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野人庐
徵端一觉睡到了快中午才起身,正好到了要用午饭的时候。想到今日要陪陈景筼去平政院,一骨碌爬了起来,便听佣人来传话,“六少爷,小洋楼来客人了,二夫人请您过去。”徵端道,“我今日有事要出去,替我向二夫人告个假。”那佣人应声去了,谁知不到半刻钟,堪堪他穿戴妥当正要出门,德雅却进门来了,她瞧见方徵端便皱眉,“六哥,你好生不晓事。天大的事能比爸爸说的事还重要吗?”“爸爸说的事?”徵端愣了愣神,一时不明所以。“就是昨日说的那位宋二小姐来了,就在二妈的小洋楼呢,”德雅瞧他脸色,知他没伤心,忙挽住了他手臂,“六哥去见见吧,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成与不成总要相见一次再说。”徵端想起昨日见过的五贝勒,神色便有些不愉。德雅瞧在眼里,叹气道,“旁人操碎了心,你倒是半点不上心。你见过吴小姐了吧,给父亲做机要秘书的那位。”徵端点点头,“昨日刚打过照面。”德雅道,“这位吴小姐年纪轻轻,却十分了得,从前还做过《大公报》记者的,笔头又好,一口洋文也是极流利的。四哥前阵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三天两头就往父亲那儿跑。”她说的隐晦,徵端如何听不出来,皱眉道,“四嫂可知道这事?这成什么话。”德雅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道四哥怎么打起了吴小姐的主意,还不是因为四嫂娘家不得力,便在爸爸身边动心思。”四奶奶出身商贾人家,家里没有做过官的人。徵端不以为意,“四嫂的哥哥不是和阎百川有八拜之交吗?”德雅一哂,“那抵什么用,毕竟不是自个儿家里的人掌握实职啊。”四奶奶家其实是极殷实的,她父亲颇会经营理财,在大同置办了大片的田庄土地,开起了钱庄,再加上平素最喜行善好施,人称齐大善人。四奶奶的哥哥齐梦彪与山西都督阎百川是八拜之交,外面传说阎百川年纪轻轻,不到二十八岁就坐上了一省都督,便是齐家花钱替他买的。阎百川的都督是不是买来的说不清,但第二年齐大小姐就嫁入了方家,成了方四奶奶。也因为这个缘故,四奶奶总觉得低人一筹,不免常有和妯娌们攀比的心思,这也难怪德雅瞧不起她。“想想四哥,再看看宋家,”德雅连推带拉地扯着方徵端,“好六哥,这可是多好的一门姻缘,人家皇亲国戚都上赶着跟他家结姻亲,你还挑拣个什么。”徵端想起五贝勒,便抿了抿唇,含了一丝讥讽道,“就是跟庆王家成连襟,我才瞧不上。”“庆王是庆王,宋家是宋家,”德雅见他略松动些,忙拉了他的手,又补道,“就算要挑剔人家,也得见过了真人。兴许这宋小姐一脸麻子,又丑陋又土气,你瞧过了便有一箩筐理由去回绝父亲,岂不更好说嘴。”德雅连拉带拽地把徵端推到了居仁堂东侧的小洋楼,不同于居仁堂的富丽堂皇,这座两进的西式洋楼却显得小巧又别致,楼体均用红砖砌成,便连左右回廊也一应是红砖铺就。这是去年新落成的,又比居仁堂更新式了些,连门楼一概都用是罗马式的,卷柱配合着铁花栏杆,方柱头上装饰着垂幔纹,瞧起来精致极了。二夫人随着方慰亭在天津的租界住过几年,用惯了这样西式的设施,便选了这里作为住所,又怕别人说她奢侈,便叫孀居的三奶奶颐清同住在里面。家里人为了区别大圆镜中,把这里叫作“小洋楼”。还未进门,徵端便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传出,厅里是欧式的大舞厅,舞池中间铺着红色的木质地板,四角铺着鱼鳞状的彩色花砖,白色的石膏吊了天花顶,顶棚是一层层凹凸叠成的穹顶,花格门窗上嵌着彩色玻璃,一通上电水晶灯便闪闪发亮,愈发显得室内亮堂堂的。厅内也不设立柱,只用几根铸花的细铁柱支撑,四周设置了壁炉和西式风景的油画,若不是众人都是黄皮肤黑眼珠的,只怕真当是在西洋了。兄妹俩进了大厅,只见大厅里早已济济一堂,家中女眷尽皆在此,好不热闹。德雅环顾四周,叫了一声,“呀,三嫂怎么还没下来。”忙把徵端推了一把,自己却往楼上去了。见正主进来,坐在壁炉边沙发上的五姨太赶忙起身,一壁给他让座,一壁笑道,“六少有耳福,二小姐是刚开始弹奏呢。”循声望去,果然大厅东侧的水晶吊灯下,摆放着一座白色的立式大钢琴,漆面光灿如新,昨日还未见到这大家什,想必是今日专为这位宋二小姐展示才艺而用。徵端暗暗好笑,捡了沙发中大喇喇地坐下,习惯性的翘起了二郎腿,眼光却瞥过了厅中的众人。宋绍芳无疑是整个舞厅中的焦点,她身着一身银灰色洒金丝的洋装,有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烫了顶摩登的大卷铺洒而下,在颈后松松用白金镶碎钻的发箍挽起,恰恰掩住了曲线玲珑的背部。她足上着一双火红色的锦缎高跟鞋,伴随着她手指灵巧的动作,右脚轻快地踩着钢琴的踏板,整个人身体微微前倾,时而随着乐曲摆动,虽只看到背影,却一望无疑是个美人。在她左侧站着的九姨太不肯喧宾夺主,穿一身黑缎面起暗花的旗袍,只是鬓角梳的一缕不乱,一对弯眉勾画的十分精细,一说话便眉飞色舞起来,显然是在不住口的夸赞着宋二小姐。厅后的乌木架旁,本设置了独立的化妆室和衣帽间,但因二夫人的要求,都改做了休息厅,里面正中端坐着二夫人,她的左侧坐着一个盛装的妇人,瞧上去约三十出头,容貌俏丽,与二夫人神情最是亲密,一口一个“干娘”的叫个不住,徵端唯一沉吟便推测出了七八,这定是常来家里走动的陈宽培的三姨太。这位姨太太本姓戚氏,也是出身勾栏,原本陈家的太太不管事,家事都由她管着,谁知去年陈太太得了急病死了,戚氏本以为自己可以扶正的,但陈家的长子长女都要求陈宽培扶正忠厚老实的大姨太,这下可把戚氏气得要命,索性便在京里的帽儿胡同常住下了,再不肯回金陵去。要说这戚氏虽然在家里掐尖要强,可在外头却很会做人,又把方家二夫人巴结得紧,竟认作了干娘。陈宽培许是瞧着她在方家得脸,如今也不提把谁扶正的事,默许是“两头大”了。又怕她回家吵闹不休,干脆就把她留在京里,也有留她常与方家走动的用意。一来二往,京里的人不明根底,都叫她一声陈太太,她愈发心满意足,自觉是打了一场胜仗。徵端的目光顺移过去,又瞧向了二夫人的右边,只见那是一位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肤色微黑,穿一身火红的锦缎裙装,袖子收在了臂上,露出了瘦肥匀亭的两段臂膀,上面挂着六只麻花金丝镯,瞧起来也是极显眼的。听旁人叫她“沈小姐”,徵端心念一动,瞬时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那“一沈一吴”中的那位沈小姐沈佩云了。果不其然,四奶奶摇着小折扇,又说道,“陈太太,你是常到家里来的,倒不知道你和宋二小姐和沈小姐这样要好,怎么不早些把人带到家里来玩?”戚氏一笑,指着沈佩云道,“你们要是早点认识她,管教你输得精光。”原来沈佩云牌打得好,在京里的太太们中颇有名头。在牌桌上五奶奶贯是四奶奶的手下败将的,哪里肯信,“让四嫂输光,那可不容易呢。”六姨太一笑,又补道,“那可不是,谁让咱们四奶奶娘家便是会聚财的呢。”要说五奶奶还是无心的一句话,可六姨太就是有意当众揭短了,果然四奶奶脸上发烫,颇有几分难堪。沈佩云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道,“五福晋在闺中时,便与我要好。二小姐也是我自小瞧大的,只是这几年二小姐一直陪着宋太太在武昌住,不在京中。如今知道了各位太太奶奶这样亲热,我们以后早晚都来府上叨扰呢。”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二夫人道,“这是个爽快人,那以后更要常来了。”四奶奶回过颜色,不肯再理五房的,只盯着宋绍芳问道,“宋二小姐这是才上京来?”绍芳听到她们谈论自己,微微侧过头,轻声应道,“正是,我前几日刚到京里。”她声线细且柔,宛若莺啼,十分动听。戚氏笑着抚掌道,“那想必令尊和令堂大人这几日也该到了吧。”四奶奶却不解其意,“怎么宋大人和太太也要到京里来?”沈佩云熟稔政事,侃侃而谈,“上个月新筹了参政院,宋大人是头一任的参政院长,二小姐这次是举家都要搬到京里了。”四奶奶自觉丢面子的很,口中道,“噢?还有这样的事,我们在内宅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是孤陋寡闻了。”六姨太却是个小心眼的,因还记恨着昨日的事,偏要上赶着打她的脸,于是故意笑望着五奶奶道,“我昨儿个刚听咱们五奶奶说了,这不,她叔叔一家这次也上京来了,也要任参事呢。”五奶奶这次学乖觉了,不肯再掺和她们的口角官司,只抿嘴笑着不应声,可四奶奶的脸色便愈发难看了。瞧着四房五房明争暗斗,徵端心里不屑,忽然想到这次回来同四哥、五哥还没见过面,倒是牵挂得紧。他离家那年,四哥刚成家不久,五哥也定了亲事。四奶奶出身大同齐氏,五奶奶出身广东梅状元家,两位嫂嫂隔一年进门的,四奶奶向来掐尖要强,家里人多不喜欢她,他回来没两天,已听着德雅抱怨过她许多次,便知这个嫂嫂在家里人缘不好。五奶奶的父亲梅状元是前朝翰林,素有清贵之名,秉承着娶妻娶贤,五奶奶的母亲相貌也不出色,到了五奶奶这代,更继承了梅状元的身量矮小、皮肤黝黑,于是愈发的不出色了。方家的五少徵钊,却是方家几个少爷里生的最好的,他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再加上从小便聪敏过人,更养成了个风流才子的脾性。未成婚前,五少便是八大胡同的常客,红颜知己数不胜数,来往的不是赛西施,就是似貂蝉。徵端还没离家时,五哥屋里已有两个通房生了孩子。少爷还没娶亲,通房先生了庶子,那可是十分丢脸的事。也许就是为了改改五少这脾气,方慰亭亲自下帖为他求了这门亲事。新婚时掀了盖头瞧清了五奶奶的相貌,五少便唉声叹气了一整夜,府里早传成了笑话。六姨太心疼儿子,竟又纵着他再抬了几房姨太太,好在五奶奶十分贤惠,倒也不争闹。正此时,那钢琴声堪堪住了,九姨太常陪着方慰亭出席各类交际,第一个领头鼓起掌来,喝彩道,“二小姐弹得真好,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好的西洋琴,真叫作三日不知肉味。”二夫人笑道,“我们家里的三丫头也会弹琴,却不是这么个大家伙,是一把上好的蕉叶呢。可惜三丫头出嫁了,要是今天在家里,定和二小姐聊得投缘。”五姨太道,“咱们家娴姐儿习琴可不容易,我记得小时候娴姐儿不肯练琴,常被六妹妹打手心打得哭呢。”一句话说得六姨太红了脸,分辩道,“琴不离手,曲不离口,那是自然要吃苦头的。”戚氏是方家常客,哪会不知她们妻妾不合,便笑道,“三小姐琴奏的好,才得了佳婿,正应了琴瑟和谐的古话儿。”她既捧了三小姐,又不动声色的夸了宋绍芳,谁也不得罪,就是沈佩云也不得不暗自佩服。要说今日这一趟出门,还是绍芳的姊姊五福晋亲自托付的,沈佩云也得卖力应承几句,便说道,“二小姐是我瞧着长大的,从小便见她爱乐律,家里还专门为她请了位钢琴教师。”二夫人赞道,“多聪明的孩子,生得这样好的容貌,偏还有这样的本事。”“夫人过奖了。”绍芳顺势站了起来,此时转过身来,便可见她正面。果然端端是个美人,一张精致的鹅蛋脸,眉眼都生得恰到好处,既显得秀气又不失端庄。尤为引人注目的是那双丹凤目,着实是顾盼生辉、明眸善睐,自有一番不可方物的态度。众人都看向绍芳,又去瞧徵端,纵然是再不乐意见他们促成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是相当般配的一对璧人。六姨太指了指九姨太,打趣道,“呀,二小姐好高的个头,比我们家最高的九妹妹还高了半头。”原来九姨太个子本就高挑,可绍芳站起身来,竟也不逊于她。谁知绍芳面上浮了一层愠色,便连沈佩云也敛了嘴角的笑容。二夫人何等人物,情知六姨太失礼,对绍芳招手道,“到我这里来。”绍芳面上含了点委屈,小鸟依人般依在二夫人身旁。四奶奶和五姨太对看了一眼,交换了个彼此心知的眼色,从来不对付的婆媳,今日却有了默契,四奶奶故意拍手凑趣,“夫人偏心二小姐,都不把我们放眼里了。”“她们都是不晓事的,”二夫人亲切地拍了拍绍芳的手背,“二小姐好品貌,既读过书又知礼,别和她们一般见识。”这话里有话,众人都是精明的,谁听不出来?戚氏忙道,“府上的诸位少爷小姐和奶奶们,都是个顶个的出挑,谁不羡慕干娘的好福气。”沈佩云心底好笑,面上也陪着干笑了几声。绍芳低了头,“是我不懂规矩,还怕冒犯了府上的贵人们。”二夫人笑了起来,“瞧瞧,人家的闺女是怎么教的,可把我们家的都比下去了。”又问道,“二小姐弹琴学了几年?弹的这样好,只怕下了不少功夫。”绍芳轻声道,“从前在汉口时,家里就请了钢琴教师。后来家父为了办劝业场,又带了我去欧罗巴游历过两年,我们在伦敦租住那家的房东太太是白俄人,能弹管风琴,我又跟她学了一年多。”女眷即多,便不怕冷场,几位姨太太并少奶奶们,围着绍芳又是看首饰,又是夸衣饰,好不热闹。二夫人说笑几句,又招手道,“老六,你也在欧洲待过几年,过来与你二妹妹聊聊。”绍芳偷偷抬眼,只见那门边立着一位翩翩青年,面如冠玉,颜如敷粉,一身西装笔挺,更显得身姿颀长,瞧他衣着便知是个十分讲究之人。沈佩云觑见绍芳面色发红,双眸闪着亮光,心知她必是称心的,便道,“我们绍芳是顶有才的,不但英文说得流利,法文和德文都能说呢。”九姨太拍手笑道,“那可不是巧了,六少也是德国回来的,正好可以叽里咕噜说到一起去了,旁人也听不懂的。”绍芳面上一红,侧目望向了徵端,小声道,“六哥是从德国回来?”徵端偏过头去,却似未听见一般,望着九姨太问道,“父亲在楼上?”九姨太点点头,“珏生先生在里头,大人与他谈论书画,正在兴头上。”徵端道,“那我上去向先生请个安。”沈佩云心里有数了,便不再插口。偏偏戚氏不知好歹,还笑着拦他道,“请安什么时候请不得,不忙在一时。”又偏头对绍芳招呼道,“六少在德国待了这些年,难得回来一趟,正好你们说说话呢。”徵端哪里会把她放在眼里,只对绍芳一拱手,说道,“妹妹少陪了。”径直便往一旁的大圆镜中去了。绍芳到底有些失望,抬起手臂去笼了笼头发。戚氏心中愈发不悦,她在京里的达官贵人府上都是常客,别人都叫她一声陈太太,谁敢小觑了她,就连方家人也是对他客客气气的。倒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的六少这样不留情面,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但这时候屋里热闹,谁也没留意她的神色,都把目光看着绍芳。二夫人面上带了点惋惜的神色,握着绍芳的手道,“六少是最得老爷疼爱的,这几天回来见客,都要叫他陪着。”绍芳缓过了点颜色,强笑道,“那是自然。”四奶奶又偷偷去看五奶奶,却见五奶奶愣得跟个木桩子似的,她心下鄙夷,便露出了个不以为然的脸色。众人正热闹着,忽然目光都聚集到了楼梯处,绍芳顺着望去,只见德雅挽着一位丽人从上面下来,一时竟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姿容美丽的女人间容易生出攀比之意,绍芳细瞧那丽人,只见她穿一身银白色的蝉纱翼旗袍,脑后挽了髻,簪着一朵白玉兰,莹白的耳上缀着拇指大的南珠。她只侧了半边脸,可还是叫人望得移不开目,倒把这满堂盛装的女眷都比了下去。绍芳暗暗好奇,猜测这女子是谁。德雅撒娇似的滚到二夫人怀里,笑道,“怎么绍芳姊姊第一次上我们家来,进门便弹琴,连口水都没顾上喝,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说我们方家小气。”众人都笑了起来,二夫人尤是笑得厉害,搂着德雅道,“这是个促狭的妮子。”又对绍芳解释道,“二小姐别笑话,我们家女孩儿稀罕,她和她三姐两个,在家里最受宠了,几个兄弟都是比不过的。”绍芳莞尔一笑,“我们在女中时就认识,四小姐最伶俐可爱不过。”沈佩云很会说话,“府上两位大小姐的才情,京里都是有名的。”“二小姐头一次到家里来,只怕人还没认全,”二夫人说笑了一会儿,又指了指颐清道,“这是你三嫂子。”绍芳站起身来,向颐清屈膝行礼,落落大方道,“三奶奶好。”颐清忙去扶她,“二小姐莫要多礼。”不会说话的人,总是容易在不该开口的场合插话,只听五姨娘叹气道,“唉,还有三少那样好的一个人,老爷最爱重他,却这样无福,年纪轻轻便走了,可怜了我们三奶奶。”这句话说得厅中众人都肃穆下来,便是四奶奶也恨不得去捂住她的嘴。颐清双目便泛了红,德雅面色更是不愉,“好端端的,又提这个做什么。”“余下的人也不急,娴姐儿也嫁得不远,以后回来也会见到的,”二夫人却想起了远在异国的大儿子,红了眼眶,哽咽道,“还有你大哥和大嫂没有见过,去年开春,你大哥摔断了腿,你大嫂子陪着他去国外治伤去了。”绍芳握住了二夫人的手,柔声道,“大奶奶这样贤惠,等她回来,定要好生向她请教。夫人莫要难过,说不定他们在国外又添了几个小孙子,要带回来陪您呢。”二夫人破涕为笑,拭了泪道,“这个二小姐,真真一张巧嘴,在家定是最得人疼的。”等从方家出来,沈佩云和戚氏亲自把绍芳送回了五福晋家中,五福晋问见面的经过,绍芳脸嫩,忙红着脸逃回房里去了。沈佩云一五一十地向五福晋说了,五福晋听了不由皱眉,“方老六竟这样拿大。”沈佩云心想,又想着这样的人家,又嫌弃人家脾气大,哪有样样俱全的好事?口中却道,“年轻少爷,又是在正经太太跟前养大的,如今风头正盛,也是难免。”五福晋忧心忡忡,“我这妹子从来没吃过亏,脾气也不是好相与的,两个人若都是这样的脾性,日后只怕有苦头要吃。”沈佩云道,“话又说回来,毕竟是大总统府上,这样的排场谁家能有?何况嫁给平头百姓家就不吃苦头了?贫贱夫妻百事哀,那苦处更多。”五福晋笑骂她道,“你这人,惯是要同我犟嘴的。我几时说要把妹子嫁到贫贱人家了?”沈佩云不满意了,“好好,是我多事了,领了你妹子去相人家,倒是我的不是了,你以后只管去托陈家做媒好了,这桩事我是不敢管了。”“她怎么能和你比?”五福晋毕竟还有要用她的时候,忙挽了她的手笑道,“你这又想岔了,我几时怪你了,不过是自己妹子,难免着急了些。我还在月子里头,出不得门,你这份情谊我是忘不了的,带她去相看是好事,也好过日后盲婚哑嫁。”又送了不少金银首饰笼络沈佩云,自也不一一言明。在九姨太房里歇过午觉,方慰亭听到了上午的事,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于是问道,“就弹了支曲子,别的什么都没谈?”“老爷这是把相看当处理公事了,”九姨太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在旁边熟练地为他捻了烟卷,一边侍候用烟,一边说道,“相看也就看看相貌,看看品行,还能看什么。人走了之后,二夫人直夸二小姐孝顺,是个善性的姑娘。”方慰亭不予置评,只问道,“老六怎么说,可看得上?”九姨太何等圆滑:“老爷选得人家,还能看不上吗?”“我是问你人,没问人家。”方慰亭一眼就看穿了姨太太的小心思。九姨太眨了眨眼,斟酌着道,“这是陈大人和江大人保得媒,想来是不会差的。”方慰亭寻思片刻,说道,“他们二人办事固然妥当,不过老六是个犟性子的,媳妇要拴得住他,还是得脾性好些。宋元卿这人面慈心软,贯是溺爱子女的,不知道养出来的姑娘是什么脾性。”九姨太没口子的夸赞,“宋家这位二姑娘,人固然贵气的,难得对人也是一等一的亲切。老爷要是不信我说的,您去问问其他几位姐姐们,定没有不夸赞她的。”内宅的事方慰亭贯不上心,但这件事他倒真上了心,方家几房姨太太是轮值侍寝的,今天晚上正轮到了六姨太伺候。方慰亭提了句白日的事,六姨太便收不住口,“宋家门第没得挑,就是养的姑娘气性大了些,日后只怕妯娌间不好相与。”方慰亭发了脾气,斥道,“无知的妇人,你懂什么。”六姨太吓得不知所措,方慰亭也不留宿了,十分不悦的扬长而去。第二日九姨太陪着方慰亭用早膳,二夫人领着一脸惊惶的六姨太过来赔罪,六姨太跪在地上直道自己该死,方慰亭却沉着脸不肯说话。二夫人轻轻咳嗽了一声,缓声道,“孩子倒是个好孩子,想来是她家里人口少,没见过这么多人,以后多来走动走动便熟悉了。”五姨太也忙帮着解围,“听说宋老爷是不纳姨太太的,一时见了我们有些不知进退,接进来调教几日便好了。”众人七嘴八舌,都是明褒暗贬,九姨太虽不作声,心中却冷笑不已。六姨太哭哭啼啼地从大圆镜中出来,愁得不知所措,却又找不到人商量,便让人去叫五奶奶过来。这会儿五奶奶正在颐清屋里说话,听了这话不由犯了踟蹰,“我们屋里那位姨太太必然是犯了糊涂,触了爸爸的霉头。这可怎么是好?”五奶奶年纪轻,性子也温和,素与颐清说得来,于是颐清替她出主意,“你陪着姨太太说说话,让她排遣排遣就是了。”五奶奶却不敢去,只是犯怵,望着颐清哀求道,“好三嫂,你陪我一同去吧。”颐清啼笑皆非,“我去算怎么回事。”五奶奶积糊起来,颐清拗不过她,只得陪着她一同去了。六姨太见到她俩同来,果然有苦难言,勉强笑道,“三奶奶怎么也来了,真是稀客。”五奶奶规规矩矩说道,“我在三嫂屋里吃茶瞧古玩,听到六妈有吩咐,便请三嫂一同陪我过来。”颐清心里暗叹,五弟妹真是个老实头子,连个谎也不会撒,忙笑道,“六妈这里若有好茶,也分我一杯吃。”六姨太笑得牙酸,只得吩咐丫鬟道,“去沏一壶今年的雨花茶来,三奶奶是吃茶的行家,可别嫌弃我们屋里的茶。”六姨太碍着有外人在,一肚子抱怨的话,却不敢当着颐清发作,好不容易吃了三杯茶,她还是忍不住叹起气来,“老爷如今脾气越来越大了,唉,我也算是府里的老人了,却不懂得怎么伺候了。”五奶奶秀秀气气地坐在炕边,双手搁在膝上,轻声细语道,“听说爹自幼饱读诗书,满腹才学,想必最重礼教二字。依媳妇看,只要在德言容功上多下功夫,爹必是会看重的……”眼见着六姨太脸色越来越难看,颐清暗自摇头,心想这位五弟妹实在呆板了些,这位六姨太是戏子出身,与她讲什么德言容功,岂不是牛头不对马嘴。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偏偏五奶奶句句在理,六姨太也驳不出半个不字。六姨太忍了又忍,好不容易等到五奶奶一篇妇德妇言的文章做完,耐不住发作道,“我是老了,没什么本事,也伺候不好老爷了。可你刚过门才几年,怎么也不见你留住你男人的心?五哥儿这阵子跑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几句话问得五奶奶面红耳赤,险些要哭出来,颐清忙打圆场道,“听二夫人提过几句,五弟是往金陵公干去了,想必去去就回的。”六姨太拿眼瞥着五奶奶,越瞧越觉她相貌丑陋,实在配不上自己那风流倜傥的儿子,不由满眼都是嫌弃,冷哼道,“我们五奶奶读书多,可也要把心思放几分在爷们身上。圣人书里也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五奶奶几时给我们五房添个孙子,才是要紧的事。”她边说边摇头,又使性子唤起头痛来,要命下人送信往天津去,请三小姐回来瞧她。等从六姨太屋里出来,五奶奶羞愤难当,忍不住轻声哭了起来。颐清轻抚着她的背,宽慰道,“六妈就是这个性子,都是一家人,别往心里去。”五奶奶抽泣道,“相公不喜欢我,姨娘又这样对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颐清吓了一跳,忙劝道,“你可别往窄处想,等三妹妹回来,定会好生劝她的。”五奶奶悲从心起,“原来三姐在家时,还有人能劝几句,如今她嫁到天津去了,我的日子愈发难过了。”“先别想这些有的没得了,”颐清知道五奶奶爱吃零嘴,赶忙拿吃食诱她,“我那里蒸了一碟粉蒸排骨,比大厨房做的还好,还有澄粉皮儿裹得包子,一早出来就让人热在屉上的,喝了这么多茶,不垫垫也难受,你去我那里用一口吧。”五奶奶果然止住了泪,她倒真是个孩子性子,眨巴眨巴眼道,“那我就去三嫂那儿再叨扰一会儿。”五奶奶刚在颐清屋里用了晌饭,便听二门上有人传报,“天津孙姑爷家派人来了。”五奶奶奇道,“上午我们姨太太才吩咐人送信,这么快便派人来了?”颐清直觉不对,忙站起身问道,“来人说什么了?可是三小姐回来了?”传话的人一问三不知,只说道,“老爷夫人请二位奶奶快到前厅去。”颐清忙携了五奶奶到了大圆镜中,只见方慰亭面色铁青坐在太师椅上,二夫人满面愁容,德雅双目含泪,五姨太和四少奶奶窃窃私语,可六姨太却不在厅上。颐清心中微觉不妙,只见九姨太过来扶住五奶奶,拭泪道,“天可怜见,咱们家三小姐,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