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锁春秋
厅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幸好下人来报,“六少到了。”九姨太最识趣,“老爷正盼着呢,这回的正是时候。”徵端今日身着一套黑纱制装,更是秀拔挺立如玉树临风,二夫人夸奖道,“六少去部里办了几日差,如今瞧着愈发稳重了。”反倒是方慰亭板着脸,斥道,“你嫂嫂们都先到了,你怎么迟了?”二夫人笑劝道,“咱们原就是在家里的,不比六少要去衙门里办差,路上总要耽误些时辰。”方慰亭没有理会二夫人的话,盯着徵端道,“如今是有差事的人了,愈发要警醒些,一日要三省吾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已在吴军门手下办差,既要帮办营务,读书也不落下,哪日不是三更即起,至深霄方歇,哪像你们几个这样散漫。”德雅忙搂着方慰亭的手臂撒娇道,“爸爸,您快别说六哥了,这才上衙门里刚办几天差,仔细被您吓得又不去了。”方慰亭拿她没办法,只笑骂道,“这丫头,连我说话也敢插嘴了。”他再看徵端时,果然口气没有那么严厉了,脸上也缓和了些,“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坐下。”徵端咽了口唾沫,闷头坐下不语,二夫人转脸笑道,“今日请了宋二小姐过来用晚饭,现在估摸着该到门口了。”德雅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忙起身道,“我出去接她。”四奶奶不屑地撇撇嘴,轻声对颐清道,“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这样劳师动众的。”不多时,德雅迎了两个人进来,原来又是沈佩云陪着宋绍芳一道来的。进门见到方慰亭也在,沈佩云顿时眼前一亮,忙上前行了个大礼,郎朗道,“座师在上,受学生一拜。”这一拜举座皆惊,四奶奶头一个叫道,“这是怎么说的,怎么爸爸竟成了沈小姐的座师?”沈佩云不慌不忙的解释道,“十年前,我曾在北洋女师范学堂念过书。北洋学堂是大总统亲手创立,学堂中自然都是大总统的门生,我这句座师可能叫得?”她这么一解释,倒也不是说不通的。方慰亭点了点头,忆起往事叹息道,“学堂当年有一个姓梁的监督,很是勇敢廉明,只可惜意外身故了。”眼见绍芳被冷落在一旁,二夫人便对她和煦的招招手,“二小姐过来,还没见过大人吧。”绍芳含羞一笑,便上前向方慰亭行礼。方慰亭对她颇是和悦,“你父亲母亲可好?如今还寄住在锣鼓巷?可要安顿个新住处?”“有劳大总统关怀,家里一切都好。听我母亲的意思,预备在东厂胡同置办一所宅院,也与我大姊姊家离得近些,听说价码也谈妥了,预备着立冬前就搬进去。”方慰亭随口道,“即是如此,叫账房支五万大洋随个仪。”二夫人忙应了是,自是叫下人去办理了。绍芳甚是惶恐,再三谦辞不敢受,九姨太笑道,“二小姐常来就知道了,咱们家里最是疏财的,只是随个仪罢了。段老爷家的宅子也是咱们家送的呢。”绍芳听得如此,只得红着脸道了谢。好在她出门前早有准备,随即便奉上了各色礼品,诸如人参鹿茸绸缎貂皮,也都甚为珍贵。众人正围着赞叹,绍芳又从怀中拿出一封锦囊,递给了二夫人。二夫人笑问道,“这是什么,怎么我还单有一份了。”绍芳笑着解释道,“听闻夫人今年恰是本岁,这是张天师亲择吉日做法绘符,又在神像前供奉了三日,增添了灵力,这才请来的。”二夫人素来信道,果然十分受用,忙双手接过,“那想必奉请十分不易。”又仔细问道,“是从哪里请来的?”这原是今日出门前,五福晋塞给绍芳的,叫她去讨好二夫人,因为准备的匆忙,哪里知道这里头的枝节。绍芳便去看沈佩云,谁知沈佩云也不明白的,含糊道,“想来是张天师亲自做法的。”四奶奶一眼便瞧出里头的破绽,含笑道,“是哪个张天师?今年家里过本岁的有好几个呢,能不能请到府里来也替大伙儿都瞧瞧。”见绍芳和沈佩云面有窘状,颐清插口道,“那必是龙虎山的张天师了。”沈佩云如蒙大赦,“是了,就是这位张天师。”颐清见四奶奶欲刨根问底,而宋沈二人显然是不知根底的,又解释道,“正一道首位天师是张道陵张天师,传说乃是张良的八世孙。首位张道陵天师修得真法,率众弟子入蜀,后来著有道书二十四篇,传有长生之道。如今这位龙虎山的张天师,应该便是晓初天师,他是正一道第六十二代天师了,据说是从不出山的。二小姐能请来他的符箓,想来也极是不易的。”二夫人愈发肃然,再望向绍芳的神情愈发和悦,“今年我正值本命年,难为二小姐有心了。”说着便让下人们快快供到神相前去。至此绍芳神情方缓和些,勉强笑道,“还是三奶奶博闻广记,这确实是家姊托人去龙虎山奉请的,倒是我才学浅薄,也说不出个缘由来。”德雅瞧着绍芳还是尴尬,忙笑道,“好姊姊,你独独只给二妈带了这样好的东西,我们却没份吗?”二夫人忙拍了拍她的肩道,“这说的哪里的话。”“那自然是有的。”绍芳拍了拍手,佣人们又送了锡纸的银壶和银盘过来,上面摆放着各色精致的糕点。沈佩云刚才失利,此时焉有不将功补过的,赶忙道,“这是二小姐精心为诸位准备的西式点心,且尝尝看。”四奶奶早看穿了这一唱一和的把戏,捅了捅颐清,不屑道,“这真是两个能干人儿,上这儿来唱双簧了。”颐清心里有数,这一趟沈宋二人前来,只怕正是因为上次要太太回来主持婚事,二夫人刻意发力的。这里头各人都有自己的盘算,她不肯搅这趟浑水,便装作没听到一样。二夫人笑道,“这不还有个把时辰吃饭吗?”绍芳道,“这是英国人的习俗,下午要用一次点心的,大总统和夫人也试试吧。听大夫说西人这样少量多餐,反而更好克化些。”颐清瞧了过去,上面也不尽是西式糕点,也有京中饽饽铺的各色饽饽,桃酥、黄酥、鸡油饼、奶油萨其马繁杂近十种,也不一一表过。旁人倒罢了,方慰亭却也拿了一块萨其马尝了尝,说道,“这萨其马倒和宫里的做法一样。”沈佩云笑了起来,“要说还真是大总统见多识广,这是二小姐特意叫人从煤市街南头的正明斋买来的,他们家蔡掌柜原是宫里饽饽房出来的,说是老佛爷当年最爱用的。”见方慰亭爱用,二夫人忙吩咐道,“以后咱们府里也按此置办下去。”四奶奶又给颐清递着眼色打起了眉毛官司,颐清全当没看到一样,只吃着点心含笑不语。忽听绍芳柔声对徵端道,“六哥,杨世叔替四夫人做寿,晚上在正乙祠里做堂会,你去不去?”徵端皱眉道,“我不爱听那些个。”他们声音虽不高,可在座的谁不是人精,都竖着耳朵在听。看见绍芳脸上挂不住,二夫人忙说道,“他们也下帖子请了我,今晚唱的都是名角,那余小云唱《问樵闹府》可是一绝,还有那李寿山反串春香,我今儿个去不了,但听她们说都觉得有趣。咱们四丫头最爱看热闹,同你哥哥一道去瞧瞧。”瞧着徵端不接话,德雅也不敢勉强他,便说道,“三嫂这阵子闷坏了,我同三嫂一起去罢。”颐清应了是,绍芳红着脸道,“那也好,有四小姐和三奶奶同去,我也多几个熟人。”徵端忽然说道,“今儿衙门没事,我送你们过去。”众人都交换了个欣喜的眼神,绍芳心情激动,面上也微微发烫。沈佩云拍掌笑道,“这敢情好,诸位少爷小姐都是才子佳人,这一趟出门去,明日兴许就要见报的。”沈佩云姿容虽然平常,但胜在能说会道十分风趣,只听她又是说笑话又是讲奇闻,不时逗得诸人大笑。出多少风头,就会招多少议论,席散后便有人笑话她,四奶奶头一个看不上沈佩云,一边往外走一边对颐清说道,“三嫂,你今儿瞧着沈小姐没有?怎么那天来装的老实,今儿一看见爸爸在,她倒殷勤起来,宋二小姐真是个老实头子,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颐清刚吃过四奶奶的亏,哪敢与她议论,只笑道,“是吗,我倒没在意。”四奶奶又要张口,迎面却见吴碧贞来了,许是“一吴一沈”的名头连贯了,四奶奶连吴碧贞也瞧不上,故而提高了音调道,“不过是看着有爷们在,便这样殷勤。知道的是来保媒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上赶着来做妾的。”颐清听着不堪,便说道,“沈小姐主张男女平权,她们创了一份《女子白话报》,我读过报上的文章,是很有些见地。”四奶奶嗤之以鼻,“什么女界女权,不过打着个幌子,想掺和政事罢了。看她们野心倒不小,难道还想学着西太后垂帘听政?”说罢,她佯装刚看到吴碧贞,点点头道,“呀,吴小姐,你可别往心里去,我和三嫂说的旁人呢。”说罢径自洋洋而去。吴碧贞面上微窘,对颐清一点头,“三奶奶。”颐清有些歉意,忙说道,“前几日在《大公报》上读了吴小姐的一首《百字令》,觉得极好。‘为问此地湖山,珠庭启处,犹是尘寰否。玉树歌残萤火黯,天子无愁有女’,这可是写前朝西太后的?”吴碧贞颇有些讶异,微微抬目望她,笑道,“难得三奶奶读的仔细,这是上个月去排云殿,瞧见里面有幅西太后的画像,一时感慨,便填了阙词,五少读着说好,竟被他投到《大公报》上去了。”颐清抿口笑道,“我也爱读些诗词的,总是藏拙不敢见人,下回我也学香菱写诗,写了要请吴小姐指点,也帮我改改。”吴碧贞又瞧了她几眼,这次目光却柔和多了,“指点说不上,诗词可以怡情,咱们可以切磋一二。”因着晚上要去听戏,绍芳是个讲究人,刻意先赶回家换身衣服。五福晋正巧也在娘家,瞧着她神采奕奕的拿出许多洋装来试,忍不住拿她打趣,“去听个堂会,值当跑回来换身衣服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矫情呢。”又对宋太太道,“姆妈,你瞧二妹这个样子,笑死人了。”“方家待你如何?”宋太太十分不放心,“你们都是在我面前娇养大的,哪里吃过那种大户人家的苦头,不要瞧着面上光鲜,只怕暗里苦处多多。”绍芳脸一红,却说道,“我觉得六少人倒还好。”宋太太和五福晋都住了口,双双向绍芳看去,却见绍芳面红了三分,五福晋知她必是瞧上了六少年轻英俊,便笑道,“妹妹都肯的,娘还说什么。”宋太太叹气不止,她性子不强,素来管束不住孩子,索性撩开了手不理。天刚擦黑,西河沿边的正乙祠已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戏台高两层,三面阔开,建有一间间敞开的小厅,粗粗数去,也足有四十余间。颐清还是头一次出来听堂会,瞧见什么都觉得新鲜,反倒是德雅替她指点,“三嫂,你不常出来,这正乙祠算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戏楼了,除了宫里头的畅音阁,外头也只有恭王府能与它一比。”两人一说话,便落下几步,前面的徵端和绍芳已被杨家的人迎进门去,那杨总长本就是宋元卿的属下,他的四夫人见到绍芳哪有不巴结的,此时又见有方六少同行,便一口一个郎才女貌的夸赞起来,绍芳脸色微红,心里称意极了。看着人家鸳鸯和谐,德雅心细,怕颐清少年失寡触景生情,忙说道,“他们是正主,群星捧月的倒不得安生,我怕听他们啰嗦,咱俩寻个清净的小厢听戏才好。”颐清微笑称是,两人在一楼的台东侧找了张榆木擦漆的八仙桌坐了,又叫小二打了茶水过来。颐清瞧那戏台的帷幕上写着出将入相,东西两侧却有一副对联,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朝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她心中默念了念,不由心生感触。眼见得楼里人流渐稠,戏台上锣鼓一响,便听有人喝起彩来。开场照例是要演《天官赐福》的,但凡祝寿的堂会戏,还要演《蟠桃会》、《百寿图》,今日用的是四喜班的班底,在科的名角都来了,等到演到《春香闹学》的时候,德雅瞧得大笑,“你瞧那芙蓉草,平素里怯生生地唱旦角,今日倒扮起强盗来。”颐清瞧去,演春香的是个武花脸,捏着嗓子扭捏作态,扮强盗的却是名旦芙蓉草,举止端丽又贞静,实在惹人发笑。姑嫂两个正看得入神,忽听有人在旁道,“一会儿大轴是余叔岩演《问樵闹府》,你说精彩不精彩?”颐清转过头去,却见是个两个男子坐了过来,对面这人带一副金丝眼镜,足踏牛津鞋,身着马甲装,口袋里插着口袋巾,衣着十分考究,除下帽向他们行了礼。他身旁还有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身着晨礼服,带着大檐帽,相貌十分精神。德雅向这二人点点头,“宋世兄好,梁表哥好。”见颐清不认识,便指着那衣着考究之人道,“这位宋世兄是绍芳姊姊的长兄。”颐清恍然大悟,听说宋元卿只有二女,倒没想到绍芳竟然还有个哥哥。她不由多打量了几眼宋绍文了,瞧他是一张国字脸,形容潇洒恬静,举止彬彬有礼,一双眸子点漆一般,愈发显得精明稳重,可相貌却与绍芳全不相像。德雅又指了指他旁边那人道,“这位是二姑太太家的梁表哥。”颐清是见过二姑太太的,但这位梁表哥倒是第一次见,没想到这里见到了亲戚,便点头唤了声,“表弟好。”三人说了一会儿话,这才问清始末,原来这位梁寿铭刚从日本求学回来,但不肯回济南去,留在京里的同盟会做起了《民国报》的记者。宋绍文是贵公子的做派,为人十分矜持,话也不多,只捧着一个绘五福的粉彩盖碗慢慢啜饮。梁寿铭见了德雅却颇有些活跃,双手放在膝上,身子向前微探,不住地问寒问暖。可他实在絮叨,德雅便有些不耐烦,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他,后来索性干脆转过身去,故意背对着他。颐清瞧着好笑,忽听身旁宋绍文轻声道,“三奶奶哪里人?”颐清一怔,轻声道,“吴兴人。”宋绍文留意她许久了,只见她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孔,发也未如时兴的那样烫过,只平直的束在颈后,露出了修长的脖颈,就那样坐在那里,轻声细语的,却比平日里常见的浓妆艳抹的女子倒夺目三分。绍文于是笑道,“听你口音,便和我一位挚友相似,他也是吴兴人。”颐清转头望他,将信将疑,“果真?”绍文瞧她一双眸子晶灿发亮,倒如黑葡萄一般,不由一笑,点头道,“正是,名唤程承干,他的才学真是极好的,去岁还找我买了几十卷宋版。”颐清面上露出一抹笑意,如春花初绽,“那是家兄。”绍文欣然道,“难怪三少奶奶也爱听戏,承干兄便颇能唱上几段。”“这都是因为家父爱听戏的缘故,家里养了小班,我们兄妹听得多了,都能唱上几句,”颐清有些不好意思,“等会儿当真有余先生的戏?”绍文笑道,“那是自然,三奶奶也喜欢余先生的戏?”颐清抿嘴轻笑,目中光彩熠熠,“我爹爹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年余先生到上海登台,爹爹带着我和哥哥去丹桂第一台,那一回余先生演的是战樊城。”“一封书信到樊城,拆散我兄弟两离分,”绍文手里的扇子敲了敲手心,轻轻唱罢道,“我也喜欢听这出。”颐清笑靥浅生,她本不是个健谈的人,独对听戏颇有独钟,此时与绍文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戏来,倒比一旁的方梁二人聊得更投机些。眼见着德雅不耐烦地起身,说要去寻六少去。梁寿铭不仅不避,反而跟了上去,颇有些不识时务。颐清有些无奈地望向他们,委婉道,“这位梁表弟我是头一次见,既然是亲戚,倒不见来府里走动。”“听说是与家里有了些误会,这才出来住些时日,过阵子便要回去的。”见颐清不明所以,绍文露出了促狭的笑意,“适才一瞧见你们,梁世弟就拉着我坐过来,我道他怎这样热心,现在才明白了缘故。”颐清随即会意,好笑地看了看那两人,心想还是要过去解围。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宋绍文摇了摇头,“你莫过去了。四小姐打发得了他,嫂嫂出面干涉,反倒让四小姐下不来台。”颐清觉得有理,便默默地托腮听戏,但她到底心里挂念,又不住回头偷眼去瞧。宋绍文在一旁,又觉得好笑,瞧她明明比德雅年纪要大些,怎么这样孩子气。果然,过了片刻,德雅和梁寿铭都回来了,颐清忙问道,“瞧见六弟了没有?”德雅脸色不大好看,可梁寿铭还不知趣道,“没找见六表弟,兴许是先走了?”说着他看着德雅,寻了个新的话题,“二表哥可有消息了?这些日子外头有本月报小说,你看过没有,就是拿二表哥做主人公写的。”颐清皱了眉头,方二少的事外面传地沸沸扬扬,家里极少提起,倒不想这位梁表弟这样不会说话。几年前方二少娶妻陶氏,婚后不到两年,陶氏竟难产而亡,二少受了刺激,离家而去不知所踪。方家寻了几年,始终没有消息,偏偏有好事的文人,还拿这题材写了个半白半文的章回小说,发表在沪上的《绣像小说》,惹得一时物议沸腾,方家让人去封了那月报馆子,但小说印了几万册,哪里追的回来。提这事实在不合时宜,但梁寿铭是方家的表亲,倒也不好对他发作。德雅翻了个白眼,索性转过头不去理他,颐清只得应付道,“多蒙表弟挂念,若二哥回来,定当告知。”宋绍文对梁寿铭使眼色,可梁寿铭哪里收得到,觉得自己关心方家人,也许能让四小姐感念,便说道,“我和二表哥原就交好,在日本时就听到了他的事,我也四处在打听二表哥的下落,寻访了很多地方。二表哥饱读诗书,又通佛典,该不会真的出家去当和尚去了。”颐清吓了一跳,心道只是二少名字中有个禅字,怎么就扯到要做和尚了,这人实在无药可救。德雅越听越是不耐,皱了眉头,起身道,“六哥没找到,宋家姊姊总还没走吧,我去寻寻她去。”说罢,又回头去看颐清,目光罕见的肃厉,“三嫂,你要不要与我一同去?”颐清吓了一跳,忙起身与她同去。走出数十米开外,耳听戏台上声响都小了,却见德雅的面色依旧难看。颐清噗嗤笑出声来,“四妹妹大了,也有心事了。”德雅啐道,“什么心事,只是不想同那起子没眼色的人坐在一处,没得添堵。”颐清故作惊讶,“是什么人,是宋公子吗?”德雅面色涨红,“谁说是他了,我是说那个梁表哥……”她住了口,看着颐清的目光十分不悦,“三嫂你故意看我笑话。”颐清不忍捉弄她,拍了拍她的手道,“既然不耐烦他,以后连敷衍都不用了,离他远些便是,也不用弄得这样难堪。”德雅目中露出一丝感激,将头偏在颐清肩上,“还是三嫂疼我,”她的声音渐低,“三嫂适才也觉得我不懂礼数吧,我和六哥一样,从小是没娘的。好在家里疼爱,我和三姐姐都去了女学堂,外头都说我们方家的女儿厉害,三嫂你也瞧到了,若要不学的彪悍些,只怕跟三姐姐一样,被人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别说那不吉利的话,三小姐是命不好,”颐清心里一软,柔声道,“你年纪还小,爹娘定会替你筹谋得当的。”德雅蒙了脸道,“那一年三嫂你还没进门,太太做寿,孙二少奉命来家里拜寿,就因为年纪相当,便把三姐姐定给了他。后来又说他还有个三弟,与我一般年纪。如今有了三姐这桩事,大人们便不再提了,不然只怕我也要陷进那火坑里去。”“你这就是想多了,三小姐已经许了孙家,没道理还要把你填进去。再说那孙三少,我在天津时也见过,倒不像他哥哥那样,”颐清搂住了她,说道,“别胡思乱想,各人有各人的命,都不搭介的。”她一着急,便露出了一点乡音。德雅噗嗤一笑,学着她的口音,“搭介不搭介,可是你们老家的话这么说的?”颐清红了脸,“是我们那里的乡下话,就是不相干的意思。”在她身上倚了一会儿,德雅旋即站直了身子,顷刻间又恢复了平日里总统府的千金小姐派头,“三嫂,我们回去吧。”颐清点点头,又往楼上望了望,德雅笑道,“六哥定要送绍芳姊姊家去的,不等他了。”两人坐上了汽车,德雅到底忍不住,又道,“三嫂在天津真见了孙三?他是个什么样子?”“与你岁数差不多,人瞧着很精神,虽然鲁莽了些,却不是个不明是非的,”颐清顿了顿,想想如今和孙家仇也结下了,还扯孙三作甚,便又道,“有了三小姐这桩事,孙家也不必提了。老爷和太太定会为你选一门好亲事,不必太过烦恼。”“我有时候想想,我的好日子,也许就是三姐的命换来的。”德雅忽然自言自语道。颐清吓了一跳,“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就随口说说罢了。”德雅又看向颐清,“今儿四嫂说五嫂的事,你想替五嫂分辨的是不是?”颐清点了点头,“五弟妹是个老实的,就算五弟有错,也怪不到她身上。”“你别掺和他们的事,”德雅轻轻叹了口气,“爸爸叫五嫂他们搬出去,也是为了他们好。”她见颐清不明白,便解释道,“五哥现在心思都在一个外宅身上,这样的事咱们家里是出过一回的,就是刚才说起的二哥。”她说着顿了顿,又刻意叮嘱道,“对了,二哥的事,在家里头是个禁忌,你记得日后千万不要问起,免得触了霉头。”颐清并未见过二少夫妇,倒是不明所以,“常言道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写二哥二嫂的那篇小说在外头传得很广,我也看过,倒觉得二哥二嫂的故事十分可敬。”“那个梁表哥是个二杆子,混事拎不清的,”德雅反握住她的手,叹息道,“这里面有个缘故,外人倒不得知,可说与嫂嫂听却无妨。当年二哥离家出走,其实是在二嫂生产之前的。”这与传闻十分不同,颐清愣了愣,“不是说是因为二嫂难产过身,二少太过伤心,才离家的吗。”“这都是说给外面的人听得,”德雅瞥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唉,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当年二哥也不知怎的迷了心窍,竟瞧上了一个清倌,偷偷为她赎了身,安置在外宅。二嫂怀着身孕,不知从哪得了消息,打上了门去,那清倌气不过吞金自尽了。二哥气得与二嫂大吵了一架,便离了家。那时二嫂已经怀孕快足月了,一下子动了胎气,便难产了。说起来那几年还有个道士来家里算过命,说猴虎犯太岁,家里要折两人,太太嫌他不吉利,叫人打出去了。谁知还真是被那道士说中了,二哥是属猴的,三哥正是属虎的……”她忽然顿住了,颐清瞧她神情不自然,知她懊悔说错了话,颐清是个宽容的,便握住了她的手道,“既是命里该有的,躲也躲不过。”德雅感激地笑了笑,说道,“二哥离家出走,和二嫂过身,前后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家里是要脸面的,实情传出去也太难听了。”颐清知道了来龙去脉,倒是心下叹息,想来还有一桩缘故,二奶奶陶氏出身世家,其父陶崇礼随老中堂办了三十多年的洋务,官至两广总督,这等事若让亲家知道,只怕几十年的交情都完了,也难怪他们这样遮掩,她不由脱口道,“那小说倒写的有模有样,却不想是这般……”更深一层她隐隐想到,怪不得今日方慰亭赶了五奶奶一道出去,也是怕五少步了二少的后尘。“三嫂这会儿知道了实情,是不是觉得小说话本里写的故事都是假的?世族大家,哪有那么多真情实意,都是面上过得去罢了,”见她神情变幻,德雅知她心事,拍了拍她手道,“三嫂读过红楼梦吧,书里柳湘莲说的,‘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听她老气横秋的口气,颐清倒笑了,“你这小小年纪,也有耐心读红楼梦?”德雅不服气,“我跟着吴小姐读的,快读完了呢。”颐清微微讶异,“吴小姐?”德雅点头道,“正是啊,我看她最近寻了一套脂批本子,便讨了来看,三嫂要看,我给你送去。”颐清点点头,“那我先谢了。”德雅莞尔一笑,“三嫂别客气,我也是慷人之慨啊。”两人一路絮絮而谈,到了府门前准备下车,颐清一摸身旁,懊恼道,“四妹,你瞧见我出门时的手袋了吗?”德雅也依稀记得颐清出门时带了个绣花的手袋,纽扣上嵌着珍珠,她当时还暗想这样式未免土气了些,想不到回来便寻不着了。但想到了梁寿铭,德雅就不愿再返回去,有点迟疑道,“是不是落在戏台了,让下人去找找?”颐清摇了摇头,“还是我自己去一趟放心。”瞧她这样上心,德雅微有些歉意,“我去瞧瞧六妈去,她今儿心里不痛快,三嫂带两个娘姨过去吧。”颐清道,“何须那样麻烦,我去去就回。”回到了正乙祠,台上倒还热闹,楼下的客人却走了不少,只有零星几桌人罢了。颐清辨别方位,不多时便找到适才坐的那张桌子,果然早已被收拾过了,上面空空如也,却哪里有她的绣花手袋。她有些发急,不由叫了个小二过来问话。谁知这里的小二十分不屑道,“这位奶奶别乱攀讲,我们这里都是有头有脸的客人,从无偷盗之事,断无拾了您的东西不还的。”颐清发急,“我几时说偷盗二字了,只是问你适才还有谁坐过这里?”那小二上下打量她,忽起疑心,“这位奶奶是今晚的客人?恕小的眼生,今晚似乎未见过您哪。”颐清又羞又恼,那小二愈发怀疑,“尊府是哪里的?也没人陪着您?您是怎么进来的?”颐清这才后悔没有听德雅的话,原该带上丫鬟娘姨出来,也不至于被这小二瞧轻了去。正懊恼间,只听背后有人道,“她是同我一路来的。”小二却是认得徵端的,知道这是贵人,哪敢怠慢,赶忙打了个千,“请六爷的安。”徵端面上神色极冷,却瞥也不瞥他,只望着晚上做东的杨家四太太不做声。杨家四太太被他看得身上发冷,忙赔罪不迭,“原是我们照顾不周。”她上下打量颐清,见她这般年轻,却做妇人打扮,一时拿捏不准,迟疑道,“这位是府上姨奶奶?”话音未落,颐清已是羞的面红耳赤,只听身边一个清泠地声音道,“难怪四太太不认识,这位是大总统府上的三少奶奶。”说话的却是宋绍芳,她不知何时也跟了来,站在徵端身后一步处,笑吟吟地开了口。众人都明白了就里,不约而同得在心底哦了一声,打量颐清的眼神便各色都有了。那小二省过神来,自顾自的给了自己一个嘴巴,不迭声的向颐清赔罪,“小的瞎了狗眼,有眼不识泰山,给三奶奶赔罪。”绍芳盈盈笑道,“三奶奶丢了什么,我们帮着同找找。”颐清低声道,“适才我落了个绣花手袋在这边,是盘金绣的,藕合色的纳纱底子上面绣着一支梅花。”绍芳点点头,让人把厅里的丫鬟都叫来,可说来也怪,竟然谁也未见到。徵端怫然不悦,“是谁这样大的胆子,这里的东西也敢拾了去?”这话说得很不留情面,就连杨四夫人也觉得扫了面子。绍芳心下微讶,不由瞥了徵端一眼,却见他正望向颐清。这眼神莫名的让她十分不快,但她仍笑道,“听三奶奶说的绣样,仿若是南边的绣花样子,我家里也有几只这样的绣花手袋,明日送到府里去。”颐清慌忙摇手,“那手袋原不值什么,只是……只是……”围过来瞧热闹的人越发多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只怕是我记混了,许是落在家里了,是我莽撞了。”瞧她是想息事宁人了,徵端正要发作,反倒是绍芳挽住了他的胳膊,言笑晏晏,“若是找不到,明日我定要赔三嫂一个新的。”杨四夫人也缓过神来,打了圆场,“我也挑几个时兴的样子给三奶奶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