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玉双钩
说话间,已到了石立柱浮雕花的大门前,便有个穿着长袍马褂的年轻执事迎了出来,却是个中国人。徵端递了名刺过去,“雷神父可在?”执事接过名刺,露出了笑容,“原来是六少,早听说您来了,雷神父一直等着您,快这边请。”雷神父年近四旬,高鼻凹眼,双目炯炯,虽是西人,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见着徵端便双手合十行礼,笑道,“六少,久违了,自小韩村一别,竟有四五年未见了。”“听说如今您已升任副主教了,还未向你庆贺。”徵端与他拱拱手,谁知雷神父却道,“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讲,封侯非我意。”在一旁的颐清听得愣住了,才听到雷神父说汉话时,她便觉得稀奇,又听他竟会引用诗句,脸上的惊讶再也藏不住了。雷神父瞥了她一眼,向她行礼问好,“恕我冒昧了,这位美丽的女士是何人?”徵端含糊道,“这是家中的女眷。”雷神父便派人去请了位修女过来,命她带着颐清在天主堂中细细游览观赏。颐清是头一次进入天主堂中,瞧着殿内圣洁的大殿,繁丽的壁画,样样都觉得稀罕极了。徵端回过身去,恰瞧见她在听着修女讲解壁画的含义,身旁的雷神父道,“我一直主张,中国归中国人,中国人归基督。”徵端双手交握在一起,说道,“前一句我赞同,也只赞同前一句。”雷神父凝视着他,“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想说,什么时候我们这些人都回去了,便是实现之日。”徵端点了点头,又道,“我这次来津门,还有一事请求帮助。”雷神父与他熟识,也不客气,便道,“六少尽管吩咐,只要是我能做到的,绝无二话。”徵端瞧着一旁还有人在,便换了法语极快地说了几句,雷神父略显诧异,也用法语应答。两人一问一答了片刻,似听得神父允诺了什么,徵端连连点头,等颐清意犹未尽地游览过了一遍,便向神父告辞。带着颐清游览的修女笑着对他们说道,“看这位姊妹颇有兴致,我送你一本经书可好。”颐清双目一闪,目有喜色,但随即又有些发愁,小声道,“我不识得洋文。”雷神父笑了起来,“无妨的。”便让人送了一本文理浅易的《圣经全书》给颐清。从天主堂出来,徵端问道,“你肚子可饿了?”颐清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略有些。”徐远生在旁问道,“少爷和奶奶想吃点什么?正阳春的烤鸭可是一绝,不比全聚德差,还有鸭油包也是招牌名点。”徵端摇头,“日日吃鸭子,腻也腻死了,走,今儿个请你们去吃大菜。”吃大菜便是吃西菜,方家是个传统家庭,厨子甚少做西菜,便是偶尔有小孩子想尝尝味道,也只敢在小厨房开灶,不敢端到大圆镜中的。颐清到底年轻,听到吃大菜便有些期盼,一双美目顿时亮了起来。徵端要请客的这家大菜馆子在德租界里,在天津可是一绝,店主乃是德人,在此地一开十余年,生意竟越来越红火。这西菜馆子就开在威廉衔上,颐清是头一次上西菜馆子,抬头只见招牌上都写着洋文,进去了窗明几净,侍者都穿着白衫燕尾的礼服,带着领结,鱼贯出入。她瞧着处处都觉得新鲜极了,直到菜上了桌,这才说道,“这是什么,怎么竟连罐子都端上桌了?”徵端笑道,“这叫罐闷牛肉,洋人最爱吃这个。”早有侍者过来掀了盖子,一人盛了一碗。颐清迟疑的尝了一口,忙皱眉道,“怎么这样酸。”徵端又让人上了大虾,牛扒,却都不是日常做法,都是用忌士与牛油烤制,颐清只觉腥膻难以入口,又不惯使刀叉,便掩了鼻子不肯用。徐远生忙笑道,“罢了,既然吃不惯,便给奶奶来些蛋糕点心,填填肚子。”徵端也不多话,只不时往窗外望上一望,颐清也有些好奇地顺着他目光张望,却见街对面是几家铺子,都挂着膏药幌子,瞧不出什么不寻常来。徐远生将菜布好,并不和他们同席,径自出去了。颐清奇怪道,“徐副官上哪里去了?”徵端道,“他另有差事在。”不多时,侍者又送上一盘奶油掼蛋糕,倒比京里做得更精致些,雪白的奶油惯了尺高,上面还缀了几颗樱桃,煞是可爱。颐清尝了一口,精神顿时振作起来,竟不由分说将一块都吃了,徵端笑道,“你倒是省钱,这才费几文,一客牛扒足可买许多回去。”颐清抿口笑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六少还不许我吃得轻省些。”徵端瞧她吃的香甜,也叫了一客,只尝了一口便皱眉道,“这真是小孩子的口味,哪里好吃了?”颐清笑道,“吃牛扒我比不过六少,吃点心六少未必及我。我和四妹将京里的饽饽铺子都尝遍了,要说这一家的点心,只比六国饭店做的栗子粉蛋糕差了些。”徵端失笑道,“这有什么区别,不都是甜滋滋的玩意。”颐清想了想,说道,“也没多甜,但胜在有一股子栗子香,烤熟了后更香得不得了,那味道可真是好。”吃了饭便要结账,侍者早捧了雪白的账单在旁候着,可徵端一摸口袋,竟是空的。这几日都是徐远生在旁,哪有他用钱的时候,不想竟出了个洋相。瞧着他面上窘困,知他是没带钱,颐清抿嘴一笑,斯斯文文的从绣花手袋里拿出了三块大洋,轻声道,“这是菜钱。”那侍者收了钱,向他们行礼而去。徵端少见的露出一点窘色,“远生倒是慌里慌张的,也不知先把账付了。”“幸好我吃得不多,倒还付得起呢。”颐清抿嘴一笑,打趣他道,“不然真得留下来喊人报官去。”徵端手指叩着桌面,“那倒不会,这间店的老板与我五哥是至交,七八年前还曾请到家里去做过一次西菜。报上五哥的名头,不用付也罢。”他提了五少,忍不住又去瞥颐清的脸色,却见她神情如常,只是懊恼抱怨道,“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报出五少的名头,我竟是冤枉出了这三块大洋了。”没来由的,徵端心里一松,至此他终于放下了疑心,看来六年前的事只是五少单相思而已,眼前这人竟是毫不知情的。他想到这一节,既觉得好笑,又觉得五哥痴的可怜。两人出了馆子,走到门口却见徐远生仍然未至,颐清侧头瞧去,只见徵端并不着急,反而沿着海河边的木板栈道慢慢往前踱步,颐清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心知徐远生只怕是有要紧的差事去办了。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片刻,到了一片河岸连接着的稻田,徵端忽然站住了脚步,只见河边有许多差役正在挖泥,也有人挑着木头往河边走,颐清不由奇道,“这些人在做什么?”“这叫作裁弯取直,”徵端说道,“海河的河道太弯折了,每逢下雨,上游涨潮,河道的水泄不下去,城里便会淹水。”颐清瞧向宽阔的河岸,果然与北侧的运河河道成马蹄形,这样弯折的形状是不易排潮的。她不由咂舌道,“这河道也能取直?”徵端点点头,“已经开始动工了,等一个月后你再来看,这条河道便能直通运河,到时候对面的望海楼便相当于搬到海河的这一边来了。”颐清不由欣然神往,“那倒是要想法子再来看一次。”徵端莞尔一笑,“这还用想法子,这儿离京城也不远。”颐清嗫嚅道,“出趟门不容易,下次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了。”如今虽然不比从前不让女眷出门,却也不能常在外抛头露面,徵端想了想,说道,“下次再坐火车来看吧,不要半日就能到了,一日就能打个往返。”他瞧着颐清满脸的向往,又觉得有些好笑,又问道,“你今日是第一次进教堂?”颐清脸色绯红,低声应道,“是第一次去。”徵端问道,“你看出了什么蹊跷没有?”颐清心里托的一跳,“只瞧着那神坛上倒不似咱们的庙里,供着罗汉大仙,却供着一个裸身的男子,竟是绑在一根架子上,瞧着血淋淋的怪吓人的。”徵端点点头,“那架子有个说法,叫作十字架,便是主耶稣受难的所在。”颐清拍了拍手中的书,笑道,“六少可别诓我,修女太太送我的书里可都有。”徵端随口道,“你回去翻看便知道了,我有没有诳你。”颐清将信将疑,“刚才倒没听那位修女太太说的故事这样吓人。”“这算什么,”午后太阳有些刺眼,徵端眯着眼,漫不经心道,“奥匈还有一座建在湖边的教堂,却是用人的尸骸所建,便连十字架下,也摆满了骷髅头骨……”颐清尖叫一声,捂住耳朵一躲,却正好撞进徵端怀中,徵端一怔,倒是将她抱了个满怀。颐清闻到了他衣领上淡淡的薄荷气息,顿时红了脸。徵端一松手,两人旋即分开,竟都是面红耳赤。好在徵端咳嗽了一声,很快正色道,“一会儿等远生的人到齐了,明日便该会会孙二少了。”陡然听他转了话题,颐清倒觉得减少了尴尬,她红着脸,心口噗噗直跳,小声道,“天可怜见,不枉我们跑了这几日,定要将罪魁祸首送到公堂上,为三小姐讨回一个公道。”徵端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世上要是桩桩件件能讨回公道就好了。”不知过了多久,眼见得天色愈发暗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落起了雨点子,敲在地上很快洇开。颐清呀的轻呼一声,“下雨了。”“再等等,远生一会儿就过来,”徵端眺目望向远处,一张清秀冷峻的面孔像石像一样,“自我记事起,便被送到了老家乡下。后来隔了几年,太太带着我和四妹回到京里,我们俩都说一口汝阳乡下话,常被五哥他们取笑。独有三姐十分看顾我俩,从来不许他们几个笑话。”颐清心下一酸,点了点头,“三小姐是个善心的人。”“善心没有好报,你说,这世上还有天理没有?”他语声平平无奇,可也许是因为他话里的凉意,也许是因为雨滴太过冰冷,颐清忽觉得浑身的寒毛都要竖了起来。立秋后第五日,便入末伏了,秋老虎也没那么厉害。天津因为靠海的缘故,气候不像京师那样闷热,这几日两场秋雨下过,天气顿时透凉舒畅了起来,人们说秋高气爽,便是指的这样的时节。陈秉钧一连等了几日,眼见得徵端也没有什么动静,便叫了张仁乐来问话,张仁乐说道,六少不是访古迹,就是游园林,只怕过几日就要回去了。陈秉钧到底不放心,让直隶交涉员黄荣良也同张仁乐一起去陪六少,又叮嘱黄荣良道,“六少身份不同寻常,旁的地方都罢了,任由他们去。你带一队人马跟着他们,若要到租界去,务必拦着他们,先来向我通禀就是。”张黄二人不敢马虎,早早候在了行辕外,谁料徵端也不说去哪,只让他们跟着,直等到了租界处,黄荣良这才反应过来,忙扯着张仁乐落后几步,说道,“兄台,这约莫是进比利时租界了,须得向陈军门通禀一声才是。”张仁乐赶忙命人停了车,要派人去知会,可却被跟在后面的徐远生带着的人截了下来。张仁乐大吃一惊,不曾想徐远生竟然带了这么多人,只怕有一营的士兵跟在后面。两人还想争执,但他俩都是文官,哪里斗得过徐远生带的人多,一番不软不硬的交涉,张、黄二人带来的人马都被缴了械,只得乖乖地往孙家洋楼去了。此时的孙景林兀自还未起身,他本就是个纨绔,素来日上三竿不肯起身,再加上前几日受了惊吓,又耐不得老娘日日在耳边絮叨,早逃回了租界里的安乐窝里歇着,昨夜回来好不容易才叫五姨娘哄得睡了,谁知清早就来了这么个阎王,孙景林睡眼惺忪的被叫了起来,一壁披衣起身,一壁骂着陈秉钧不知提前来通气。听着仆人越来越急促的通传,孙景林跻着鞋便往楼下跑,身后的五姨太不满道,“跑这么快作甚,是天王老子来了还是怎的?”“小翠儿,快躲起来吧,这次来的可真比天王老子还厉害呢,”孙景林跺足道,“快,快去请人叫陈督军和老爷子来,今日怕是不能善了。”“陈军台不是派了一队人马保护着咱们吗?还怕他做什么。”五姨太哪里肯信,懒洋洋的披了衣,只顾在妆镜前往指甲上抹着蔻丹。等众人打了照面,瞧见孙景林衣衫不整的模样,都不由有些轻视他。黄荣良尚不知所为何事,可张仁乐却是知道一点底细的,不由暗自摇头,心道这位孙二爷素来不着四六,必是没有提前回来打点妥善的,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徵端也不废话,先叫了宋妈妈到人前,当着众人的面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听了宋妈妈的一番话,众人均是瞠目结舌,孙景林勃然大怒,跳脚骂道,“这老虔婆满口胡诌,我几时冤枉那夜叉了?那夜叉处处给我脸色好看,教我在家里也不得快活,她心思歹毒,瞧见翠儿怀了身子,便心生嫉妒,给她下毒,这样的毒妇便是不死,我也要休了她。”颐清哪里听得下去,斥责道,“孙姑爷这说的什么话,若是与我家三小姐性子不投,如今新政府也是允许和离的,说什么休不休妻的话?可怜她尸骨未寒,你满口污秽作甚!既然你说是我们家三小姐给令宠下了毒,为何令宠没事,她却丧了命?”孙景林一张口还要骂,却见徵端冷冷的眼风扫了过来,忽觉得折断的指头又作痛了,一双吊梢眼斜睨着二人,恨恨地住了口。徵端不去瞧他丑态,沉着脸望向张仁乐道,“这位奶妈虽是我方家带来的,可所说的话是真是假,还请县尊要仔细查验一番。家里这么多人,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都到案了没有?该拘的拘起来,哪有查不分明的?”颐清接口道,“六少说的正是,适才宋妈妈讲,是我家三小姐命人去起士林买的点心,那必有家里佣人去的,回来时五姨娘要吃点心,是谁送过去的,有没有旁人看见?至于那位五姨娘又嚷肚子痛,又寻大夫,那大夫是何处寻来的?都得查访到案才是。”听她句句说的都是查案的要害,张仁乐急的额头上直冒汗,忙道,“这桩事已经过去了,还费周折做什么?既然五姨娘没有事,想来是不碍的,都是误会罢了,何必翻出来又起波澜?”“谁说这是误会?”徵端冷冷道,“适才奶妈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虽说府上的五姨娘没事,但我三姐却是吃了那点心中毒死的,便从那匣子毒点心查起。”张仁乐支支吾吾,只想拖延时间,颐清不由齿冷,蹙额道,“这家里丫头仆妇在哪里?日常服侍太太和五姨娘的都叫来,还有那位五姨娘,也得叫来问话。”她说一句,一旁的徐远生便命人去拿人,孙家上下都是仆役下人,谁敢与拿枪的反抗?孙景林见机不妙,急得暴跳如雷,“人都死了不成,抄家伙起来,把它们都围起来。”“孙二少要围谁?”徐远生阴沉沉一笑,挥了挥手,只见兵卒如潮水般涌了进来,顷刻间把众人团团围住,孙景林兀自不死心,往外头望去,只见外面都站满了人,只怕都是方家带来的。徵端年轻英俊的脸上浮出一丝快意,目光扫过众人,淡淡道,“告诉孙二少,咱们带了多少人来。”徐远生大声应道,“也不多,这是头营开拔的,还有两营在路上,想来今晚就到了。”孙景林眼睛睁得大大的,哪里还敢说话,张仁乐仗着和徵端还有几日交情,劝解道,“六少,这是何必呢,有话好说啊。”徵端铁青着脸,一双瞳仁深不见底,“那就好说,把人都带上来。”不多时,几个年轻的丫头都被叫了过来,都低着头,瞧着虽然年轻,却个个身上穿着绸缎衫子,瞧着相貌都很不错。颐清挨个瞧了瞧,问道,“五姨娘在哪?”孙景林忙插口道,“翠儿身子不适,去老宅休养了。”知他满口谎话,半句都信不得,颐清不去理他,问那几个丫头道,“你们素日里谁是在五姨娘身边服侍的,那日你们五姨娘和太太吃过的点心在哪里?”其中一个面貌姣好些的,胆子也略大些,抬头道,“那日五姨娘吃过了点心,便唤肚子痛,后来太太也吃了点心,吃完了匣子早就扔掉了。”宋妈妈呵斥道,“一派胡言,那日五姨娘喊肚子痛,太太赶去看她,点心也是当着她的面在她屋子里吃的,不过吃了数块罢了,我亲眼瞧着里面还有的,定然还在五姨娘房里。”那丫头仗着宠爱,并不将宋妈妈放在眼里,反驳道,“一盒点心罢了,我们姨娘屋里吃食最多,吃剩的哪还有不扔了的。”徵端本坐着听,手一摆站了起来,点着自己的侍从道,“啰嗦什么,带去上刑,能说实话了再带回来。”便有两个健壮的士兵过来,将那丫头拖了出去,这丫头尖声厉喊起来,吓得众人面面相觑。张仁乐拧眉攒目道,“六少,如今是文明政府,可不能动私刑。”徵端瞥了他一眼,冷声道,“那就请县尊去监刑,必然文明得多。”张仁乐哪见过这个场面,吓得面孔发白,当即半瘫软了下来,也被士兵押着去了。一时听得堂外女子尖利的叫声喊得人心惶惶,徵端却不肯放过孙景林,目光不住在他右手上打转。府里几个丫头都见过孙景林手指受伤得情形,早吓得瑟瑟发抖。正此时,外面又传来那丫头的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便听人喊道,“不好了,张大人晕倒了。”黄荣良慌忙奔出,命人去救治张仁乐。过了片刻,黄荣良擦着汗进来回道,“六少,张大人身子不适,还是请他回府歇息吧。”徵端却不同意,“正巧了,今儿个我叫了估衣衔达仁堂的乐七爷同来,想必这会儿该到了,乐七爷妙手回春,让他替张大人瞧瞧病正好,也不用再寻大夫了。黄大人只管陪听审便是。”黄荣良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陪在一旁。这样大闹了一场,消息到底还是传了出去,陈秉钧匆匆赶来时,正遇着乐七爷在给张仁乐把脉。要知道这位乐七爷乃出自京师同仁堂的乐家,到天津来开了间新铺子,名叫达仁堂,在天津城里颇有名头,谁想到徵端竟能请了他来?此时张仁乐悠悠地转醒过来,由乐七爷扶着坐直了身,脸色青中透黄,有气无力唤了声,“陈军门。”陈秉钧知道他是吓破了胆,也不好再怪罪于他,目中寒光不易觉察地闪了一下,对乐七爷没好气道,“久闻乐七爷医术高明。”乐七爷是头一次见这位大都督,对他只微一躬身便罢。那边见礼的见礼,救人的救人,这边颐清却盯住了孙家的下人,“我再问一遍,那匣点心去哪了?”徵端听得清爽,眼风扫过那几个丫头冷声道,“可都想起来了?”孙家的几个丫头顿时瘫在地上,都吓得发抖。其中有一个年纪小些的丫头吓得哭出声来,“那吃剩的点心连同匣子,都叫五姨娘拿去后院埋了。”“埋了?”颐清与徵端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一点惊心。徵端忽然望向孙景林,“孙二少,您这位五姨娘可真是个妙人啊,吃剩下的点心埋起来作甚?”孙景林一怔,不知道这其中的关窍,兀自犟道,“埋了有什么打紧,翠儿年纪小,不懂事,吃不完便让人埋了有什么打紧。”这下便是黄荣良都听出不对了,皱眉道,“既然是个重要的物证,便不该埋,这件事情做得不妥当。”陈秉钧额上青筋不易觉察的抽搐了一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黄荣良吓得一缩,不敢再发话。“埋了不打紧,”颐清与徵端对望一眼,两人都有几分心惊,于是颐清点着那丫头道,“你去指路,将那匣子挖出来。”这次是徐远生亲自押着那丫头往后院去的,纵然陈秉钧有心阻拦,环顾左右,却尽是徐远生带的人马,他此时深悔自己带的人少了,再看孙景林呆立在原地,顿时心下暗叹不妙,忙目视左右去布置准备。等了约摸一盏香,徐远生带着那匣子和丫头过来了,徵端一努嘴,“先给乐七爷瞧瞧。”乐七爷亲手打开匣子,取了半块饼干略闻了闻,又从袖中取了根银针一试,便皱眉道,“这里头下了砒霜。”一言既出,举座皆惊。孙景林还想狡辩,“这是那毒妇自己下的砒霜,没想到害人害己。”徵端怒极反笑道,“砒霜见血封喉,其性最毒,你说我姐姐要害人,为何令宠吃了饼干反而没事?”乐七爷接口道,“那定然就是没吃了。”孙景林又说道,“兴许翠儿吃的那块正巧没毒。”这话说得众人都是侧目,颐清气不打一处来,“既然令宠吃的没毒,为何又唤肚痛,说自己被人投毒?难道她未卜先知,先料到点心里有毒了?还是她贼喊捉贼,根本就是她下的毒?”孙景林本就是草包一个,被问得瞠目结舌,哪里说得出话来,宋妈妈满心含恨,望着孙景林的目光中快要滴出血来,便要扑过去道,“还我们家姑娘命来。”慌得孙景林忙往后躲,连声道,“不是我,不是我……”颐清一把拉住了宋妈妈,劝慰道,“妈妈别急,还没问出首犯。”说着她望向孙家众仆,坚决道,“五姨娘在哪?”一时屋里变得一片死寂,孙家下人素在孙景林积威之下,谁敢说话,都低着头不敢言声。徵端怒从心头起,一挥手几名如狼似虎的校尉过来绑住了孙景林,他急地大声叫嚷起来,徵端与他离得最近,一伸手便卸掉了他的下巴,孙景林双目凸出,奈何下巴脱臼,哪里叫得出声?见他们这般阵势,陈秉钧脸上顿时色变,立起身道,“六少,这是何意?”徵端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手,满不在乎道,“总不能叫我姐姐白死了,五姨娘找不到也不打紧,就把孙二爷带回京里去问问话。”陈秉钧面沉如铁,此时他的人马也到了,一队队兵士冲进屋内,将徵端、颐清等人团团围住,徐远生带的兵士也不甘示弱,都拔出枪来,两方成了相对之势。黄荣良忙道,“误会,都是误会,莫动了干戈,还是好生商量才是。”眼见两边还剑拔弩张着,黄荣良便对徵端道,“六少,您把二爷放了吧,五姨娘想必还在楼里,何必多此一举呢。”徵端指了指陈秉钧,“我是无所谓的,你叫他的人先撤。”黄荣良又对陈秉钧作揖,“军台,卑职斗胆建议,咱们把枪都撤了。六少远来是客,又与二爷是爷舅,想必不会伤了和气的。依卑职的愚见,不如就叫五姨娘出来答几句话,两边误会说清了,也不伤和气。”他这番劝说真是四净八光,但陈秉钧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今日若不把五姨娘交出来,只怕是善了不得。他瞧了瞧白着脸出不了声的孙景林,略一踟蹰,便让人把枪都撤下了,又铁青着脸望向徵端道,“六少,您看是不是也把二爷放了。”徵端把孙景林推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手压在他颈上,“叫这位五姨娘出来吧,把话问明白了,咱们也不会押着二爷不放。”陈秉钧点了点头,也觉得这样僵持着不是个事,孙景林又在他的掌控之中,便对左右侍卫道,“你们去把五姨娘请下来,务必要客气些。”不多时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从楼上下来,颐清留神打量,只见那女人也不算如何漂亮,只是别有一种妩媚又妖娆的气质,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体态。她本是有些倨傲的,可瞧着孙景林被拘在椅子上,下巴也脱臼了,瞪着她哪里说得了话。五姨娘这才有些慌了,便想冲过去哀叫,“二爷,二爷,您这是怎么了?”徐远生拦在前头,不动声色地将她推开了些,“您仔细了,别碰着二爷的伤处。”五姨娘委顿在地,尖声道,“叫我来作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颐清冷声问道,“点心里下的药从哪来?”“我哪里知道,”五姨娘大声分辩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又没见过什么砒霜。”颐清道,“你倒是推得干净,竟问都不问一句,到知道这里面是砒霜了?”五姨娘自悔失言,脸色变得窗户纸一样苍白,强辩道,“我适才在楼上听了几句。”徵端带着极度的不屑冷哼了一声。五姨娘吓得心头一跳,但她在风尘中滚打多年,什么世面没见过,明明心里怕极了,反倒厉害起来,叉着腰扬起眉尖声道,“你们什么意思,别欺负人。难道趁着我们二爷受了伤,就要对我屈打成招?我一条贱命不足什么,可没凭没证的,凭什么让我替太太抵命?我实在是冤枉。诸位爷不怜惜我,也要看看我肚里怀的孩子分上,二爷啊,二爷,您快瞧瞧,他们要逼死我们娘俩呢。”一席话竟说的众人都哑了声,徵端最不耐人要挟,一股怒火蹿上胸口,咬牙就要发作,忽听身边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五姨娘好胆识,竟然瞧不出真是一位脂粉里的英雄,打量着我们三小姐人走了,便死无对证了?”说话的正是颐清。五姨娘目光游移不定,恶狠狠的扫过孙家的几个丫头仆人,厉声道,“二爷已经伤了,你们护不好二爷已是死罪,若是教我肚子里的孩子也遭了罪,老爷夫人定要活刮了你们这些吃里爬外的东西。”她心知这些人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当众指正她,便先威慑几句,好教众人知道厉害。颐清见她反应这样快,也暗暗佩服这是个厉害角色,便拍了拍手,说道,“我也有个人,要请来让大家见见。”话音刚落,徐远生便领了一个四十余岁的婆子上来,只见那婆子穿着青布衣衫,面上肿的高高的,双眼青乌,瞧着十分狼狈。见此人上来,五姨娘吃了一惊,“你怎么……”她话一出口,立马扭过头去,深悔失言。那婆子却哭着道,“翠儿啊,快救救我吧,我也是没法子了,他们抄了我家,哪还给我活路啊。”颐清扬着脸道,“五姨娘,这位妈妈,该是熟识的吧?你七岁被卖到杨柳青,便卖到她家。”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婆子竟是五姨娘赎身前的鸨母。果然那鸨母和盘托出,原来半月前五姨娘便派人去和她联系,让她寻一种厉害的毒药来,她边哭边说道,“翠儿,你说是府里闹耗子,要用来药耗子的啊,没说是药人的。要是早知道你这么大胆子,打死我也不敢给你那玩意儿啊。”颐清抓住关键,追问道,“你寻了什么药?”那鸨母早吓破了胆,哪敢隐瞒,颤声道,“寻了砒霜,用油纸包了,送到了翠儿派来的人手里。”“你住口,”五姨娘立刻打断了她,飞快说道,“你们抓了我从前的妈妈什么短处?收买她来攀诬我!我从没离开过孙家,怎会出去买什么砒霜?别听这婆子信口雌黄。”她说着瞪住鸨母,恶狠狠道,“你说是我寻你买耗子药的,你可见到我亲自去了?还是就听别人一说,你就胡乱信了?”那鸨母忙摇手道,“虽然没见到你,但听来人说是你交代的事,我又怎敢不办。”“那就是了,”五姨娘斩钉截铁道,“既然没见到我,便是有人胡乱传信,弄虚作假也是有的。我七岁就卖到她家,受了多少苦罪,恨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寻她去做这勾当。要么是她被人收买了诬陷我,我也要报官!”“五姨娘好利的嘴,”颐清领教了她的厉害,知道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只问那鸨母,“是什么人同你交接的,可在这些人里?”鸨母战战兢兢的看过孙家众仆,却摇头说不是。五姨娘连连冷笑,又喊起了冤枉,“诸位大老爷瞧瞧,这不是攀诬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