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寒泱微微一凛,回转过身。一名碧绿色天衣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仙阁的门口。白珑的动作不由得僵住,略有些尴尬。华妤的目光在白珑身上停留片刻,便望向寒泱,璨然一笑:“师兄,我远远听到琴声,这么晚了,你还不曾休息么?”“哦,师妹,请进,”寒泱咳了一声,道,“小鲤鱼,去给华妤神女备茗。”“哦,好的!”白珑如遇大赦,立刻溜进了内室。华妤扫了一眼地上的酒坛。“这位美丽的妖族姑娘……不愧是师兄的侍女,不过,我怎么记得师兄早就不饮酒了?”“嗯,”寒泱含糊其辞,“师妹深夜来访,有什么事吗?”华妤坐在几案之旁:“没什么,只是与师兄一别三千年,重逢之后,我们还没有好好单独聊过天……华妤有些话,想对师兄说。”白珑在内室,找到了茶具,七手八脚地弄好了茶。她从门缝向外看去,华妤正和寒泱交谈,她正对着她,白珑能看到她脸上的神情。白珑记得,这位是寒泱学习太古琴术的师妹,言语温柔,举止矜持风雅,大概是寒泱的红颜知己。但是今晚,华妤的表情似乎有一些不一样。“昨日我思及故去的姐姐,言辞激烈了些,请师兄莫怪,”华妤望着寒泱,神情郑重,“但是,我今次来,实际上也是为了她。”良久,寒泱问道:“师妹的意思是?”华妤直言道:“我希望师兄知道,斓姝是因为你而死的。”白珑端起茶盘,刚要走出内室门,忽然听到这句话,不由得立住了脚步。寒泱脸色微变:“你说什么?”“是的,没有错。”华妤轻声说道,她望着寒泱,目光幽冷,“我的姐姐,汜林国神主斓姝,就是因为你而死的。”寒泱眉头微皱,望向华妤。“师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三千年前的那一日,都发生了什么吗?”华妤瞳孔收紧,目光忽然间变得悲伤而痛苦,”你派使者送来退婚信的第二天,魔族大军便包围了汜林国都,我们国力不足以抗敌,神民们成千上万地死去,唯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往城外……斓姝本来可以跟我一起逃生,可是她放弃了。她说,她万念俱灰,对这世间已再无留恋,所以,斓姝决定亲自启动上古封印,和魔族同归于尽,与汜林国一起葬身东海。”寒泱震惊地望着她:“这……”华妤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在他的面前。那是一串墨绿色的剑穗,一株紫藤花刺绣于上,如藤蔓攀附古林。“这是斓姝的遗物,她死之前,嘱咐我若能再见你一面,就把它交给你。”寒泱无言望向那剑穗。“师兄,斓姝对你一生痴念,却终究被你弃如敝屣。”华妤轻声道,“她并不怪你,可是我,仍然希望师兄能够记得,你此生对她的亏欠。”华妤一字一句地说完,便站起身,飘然离开了仙阁。月光从窗外幽幽照入,辉映在寒泱身上。寒泱凝目望着那剑穗,目光沉重,久久不语。白珑瞅了瞅华妤离开的背影,这才走过来,走来把茶盘放在案上,悄声问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呢?是你从前欠下的风流债吗?”寒泱微微一僵,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白珑望向案上的那剑穗,好奇道:“这个剑穗如此精巧,定然配的是把好剑。既然如此,想来剑的主人,应该是位用剑高手吧?”寒泱沉默不言。“斓姝——是叫这个名字么?”白珑问道,“她是谁?”良久,寒泱方才回答:“斓姝是华妤之姊,汜林神国之国主,也曾是神界顶尖的剑术高手。三千年前,她与魔尊赫咎部下的魔族作战,汜林国被灭国,除了华妤逃生以外,斓姝与其余神民一同丧生,沉入东海海底。”白珑微微一凛。“原来她也是死于魔族之手,”她忽然问道,“她是你师妹的姐姐,也曾是你的未婚妻子,对吗?当初,你为何要退婚?”“因为……”寒泱突然清醒过来。他发觉自己已经对白珑说了太多的话,警惕道:“不许再问。我此次留你同行,是为了除魔之计,并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连问你两句话也不可以吗?”“不可以。待到魔乱平复,你须得立刻离开神界,不得再回来!”寒泱冷冷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冷漠和戒备。“行行,知道了,不用你担心,到我该走的时候,一定不会耽搁的,”白珑嘀咕着,在几案旁坐了下来,“神仙,要不要尝尝我泡的茶?”“不必了。”寒泱摇头。他缓缓抚摸着太古琴的琴弦,抬头望向窗外的夜空。恍惚中,寒泱仿佛陷入回忆,夜空里那轮清冷的圆月,正如千万年前神界盛放的玉色仙昙。寒泱还记得,他和斓姝初识的时候,就是上一次仙昙花开的时节。天池的仙昙五千年方才开一回,很久以前的那一年春日,天宫的仙昙次第盛开,宛如白雪落满路旁,天帝邀请所有神国的王族前来天宫赴宴赏花,寒泱作为曦羽国太子亦受邀在场。宴席之间,天帝一时兴起,命在座各位神族太子公主们比剑助兴。令所有仙神意外的是,几场酣畅淋漓的比剑下来,最后脱颖而出的胜者,居然是一名公主——汜林神国大公主斓姝正值年少,美貌更胜席间仙昙,剑术更是极为精湛巧妙,其他神国的太子们全都纷纷败在她的手下,最后,未曾上台比武的太子,只剩下寒泱。斓姝的剑尖指向席间寒泱,笑道:他们都败了,你敢来战么?她神采飞扬,长发束成长髻,额角生有一枚紫藤花朵,一身紫色天衣,英气而艳丽。剑柄之上,一枚墨绿剑穗在风中飘动,似是挑衅,又似是邀请。彼时寒泱年少气盛,自然不愿落败认输。他饮下一壶酒,昂然上台,说道:我若要比剑,必须有琴为伴。天帝命乐师为他奏琴相和,寒泱却谢绝,自己袖间揽起一把琴,一手抚琴,一手持剑,和着战歌一曲剑舞,最终漂亮地击败了斓姝。很久以后,寒泱曾想,如果他那日没有那么强的好胜之心,他和斓姝的命运,是否会变得不同?他们因比剑而相识,后来才知,斓姝不仅容颜美丽,剑术高超,甚至还极擅长音律,和寒泱的趣味十分相合,很快便成为知音。神界最出色的太子与公主,仿佛是天生一对,双方的王族均觉得,这是一门极合适的亲事,便请月老为他们俩定下了神姻。那时候,所有的曦羽国王室和神民都对寒泱说,斓姝会是他将来的妻子,是未来曦羽神国的王后,连他自己也曾认为,这是他作为神国太子的责任,是此生不可避开的轨迹。只是后来寒泱才知道,那一切终究并不是爱情——在遇见鳞儿之前,他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情。直到三千年前,魔族之乱降临,一切翻天覆地,沧海桑田。“斓姝因你而死,她对你一生痴念,却终究被你弃如敝屣——望师兄能够记得,你此生对她的亏欠。”华妤的言语,字字诛心。直到今天,他才得知,自己那时放弃婚约的决定,竟害得斓姝放弃求生之念,与魔族一同葬身大海。他终究是负了斓姝,可是亏欠她的,如何才能偿还?寒泱胸中仿佛被重重地堵塞着,想要发泄,却无人诉说。“其实,你可以跟我说说。”白珑忽然道。寒泱一僵,从回忆中回神,看向白珑。白珑正捧着酒坛子,一双眼睛很认真地看着他:“有时候,事情一直堵在心里,会更加难受的。”“我从不与妖魔谈心,”寒泱冷冷道,“更不需你为我排解。”白珑耸耸肩,道:“随你咯。”她放开酒壶,打了个哈欠:“好了,我得睡了,对了神仙,跟你说一件事,我喝酒之后,往往会睡得死沉死沉,所以明天什么时候出发,可别忘了叫醒我。”“你——”寒泱尚未说完,白珑已以一种恣意的姿势躺倒在他身边的地面上。她荼白色的衣裙和墨色的长发在月光里散落,寒泱低头看向她,忽然脸色一变。白珑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她睡去的脸上眉头紧皱,仿佛刚刚遭受过非人的痛苦。日间那绝世的容貌在黑夜里沉落,就连她鲜艳的红唇,此刻也显得如血般惊悚。若不是她适才一直在自己身边,寒泱简直以为她是刚从刑场被虐待致死,自己眼前的,仿佛不过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艳尸。寒泱震惊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凝目看着她,良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