了父尊,也听见了父尊临死前对我降下的诅咒。”白珑喃喃道,“三千年来,狄釜一直被我的魔力所慑,故而选择听命于我,然而他也同样看到了我受父尊的诅咒折磨,啮骨之痛日日持续,只能以饮酒减轻痛苦。”

白珑仰起头,微微一笑:“三千年了,父尊的诅咒,哪一样不是成了真?所以狄釜深信,这最后一次,我定然也躲不过了吧。”

“最后一次?”青魑疑惑道,“当年的赫咎魔尊,除了这啮骨之痛外,还对公主下了怎样的诅咒?”

白珑闭目道:“他说,三千年后,我将遭重劫,挫骨裂魂而死。”

青魑大吃一惊,睁大眼睛:“什么?这……这……”

白珑忽然转头望向青魑,微微一笑。

“青魑,你本也是妖族王女出身,你父亲枭妖王为了从我这里得到尊号和封地,不惜将你这王女送来做我的侍婢。你们妖族之中,骨肉亲情也十分寡淡么?”

“青魑服侍公主已有千余年,作为王女是幼时的事情,并不记得许多,”青魑道,“妖族亲情的确寡淡,不过,也并没有……”

“并没有如我这般无耻残暴的弑父之徒,是么?”白珑微笑,“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残忍嗜杀的魔族公主,为了魔尊的权力,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放过?”

“不,不!”青魑连连摇头,”奴婢相信,公主当时定然是有自己的苦衷……”

白珑良久无言。

半晌,白珑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缓缓站起身来:“走,青魑。带上小珏,我们去赤岩关。”

从鎏都王殿到赤岩关,一路熔岩流淌如江河。往日熙攘的鎏都城,如今已空空荡荡,几成空城。

鎏都之于魔界族众,乃是无可企及的至尊之城。历代魔尊一旦夺得至高尊位,必然会于此登位,号令十二魔国乃至妖魔鬼三界。魔界等级森严,若是能成为鎏都的魔将,地位和荣耀比十二魔国的魔王地位更要高上许多,是以狮虬即使被封为夜冥魔王,却仍旧对当初被狄釜驱逐出鎏都之事耿耿于怀。

只是,这所谓的高位,所谓的权力,都仍然及不上那魔界之外的诱惑。

“狄釜临走说要去干翻神族,称霸六界。青魑,你说他能成功吗?”

赤岩关上,魔界之门闪如新月。白珑仰望着那熔岩铸成的天梯,问道。

“这……奴婢不知。”青魑道。

白珑半晌不言,片刻方道:“击败神族,一统六界,这本是父尊赫咎的夙愿。当年若不是造化弄人,他或许早已将天地变为魔族的天下——然而,如果他真的做到这点,恐怕如今的天地,早已重归混沌了。”

说着,白珑迈步走向天梯,青魑紧跟在白珑身后。

“奴婢身为妖族,在魔界一千多年,对魔族之行径耳濡目染,”青魑低声道,”若不是公主治理有方,魔族绝难以支撑到今天……”

“哈哈,治理有方?”白珑哂笑,”我哪里有什么治理之方,不过是以魔力慑人,层层镇压下去罢了,只是——”

来到天梯之下,白珑停了脚步,道:“我身为魔,亦深知魔的本性:自开天辟地以来,魔类力量强大,能与神族交锋,然而行事却天差地别。他们只知掠夺,不知礼节,嗜好杀戮,残忍无情,这些俱是魔族本能,无论他们身在何处,都不会有分毫改变。”

白珑抬起手,缓缓抚摸着天梯。

“可是,生而为魔,终究并非我们的选择,”白珑喃喃道,“他们终究是我的臣民,也是我应担负的责任。他们被狄釜骗出魔界后,定会无法无天,惹出祸事,之后极有可能被神族屠戮消灭,本座绝不能放任不管。”

“那,公主您要——”

“我要把他们全部找回来,”白珑凝目道,“至少在他们闯出大祸之前,或者说,在神界下手将他们全部除掉之前。”

“公主要去神界?”青魑担心地问道,“可是如今鎏都城内已几无人手,您要不要带着新招降的夜冥军手下去——”

“谁说我要带人手去的?”白珑微笑道,“本座自然是要独自前往。”

“什么?”青魑一愕,蓦地睁大眼睛,“这,这怎么可以!公主,您可是魔界之主,倘若被那些神族盯上,他们定会对您不利的!您独自前去实在太过危险,更何况,何况……”

“何况什么?”白珑目光微动。

“何况,何况您方才说的,那赫咎魔尊所咒三千年重劫,万一应验……”青魑声音越来越颤抖,“您要知道,自您接管魔尊之位至今,正好……三千年了。”

白珑却笑了。

“劫数吗?”她抬起头望向魔界之门,眸中映出那片月牙般清澈的蔚蓝,”青魑,你要知道,所谓劫数,不过是大一些的难处罢了——有人过得去,有人过不去,过不去就成了命关,过去了呢?却变成了笑谈。此次我若携兵前往,反而更会被神族认定成发兵宣战,引来更多阻碍。所以,我还是应独自前去,才更加隐蔽稳妥。”

“可是公主……”青魑犹想劝阻。

“好了,”白珑道,“青魑,我先前给你的魔尊之令,可还在手?”

青魑忙将那魔尊之令从怀中拿出:“奴婢不敢有失。”

白珑拿过紫电色的魔尊之令,口中轻念咒诀,令牌渐渐从她的手心升于半空之中,仿佛被镀上一层水银,随即迸发出白色光芒,绕上那天边的缝隙,宛如一条巨大的白龙。魔界之门下的天梯摇摇欲坠,而那白龙仿佛在穿针引线,沿着魔界之门的轮廓游走,似要将那魔界之门缝合。

青魑睁大眼睛:“公主,这是……”

白光忽然间消失,魔尊之令也变回紫色,从空中缓缓落下,重新回到了白珑手中。

“青魑,记住,我将出逃魔众唤回时,会从魔界之外发出指令,感应到我的指令,魔尊之令会再次变为银色,”白珑将魔尊之令重新递给青魑,叮嘱道,“我已将闭门咒法施于令上,一旦见到它变色,你便从结界之内启动此闭门咒法,将魔界之门重新闭合。明白了吗?”

“是,公主。”青魑小心地接过魔尊之令。

“小珏在哪里?”白珑问。

青魑忙从袖中拿出一个玉匣,呈给白珑。白珑打开玉匣,里面蛰伏着的紫蛇立刻苏醒过来,晃了晃脑袋,露出碧色毒牙。

白珑伸出手指,弹了弹它的脑袋:“小珏,本座要带你出去逛逛,见见世面,可一定要听话,莫要丢了我的脸。”

“公主……您真的决定了吗?”青魑的声音有些颤抖。

“当然,”白珑把龇牙咧嘴的小珏按了回去,收起玉匣,“我不会离开很久,狮虬既死,混沌关未破,其他魔国也不敢轻举妄动,鎏都暂且会太平一段时日。你好好看管王殿,等着我回来。”

白珑转过身,抬步踏上天梯,一步步向魔界之门走去。清冽之风袭来,荼白衣裙在风中飞舞,在赤色天空的辉映下,她宛如血色天池中一枝雪白莲朵,随时会被这巨大的暗潮吞没。

青魑心下揪紧,忽然想起一事,喊道:“公主!您的啮骨之痛尚在发作,要不要带些酒去……”

白珑在天梯的尽头停下脚步,回身一笑:“魔界的那些仙酿存酒,本也是几千年前从神界掳来的,待我真到了神界,难道还怕没有酒喝么?哈哈。”

白珑回转身去,忽而飞身一跃,仿佛白鹤展翅般腾空而起,须臾间消失在蔚蓝如水的魔界之门中。

“别哭丧着脸,我会活着回来的。”

“公主……”

青魑仰望着白珑离开的方向,紧紧攥住手中的魔尊之令,“您可一定,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孤王】
太古调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