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穿巷人
两人掀开厚厚的毡帘而入,只见一位五十余岁的老妇人倚着暖炕而卧,她头戴银灰攒珠抹额,身着紫绣团褂,在她身边还坐了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年轻妇人,正是方家的大小姐德蘅。德蘅原本是大太太的侄女儿,父母都走的早,大太太怜她孤苦,把她过继到了名下,家里都称一句大小姐。颐清过门的时候,德蘅早已经出嫁了,她随着丈夫段芝泉宦任几地,也是去年才回京里,这才见过几面。大太太面上露笑意,“你们俩怎么来了?”德雅娇笑道,“三嫂要来给您请安,我陪三嫂同来。”德蘅站起身来,笑道,“太太才说想抹牌呢,可就正巧凑齐了。”德雅早已滚到炕上去,倚在大太太怀里,亲昵道,“太太,您想抹牌怎么不早说,我和四嫂天天都上这儿来陪您抹牌啊。”大太太搂住了她,仔细一打量,忽然皱起眉来,“你这一身是什么衣裳?怎么这样奢华?”德雅扁了扁嘴,“我哪里愿意穿这身衣裳,还不是别人的主意。”颐清环视着屋里的简单陈设,顿时明白过来,大太太性喜简朴,必然是不喜这样的华衣锦服,难怪德雅故意要换了衣裳来。果然,只听德雅如连珠炮一样说了起来,“您瞧瞧这衣裳,蝴蝶都是用金线绣的,便连纽扣也是南珠做的,一套钗环裙袄怕不下二百块大洋。这只是秋服,还要四季各做两身,家里人人都要做的,您说这一顿花销排场,几万大洋也打不住呢。”大太太脸色果然沉了下来,“你爹爹也应允了?”德雅瞥了瞥大太太的脸色,嘟嘴道,“爹哪里会管的这样细。”“是那位的主意了?”大太太哼了一声,“她如今倒是不装贤惠了?”德雅道,“这主意是九姨太想出来的。”大太太略有些诧异,“她如今也能做主了?”德雅抱着她的胳膊摇了摇,撒娇道,“太太,您若再不回去,家里可全都乱套了。也只有您能镇得住她们。”大太太似信非信,目光扫过颐清和德蘅,“四丫头说的可是真的?”颐清毕竟是儿媳妇,不好多说什么,德蘅却一哂道,“您如今不在家里,才少了主心骨,纵得她们胡来。”德雅添油加醋道,“还能有假吗,这阵子二妈竟然把她娘家的外甥女儿也接来了,这算什么路子上的亲戚?可二妈好抬举她啊,连我身上的衣裳,也一模一样给她做了一身呢。”大太太点了点她的额头,道,“罢了,这事我知道了,抽空我会同你爹爹说的。”德雅尤不甘心,眼巴巴地瞧着大太太,“您真的不回去?”大太太摇摇头,“这里清净,我是哪里都不去。”德雅深知她性情严穆,也不敢多劝,这会儿丫鬟婆子们摆了饭上来,大太太便叫人另摆几张八仙凳,叫她们一同用饭。颐清从旁瞧着,只见大太太的饮食十分简单,不过一锅素什锦,一盘拌豆腐,另有几样山药卷果罢了。大太太手里捻着一串佛珠,慢慢说道,“我这里因念着佛,常忌五荤三厌,难为你们吃不惯这个。”德雅抢着替她布菜,一壁道,“太太就是观音菩萨,我们几个就是菩萨座前的童子,这就是在菩萨座下修行了。”大太太笑道,“你这张利口,也不怕亵渎了菩萨。”德蘅笑道,“陪太太用顿饭,正是咱们的福报。”德雅回头看了看颐清,又道,“我看三嫂在家也是常读经书的。”大太太果然望向了她,于是她替大太太盛了碗汤,双手奉道,“也不算是懂得多少,只是看佛经里说,愿以此功德,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觉得誓愿很是宏大。”大太太对她露了丝笑意,“难得你年轻,还耐得下性子来读。”德雅又道,“太太是没见过,三嫂一笔好字,我瞧过她为三哥抄经祈福,真真是一片诚心在里头。”听着她睁着眼说瞎话,颐清不免有些脸红,大太太的神情愈发和善些,对她温言道,“有这份心便是个好的。”看到德雅拼命冲自己使眼色,颐清也只得硬着头皮认份功劳。德雅说着又叹了口气,“如今家里除了咱们几个,谁还记得三哥哪。”她话音未落,大太太神色陡变,厉声道,“谁敢!”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太,不曾想发起脾气来却有雷霆之威。德蘅惊得身上一颤,她最了解太太的性子,忙向德雅连连递眼色。可德雅恍然不觉,只抱着太太的手臂,柔声道,“太太,您别发火。只要您回去主持起大局,什么小鬼还能逃得过您的眼去。”大太太望向了德雅,目光却很凌厉,“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你莫要吞吞吐吐的,还不照实说来。”德雅满脸通红,瞥了颐清一眼,小声道,“这不是正在给六哥议亲么,我私心想着,总该是您回去主持才是正理。”大太太问道,“议的是谁家的孩子?”说着又绷紧了脸孔,看向了德蘅,“你怎么不早同我说?”德蘅面色微窘,“我也是今儿才知道这事。”颐清只得说道,“议的是宋家的二小姐,十分的娴静大方。”德雅插口道,“宋二小姐到家里来了几次,真真是个美人,难得又和善又通情理。”“家世倒也罢了,头一桩是要性情好。”大太太隔了许久才道,“除了前头老三,老四老五的婚事,我都撂了手没管。如今是轮到老六了……”德蘅说道,“您是正经的太太,哪有您不管,倒让小妾管的道理。”德雅也道,“我听爸爸的意思,也是要请太太回去主持的。”大太太没言声,心内另有顾忌。四人正说话间,忽听门口靴声橐橐,没想到又有人来了。德雅一怔,往门口看去,却是徵端也来了,德雅忙叫道,“说曹操,曹操到,六哥也来看太太呢。”徵端进了门,倒未想到她们几个全在,他微一怔神,目光略过颐清,却向德蘅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问军门太太好。”德蘅比他们大几岁,自小一同长大的,感情非比寻常,没好气地拍了拍徵端的肩膀道,“好你个老六,倒把我瞒得紧。我问你,宋二小姐的事怎么不同我说?”“那是什么要紧事?”徵端不以为意,只顾和她打趣,“军门太太怎么进门便要问我的罪?”“谁敢问你的罪,”德蘅一边和他说笑,一边把自己的撇清了自己,“我是管不了你的事了,如今就在铁狮子胡同办差,日日都上我们家去吃饭的,偏把我瞒得紧紧得,你们说这老六可气不可气。”徵端何等通透,怎会接这茬?他偏过头去看向德雅道,“老远听着四妹抱怨,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竟然和四妹做了一样的衣裳?”德雅撅了嘴,“有谁能做这样的衣裳,还不是那个淑慎。”徵端顿了顿,若有所悟道,“原来是她。”大太太与德蘅对望了一眼,神情忽地紧张起来,“你也见过她了?”“那自然是见过的,”徵端一哂道,“前儿还给我做了双靴子呢,叫门房上给我送过来的。难得手艺巧得很,不大不小,正合适。”这话一说,太太和德蘅都变了脸色,德雅气地咬牙,盯着徵端脚下黑泥冲千层底的软靴,目光中带出火来,“你今儿穿得这双可是了?”“你咬牙做什么,”徵端故意逗她,“我寻思着这不大沾亲的表妹,倒比亲妹妹强得多,还知道给我做双鞋呢。”德雅怒道,“穿她做的鞋,没得烂了脚。”许是被她的目光吓到了,徵端没敢再开玩笑,忙道,“她做的是冬靴,里面都是獭子毛,这才几月,哪里就穿上。”德雅斥道,“没穿就好,回去快扔了去。”听他们说的不成话,德蘅皱眉道,“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说着她顿了顿,又无不忧虑地对太太道,“还有没有点规矩了,怎么敢叫人私传东西了?这门房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一个闺阁里的小姐,还同外头有交情了?”颐清头皮发麻,想到岔子大概是出在了彩云身上,只得一五一十道,“兴许也不是私通外男。如今跟着淑慎的丫头,是前阵子伺候我的。那丫头的老子就在二门上伺候,大约是走了这个路子。”大太太吐了口气,“这倒还好。”她皱眉看了看颐清,虽没有明说,但大约也是有些不满得。颐清红着脸,只觉如坐针毡,连头也不敢抬了。徵端哪有瞧不明白的,见此情状,便拿出个紫檀漆金的木盒,打开道,“这个是给太太请的。”大太太见内里是拿黄布裹着的一尊紫铜的释迦牟尼佛像,忙站起身来,“哪里请了来的。”徵端道,“是从戒台寺请来的。”大太太恭恭敬敬地将佛像放在龛内,念了声佛号,说道,“阿弥陀佛,戒台寺可是供过佛牙舍利子的。”徵端笑道,“便是那供佛牙舍利的佛龛里一同摆着的那顿佛像,特意给太太请来。”德蘅也凑趣,“六弟真是有孝心的。”大太太面上露出笑来,拍了拍身边的软塌道,“老六,坐到这里来。”徵端有些尴尬,忙道,“太太,我没换外裳,别弄脏了榻。”大太太有些不高兴,“你从前滚的泥猴一般,不也往我怀里钻。”见徵端面上发红,德雅嗤笑道,“太太偏心呢,六哥这样大了,太太还拿他当小孩子,刚才怎么不见抱我。”大太太笑了起来,“你也是个皮猴。”说罢一手搂住一个,又说道,“听说你父亲从端王府弄了对景泰蓝的铜狮子去了?”徵端一怔,却见德雅瞥了瞥自己,大太太看在眼里,心里不喜,“你们两个都是我面前养大的,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给我听?”这话有些厉害,德雅不敢再瞒,只得道,“前头闹拳乱的时候,端王府早让人烧了,那对铜狮子放着也没用,爸爸就叫人搬到家去了。”“做过的事,都会有业报的呀,”大太太直摇头,“不过瞧着皇帝年纪小,不敢声张罢了。我听说这一阵家里连吃饭都要奏乐,那小皇帝在宫里听了,顿顿都是要大骂的。”徵端接口道,“小皇帝有何可惧,就是个小鹌鹑住在笼子里。回头把那墙拆了,让人都进去看着,他便知道怕了。”“你就是这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太太有些不满地扫了他一眼,冷哼道,“这话也是你说得的?”“太太别担心,”德雅搂住大太太的胳膊,吐舌道,“把墙拆了?爹爹舍得拆么。”大太太不肯由着他们议论方慰亭,转了话头道,“还是从前在老家的日子过得好,院子比这大,天高地广,也没这么多拘束。”她顿了顿,问道,“三丫头的后事办得怎么样了?”徵端瞧了眼颐清,顿了顿道,“儿子擅作主张,让三姐的梓棺在孙家停灵三年再发丧。”“那是个没福的孩子,”大太太擦了擦眼角,“这件事你办的不赖,等到三年期满,老婆子亲自送那丫头回去。”德蘅陪笑道,“太太要是想念乡下,我先陪您回去住一阵子。”“你是出了门子的了,哪还能陪着我这老婆子去乡下去,回头你相公找我要人怎么办。”德蘅脸一红,扭捏道,“他敢。”瞧着她露出小儿女的情态,大太太拍了拍她的手道,“当年给你定亲的时候,我找人算过命,说你嫁的夫君日后是个万里封侯的命,果然应验了。你如今也是管家的太太了,不比从前在我身边的时候,要在家里立起威来,养两个哥儿,这才是你安身的根本。”德蘅触动心病,攥着帕子不说话,太太瞧在眼里,倒是意性萧索起来,“若没有三丫头这件事,我只怕这辈子到咽气,也回不去了。”听她说的不吉利,徵端也道,“太太莫说这样的话,如今比原来方便,乘车不要半月也到了。”“不想了,”大太太摇了摇头,“我只求死后能葬回去就成。”她越说越是意兴阑珊,指着外面道,“那些人要做万岁娘娘,我是没这想头的,也不想瞧他们胡来。”她又对德蘅道,“你是个好的,眼下又做了军门太太,有些事也要记得规劝些,老头子身边但凡有个人能劝得住,也不至于乱了章法。”德蘅不敢怠慢,忙站起身应了。听着她们越说越是私密,渐渐有些事涉方家秘闻,颐清怕自己留下碍眼,便道,“太太,府里还有些杂事,我先回去了。”大太太点点头,也不留她。等颐清出了门,德蘅说道,“三奶奶怎么这样谨慎?太太又何尝把她当外人了。”大太太垂着眼,“她跟你们几个不一样,总是隔着心的。”颐清虽挂着三奶奶的名头,却和三少没拜过堂,这里面还牵连着些官司,德雅忙道,“太太这话说得,三嫂跟谁隔了心,也不会跟您隔心。”徵端顺势站起身来,“太太,我想起来今晚还约了朋友要见。”眼前几个小儿女,都是大太太最亲近的人,她还有满肚子的话要对他们讲,有些不乐意,“都这光景了,还不留下来用饭?”徵端道,“让表姊和四妹陪您用吧,过两日我把庄子上的洞子货给您送过来,一准您喜欢。”大太太又露出了笑容,连声道,“好,好。”徵端出了门,顿觉一扫屋内的郁郁之气,一路往外走一路看景,刚走到外厦天井,只见一架子菊花开的正好,竟有不少都是珍品。一错眼,却瞧着颐清也站在那花架子边,便招呼道,“三嫂。”颐清抬起头来,原来她刚才走得匆忙,急急地走出二门外,望着外面山道上空空如也,才猛地想起来忘叫轿夫来接,偏偏这里伺候的人也少,寻了半天没找到一个管事的,正有些发急时,冷不防遇到了徵端,颐清虽有些难为情,也只能开口道,“六弟,你叫了车子没有?”徵端点点头,“叫过了。”颐清颇是局促,不知该怎么开口,倒是徵端瞧出了端倪,“三嫂要是没叫车子,就和我一道走,我的车子就在山下。”颐清有些迟疑,徵端瞧出了她的心思,“从这里往城里去,一来一去也要半日,要是再等车子来接你,今天怕不能到了。”颐清有些不好意思,心知自己迂腐得过了。说来也怪,两人不知同行过多少次了,可自打上次崴了脚,颐清便下定决心,再不和他同路,忙道,“算了,我还是等在这儿,和四妹一道回去。”徵端瞧着她,倒像是瞧着一件奇怪至极的事,“三嫂刚才便告了辞,一会儿四妹出来瞧见你没走成,才叫太太奇怪。”颐清本就不愿求他,听他这样说,愈发面上难堪,转了身就往山下走。她不管不顾地冲了下去,可山路本就崎岖难行的,再加上她今日穿的鞋也不便利,一不留神,脚下便被树枝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冷不防却被徵端拽住了手腕,“怎么这样大的气性?才说了几句话就恼了?”颐清闭了眼,本是做好了摔下去的准备,谁知竟被人救了,这才知道徵端一直便跟在后面,腾地颊上飞起红晕,脸上哪里挂得住,嗔道,“谁要你拉我。”“好没良心,我要是不拉你,这会儿你可不得去瞧的大夫了。”徵端握着她柔滑的手腕,心神不由一荡,哪舍得松开,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将她往怀中一带,顺势把她抱住了。颐清大是羞恼,忙用力推他,“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松开。”徵端瞧她是真恼了,也有点后悔自个儿的轻状,便松开了手,颐清恼到了极致,面颊通红的快步往山下走。一路上空荡荡的,刚才上山的时候还有几个贩夫走卒,这下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鸦声阵阵,盘着头顶飞过。颐清下了狠心,既然没有肩轿,大不了一路走下去罢了,到了山下难道还寻不到人家?徵端闲闲地走在她身后,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说道,“三嫂饿了么,我带三嫂去寻点吃的,像你这样走下去,等走到家里,只怕都可以用明天早饭了。”颐清心里有气,哪里肯理他。“还在生气么,你这人气量忒小了。”“我怎么气量小了。”颐清气不打一处来,恨恨的回头盯着他。她的举动早落在他眼里,也不知怎得,徵端只觉得她一颦一怒,处处都透出一种动人的态度来,明明知道她着恼了,却又贪看她恼怒的神情,翻来覆去的故意惹她生气,“你要是不气量小,怎么还生着我的气?刚才明明是我救了你,可你恩将仇报,好没来由。”听他说得无赖,颐清沉着脸,索性转过头去不理她。徵端恋恋地瞧着她生气的神情,好不容易才回了神,嘴角微沉了沉,笑道,“前头快到了,要是真不上车,可就得走着回府了。”他顿了顿,说道,“从这里走回去也就四五十里,你要是不吃不喝,路上不被劫了道,走到明儿天明大约也到了。”颐清果然停下了脚步,似是有些踌躇,徵端又道,“就是从这往南,路上有点不大好走,过去许多宫里出来的老监儿都埋在前头,一到晚上鬼火荧荧,有人说还见着从坟堆里爬出来的,个个拖着根辫子。”颐清彻底被吓白了脸,鼓着脸颊,似在犹豫怎样开口。徵端何等的通透,一指前头官道上停着的黑色德国轿车,含笑道,“罢了,还是上车吧,前头还有个饭馆能打尖,就当我赔罪了。”听他考虑的周全,颐清倒也不好意思太过计较,便点点头算是默认了。瞧她首肯,徵端一个箭步走在前面,颐清无可奈何的也跟了上去,只听徵端吩咐道,“走吧,去香山饭店。”山下的香山饭店原是俄人的一处别墅,去年重新建成了一间中西式旅馆,又设饭食宴饮,生意便渐渐兴隆起来。两人进了门,早有小二过来招呼,“六少来了,快看雅间。”便将二人引上了后面雅间,徵端在东厢房里选了个清净的雅间,先让人冲了壶香片过来,又问颐清要吃些什么。颐清推辞道,“让伙计看着上吧,我倒是不挑的。”徵端笑道,“别那么拘束,也不是头一次请你下馆子了。”颐清一撇嘴,说道,“月前在天津吃了一顿大菜,还是我付的菜钱,值得六少说到现在。”“怎么就只那一顿了,”徵端笑道,“六年前接你下火车,三姐张罗着在东单吃的同和居,花了我十块大洋。”这句话提的突兀,颐清脸一红,忽然想起了几年前的情景。仿佛也是这样的季节,她第一次到了北平,刚下火车,徵端兄妹来接她,结果第一面她就认错了人,闹了好大的笑话。想到当时的情景,又想起了早逝的三小姐,颐清心里倒难过起来,轻叹了口气,“那会儿三小姐俏丽爽朗,跟一朵娇花似的,却不想世事弄人,如今已孤零零地去了……”她有些说不下去,眼中蒙了一层薄雾,徵端右手攥紧了杯盏,语气却很平淡,“那个孙家的五姨娘,日后就埋在三姐旁边,叫她天天在地下给三姐磕头。”颐清微一怔,却想不到他竟能干出这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唱的哪出,难道三小姐还愿意见她?”徵端哂道,“生前我三姐也没受过她磕个头,死后叫她给我三姐磕个够。”“你们方家这样霸道。”颐清脱口道,忽然她哑了哑,顿时住了口,自己年纪轻轻做了望门寡,在旁人瞧来,何尝不是给死人磕头。她想到这里,神情愈发黯淡下来。徵端何等聪明,知她疑心到自己身上去了,倒舍不得刺伤她,便云淡风轻地转了话头,“那次接你,吃了些什么?我记得好像是点了几道大菜的。”颐清白了他一眼,“是,那会子六少多阔气,上来便点了佛跳墙,一盅就把我们吃饱了。”徵端瞥着她笑道,“那是你和三姐胃口那样小,反倒怪我没点好菜。”毕竟是六年前的事了,颐清不免有些怔怔得,不由自主地往窗外望去,可这里离城里多远,哪里能看得到。这是她心底的一道伤疤,猝不及防的就被人挑开了。那一年她满心欢喜,以为要见到自己的未来的夫婿,站台的风雨棚下,并肩走来了方家姐弟几个,徵端与五少是并肩来的,两人相貌相似,只是五少个子矮些,瞧着反而稚气。六少高高的个子,极俊的脸,瞧着潇洒大方,便和她想象中的一样。她羞红了脸,一句三哥刚叫出口,却见他们兄弟二人都笑了起来,她心知是认错了人,顿时红了脸,德娴解围道,“是程家姊姊吧,三哥没有来,太太叫我们来接你。这是我们家老五、老六。”那时的她又是失望,又是期盼,心不在焉地跟在他们姐弟身后,满心浮起无数的猜想,却不敢去面对。还记得那日在同和居吃饭,窗外正对着四柱三间冲天的东单牌楼,上面一块木匾,旋子点金的彩画鲜艳,正中写着“就日”二字。颐清想起往事,不由轻声道,“那日吃饭时,好像看到窗外有个牌楼,记得五少说西边还有一块。”“西边有个相对的牌楼,写着就日,都是乾隆爷的手笔,”徵端一听便知道了,“那个离家里近,走着都能去看,你要是有兴致,等会儿回去的时候停一停。”颐清神情微黯,“这倒不用了。”徵端瞧着她脸色不好看,知道她只怕是想起了往事,接着话头道,“考考你,乾隆爷在西湖边题了块石头,只有‘虫二’两字,你猜什么意思。”“这要是叫你考住了,我也枉作浙人了,”颐清莞尔一笑,”那是风月无边的意思。”徵端啜一口茶,笑道,“是我问的蠢了,你既是杭州人,西湖怕也逛得絮了。”颐清摇头道,“我家在南浔,杭州也只去过一两次。那还是很小的时候,爹爹带我和哥哥去外婆家吃酒,这才去西湖逛过。”见她神情又怅惘了起来,徵端便问道,“你外家在杭州?”颐清点点头,慢慢说道,“我的外曾祖父在杭州做过臬台,原本置业在拱辰桥一带,后来日本人在那片划了块租界,外祖父不愿意和日本人为邻,就卖了地产,搬到灵隐寺边重新置办了一片避暑别业,春夏之际,城内酷暑难忍,可那一片却绿树成荫,十分凉爽。我爹爹那会儿在杭州做生意,他喜欢虎跑的泉水,又爱饮茶,便带着我们多逗留些时日。”似是想起了往事,她唇角浮着一丝浅笑,“我和哥哥每天去爬飞来峰,在山上数罗汉石像,那山上的佛像真是多极了,有袒胸露乳的弥勒佛,也有跣足屈膝的罗汉像,每一尊都不一样。有一次我们钻到后山去爬石洞,到天黑也没出来,慌得家里人打着灯笼上山找我们。”她说得兴起,水杏一样的眼中闪着流光微芒,徵端瞧着悦目,便笑道,“那你爹爹捉到你们定要狠揍一顿。”颐清却眨了眨眼,俏皮道,“爹爹只说了下人几句,没打骂我们。”“这是为何?”徵端奇道,方慰亭是有名的教子严苛,到想不到颐清的爹爹这样宽仁。颐清微笑道,“爹爹最疼我们兄妹俩,他常说儿女需富养,方有金贵气。连重话也甚少对我们说。我只见过爹爹责骂哥哥,也是那年在杭州的事,爹爹把我哥哥送到灵隐寺里请大和尚记名,哥哥却很淘气,把寄名符丢了,爹气地狠狠骂了他一顿。”徵端摇头道,“这话该让我爹听听,他总爱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这种事若是在我们兄弟身上,棍子都要敲断两根。”“公爹行伍出身,难怪严厉些,”颐清道,“那年我爹爹病重了,我都没能在他床前侍奉。后来我常梦到爹爹,在梦里他皱着眉头叫我过去,但我怎么走也走不到他身边……”她越说声音越低,渐渐眼中蒙了层水光。她想起了父亲重病时的情景,那时候父亲满以为把自己托付给多年至交的方家,便再无牵挂了。甚至父亲还提起过,等她成婚后就和夫婿一起回门。却不想她从迈步北行的那天起,就再难见老父一面了。见她泪盈于睫,徵端知她难过,哪有不怜悯的,本想将她的手握一握,但总算是忍住了,问道,“你说起过丢了的绣花袋里有张寄名符,是不是就是那会儿求的?”颐清摇头道,“我们吴兴有座金盖山,山上有座纯阳宫,当地人也叫梅花观,观里的永林道人和我爹爹是故交,我很小的时候爹爹便向他求了记名符。”“你爹爹真有意思,”徵端有意说笑,“带你哥哥去灵隐寺记名,却给你求了道观里的保命符。你爹爹到底是信佛还是信道啊?”“我爹爹信佛也信道,他说方外之人才是高人,常与他们往来,”颐清正色道,“说来也怪,我从小七病八灾的不断,自从带了那符,便好得多了,想是因为我爹爹的一片诚心在里面。”徵端见她说着倒像是又要哭了,忙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递给了她,“这是白云观的老道长所赠,你拿着吧。”窗缝里吹进点风来,颐清起身合了窗,顺手把那锦囊接了过来,似信非信道,“这是什么?你可别哄我。”徵端道,“你先看看,我怎会哄你。”颐清将信将疑,打开一看,只见是一块上好的白玉牌,阴面刻着八个篆字,阳面用朱砂绘了符。颐清觑着他道,“只怕六少惯会做鬼的,刚骗了大太太不说,又来诳我。”徵端急道,“难道是理真道长诓我?他说这也是玉皇符,我才拿来给你的。”颐清点点头,将白玉牌收了下来,“六少能说出白云观里的道长名讳,定然是真的。”徵端总不甘心,又问道“刚才在太太那里你瞧出来了?”颐清微睨了他一眼,“你给太太请的佛像是哪寻来的,戒台寺怎会有喇嘛教的东西。”徵端有些惊讶,随即笑了起来,“真是唬谁也唬不过你去,你倒说说,哪里叫你瞧出来了破绽?”颐清轻哼了一声,“那外头裹着的黄布上都是藏经,回头太太一留神,就知道是你弄鬼。”徵端也不在意,一边喝着茶一边说道,“前儿去西黄寺,大活佛送的礼,就怕太太有顾忌,就托了戒台寺的名。”颐清叹了口气,“心意倒是好的,只是回头让太太知道,总是不美的。”“谁有你那样的利眼,太太只是心诚,却连大字也不识几个,哪懂这些分别。”颐清微微诧异,“太太不识字?”“家里人都知道,只是不说破罢了,”徵端叹了口气,“从前倒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住在乡下的时候有信来,家里人也会念给太太听。可不识字还是小事,不懂礼节便有些麻烦。自从父亲做了大总统,常要见外国的公使,按照西人的习惯,连同太太也是要一同会见的。有一回德意志的公使见了太太要握手,太太却吓得把手缩回去了,让公使十分难堪。从那以后,就不让太太陪着见外客了,只要二妈陪。”颐清细牙咬住了嘴唇,“太太是旧式女子,从前讲究无才便是德的,如今反成了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