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摇珠碧
已是深宵,偌大个直隶都督府里,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般。签押房中,徵端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上首,这便是反客为主的意思。陈秉钧无奈,只得携孙景林分左右坐下,他见颐清不在,不由关切问道,“三少奶奶可是先歇下了?”徵端似笑非笑,“陈大人倒有心思打听我家里内眷的行踪?”陈秉钧略觉尴尬,忙抚着胡子笑道,“呵呵,既到了鄙宅,当尽地主之谊。”徵端却不理他,只望着孙景林道,“我三姐既然病故,她尸身现在何处?可否领我去瞧瞧。”“这个……”孙景林支吾道,“如今天热,令姐的尸身在府中怕过染病气,白日里已送去火化了。”“胡闹,”徵端拍案而起,面上厉色顿显,“我姐姐过身才一日,说化了就化了?是什么病气这样厉害?为何不等我家来人?”“二奶奶年纪轻轻便过世了,任谁听了也觉痛心,”陈秉钧话音一转,“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想不到的事。虽说火化得有些仓促,但二奶奶过世前看病的大夫、火化前验尸的仵作乃至化身窟的师傅,几个人都已经拘在衙门里,六爷要有什么疑惑,随时可传来质询。”孙景林打定了死无对证的主意,又有陈秉钧撑腰,于是大声道,“大夫验过了,得了极厉害的时疫,早上发病,晚上就过身了,这样厉害的疫症是要过人的。人死不能复生,当然要以活人的安危为重。”张仁乐是世家出身,年纪甚轻,任县长一职也不过刚一年,不大知道官场上的规矩,插口道,“五年前满洲里的瘟疫绵延到了哈尔滨,死了几万人,就是因为尸首没有处理干净的缘故。”“听听,张县长也说有例证在,”孙景林越发来劲,伸着的指头快戳到徵端脸上,兀自唾沫横飞,“六少听说也是德国留学归来的,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懂?”“放下。”徵端低喝一声。孙景林不明所以,还伸着指头点在徵端的面门上。只听咔嚓一声,孙景林缩着手尖声哀呼,原来他右手的指骨竟被徵端掰断了。孙景林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大声惊叫起来,满屋的人都被他叫得发慌。陈秉钧慌忙命人传大夫来,一壁急道,“六少,你这是做什么,有事慢慢商议。”徵端望着他似笑非笑,“我看是孙二少急昏了头,替他醒醒神。”张县长赶忙把压在堂下的大夫带来了,这大夫还是看女科的,瞧着孙景林的情形不敢造次,说道,“大公子的指骨只怕是断了,还是赶紧送到洋人的医院里去诊治,这要是再不接,别真落下毛病了。”看着孙景林不住哀嚎似杀猪一般,陈秉钧急得直冒汗,“六少,夜深了,您先歇下。我带孙二少先去瞧瞧大夫去。”“去吧,”徵端全然一副事不关己,“可别落下什么毛病了。”孙景林恨极,却只敢在心里咒骂,哪敢说出半个字。总算陈秉钧有心,把整个都督行辕内宅的东西跨院都清空了,留做徵端起居之用。徵端回到西跨院中,只见颐清笑着迎了出来,“孙姑爷伤得重不重?”“只掰了他一个指头罢了,”徵端啐了一口,“这没用的东西,叫得如同杀猪一般。这么个草包窝囊废,哪里配得上我三姐。”想起德娴平日里的爽利,却这般年轻猝然身故,颐清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气愤,“孙家做什么急吼吼地把人化了,这里面必然有蹊跷。”徵端冷哼道,“我瞧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准备来个死无对证了。”颐清原本是三分疑心的,至此疑了八九分,忙问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徵端沉吟片刻,咬牙道,“死无对证哪有那样容易。那就从活人嘴里撬出实话来。”一大清早,张仁乐便已候在司道官厅里,这是平日里布政使和按察使来见总督时等候的地方,如今既挪作了行辕,想必陈秉钧已搬了出去,专留了张仁乐应付方家人。见徵端出来,张仁乐恭敬道,“六少早。”徵端斜睨了他一眼,瞧这县长不过二十出头,看着十分年轻,想必也是世家子弟出身,倒也不敢小觑,便对他一拱手,“张县长早。”花厅与司道官厅只有一个院之隔,今儿早膳就开在花厅里,八仙桌上除了四荤四素,另有六碟包子,码的小山一样,热腾腾的叫人看着便有食欲,另有十余碟各色小菜,也不一一而表,可徵端看也不看,径直穿了院子出门去。张仁乐本要跟出去,可颐清却拖住了他,“呀,素来听说天津的包子有名,果真比京里的还好。”她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她斯斯文文的用着早饭,张仁乐便不好撇下她,只急得直望外头,“三奶奶,六少这是往哪里去了?”“六弟就有这个毛病,不爱被拘束着,满屋子的人围着他,他吃不下。”颐清笑眯眯地说道,“张大人别管他,快用些吧,这包子可真是不错。”这是张仁乐专程叫了狗不理的厨子进来做的,但他哪里吃得下,只苦笑不迭。好不容易颐清吃饱了饭,又用了两杯香茶,眼见得陪在一旁的张仁乐急不可耐,这才斯斯文文地说道,“张县长,一会儿烦请您派人送我上孙家去。”张仁乐一愣,“您去孙家做什么?”颐清略有些奇怪地望着他,“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家里老爷夫人有东西要捎给亲家太太,我自然要亲送过去。”张仁乐将信将疑,“您要去孙家老宅?”颐清落落大方,“张县长要是不忙,与我一同去便是。”张仁乐怎么会不忙,又听说她是往老宅去,也放心不少,他毕竟是一县之长,不知多少庶务缠身,哪有工夫陪同,忙道,“今日正好有要务在身,我找人送少奶奶过去。”孙家在津门几世经营,积下了良田千亩,庄园连片。然而自甲午年后,津门略富庶的人家,多半都在租界中置办房产,独有孙武毅不肯搬进租界,仍带着老妻住在居士林的老宅,可他的几个儿子都贪图租界的安全舒适,早几年也相继在租界内置了业,平日里并不住在一处。今日既是要拜见亲家太太,自然是上老宅去。孙家也未想到她竟要登门,直到车子到门口了,这才把信传到后面去。孙老太太死了媳妇,又惊又怕,索性寻了个由头推说病了,躲在屋里不肯见客。倒是孙家的大奶奶出来应酬,将颐清引至灵堂里。颐清抬头便见正中供着德娴的牌位,旁边另有一盅小小的黑陶罐,里面盛放的便是德娴的骨灰了。分别时还是活生生,如今却只能在灵前相见了,颐清在德娴的灵前敬了三支香,忍不住眼眶发红。孙大奶奶比她年长几岁,是个极为精明能干的,又十分有眼色,见此情景也陪着洒了几滴泪。“我与二弟妹素来处得好,”孙大奶奶边说便擦眼角,“谁能想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端午前还见了次二弟妹,那会儿她身子就不好,老是咳嗽,当时我们都以为没大碍的,谁也没放心里去。要是早知道这是病症,当时就该叫她去看大夫的……二弟妹这样年轻就走了,我心里也难受,想想平日里我们妯娌间相处的多么愉快,就跟亲姐妹似的。这会儿不瞒您说,我这个做嫂子的心里头真难受。”孙大奶奶说话跟做八股似的,话里的意思是一层一层铺垫开的,既显得悲痛,又把德娴的死因说地轻描淡写,若是找个应是的举子看了,也要夸她会做文章。可这番话说了就好像媚眼抛给了瞎子,颐清不接话,孙大奶奶顿了顿,只得续道,“我们老太太上了年纪,心里头也不好过,这两宿都没睡好觉,今儿起来精神就不大好,不能招呼三奶奶,还请三奶奶体谅。”颐清终于接了话,“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老太太身子不好,原该是我们做晚辈的前去拜见,哪能让老太太担着心。”孙大奶奶眼珠一转,却又不肯让颐清去见,拖着她在后厢房吃茶。“也不怕亲家奶奶笑话,我们家那口子,是三个叔伯兄弟里最没得用的。我们日日在老爷太太眼皮子底下过活,不像二弟和弟妹都早早搬了出去,倒比我们过得轻省,”孙大奶奶说到这里又红了眼眶,擦泪道,“唉,也因着这个缘故,我们也没有看顾好二弟妹。”她话里话外都是往外推脱的意思,颐清如何听不出?心知这位大奶奶也是个不省油的,便只点头敷衍她。孙大奶奶觑着她的脸色,又道,“亲家若见着哪里不周到的,定要当面提点我,免得我对不起泉下跟亲妹妹似的人儿。”瞧这位大奶奶心眼多得跟莲蓬似的,颐清心下叹气,按着事先准备的话说道,“陡然出了这样的事,家里老爷太太都十分伤心,故而才命我和六少来吊唁。临行前二夫人特地嘱咐了,两家世代通家之好,让我们不可差了礼数。”这话说得真真假假,却让孙大奶奶放心不少,又瞧着方家的礼单,二夫人备下的礼品也不薄,心想方家倒不至于撕破脸了,她本就是来试探方家虚实的,此时松了一口气,陪着颐清赏花喝茶用点心,也不一一而表。好不容易捱过了这一日,等颐清回到行辕,早已是疲惫不堪。推门见徵端正坐在厅中,便唤了声,“六少。”徵端站了起来,“今日如何?”颐清摇了摇头,“孙家的人防备得紧,孙大奶奶陪了我一整日,片刻都不离身的,打听消息谈何容易。”徵端目中露出一抹失望的神情,握拳道,“这一家子,倒是奸猾。”“那位孙大奶奶,说话跟唱戏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好应付,”颐清叹气道,“瞧着孙家的情形,只怕很难套出个虚实的。”徵端一怔,眸色陡然深沉几分,“怎么说?”“今日听孙大奶奶话里的意思,三小姐平日里也不住在老宅里的,倒是和孙姑爷一道住在租界新置办的洋楼里,”颐清把心里的担忧说了出来,“虽说住在外面自由,不用晨昏定省,去老爷太太面前问安立规矩。可如今到底出了事,竟然连个什么情形都不知道了。我总抱着一丝幻想,想着这消息是假的,是三小姐同我们开了个玩笑,她只是躲起来了,随时都会跑出来,笑我们小题大做了。”她越说越是难过,声音也哽咽了起来,“可直到今日我在孙家的灵堂里,见着了三小姐的骨灰罐子,头一次的我真感觉到她人没了……”“三姊在家便是个懒脾气,不耐烦那些琐碎事,”徵端脸色也变了,重重叹了口气,“不论如何,总不能叫三姐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要查他个底朝天。”颐清擦了擦眼泪,“我倒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徵端忙目光炯炯地望向了她,“三嫂快讲。”颐清忍不住揶揄他,“要听六少叫这一声三嫂可真不容易。”徵端脸色微窘,转过头去,疑心自己从前腹诽她的那些话,难道都教她知道了?好在颐清神情如常,“我想着既然老宅里戒备这样紧,只怕也问不出什么,倒不如从租界的新宅子里下功夫。”徵端回过神来,“是的,得派人去打探一下消息。”“派人倒未必,”颐清道,“我记得三小姐有一位奶妈,是叫作宋妈妈的。这次我去孙家老宅刻意去寻了,却没有见着人。若是能找到宋妈妈,也许能问出些始末来。”徵端道,“你的意思是,去租界的新宅里找三姐的奶妈?”“我猜想是这样,”颐清道,“三小姐既然和姑爷都住租界,没道理把陪嫁的奶妈妈留在老宅的道理。不过租界里巡警多,只怕不太好找。”“找人倒是不难,”徵端一哂,“奶妈子不过是伺候的下人罢了,你倒是把她们瞧得重。”颐清面上微红,“奶妈虽然身份低微,但小姐不同于少爷,早早便能读书离家,从尺来长的小人儿养到出嫁,与奶妈的感情是最深厚的。”徵端不由凝望了她一眼,点头道,“你说得有理,那就掘地三尺也要把三姐的奶妈找出来。”颐清瞧着他杀气十足,忙道,“可别冲动,莫让孙家察觉到了,有了防备。”徵端不以为意,“任他们翻不出天去。”隔了一日傍晚,徵端派人去叫颐清来说话,颐清心知事情有了下落,见面便问道,“宋妈妈找到了?”徵端点了点头,“已经带过来了。”颐清兀自不放心,忙问道,“没伤了什么人吧。”徐远生见她担惊受怕,便说道,“三奶奶放心,这事没惊动孙家。使了点银钱交给了后门的护院,就把宋妈妈给接出来了。”颐清双目一亮,“她怎么说?”徵端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气得不轻,倒是徐远生低声道,“三奶奶还是听宋妈妈亲自说一回吧。”宋妈妈在方家时,也是与颐清和六少熟识的。此时她一见到二人,便失声痛哭道,“六少爷,三奶奶,我们家姑娘死得冤枉……”徐远生已听过了一遍经过,忙扶住了她,“你慢慢将你刚才同我说的话,再同六少和三奶奶说一遍吧。”宋妈妈满眼是泪,颤声道,“三姑娘自打嫁入了孙家,满打满算,才刚过一年。可这一年之中,竟没有过一天的安生日子。”她实在气得很,说话连连喘气,颐清给她倒了杯茶,“您慢慢说,不要急。咱们家里人来了,什么都不用怕。”徵端瞥了她一眼,点头道,“是这个道理。”“那孙姑爷委实不是个东西,见过贪花好色的,却没见过他这样不知廉耻的,”宋妈妈骂了起来,“我们姑娘还没过门,他房里便有七八个通房丫头,等我们姑娘过了门,他一气倒抬举了四个姨娘,还嫌我们姑娘不够大方,不肯把身边的丫头给他。”宋妈妈越说越气,咬着牙道,“我们姑娘嫁过来不到半年,姑爷又迷上了青楼里的一个红倌人,叫作什么翠儿的,定要纳入门来做五姨娘。姑娘不肯依他,他便辱骂姑娘是小娘养地,说姑娘不配做正房。”徵端面色铁青,“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咱们姑娘在家里时,那也是千宠万爱长大的,”宋妈妈擦泪呜咽道,“老爷太太从来没说过半句重话,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但她也拗不过姑爷,只得同意了那贱人进门,抬了做五姨娘。”宋妈妈说着又呸了一口,“这个五姨娘,就是个天生的妖精,专门来祸害我们姑娘的。她跟姑爷混说一气,说什么是莲宗院的姑子算过,姑爷属牛,小姐属虎,虎专克牛,天生做不长夫妻的。姑爷听了这妖精的话,竟然真的领着她搬到小白楼去了,也不肯回家。”颐清问道,“小白楼是什么地方?”“就是姑爷和小姐在租界里新买的住处,”宋妈妈擦泪道,“房子还是用的姑娘嫁妆银子置下的,也就是大概两三个月前,我们姑娘听了大奶奶的教唆,也搬了过去。”颐清奇道,“是孙大奶奶教唆的?”“那个大奶奶也不是个好货,最会耍滑卖乖,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惯是个两面三刀的,”宋妈妈恨恨啐道,“孙大奶奶说小白楼是用嫁妆银子买的,没理由偏了姑爷置外宅,回头再生出个孩子来,更不知道哪头大了。这话哪能听她的,偏我们姑娘是个直肠子,对人不知道起防备,竟真听信了她的话,放着老宅不住,也巴巴的搬了过去。”颐清还想再问,徵端皱眉道,“这不是关键,说说三姐去小白楼又怎样了?”“我们搬过去没几天,五姨娘就说自己有了身孕,也不肯立规矩。这也就罢了,她逢人便说自己怀的是个男胎,越发神气起来,处处与我们姑娘作对。”宋妈妈絮絮叨叨,说了五姨娘许多不是,都是妻妾争宠的闲话。眼见徵端听得不耐烦,颐清道,“妈妈捡重点说,三小姐究竟是怎么故去的。”宋妈妈面上显出哀色,恨恨地说道,“说起来还是五姨娘弄鬼。前几日我们姑娘一时嘴馋了,派人去起士林买了盒黄油点心,谁知五姨娘见了,便要去了吃。吃完之后她又乔庄做致,说肚子痛,又说我们小姐在点心里下毒,要害死她。姑爷不由分说,上来便给了姑娘一巴掌。姑娘恨得要命,便将那匣子剩下的黄油点心要了过来,当着她们的面一气吃了半匣子。”徵端本是闭着眼假寐的,听到这里忽然坐直了身子,睁眼道,“三姐怎这样沉不住气。”颐清也皱起了眉头,“这如何使得,那点心要是真有问题该如何?”宋妈妈哭道,“我们姑娘的性子,素来是最受不得冤枉的,几时让人欺负的这样厉害。那日吃完点心,起初还好好的。后来回了屋里,姑娘也喊肚子痛,她最要面子的,因为跟姑爷赌气,也不肯叫大夫。到了晚上,我见姑娘痛的实在厉害,偷偷叫了大夫过来,但姑娘已经疼昏了过去,等大夫到了,也救不回来了。”徵端双手攥紧了拳头,攥的指节都发白,“这个没用的三姐,素来她不是最要强的吗?怎么竟受了一个贱人的挑拨,就这样断送了性命!”“我苦命的姑娘啊,若是再回那一日,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不许她去吃那匣子点心。”宋妈妈又气又悔,泣不成声道,“等姑娘过了身,狠心短命的姑爷竟说姑娘是下毒不成,畏罪自尽的。还叫人把我关了起来,我被关了两天了,也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形,还好家里派人来接我。”徐远生点头道,“是六少吩咐我去接妈妈的。”宋妈妈恍然大悟,哭泣道,“我的姑娘啊,这一年一直逞着强,不肯跟家里说半句实情。若是早把消息传到家里去,也不至于就被这群黑心短命的害了性命。”徵端眸色加深,脸色铁青,望向宋妈妈道,“若要对簿公堂,你可敢作证?”“就是让老婆子把这条性命豁出去,也没什么不敢的。”宋妈妈双目含泪,“我只恨不能拼了性命,换我们三姑娘一条命来。”徵端点点头,便命人将宋妈妈带到后面去歇息了。颐清望向徵端问道,“这下怎么好?真要对簿公堂?就怕孙家早有准备。”“对簿公堂?”徵端黑如墨染似的眼瞳里闪着微芒,“且看孙家怎么说吧。”颐清瞧出他目中的杀气,不免有些不寒而栗。徵端回望了她一眼,情知她是怕的,他冷声道,“你若是怕,就先送你回去。”“我不怕。”颐清挺了挺腰,“那日来的车上我便说过了,我要替三小姐讨个公道的。”“这世上哪有那么些公道好讨?”徵端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色彩,“你知道我二姐吗?”“二小姐?”颐清有些发怔,“我过门这些年,很少听家里人提到她,只知道二小姐很小就夭折了……”她说着看了徵端一眼,小心翼翼问道,“是你的同胞姊姊?”徵端点点头,似是想起了往事,“也不算很小,她去的那年有七岁多了,我才四五岁。”可说到这里,他又顿住了,到底没有把后头的话说完。颐清瞧他面色青的怕人,知道是触及了他的伤心事,便也不敢多问了。一连过了几日,张仁乐日日都来行辕外等待,却不曾与徵端见上一面,他找人打听才知,却原来徵端日日早出晚归,在津门游冶名胜,过得好不快活。他便将这消息赶紧报给了陈秉钧,陈秉钧毕竟老成持重,命他严密盯住了,不可有失。这日孙大奶奶到行辕来,谁知进了二门都不见一个人影,她找了一圈,正泄气时,却迎头正遇上了张仁乐,孙大奶奶便行礼问安道,“张县长。”“大奶奶好。”张仁乐朝她拱了拱手,瞧她神情,便问道,“您是来寻方三奶奶的?”孙大奶奶点头道,“正是。”张仁乐摆摆手,“不用找了,必是随着六少出门去了。”孙大奶奶问道,“他们上哪儿去了?”张仁乐面上露出点轻浮的笑意,“前日去了莲宗院,昨日去了杨柳青,今天又突发奇想,竟说要去望海楼瞧瞧。”孙大奶奶倒有些诧异,“去瞧望海楼做什么?”“许是要去瞧个新鲜吧。”张仁乐摇了摇头便走了,孙大奶奶凝神想了想,不免含了一丝笑意,急忙回家禀报去了。颐清随着徵端一起出了门,不由有些纳罕,“六少今日又要往哪里去?”徵端橐橐地踱着步子,“今日带你去望海楼瞧瞧。”颐清吓了一跳,“便是火烧望海楼的那个地方?”徵端驻了步,难得含了一抹笑意回望她,“怎么,怕了?”瞧着他似是有点讥讽,颐清哪里肯认,头一偏道,“谁怕了。”望海楼就在狮子林边,乃是一座三塔楼的高耸建筑。不同于旁边民居的低矮,这楼全是用青砖砌成,墙面极高,竟有十余丈,直直插入天空,正面望去如一座耸屏,又似一个笔架。颐清瞧着这楼上窗极小,正中最高一塔尖,竖着一个十字铜架,尤显得突兀又怪异,她不由小声道,“这就是望海楼了?”看她面色都白了,心知她到底是怕,徵端不由笑了起来,“这便是座礼拜堂,在外国极多见的,便和我们的寺庙一样。”颐清心中略定,将信将疑道,“既然是个庙,为什么修的倒像个炮楼?瞧着让人发慌。”“莫听那些坊间传言,外国的礼拜堂都是这样建的,建得越高,表示离天国越近,”徵端凝神望了望,又说道,“这座礼拜堂是四十多年前建的啦,当时是位法兰西的神父建的。”颐清缩了缩脖子,“我听说这里有人把小孩儿挖眼取心,该不是真的吧。”“挖眼取心,采生折割,这类的谣言流传了几十年,也并非此地独有,”徵端摇头道,“百姓本就不信基督之说,又不知礼拜堂为何物,见了金发碧眼的洋人,更觉得可怕起来。这望海楼对岸的仁慈堂本来是教会所设的育婴院,有十几位修女住在里头,四十年前爆发了一场大疫,夭折了许多孩童。洋人也不兴厚葬之说,便将婴孩尸骸草草埋于这河边的狮子桥旁,竟被野狗刨出尸体啃食,引得百姓恐慌。乃至无知民众冲入仁慈堂,后又过河到了望海楼,四处放火,这便是火烧望海楼的始末。”颐清听得骇人,忙问道,“那些神父和修女们怎么样了?”“杀的杀死,烧的烧死,除了几个侥幸逃掉性命,大多都死在那场大火中了。”颐清默然片刻,忽然问道,“如果这些孩童真是疫病夭折,那洋人岂不死的无辜?”“无辜与否,何人可知?”徵端低声道,“在西洋诸国,都有教会收养孤儿的传统,但此地却有昧了良心的拐子,从山东拐了孩童来卖,而修女们误以为真是孤儿,竟也糊涂的给拐子银钱为孩童赎身。这也是被天津府衙查实了的,难怪百姓愤慨。”颐清愤然道,“这拐子好黑的良心,竟然利用修女的慈心,专行拐骗,害得人骨肉分离。”“这桩大案震惊朝野,再加上死了的不止神父修女,混乱中还死了几个洋人的领事和兵卒,英法两国不依不饶,把船舰停在大沽口,要索赔恤银百万,惩拿凶手百名,还要诛杀天津的总兵和县令。”颐清瞠目结舌,“这岂不是漫天要价?朝廷应允了没有?”徵端平静地注视着她,“你觉得朝廷会应允吗?”颐清忽然就泄了气,“我听爹爹说过当年的事,英法的舰炮厉害得很,朝廷哪里打得过,必是只能被迫应允了。”“可以说是应允了,”徵端摇了摇头,“但也没有全如洋人的意。这桩事当时是由曾文正公来处理的,他捉拿了二十个犯人,抵了死去的二十个洋人的性命。恤银的价格也对半砍过,赔了四十七万两。至于他们点名要诛杀的官员,也都全力保下,只把天津知府发配去了东北,这事便算收场了。”颐清呆呆的想了想,忽然说道,“如今这位天津县长看着很年轻,该不是那时候的主官吧。”徵端失笑起来,“你这话问的笨了,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这张仁乐还不到二十岁,无非是凭着父荫,捐了个官做,算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颐清好奇道,“他既姓张,又出身世家,难道是?”徵端点点头,“是张香帅的老来子,人称十公子,去年刚捐了个这个官做,自小娇生惯养的,不足为虑。”颐清咬住了嘴唇,想笑没敢笑。徵端看在眼里,“你想说便说,憋着做什么?”“六少想到哪里去了,”颐清道,“我只是在想修女们本是为了行善举,倒惹出这样大的祸事来。”她怕徵端追究刚才那含义不明的笑,只顾打岔起来,“望海楼既然烧了,怎么又重建了?倒瞧不出来被烧过。”徵端望着高耸入云的十字铜架,“那又是后来的事了,又过了二十余年,依样重建了,谁知刚建好便遇着了拳乱,又烧了。”闹拳乱的时候,颐清虽然还小,倒也依稀记得那时候情形,徵端随口问道,“你小时也该见过吧。”颐清点点头,“小时候我们镇子上也有练拳的,家里有个仆人叫常伯,老抱着我和哥哥去看。那老拳民在拳坛上袒胸露乳,拿大刀长枪往肚皮上刺,底下围观的人便叫好,我哥哥回家了也学着偷喝一口酒,头上绑根红带子,在院子里打王八拳。”她说着不由噗嗤笑了起来,“但那会儿我小,别的都不记得了。倒是大了读过茧叟的一本写情小说,叫作《恨海》的,才知道庚子是怎么回事。”“写情小说?”徵端不由失笑,“你整日里都读些什么书?听这名儿便是那俗烂透了的,偏你还能读的津津有味。枉还有人说你是个才女。”颐清不服气道,“俗人但知儿女之情是情,未免把这个情字看得太轻了。儿女私情是情,忠君报国难道不是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也不是情?乃至婴儿一啼一笑,花木一枯一荣,皆是由情而生。”“你倒是”徵端笑问道,“依你来说,这写情小说不但不俗,反倒是大雅?”“那是自然,”颐清认真道,“何况很多写情小说,也不尽是写情而已,我常觉得忠孝大节才能叫情,至于儿女之情,不过是痴罢了。”听她发了这样一番见解,徵端难得没有驳她,点头道,“我有个朋友叫景筼,他那有全刊的小说林,下次叫他借你看。”颐清转嗔为喜,面上绽出笑来,“六少此言当真?”徵端侧头瞧她,见她笑得如春花出绽,倒有一瞬时的失神,忙挪开目光道,“还能骗你不成。”颐清喜不自禁,顿觉得身边的这位六少也不如何可惧了,又笑问道,“我最爱瞧故事了,六少也接着说望海楼的故事吧,刚说到拳乱了,后来又怎么建起来的?”她只要不拘礼,人便活泼起来,显得分外生动可爱。徵端不免多瞧了她几眼,只见她素净的面上粉扑扑的,愈发显得一双杏核眼明澈极了,一张樱口笑靥生晕,一颦一笑都说不出的好看。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扭过头去简促道,“后头就没什么波折了,拳乱后,老太后做主,用庚子赔款重修了这望海楼。”颐清听完默了半晌,却叹气道,“现在想来,还是那些无辜的孩童甚为可怜,如今既然建了新的国家,也可以官办一些慈幼院,不叫他们流离失所。”徵端点头笑道,“你有这个宏愿倒是很好,日后你便来建一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