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柳藏花

正说话间,却听外头传来了喧嚣声,屋里的人都循声望去,却见两个女子并肩进来,前面一个身材高挑,容貌娇俏,正是方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四小姐德雅。她一进门,便叫了声,“爸爸。”

不同于世人重男轻女,方家因为男孩太多,女孩儿便分外稀罕起来。方慰亭生了八个儿子,可养大的女儿却只有三小姐和四小姐两个,三小姐德娴三年前便已出嫁。四小姐德雅今年刚满十七岁,阖家人对这个未出阁的千金更是爱若掌珠,独有她才能有住在这大圆镜中的殊荣,方慰亭瞧见她便露出了笑容,口中却数落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可吃了没有?”

德雅先行了礼,便娇声道,“三嫂同我在致美斋吃了银丝卷才回来的。”她身后的人穿着淡青色绸缎圆摆衬衫,下系墨色绸裙,走到众人前轻轻曲身行礼,正是孀居的三少奶奶程颐清。

虽说如今是共和了,不同于前朝那样处处守旧,但大家子里嫡庶还是有分别的。方家嫡出只有一位三少,三奶奶程颐清又是抱着三少的遗像过门的,最得方家上下敬重。此时几位少奶奶都还礼不说,便连姨太太们也站起来,不敢受她的礼,独独只有徵端坐着不动,德雅忙向他递眼色,悄悄扯了他一把。方慰亭微有不满,“怎不给你三嫂行礼?”

二夫人打圆场道,“六少走了这些年了,那会儿三奶奶才刚过门不久,这么些年不见,一时认不出也是有的。”徵端简直是被德雅生拉硬拽起来的,他冷冷地瞥了颐清一眼,不温不淡的招呼了声“三嫂”,全当是行过礼了。颐清也不计较,一福身向他还了礼,却也不再看他,只坐下低头不语。四奶奶挨着她坐着,笑问道,“三嫂今儿吃什么好东西去啦?”颐清轻声道,“四妹妹在学里听人说致美斋的烩鱼胗做得好,我们便去尝尝。”五奶奶凑过来问道,“烩鱼胗是个什么做法?也是用鲤鱼做的?”

“用的尺来长的活鲤,首尾红烧,鱼片糟溜,鱼胗清烩,也叫四做鱼。”颐清是南省人,说话本就轻柔,此时她娓娓道来,耳上带着一对白玉坠子亦随着微微摇晃,那耳坠子一闪一闪,一时也瞧不清是颈白还是玉白。

四奶奶挨着她坐着,一眼便瞧着这耳坠子眼熟,仿佛从前在大太太那儿见过的,愈发眼酸得紧,便说道,“那定是做得比家里好得多,不然也不会挨到这时候才回来呀。”颐清脸微红,说道,“吃过了致美斋,又去天桥的落子馆听了会子大鼓书,这才回来的。”五奶奶愈发好奇,“落子是什么?”四奶奶不耐烦道,“五弟妹难不成连落子也没听过?”颐清性子甚好,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就是京里的小戏,有唱京韵、梅花的,也有唱单弦、河南坠子的,我也没听过几次。”五奶奶欣然神往,“下次我也要去瞧瞧。”四奶奶见她俩说的投机,自觉被冷落了,愈发心中不快,找了个由头便和六姨太换了座。

德雅比徵端小三岁,两人又是一母同胞,都在大太太屋里养大的,更比别人亲昵几分,此时她偷偷朝着哥哥做鬼脸,“我刚才进门,似是听爹爹说,要给你说亲事啦?”瞧她神色鬼祟,显然是早就知情的。徵端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暗骂她不够义气。

兄妹俩两人这厢正打着眉眼官司,却听二夫人徐徐说道,“老爷说的宋家门第自不用说了,要说人口简单也是他家了。”徵端听到这里已明白了七七八八,原来他们说的宋家,指的正是如今的副总统宋元卿,此人原是水师出身,权倾朝野的张香帅一眼相中了它,叫他去武昌编制新军,遂成了南方军界的领袖人物。方慰亭做了大总统后,也是几番周折才将他请到京中,先叫他做副总统,如今国会解散,又要成立一个参政院,便请他把参政院长的衔儿也兼了起来。

六姨太快人快语,拍手接话道,“听说宋家是不纳妾的,家里太太只生得两位小姐。大小姐嫁了老庆王家的五贝勒,从前也是常来咱们府里走动的,人既体面,又爽利的紧,若是在前朝的时候,那也正经是位王府里的大福晋呢。”

四奶奶听她说的粗鄙,不由笑着接口道,“这都改元啦,六妈还记着王府不王府的呀?”瞧见方慰亭皱眉,六姨太自悔失言,又恨四奶奶播弄是非,顿时只觉如坐针毡。

二夫人笑的极是温和,望着徵端续道,“家里为六少相中的是宋家的二姑娘,小名唤做绍芳,小时候常与你一道玩耍的,你还记得吗?”徵端目也不抬,却说道,“是吗,我倒不记得她了。”二夫人面上颇有几分尴尬,只得望向了方慰亭。果然,方慰亭重重地哼了一声,面色颇为不愉。

德雅赶忙捏徵端的手臂,示意他别乱说话。二夫人知道他们兄妹从小便与大太太亲近,也不指望他们领情,她自有心腹之人,只递了个眼神过去,九姨太瞬间会意,说道,“这可是大喜的事,难怪老爷和夫人这几日这样欢喜,偏偏就瞒着我跟傻子似的。”她边说边笑着比划,“那位宋二小姐我听陈太太说起过,端端是个画里走下的美人,那眉眼、那样貌真真是没得挑的,就说是仙女下凡也不为过。”

这二人贯是一唱一和的,独哄得方慰亭高兴,难怪其他几位姨太太并大夫人早失了宠,只这二人牢牢把持着方家的家务。德雅心里一边叹气,一边给哥哥递话,“宋二小姐也在我们女中念书的,只比我大一岁,我在学里常见她。贝满太太常夸她英文流利。”

素来木讷的五姨太却有些顾虑道,“如今女学堂里都是洋人太太教的,听说是不教女红的。”见方慰亭又皱眉,二夫人便接口道,“如今可不比从前了,女学里也是什么都学的。”德雅笑道,“五妈放心,学里也教女红的,既有洋人太太,也有嬷嬷们教女课的。”

六姨太吃一堑长一智,这会儿赶忙道,“我们德娴在学里时,女红就是顶好的,贝满太太也常夸她。”三小姐德娴与五少一母同胞,都是六姨太所生,此时提一下出嫁的女儿,也算是弥补一下刚才的错处。

女人们多了,坐在一起不免七嘴八舌聊得热闹,徵端早不耐烦听了,碍于父亲还在场,不敢擅自告退,他无意瞥过众人,却见只有颐清安静地坐在一旁,拿了杯茶慢慢啜饮,倒是事不关己似的。

六姨太离她最近,便对她嘘寒问暖,“三奶奶用饭了伐?可要叫人再给你做些来?”颐清摇头道,“我用过了。”六姨太拉她的手,又去握住她腕子,啧啧道,“可怜见的,好好一个孩子,过门才几年,倒瘦了这么些。别是学那些女学生,爱俏不肯吃东西吧。”颐清刚刚褪下点红晕的脸色,瞬时便涨红了几分,这话德雅却不爱听了,“六妈说吃饭就吃饭,偏扯女学生做什么。”

六姨太佯装打了自己一巴掌,“瞧我,就是太直,又惹着咱们四小姐了。”她本就是热闹的性子,双目一转,又笑了起来,“三奶奶与我们德娴同岁,也只比四小姐大不了几岁,这都过门六年了。我看咱们四小姐怕也快要出门子了。”这下轮到德雅面色涨红,站了起来直跺脚,“好端端打趣我做什么,不与你们说了。”说罢,扭身就往外跑了,倒惹得厅中的人都笑了起来。

方慰亭忽然问道,“老五这些天去哪了?怎么老见不着人,这不着家的东西。”说到了自己的儿子,这下轮到六姨太笑不出来了,尴尬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厅中众人都相视而望,还是二夫人含混道,“听说是到金陵去了,许是过几天就回来了。”瞧见方慰亭脸色不好看,九姨太拍手笑道,“想起了一桩要紧事,陈大人前两天送了一架电影机来,可以放一些洋人跳舞打球的片子看,老爷可要一同去看?”方慰亭连连摇头,“你们去瞧吧,我瞧着那个就头晕。”

毕竟是方慰亭的吩咐,在家歇了两日,这天过了晌午,徵端便上陆军部去了。如今的陆军部仍设在铁狮子胡同,其实隔的并不算远,过了文津街,绕过景山,往东走不了两三里就是了。这里过去是一处亲王府邸,挨在和硕公主府旁。如今除了门前一对石狮子还是王府旧用的,里面是新起的西式洋楼,这倒不是新政府的创举。前朝的时候这里先是用来办陆军贵胄学堂,后来又把陆军部和海军部也设在了这里,等到辛亥后,方慰亭初就任大总统也是在这里,由于整日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胡同口马路扩了又扩,仍觉得狭促。还是江朝宗提了建议,这才把总统府搬进了新华宫。不过陆军部依然留了下来,徵端轻车熟路,进了五开间的悬山大门,西院是陆军部,东院是海军部,他往西绕过一扇巨大的影壁,便见一座青灰色的四层洋楼,正面主楼的券顶上挂着大钟的,这就是陆军部了。

进了门先让承政厅的秘书副官去通禀,这副官名叫唐穆崧,约莫三十出头,中等身材,样貌不算出众,只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很见精明,只见他很是为难,“我们段军门用过午膳后,是不让通传见客的。”徵端哑然失笑,“罢了,不需通禀了,我自己进去就是了。”他还是头一次进段芝泉的办公地,正设在走道最尽头的阳面屋里,室内也并不奢华,木质的半人高架子上琳琅堆着书册,琴剑瓶炉样样齐整,正中还挂着一对条屏,上书:“传家有道惟存厚,处事无奇但率真”,底下还落着“祺瑞”的款,正是段芝泉的手书,外间都说段芝泉是个儒将,倒不是浪得虚名的。

因见段芝泉正俯着身子,专心致志地看着案上摆着的一盘残局,徵端站在他背后看了会儿,手指虚虚一指,“这里似可破局。”段芝泉撒开棋子,回身见是徵端,笑骂道,“好你个老六,进来也不吭一声。”

“谁叫段军门架子大,过了午便不让人通传了,还当在闭门研究多少军国大事,想不到是在栏柯。”

段芝泉个头不高,许是因为常年戎马征战的缘故,看起来格外的精瘦干练。他肖虎,今年四十八岁,论年纪足可做徵端的父亲了。十年前段芝泉的原配太太得病死了,方慰亭为了笼络住这员虎将,便把大太太的侄女德蘅嫁了他做续弦,德蘅小时候就过继在方家了,家里都叫一声大小姐的,段芝泉由属下成了女婿,便连他们在京里的宅子都是方家陪嫁的。

徵端平日里见了段芝泉,只叫一声姐夫便是了,两人是熟极了的,见面也不寒暄,段芝泉棋瘾上来了,抓着徵端便要杀一局。段芝泉是出了名的棋王,徵端棋力也不弱于他,两人手谈了三局,不知不觉竟过了半日。

好容易让段芝泉过足了棋瘾,徵端笑道,“爸爸叫我跟你学办差,没想到尽是纸上谈兵了。”

“办差有什么好学的,”段芝泉指了指大案上摞了尺高的文牍,“近来要和意国、日本买一批野炮步枪,要价四百八十万大洋,你替我瞧瞧承政司拟的买械合同成不成。”徵端应了声是,段芝泉却把唐穆崧叫了进来,“去把军需司拟的合同都抄上一份,送到老六府上去。”唐穆崧弓着身子,喏喏称是,徵端正要跟着他出去,谁知段芝泉又叫住了他,“今儿不急,叫旁人去办就是,都是些琐碎事,用兵不在这上头。”他一壁请徵端坐下,又摆弄起案旁的茶具来。

段芝泉喝茶也是极讲究的,不止水要好,茶要佳,器皿要精,烹茶的事也不肯假手下人,必须要事必躬亲,亲手递了杯茶给徵端,“这是今年的猴魁,才从太平县送来的,你瞧瞧如何。”徵端瞧着这茶根根碧绿,足有两寸来长,立在杯中不弯不折,倒是称奇,“这是今年的新猴魁?”段芝泉得意起来,哪里像是个战无不克的虎将,“你算是有口福的,猴魁难得的就是这芽叶一般齐的,寻常人只知道龙井碧螺春好,哪知道猴魁的妙处。”

徵端品呷了几口,只觉一股豆香味,也不好胡乱品评,只称了几声好。段芝泉心满意足,翘起腿道,“我如今犯了懒,每日困在这里忒没意思,只盼着早点回合肥老家去。你来得正是时候,再过些时日,把这地方交给你,我也可以安心告老还乡了。”徵端不禁一呆,“爸爸要知道你有这想法,定不会叫我再来陆军部学办差了。”

“嘿,那也未必。”段芝泉摇摇头,一哂道,“也罢,先不告诉老爷子,咱们且乐咱们的。你每日都过来陪我下几盘棋就是了。”徵端蹙额道,“得,我这是来学下棋来了。”段芝泉极是自负的拊掌道,“旁人我还不愿意教呢,你小子别不识好歹。”他瞧着徵端脸色发暗,问道,“怎么,你是真不想学办差?还是想回德国去?前儿的事我可听说了,你也忒胆大了,惹得老爷子好生恼火。”

“昨儿倒不是为这个,”徵端叹了口气,望着窗格子道,“我就是想不通,太太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落到这个地步。”段芝泉何等通透,闻言明白了他的心事,一边沏茶,一边说道,“当年我和德蘅刚成婚不久,便见识过一次老爷子同大太太吵架,嘿,那可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的。”

要说方家从前的事,徵端兴许不知道,可段芝泉却再清楚不过了。但他也知道旁人都能说大太太的不是,但徵端是定要护着大太太的,这里头也是有缘故的,于是他干脆从头给徵端讲起了旧事。

大太太其实是极其刚硬的性子,这点段芝泉是很有体会的,他的太太德蘅也是一样的脾气,夫妻间常有争吵,好在段芝泉颇能容忍比她小了近二十岁的年轻太太,不与她计较罢了。可大太太刚与方慰亭成婚的时候吵得更加厉害,再加上方慰亭又应试不中,苦闷中竟在风尘里遇到了一位奇女子,就是后来的二太太顾氏。

段芝泉对顾氏其实是有几分敬佩的,一位窑子里的红姐儿,说来也真是慧眼识英雄,遇到方慰亭后竟然倾其积蓄自赎其身,甘愿嫁给方慰亭做妾。等顾氏进门后,又先一步生下了大少,大太太见状不妙,这才忙将陪嫁的丫鬟送到京里做了通房,隔了一年通房生了二少,大太太做主抬做了三姨娘。方慰亭觉得大太太为人不妒忌,夫妻间倒渐渐和睦了,大太太便生下了三少。

后来方慰亭的官越做越大,身边打点孝敬的人自然少不了,又接连纳了不少通房侍妾,有些只怕连方慰亭也记不清,大太太由此定了条家规,有子女的才可抬姨娘。方慰亭被派驻番朝鲜时交涉通商事宜,大太太自是去不了的,二夫人捡了个便宜一同跟了去,朝鲜国主为了笼络方慰亭,一口气送了方慰亭三个妻妾,其中有一位金氏更是两班出身,身份高贵。二夫人闹个不休,搬出了大太太定的家规来,无所出不得抬房。哪知道这个金氏肚皮十分争气,先后生下一女一儿,二夫人也没话可说。段芝泉说到这里,就住了口,“后面的事,老弟都比我更清楚吧。”

徵端脸色发白,这位金氏便是她自己的生母了。他五岁还不满,母亲就在回京的路上死了,只遗下了刚出襁褓的四妹德雅。兄妹俩都被送回彰德老家,交由大太太抚养。大太太亲生的儿子不在身边,便对这两个没娘的孩子十分爱护,视同己出,这份养育之恩他怎能忘怀。可如今父亲已做了大总统,却叫大太太住在外头,这怎能说得过去?

段芝泉觑他脸色,便知他心中意难平,劝解道,“太太住在西山去,倒不是和二房的置气。”徵端一怔,不由望向了段芝泉,只见他伸出三根手指,微一晃便收了回来。

“你是说三哥?”徵端蹙起了眉,方家有兄弟八个,除去老七老八太小,剩下成年的只有六个。大哥徵炎是二夫人所生,几年前在老家时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受了重伤,家里四处求医问药,好不容易捡回性命,可一条腿到底残废了,如今送到德国去医治,说能治愈也只是句自欺欺人的话。二哥徵禅和二嫂陶氏新婚不久,二嫂便有怀身孕,却难产而亡,二哥受了严重的刺激,竟至离家出走下落不明。三哥徵毅是大太太嫡出,从小父亲对他栽培最多,人也英明果敢,可六年前方家出了件大事,三少也因此而青年夭亡,纵然家里极力遮掩,但外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一下子折损了三个成年的儿子,这也是方家的伤心事。

段芝泉点了点头,“德蘅是常去西山瞧太太的,她回来同我提过几句,说太太如今吃斋念佛,确实不想管家里的事了。回头你去一趟西山,便知道实情了。”

两人谈了会儿,徵端忽然起了疑心,“前儿在海子边的事你怎么就知道了?要是叫爸爸晓得了,少不了要清算身边的人走漏风声。”

“你这小子,如今越发出息了,还要将我一军,”段芝泉也不以为意,“实话同你讲,是碧贞告诉我的。”

“吴小姐?”徵端颇是诧异,不由打量着他,“难道她竟是你举荐的?”

段芝泉也不否认,“如今既要倡导女子议政,再没有比碧贞更适合的。”徵端问道,“听说京里有一吴一沈的说法,那一沈是江朝宗的干女儿?”

“江朝宗有什么眼光,只知道养粉头喝花酒,”段芝泉嗤之以鼻,“说什么一吴一沈,其实真论起才情心胸,沈氏给碧贞提鞋都不配。”徵端很少见他这样推崇女人,不由奇道,“啧啧,听你这说头,仔细大姊知道了要打翻醋坛。”段芝泉摇了摇头,面上倒露出了几分尴尬。徵端知道他的难处,德蘅没过门前,段芝泉本就有四房姨太太,可德蘅嫁过去后却把几个姨太太都遣回合肥老家了,家里怨气大极了,只是碍于大总统府,都敢怒不敢言。

徵端岔开了话题,又道,“说起那一沈,难道白得了个巾帼才女的名头,内里是个草包?”段芝泉连连摇头,“脂粉里也有英雄,但沈氏算得了什么?只有一样,她倒是无人能及。”

徵端一怔,“哪一样?”

“脸皮之厚,无人能及。”

徵端有些讶异,又有些好笑,只听段芝泉道,“我荐碧贞,是因为她才学好,英法文俱佳,老爷子身边就缺这么一位精通洋文的人才,她的才情,便是男子也不及的。江朝心思宗龌龊,以为是给老爷子寻通房找小妾?实在不堪。”

从陆军部出来,只见日头已渐偏西了,徵端在大门外的铁狮子前略顿了顿,摸出怀表来看看,长短针重合在“Ⅵ字上。今晚上有几个留欧的同伴约了在六国饭店,可这几日应酬的发昏,再加上这时候不上不下,去了只怕都要散场子了。他想了想,回来原是该去见见陈景筼的,便抬步往府前街走去。刚走到八字影壁处,忽见一个小厮气吁吁地跑过来,大声道,“六少,尤老爷、陆老爷让小的来传话,这会子他们从六国饭店散了,去朱茂胡同的富桂堂打茶围[旧时去妓院青楼饮酒取乐称之为打茶围。],派小的来接您过去。”

这帮留学生回来,惯有去八大胡同打茶围的习惯,徵端没有这个兴致,摇头道,“我不过去了。”那小厮却不依不饶,指着身后一辆簇新的黄包车道,“尤老爷连车都备好了,叫小的定要把六少请去。”徵端哑然失笑,“你这猢狲,尤之驰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缠人。”那小厮抹了把汗笑道,“小人陆贵,是老合兴车行的,如今专给尤老爷家出车。尤老爷说了,只要能把您请去,再给小的结五块大洋。还是陈老爷说,六少好洁净,专让小的去车房里找辆刚洗刷过的新车来。”

“哪个陈老爷?”徵端随口问道。

“是住在化石桥的陈景筼陈老爷呀。”陆贵答得脆亮,眼巴巴地望着徵端,寻常叫一趟车,也不过几十个大子,这一趟差使五个大洋,足够一家人半年生计了,无怪乎他这样心热。

听说陈景筼也在,倒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徵端改了主意,索性去一趟就是了,他想着从这里走过去也不过二里路,正好饭后消消食,便点头道,“我从这慢慢过去,坐车就不用了。等会到了富桂堂,你找尤之驰领那五个大洋就是。”

陆贵却不肯放弃,他瞧着方徵端好性儿,拉着车跟在他身后兀自喋喋,“莫怪六少不识得小人。尤老爷惯用我家的车,又干净又簇新,决不能有一点怪味的。六少平日坐汽车,今日该换换口味,坐坐小人的车才是。”

徵端又好气又好笑,“再要啰唆,我便不去了。”陆贵哑了声,生恐他反了悔,自己失掉五块大洋,便默不吭声地拉着车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了兵部洼胡同,转过西河沿,耳听得便有丝竹声入耳,徵端微一愣神,见些打扮妖娆的女子在门前晃荡,更胆大些的便贴了过来要拉扯方徵端。素有洁癖的六少哪里受得了这个,刚掸开手,便见那陆贵冲到前面一把推开那土娼,呵斥道,“下三滥的货色,也敢来拉扯贵人。”徵端知是妓女,更有些脸上挂不住,那土娼却兀自调笑,“哟,好大的架子,小班打茶围,坐肩出条子,都是一样的生意,瞧着清倌儿品相好,再过几年也要来暗门子里,有什么分别,都是一样的皮肉生意呀。”

徵端听得七七八八,知她说的不是好话。那陆贵却是骂战里的好手,“别扯神弄鬼的,老实做你的生意去,回头告了张三娘,看不要撕了你的皮。”那土娼变了脸色,拧了拧耳朵,恨恨的呸了几声,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陆贵回头瞧徵端脸色,知他没见过这个,笑着解释道,“这一带就是这样,都是小下处的暗门子,这是上不得台面的地方,倒教六少受惊了。”徵端这时才知坐车的好处,这片胡同脏杂得很,走下去还不知碰到什么。那陆贵十分乖觉,瞧他脸色便道,“六少可是走累了,上车来小人拉你一程,平稳着呢。”徵端一点头上了车,那陆贵拉着他跑得飞快,不多时便到了富桂堂前。

这是一间新开的小班,倒不同于寻常妓馆青楼的热闹,过去八大胡同的妓馆门前要站一龟公,每逢客来必要高声喊“客来”,恨不得嚷的满街都知道。如今都装了电铃,铃声一摁,里面的人就来开门,倒是清静多了。徵端暗自好笑,心想这也算文明社会带来的新面貌,正当胡思乱想之际,里面的人早开门过来迎客了。

这是间清吟小班,乃是京师妓院中最上等的,既清净又雅致,不过两层楼高,分隔成了数间。一间间都按照如今最时新的西式布置,地铺锦罽,壁列电灯,墙上挂着大张的油画,愈发显得窗明几净,在城里也算是一等一的文明去处。

见他进来,众人都哄笑起来,“偏偏六少架子大,这钟点才到,可不得罚。”座中约有七八人,都是京师各家名门的公子,其中陆云白、尤之弛几个,都是旅欧时的同学。徵端一落座,又瞧见席上竟有白日里在陆军部见过的唐穆崧在,不由微微诧异。唐穆崧略一躬身,殷勤道,“今儿没来得及向六少回禀,卑职也是从日本求学回来,刚进陆军部办差满两年了,以后还请六少多关照卑职。”

尤之驰奇道,“难不成六少也上陆军部去了。”

“正是,”唐穆崧主动讲了六少在陆军部的差事,又恭维道,“六少虽是初到陆军部,但也是潜龙入渊,日后不可限量啊。”

座中有一人,容长脸,人很精瘦,瞧着比众人年长几岁,忽然插话道,“那以后就不能叫六少,要叫少帅。”

陆云白眨眼问道,“五贝勒这么说,可是有什么缘故?”

徵端不由多看了此人几眼,原来五贝勒金赞臣也在,心想今儿真是巧了,家里刚提过他,这就碰上面了。

五贝勒本名叫做载论,正儿八经的黄带子的金枝玉叶,到他爹是第三代庆亲王,那也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要是还在前朝的时候,这一桌子人见了他,都得磕头请安,可如今大清已经亡了,五贝勒也不拿架子了,自个儿改了个名字,叫作金赞臣。他生来就是个随和人,又爱逗闷子,听说打小就能言善道,老太后最喜欢他,传说庚子之变西逃的时候,那会儿五贝勒才六七岁,老太后一路都把他抱在膝上聊天解闷。五贝勒不仅是旗人的长相,也继承了旗人的不务正业,他手里提着个鸟笼子,一口京片子嘎嘣脆,见什么都能说几句,哪里都能混着,谁也不烦他。

要说佩服,徵端便佩服他这张厚脸皮,明明是夺了他爱新觉罗的江山,这爷们儿还似个无事人似的,提笼架鸟,到处乱逛,半点不改旗人本色,只见他得意洋洋道,“诸位都知道,咱们大总统真正的左膀右臂只有三个人,也称三杰。王冠儒大人虽然如今隐退了,但他是龙,这是谁都不争的。陆军部长段大人是虎,江苏都督陈大人便是狗了……”他说到这里,尤之驰嗤笑了起来,“龙虎倒也罢了,怎么陈大人偏成了狗?”

“这里头是有缘故的,”五贝勒最爱卖弄这些,“这三位大人都是跟着大总统一起练新军出身,原是叫龙虎豹的,三人本就胜似亲兄弟一般,可随着大总统位置越来越高,这三人倒是日渐离心了,抛开王大人不论,段军门和陈军门如今势同水火一般,六少,我说的是也不是?”

徵端笑着摆摆手,“这我倒不知,你且说说狗是怎么回事?”

“诸位想想,狗最大的特点是什么?”五贝勒还卖了个关子。

尤之驰眨了眨眼,会过意来,一拍腿道,“听话啊。”

“这句对了,”五贝勒笑道,“让他叫,他就叫,让他咬谁,他就咬谁。说的就是咱们陈军门。”

因为涉及长官,唐穆崧觉得不妥,忙道,“这就扯远了,还是说说咱们六少的差事。”五贝勒说起来头头是道,“现在龙是不肯理事了,狗远在江南,只有虎在京里领着陆军衙门,又听说又升陆海军上将军了,诸位说说,以后这陆军部可不就是六少说了算了。”徵端嗤地一笑,“倒没想到诸位这样看重我。”

“这兴许是真的,”唐穆崧眨了眨眼,“我听部里商量,说日后陆军部除了留府会议军务外,还管辖着各省派军的大权,那以后将军行署督理军务,都是六少说的算了。”尤之驰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那就是又设了一个军机处嘛。”众人一时谄词如潮,没口子的管徵端叫起“大将军”、“上将军”的恭维话来。

第二章 柳藏花
步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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