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永凝桥

隔了三五日,这日吴碧贞一早遣人来传话,要向她们辞行。颐清忙叫了德雅一起去送她,到她屋子里时,却见吴碧贞正背对着门在收东西,地上还放着一只皮箱。吴碧贞转过头来,瞧见她二人,便起身为她们沏茶。德雅眼睛红红的,拉住了她的手,“这忙乱的,还张罗什么。”

吴碧贞把她的情态都瞧在眼里,心中亦是感动,“我同三奶奶一样是南省人,刚来京里时也是不习惯。这边清早见了面,不问安,不问早,先问一声,‘您喝茶啦。’”德雅本是一怀愁绪,此时倒也破涕为笑了,“就是这个礼,在京里无论大小买卖地儿,每天睁眼第一件事,都是生炉子,烧壶水,沏壶茶。”吴碧贞一边为她俩添水,一边道,“这是我从南边带来的绿茶,您二位尝尝。”德雅拍了拍颐清,“三嫂,又要考你了,这是什么茶。”

颐清端起茶盏尝了一口,赞道,“果然是上好的黄山茶。”德雅侧头去看吴碧贞,“我三嫂说的对吗?”吴碧贞笑着点头道,“以后你们二位想喝这茶,可得去南边寻了。”德雅迟疑着问道,“您真的递了辞呈?”吴碧贞神情却很轻松,说道,“还能有假的不成。”

德雅忙将她手握住,“我听爸爸的意思,过些日子要将大太太接回来。你别怕四嫂,就算二妈向着她,她们说的也不算了。”

见她说得诚恳,吴碧贞低头道,“我已经想好了,这是我自己的主意。既然已经提了,开弓哪有回头箭。”颐清问道,“吴小姐要去往何处?”吴碧贞道,“我与德本康夫人从前熟识,她来信要在金陵建一所女子大学,邀我去任教,我已答复她了。”德雅一怔,“如今竟能建女子大学了?”吴碧贞点头道,“正因是国内第一,筹校也很艰难,德本康夫人与我是知交,她来信我不得不应。”德雅有些黯然,“这着实是件了不起的事,我若是拦你,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

“这大观园里众姊妹终日无所事事,只得结诗社度日,白白浪费青春,”颐清一眼瞧见吴碧贞的皮箱里放着一套脂批的红楼梦,不由指着那檀木匣子笑道,“还说要吴小姐教我写诗填词,以后也不成了。”

吴碧贞道,“那有何不成的,你以后写了,寄信给我,咱们常通信才是。”说着她从书里抽出一张薄笺,“这首写得不错,我改了两个字,你斟酌斟酌,也不必按我改的来。”

德雅大是好奇,“你们背着我写了什么。”说着伸手抢了过来,却见薄笺上是一首《咏白海棠》:

便化名花也断肠,脸红消尽自清(冰)凉。露零瑶草秋如水,帘卷西风月似霜。

泪到多时原易淡,情难勒处尚闻香。生生死死原皆幻,哪有心情更艳(添)妆。

“这不是红楼梦里海棠结诗社咏的白海棠诗吗,”德雅奇道,“三嫂也作了一首?”颐清脸一红,赶忙将那薄笺夺了回来,仔细地看了看,由衷道,“吴小姐改得好,艳字平仄便通了。”吴碧贞道,“也不只是为了格律,我瞧着三奶奶的诗读起来颇有些哀情暗蓄,便想改得通透些,然而又不如三奶奶的手笔婉约了,这一改也许是狗尾续貂。”

德雅怔怔地听着两人说诗谈词,大是佩服,“我只恨和你们谈话谈得少了,吴小姐这一走,我竟有一种入宝山而空归之感。”颐清笑道,“四小姐要是爱读书,改日也去金陵读女大,可与吴小姐朝夕讨教了。”

吴碧贞将书放在了最底层,笑道,“我小时候,爹常常责备我顽皮不读女书,天天乱看这些。有一天爹又要责备我,我就说,爹,你别骂我,我也会治经。”德雅睁圆了眼,“那你爹没问问,你所治何经?”

“当然问啦,”吴碧贞佯装摸了摸胡子,一本正经道,“我爹说,你治什么经啊。我说我所治的经,比起一般的经要少‘一横三曲’。”这倒把德雅说蒙了,还是颐清抿嘴一笑,一把抓住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了个‘紅’字,吴碧贞点点头,笑眯眯道,“这可不比‘經’字少一曲三横吗?”

“原来吴姐姐治得是红楼经,”德雅哑然失笑,“吴姐姐小时候竟然这样促狭。”

三人说说笑笑,倒把离别的愁绪减轻不少,吴碧贞又道,“我不日即将南行,也不便带太多行李,我这里还有本王观堂先生的《红楼梦评论》,就留给你们吧。”三人又叙了一阵话,眼见天色不早,吴碧贞将她二人一直送出房外,又说道,“我年长你们几岁,倒容我卖个老,有几句话要同你们说。”德雅和颐清都笑道,“您老人家尽管吩咐。”吴碧贞正色道,“咱们都是女子,可如今这世道做女子却也不易。老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婚姻大事,不可不察,这是我要对四小姐说的。”

瞧她说的郑重,德雅收敛了笑容,应了声,“是。”吴碧贞点到即止,却不深谈,又望向颐清道,“与三奶奶相熟这些日子,也算缘分一场。我瞧着三奶奶是个闲云野鹤的人,性子也淡泊,这是明哲保身的本事,我便欠缺了这样的本事……”她说着叹了口气。颐清和德雅对望一眼,都觉得她这话说得古怪,德雅不平道,“吴姐姐,这次的事是四嫂对不起你,我们都明白的,若有机会定要在爸爸面前替你辨明。”

“过去我总觉得是自己命不好,现在想想,还是我这个性子使然。世上的事,哪有都一马平川的,其中暗壑涌动,深不可测,有时候更不在我们能意料之中。”吴碧贞微微叹了口气,动容道,“身为女子,便容易感情使然,常常把自己的分量估的高了,便有些自不量力之嫌。其实回过头想想,男子更冷酷无情,更善于利用人的弱点,这是我们身为女子天然的弱点呵……”

等送走了吴碧贞,德雅颇有些疑惑地看向了颐清,“三嫂,你说吴姊姊今日临走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颐清亦是一头雾水,她隐隐约约觉得吴碧贞是有所指,向她们吐露自己吃了暗亏,可却又揣摩不透其中深意,只得道,“吴姊姊许是提醒我们以后要多加小心。”

“她事事都好,便是这个不爽快的脾气不好,”德雅倒是爽快性子,对颐清道,“今儿晚上我做东,咱们吃锅子吧。”颐清讶异道,“府里还要放饭的,这会儿出去不大方便。”德雅笑道,“谁说要上外面去,吃锅子也能在家里吃,我那儿摆不开,不如去你那里清净点。咱们正好热闹热闹。”颐清颇是迟疑,“若是不去用饭,只怕长辈不悦。”

“你真是个呆子,”德雅哈哈大笑,“吃过饭了再来不就是了。”颐清想想也觉好笑,到了晚上去大圆镜中点了卯,应景吃了几口,便回自己屋里去了。德雅果然早就在屋里候着了,见颐清进来,喜道,“好三嫂,果然是不爽约的。”她说着又顽皮笑道,“三嫂,我还约了个客人,也借你这儿一并请客了。”

“是什么人?”颐清一怔,只见徵端掀帘进来,德雅叫道,“六哥,快来炕上坐着,咱们今儿个吃锅子,上次你说的洞子货拿来没有?”

“好你个四妹,没有比你更会过日子的,”徵端戳了戳德雅的脑袋,没好气道,“说是要请人吃顿饭,却叫我去找洞子货。”

德雅殷勤服侍着徵端除了靴,又让他坐在东窗下,这才说道,“里头是有缘故的,虽是我做东,可你们原该添添利钱。你们二位猜猜,今儿是个什么大日子?”徵端故作不知,看向了颐清,只见颐清笑道,“今儿是初十,该不是谁的生辰吧,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到底是谁的生辰呢?”颐清佯装苦思,德雅忙拉了她的手,“好三嫂,你瞧瞧面前这聪明伶俐的四妹妹,可想起来了?”徵端忍俊不禁,“天下竟还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德雅懊恼地伸手拍他,“六哥,连你也不记得这是谁的生辰了吗?”

颐清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起身从里屋里取出一个红色的锦袋来,“不敢忘四妹妹的生辰。”德雅拍手道,“还是三嫂有良心。”打开一瞧,却是一只莹白的羊脂玉镯,难得颜色莹润,一看便是上好的。

“早知道你也备了这个,我该换一样的。”徵端脱口道,“这可不好了,撞到一起了。”德雅泥猴似的赖着他,“好六哥,快拿出来,瞧瞧给我准备了什么。”徵端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打开一看,竟然也是一只羊脂白玉镯,却是麻花状的。德雅拿起两只玉镯,一只手腕上带了一只,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是约好的。可巧了,我生了两只手,可不一边带一只正好。”她仔细瞧瞧两只镯子,又惊叹道,“这两只镯儿倒真是一对,你们瞧瞧,这颜色和这纹理,倒是一块料上下来的。”

徵端笑道,“我这只有点来历的,乐寿堂里有一座大禹治水玉山子,光是从和田密勒塔运到京里就花了十四年的功夫,这才雕成一座玉山子。这只镯儿就是从那玉山子用剩的料上得来的。”颐清又是诧异又是好笑,“怎会这么巧。”见徵端兄妹都望着自己,便说道,“我这只镯儿也是从那玉山子上用剩的料。当年这玉山子是从京里运到扬州去雕的,恰巧我二舅公就是监工,便从余料里选了一块好的掏了镯芯,留了几只镯子给家里姐妹。”

“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了,”德雅啧啧称奇,盘腿坐在炕上,说道,“今日叫我得了这个彩头,这顿饭果真没有白张罗。”她拍了拍手,只见徐远生亲自领了人,端了一个热腾腾的铜锅子进来。颐清瞧着眼生,问道,“这个倒不像是家里的?”德雅笑道,“你倒是好眼力,这是南恒顺的锅子。”

“难怪,”颐清指着烧得乌漆墨黑的铜锅抿嘴道,“家里都用的景泰蓝的锅子,哪能上灶里去寻摸这么个锅子来。”

“三嫂,你别小瞧这锅子不好看,味道可比家里的好多了。当年光绪爷都去他家吃的赞不绝口呢。”颐清瞧那锅里只浮着两片姜,半根葱,不由撇了撇嘴,却见徐远生又送派人端了几个木盘子过来,里面用青花碟子盛着的是码好的羊肉,有切得有如巴掌宽的,薄如蝉翼,也有切如手指粗细的条状,齐齐整整的码在白瓷盘中,颜色煞是好看。

徵端见状道,“四妹真是个不吃亏的,连请客都用我的人去。”德雅搂住了他的胳膊,“好六哥,借你的副官使使,这么小气做什么。总不成要我这样的千金小姐,亲自上外头去抬锅子去。”徵端故意板起了脸,“借我的副官就罢了,只怕银钱你也没付吧。”德雅吐了吐舌头,嬉笑道,“自家兄妹,计较什么。”

好不容易主宾坐定,肥羊下锅,忽然有人进来道,“四小姐,传二夫人的话,说是二姑太太家派人来了,要接您过去。”徵端一怔,“这么晚了,二姑太太接你去做什么。”

德雅垂下了眉眼,像打蔫的白菜,“二姑太太前儿个就说病了,今日白天就派人来传过一次了,说要我过去瞧瞧。”徵端失笑道,“这倒奇了,你又不是大夫,病了叫你去做什么。”颐清前两天听四奶奶说了点首尾,心里便有数了。这位二姑太太早年间嫁到了山东巡抚梁翰仙家,前些日子梁巡抚撒手仙去了,二姑太太一家卖了济南的老宅,到京里来做寓公。方慰亭十分信任这个胞妹,时常请她过府里来叙话。徵端瞧着德雅老大不高兴,便道,“你若是不想去,告病就是,别扭什么。”

“你还不知道咱们这位二姑太太的性子?”德雅扁着嘴道,“她既然开口要我去了,我若是说不去,明日又有一箩筐的话去爸爸跟前说了。”说着,她站起身来,没精打采道,“三嫂,六哥,少陪了,我去去就回。”颐清微笑地点点头,徵端却道,“不打紧的,你速去速回,若是回的晚了,可就什么都不剩了。”

“你敢,”德雅瞪了他一眼,“好不容易张罗这么一顿,可得给我留着。”

颐清起身将她送至门口,握了握她的手,小声道,“若是有什么事,就送个信过来。”德雅一怔,回身望向颐清,只见颐清正望向自己,目中却含着担忧。德雅心下微暖,点点头,“三嫂放心,我省得的。”

等颐清回到屋里,只见徵端正用火筷子拨着炭,见她进来便道,“几步路的事,还送什么,一会儿便回来了。”颐清斯斯文文地坐下,低声道,“只怕没那么快回来。”徵端一怔,不由向颐清瞧去,颐清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只得委婉道,“上次杨四太太的堂会上,见到一位梁表弟,该就是二姑太太家的那位表弟吧,我瞧着四妹不太待见他。”本以为徵端会发怒,谁知他明白过来,却失笑道,“原来二姑太太上京,打的是这个主意,难怪四妹不肯去。”

颐清微睨了他一眼,心下有些不满,心道徵端是德雅的同胞兄长,怎么竟是这样的反应。徵端满不在意道,“原来你们担心这个,别犯愁了,这事成不了的。”他见颐清不解,便解释道,“别看爸爸小事都依着二姑太太,但四妹的婚事却不会允她。那梁家人迂腐透顶,至今还给小皇帝写劝进呢,爸爸怎么会把四妹许到这样的人家去。”

颐清怔了怔神,随即明白过来,梁家如今失了势,又保守固执,两家虽有亲戚之谊,但政见不同,看来梁表弟也不会是德雅的良配了。颐清顿觉轻松许多,笑道,“我们这些妇人出不得门,倒白白担许多冤枉心。”徵端有些好笑,“四妹急什么,家里不会亏待她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拿筷子将几片白白的油膏往锅子里下,颐清皱起眉头,连声道,“这是什么?”徵端道,“你别犯怵,这叫羊尾油,专用来肥汤的的。有了这个,涮锅子才能好吃。”说着他又拨动银箸将羊肉下了半盘下去,“这羊是锡林郭勒的戈壁羊,吃着野沙葱长大的,一点膻味都没有。”

“我吃不惯这个,汤都被你熬坏了,这多腻呀。”颐清皱着眉头哪肯动筷子。说来也怪,徵端从小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向来眼睛都是长在天上的,极是瞧见他殷勤小意的伺候过人?可偏偏在颐清面前,他什么拗脾气都没了,只和言细语道,“你莫瞧这锅子简单,味道实在不赖,”眼见锅子里的水沸如连珠,徵端极是执着,加了两条烫熟的肉放到她碗里,“你先尝尝。”颐清碍不过他殷勤,勉强夹了一筷,却意外道,“倒是真的一点都不膻。”

两人边吃边聊,徵端道:“你们南方人不爱吃锅子,多半是因为羊不好的缘故,肉才腥膻。蒙古羊都在盐碱地里长大,肉又肥又鲜,却没有膻味,才是上品。”颐清将信将疑点点头,“我们那里的做法,羊肉多半是要红烧的,确实是滋味不大一样。”

“不过以后想吃这样好的羊肉,怕是难了。”徵端说着叹了口气,“最近蒙古又闹起来了,锡林郭勒、乌兰察布四十九个旗,倒有三十多个归顺了库伦,达木丁苏隆也不过就一千多人,竟然长趋如入无人之境,都快打到张家口了。”

“怪不得这几日爸爸心绪不佳,原来是这个缘故,”颐清恍然大悟,“去年不是签了中俄声明么,都约定了锡林郭勒和察哈尔是咱们的国土。”

徵端一哂道,“国家之间,哪有什么永久的盟约,这还没到一年,俄人便变卦了,支持着蒙古闹了起来,这次说不止察、锡两地,便是青海与准格尔斯坦,只要是蒙古人聚居的地方,都是蒙古的地盘。”颐清骇然,“哪有这样强盗的道理。”徵端直摇头,“爸爸这几天已经招了毕桂芳回来面议,说不定不等明年开年,便要派人去重新谈判了。四哥也跟着掺和着,也要跟着上俄国去谈判呢。”

想起了吴碧贞临走的话,颐清微讶,“怪不得四少先领了外交部的差事,又兼起了蒙藏院。”

“毕桂芳也是山西人,和阎百川是连襟,”徵端似笑非笑,“保不准就是在四奶奶的哥哥找的门路,难得有这样出头露脸的机会。”

颐清筷子上夹了片白菜,忽然呆了片刻,低呼道,“呀,我全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徵端有些好笑地瞧着她。

颐清按捺住心中的震动,将吴碧贞临行的话复述了一遍,说道,“当时我和四妹不明白,吴小姐说这番话做什么,如今想来吴小姐是有所指的,原来误她的人不是四奶奶,只怕正是四少。”

“那是自然,”徵端凝神听她说完,笑道,“我这位四哥,心机最深,惯会软刀子杀人的。偏偏四嫂又是个直肠子,愿意当马前卒,可不正好被他用来赶走吴碧贞了。”

颐清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四奶奶误会吴小姐与四少有瓜葛,千方百计要撵走她,其实没想到真正的原因是四少想让吴小姐走,好将她手里的差事都接管过来,这才真是机关算尽。”颐清说着只觉背上发寒,“亏我们都把四少当君子了,又见他对吴小姐深情款款,哪想竟是如此,不知吴小姐得知真相,该多么寒心。”

徵端笑道,“当初荐吴碧贞去做机要秘书的是段芝泉,却偏偏都传是四哥荐的她。这叫作一石二鸟的伎俩,我开始也险些叫他糊住了,后来和五哥聊了聊,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

“说那些扫兴,”徵端不欲多说这些糟心事,夹起了几片肉道,“你瞧这羊肉,做法也讲究着呢,就好比这块,有个说法,叫作黄瓜条,都是头一夜现宰了羊后,把肉块用石板压紧了过一夜,第二天再用刀片了条,才得这样鲜美。”说着他又递了碟芝麻酱给她,“你再尝尝这个,六必居的料,配这羊肉顶好。”颐清依言尝了,赞不绝口,“这倒是名不虚传。”

徵端瞧她吃的爽利,也高兴道,“家里平日里吃的锅子,顿顿都是燕窝鸭子,虽是从宫里传出的吃法,却不是地道的京里吃食。有时候还要煮上人参、天麻、枸杞、红枣、桂圆,林林总总一堆如女人坐月子一般,真是白白糟蹋了锅子。”

“这是二夫人布置的做法,小心她听到了骂你,”颐清吐了吐舌头,却是吃个不停,“不过倒也是奇怪了,就是一锅白水,放点姜葱,怎会煮的这样鲜。”

“这便是大繁若简的道理,”徵端笑了起来,又道,“要不要烫两壶酒来,上次你喜欢喝那黄酒,我便让店家多送了几坛,就放在抱朴书房了,让人热了送来?”

颐清还没说话,伺候在外头的庞妈听得清楚,赶忙道,“可不能喝酒,上次姑娘喝了酒,醉的像个什么样子。”徵端见她听壁脚,心里微微不悦,还未发作,便听颐清道,“吃锅子就好,酒却不必喝了。”她吃的欢喜,边吃边说道,“说起南方也吃锅子,做法也不全是二夫人那样,”颐清回忆道,“我小时候家里也吃锅子,不用燕窝,却是拿鸭舌小萝卜吊的汤,再煮兔子肉、鲥鱼片,也是极鲜美的。”

徵端不肯信,“鸭舌能有多大,竟能做汤?”颐清伸出青葱长的两根指头,认真比划道,“大抵这么长吧。”徵端见她比划的可爱,噗嗤笑了起来,颐清恼道,“你笑什么?”徵端忙道,“我笑那鸭子大概是长舌妇,鸭头那么一点点小,竟有这样长的舌头。”听他说得有趣,颐清也噗嗤笑了起来。

两人吃的高兴,一顿锅子吃到了天擦黑,也不见德雅回来。颐清叹道,“这位二姑太太可够厉害的,这个时候还不放人,这锅子看来四妹是吃不上了。”便喊庞妈进来收了桌子,徵端正好想打发她走,瞥她道,“去沏一壶酽茶来,愈浓愈好,正好去去油腻。”颐清直皱眉头,“这程子喝酽茶夜里还睡不睡了,庞妈别听他的,沏一壶香片来便是了。”庞妈应声去了,徵端觉得自在多了,便在屋里来回踱步,又侧身去看她桌上铺的纸笔,奇道,“这是在临什么帖,瞧得倒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颐清听他说的外行,皱眉道,“这是云南的小爨碑,我瞧书房里有几张拓片,午睡起来便临了几页。”她说着起身去收那纸,谁知徵端忙去拦她,一壁笑道,“我是不懂的,也觉这字好,让我拿去照着临临。”瞧他神情,便知他在耍赖,颐清啐道,“你倒说说,这字好在哪里。”徵端抢了过来,竟真模真样地端详了片刻,说道,“这字似楷而非楷,似隶而非隶,却又比我五哥写的张迁更刚健些,好在有一股朴拙古茂之气。”颐清一怔,“你能说出朴拙古茂四个字,倒也不能说是个外行了。”徵端笑了起来,“在我五哥身边耳濡目染,常听他说,若要夸字好,不能夸巧,需得夸拙,断没有充不了内行的。”颐清知道被他戏耍,没好气道,“还不快还我。”

“这是我讨得利事,怎能还你,”徵端说着将那毛边纸叠了叠额,郑重收在口袋中说道,“那日请你吃了饭,你可还没还过谢礼,这便算我自取了。”颐清好气又好笑,“哪有你这样无赖的人。”徵端想了想,说道,“前几日我看五哥在白云观里得了个好拓片,回头讨了来送你。”颐清嗤笑道,“真有六少的,真和四妹妹是同胞,都惯拿别人的东西来做人情。”

“那我再拿个做人情的,”徵端伸掌摊在她面前,“别恼了,你瞧瞧,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只见一件胭脂色的八角茶盏正在面前,可不正是她之前打碎那只。难得那碎片都被拼了起来,接缝处用金缮过,难得口沿处还缮了朵梅花,倒是十分不俗。颐清瞧得怔了,问道,“这是我那只?”

“这是我的手艺,你瞧如何?”见颐清神态,徵端面上闪过一丝狡黠,“前几日去白云观,真寻到了五哥说的那个老道,见它这手艺巧得紧,我便学了来,日后也多一门糊口的本事。”颐清将信将疑,啐道,“六少还要学糊口的本事?”徵端道,“若不学了糊口的本事,怎生养家?”颐清嗔道,“你倒去问问宋二小姐,要不要你学这手艺养她?”谁知徵端的脸色忽然放了下来,“谁要养她。”见他神情不对,颐清忙住了口,接过茶盏细细把玩,瞧那缮金十分细致,不由生了几分敬佩,“这可要费不少功夫吧。”

“那是自然,”徵端道,“你看着是金缮的,里面是拿大漆粘了起来,只在外面缮一层金,单等那漆干,那老道便费了不少时辰。”颐清随即醒悟,“那你还诳我是你的手艺?”徵端笑了起来,又道,“我瞧你格外爱梅,便让老道给你做了朵梅花,你瞧瞧好不好看。”

颐清心中感念,低声道,“家里有一处小梅园,我出生的时候,恰好是梅花开。梅花又称清客,爹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也因着这个缘故,奶娘给我的衣衫手帕上都绣了梅花。”徵端点点头,赞道,“果然人如其名。”又道,“红楼梦里有个姑子雪天去折了支梅花,可有这事没有。”颐清呆了呆,不由失笑道,“哪是什么姑子,那是芦雪庵里赏雪争联,李纨罚宝玉去摘来的。”

徵端有些不好意思,挠头道,“久了也记不准了。”他又道,“你要喜欢梅花,改日咱们去清漪园折些来。”

两人正说话间,德雅回来了,进门便叫道,“饿死我了,锅子吃完了没有?”颐清十分抱歉,“对不住了,我们吃得絮了,不好意思再留下残羹冷炙等你,都让人收了。”徵端却问道,“二姑太太没留你用饭吗?”德雅气鼓鼓道,“谁要吃他们家的饭,对着那个愣头愣脑的梁寿铭,气也气饱了。”颐清抿嘴一笑,忙吩咐庞妈道,“再去小厨房要些点心来,再准备几个菜,总不能饿着咱们的寿星。”庞妈领命下去,德雅忙道,“不用了,这样晚了,再折腾起来又被人笑话了。”颐清道,“总不能不吃了吧。”德雅突发奇想,“那天听五哥说同仁居的三不粘做得好,我要去吃一碗。”徵端道,“我叫人去给你买一碗回来。”德雅却执意不肯,“我今儿个就要自己去。”徵端没有法子,只得吩咐徐远生道,“远生,你陪着四小姐一同去。”徐远生忙应了,三步并作两步去追德雅了。

德雅吃这三不沾上了瘾,隔一日又要拉着颐清一同去,颐清前日吃了羊肉锅子,正觉得脾胃不和,哪里肯去,“四妹妹,你叫别人去吧,那三不沾一股鸡子味,我闻着便觉得腥气。”德雅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三嫂多别致的人,竟也这样失了品位。同仁居的三不沾做得最好,又滑又细,甜丝丝的,哪有一丝腥气了?”颐清说不过她,连连告饶,“四妹妹,你饶了我吧,叫别人去便是了。”德雅不依不饶,牛股糖似的只腻着她,“旁人都没意思,我只要同三嫂一起去。”

两人正说话间,门忽然推开了,四奶奶含笑进来道,“哟,四妹妹说什么好吃的,只偏着三嫂,也不叫我去尝尝。”见是她进来,德雅慢慢冷了脸,没精打采地坐直了身子。颐清瞧着这对姑嫂实在尴尬,便叫下人来沏茶,又为四奶奶张罗着座。四奶奶瞧在眼里,心中冷笑,面上却道,“吃茶就不必了,今日来请你们,有一桩正经事,还请四妹妹到前头小洋楼去一趟。”

颐清一怔,刚问了句,“可是什么贵客来了?”便听德雅懒洋洋道,“我今儿约了人出门去,就不过去了。”四奶奶一句话便顶了回去,“这是二夫人吩咐的,四妹妹要告假,还是自个儿去和二夫人说去。”

“去就去。”德雅最禁不得人激,霍地起了身,头也不回地便往前投去了,颐清忙去拦她,却哪里拦得住。倒是四奶奶心中大快,拉住了颐清道,“三嫂莫蹚浑水,二夫人叫四妹妹到前头去,自然是有她的好事要到了,年轻姑娘家的,真是不知轻重。”

颐清听着话锋不对,问道,“什么好事?”

四奶奶嘴角浮起一个微露快意的笑,出卖了她内心的幸灾乐祸,“天大的富贵要到了,没准四妹妹知道了,乐还来不及呢。”

这天大的富贵很快就传开了,不过半天的功夫,家里上下都在传言,四小姐要嫁到宫里去当娘娘了。颐清刚得了这个惊人的消息,便瞧见红着眼一头冲进来德雅,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德雅扑在她怀里哭道,“三嫂,她们要害死我。”颐清抚着她的头发,心中也是戚戚,“你别急,这事多半是传言,难道还能当真了?”

“那还有假,我进小洋楼的时候,宫里还真有内使在,瞧见我冲进去,二妈便把客人送走了,转头便数落我失了礼数。我忿不过,问她是什么事,她就说我年纪也到了,家里准备给我定亲。又说爹娘疼惜我,怕我嫁得远了,眼前有一桩最近的,就一墙之隔,难得又尊崇富贵,进宫便是皇后娘娘,想回娘家随时回来。”

颐清也觉得荒唐,“大清都亡了,哪还有什么皇后娘娘。咱们这样的人家,又指望什么尊崇富贵?这话说得无聊。”德雅伏膝哭了一会儿,忽然坐直了身子,大声道,“谁要逼我嫁那小皇帝,我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颐清赶忙搂住了她,“你莫说气话,哪能真到了那一步,快把眼泪擦了,好好想想该怎么办才是正理。”德雅抬眸望着她,泪水涟涟,“好三嫂,我真乱了方寸了。您教教我,我该怎么办。”颐清凝神细思了一会儿,轻声道,“旁人许会怀了别的心思,但骨肉至亲总不会,这会儿唯一能依靠的还能有谁?”德雅慢慢止住了泪,若有所思的瞧向了大圆镜中的方向。

第十八章 永凝桥
步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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