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接城河
一连七八日没见到德雅,颐清不由有些牵挂,派人去问,都说四小姐去姑太太家了,住几日再回。颐清暗暗生奇,心想德雅最不喜梁家,这会儿去她家做什么。又隔了一日,徵端却上流水音来,颐清忙问道,“四妹妹这几日去哪里了?”徵端笑道,“就知道你会挂记她,才来和你报个信。莫要担心,四妹回汝南老家去了,这两天才到,送了封书信回来。大伯父家的德筠姊要出嫁了,四妹是女傧相。”颐清舒了口气,“家里人都瞒得紧,竟还有人说是让二姑太太接走了,我就想着四妹纵然再不高兴,也不会上他家去住的。”“这必是二妈说的,”徵端道,“这次的事闹得有些不体面,梁家提亲还没摆平,又生出宫里这档子事来。说起来都是四哥荒唐,前阵子去宫里借衣裳,一来二去和一个姓陈的管事太监混熟了,这事多半便是他撺掇的,可笑二妈倒被他当枪使了,没得被爸爸数落一通。”颐清放下心来,“这事确实不妥当,那小皇帝才多大,怎么能和四妹妹做配?”徵端嗤之以鼻,“还不到十岁的毛娃娃,做梦娶什么新媳妇。”颐清想想也是好笑,“也不知是谁先异想天开,惹得我们四妹妹白白哭了几日。”徵端喝了几口茶,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便说道,“我先走了,明天再来接你。”“来接我做什么?”“去看电影呀。”徵端正色道,“那天我们说好的,去看定军山。”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票子,在她面前抖了抖,“我戏票都买好了,明晚七点的,到时候我来接你。”“别,”颐清微微一顿,犹豫道,“我还是不去了。”徵端瞧着她,“说好了的事,又犹豫什么。”颐清想了想,垂下了头,“从家里走太显眼了。”徵端眼中露出一丝欣喜,马上接道,“那你说怎么去比较好,要不咱们分头去,在戏院门口见。我叫徐远生开车来接你。”颐清摇了摇头,小声道,“我自己过去就是。”见她已答应了,徵端便将一张票放在桌上,“就在大观楼戏院,明晚七点准时开始,可别迟了误了场子。”说着,他忽得摆了个架子,哼唱道,“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颐清惊得呆了,“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个?”徵端很是高兴,“你只说我唱的如何?”颐清噗嗤一笑,“您都拿出小叫天的派头了,敢说不好吗?”徵端是哼着“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出去的,庞妈在门口听了个七七八八,瞧着颐清的表情又为难又想发笑,“明儿您真要和六少去看电影?”“谁要和他去。”颐清啐了口,已是红了脸。庞妈笑着摇摇头,却不多说什么,只连声道,“咳,这怎么好。”想到要和徵端去看戏,颐清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惶恐,辗转反侧了一夜,这夜竟是失眠了。好不容易熬到清早,前面院子里却有仆人来传话,大太太回来了。颐清赶忙收拾齐整了,瞧见自己乌青着眼圈,忙拿粉补了补,只觉气色略强了些,方才去大圆镜中候着。等到了廊下,只见四奶奶也带着两个哥儿等在厅里,除了搬出去的五房没回来,便连二夫人和三位姨太太也老老实实立了规矩。等了约半个钟头,大太太让人扶着出来,这才把她们叫了进去。进门只见大太太端坐唉正中,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脑后笼了个发髻,比上次见面倒显得气色好了许多。九姨太忙识趣地给她奉了茶,大太太却不接,只用眼风扫二夫人。二夫人老老实实地把茶接过,屈膝跪了下来,“太太请用茶。”大太太这才接了茶,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把一盏茶喝完,足花了一刻的功夫,大太太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都站了这么久了,坐下吧。”众人落了座,四奶奶偷偷对颐清使了个眼色,又对二夫人努努嘴。颐清偷眼瞧去,只见二夫人脸色十分难看,自她掌家以来,今儿这样扫脸还是头一遭。大太太眼风扫过众人,又问道,“四丫头呢?”二夫人忙道,“大老爷家的如姐儿定亲,邀了咱们四姑娘去做女傧相。前些时日就回乡下了。”大太太点点头,又问道,“老五家的呢?”二夫人斜瞥了一眼六姨太,只得把五房被方慰亭赶出去的经过说了。大太太道,“还没有分家,哪有出去单过的道理。”一句话说得六姨太落了泪,忙道,“还请太太做主,在老爷面前为我们五爷美言几句。”大太太却不理她,只慢慢啜着茶,隔了半晌才道,“既然是老爷请我回来掌家,这家里便该立立规矩。一家人总归要齐齐整整的,便是后院关着的三姨太,也该出来立立规矩。今儿就散了吧,以后慢慢来也不迟。”说着她站起身来,自是去佛堂念经去了。等出了门四奶奶小声道,“我入门晚,没见识到太太的手段,三嫂可知道些?”颐清哑然,摇摇头含混道,“我也所知不多。”四奶奶眼里闪着光,“后面院子里关着的那位三姨太是犯了什么错处?什么缘故被关起来的?听我们姨奶奶说,那可是个疯子,放出来可别伤了人。”颐清不耐烦与她多谈,便道,“想来关了这么多年,也该磨好了性子。”两人正说着话,却听人传话,让三少奶奶到小佛堂去。四奶奶撇撇嘴,望向颐清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鄙夷,显然是不信她说的。颐清心知如今大太太回来了,家里的情势微妙起来,进了门见大太太不发话,她也打定了主意不先开口,便寻了个小蒲团跪下了。大太太眼也不睁,却说道,“之前听说让你搬去流水音,到底冷清了些,若是腿养好了,还是搬回原来的住处才是,你要是不愿意住在小洋楼,便和我一起住也成。”颐清忙道,“多谢太太关心,只是右腿还是有些使不上力,上楼有些困难,住在流水音倒更方便,”大太太沉默片刻,却道,“你既然愿意住那,就再拨几个得力的人去服侍。”总归是一片好意,颐清应了谢。大太太念了半日的佛,颐清疑心她忘了自己,忽听她道,“前些日子听说二姑太太常叫四丫头家去?”颐清一怔,迟疑道,“似乎是有这么件事。”大太太闭目道,“要是比起宫里,梁家到底是自家亲戚。”颐清吓了一跳,听这口风竟是要把德雅嫁给梁寿铭?事关德雅终身,颐清不敢耽搁,便奓起胆子道,“太太,这只怕不妥当。四妹妹和梁表弟性子并不投缘,瞧起来也不甚般配。”大太太怫然不悦,“这是什么话?男婚女嫁哪有不是父母之命的。”大太太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一层,格外慎重起来,身子向前倾了倾,凑近了颐清,“这难道是四丫头的意思?又或是她有什么旁的想头?”颐清深知大太太为人古板,忙说道,“这只是儿媳的一点浅见,倒不曾问过四妹妹。”大太太面上轻松了些,“你说的也有理,梁家那孩子小时候瞧着就木木的,日后和四丫头过不到一起去,天天吵嘴也不美。”颐清听她口风松动,忙道,“还是太太慧眼如炬。”“儿女都是爹娘的债,”大太太叹了口气,“你可知道这次回来,是什么缘由吗?”颐清斟酌道,“儿媳的浅见,也许是为了家里的这几桩婚事。”“你是个聪明的,”大太太总算睁了眼,瞥了她一眼道,“那一位不知轻重,这几年四房五房的婚事都没说好,家里总不得清净,老爷如今也渐渐觉察出不妥来了。眼下这两个小的,都是我身边长大的,却不能不管了。你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吗?”颐清心中一酸,低头道,“媳妇知道的。”“六年前我便瞧你是个好的,”大太太打量着她,慢慢说道,“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六年前我做主得了老三的婚事,如今也是一样。”颐清心中一动,却不知她为何与自己说这些,只听大太太又道,“我们方家几世为官,家无犯法之男,门无再嫁之女。老三的心思,当年我便知道。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个何氏既然没有进过我方家的门,方家就只认你这一个三媳妇。你挺起了腰杆做人,不必畏畏缩缩的,谁也不敢给你脸色看。”她说着忽然伸出手,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老三媳妇,你可明白我的意思?”大太太的手指十分冰冷,刺的颐清简直要跳了起来。她强忍着不适,点头道,“儿媳省得的。”大太太松了手,叹了口气,“你素来就是个好的,也不让人操心,四房和五房也越来越不成话了。”她说着便瞥颐清,“听说小洋楼里的手伸得长,每个院子里都安置了人,事无巨细都要报给她,这话可是真的?”颐清心里一惊,忽得想起了自己院子里的两个丫头,但她素来不是多事的人,不肯背后议论人,便摇头道,“儿媳住的偏僻,不知道这些事。”大太太本来还有几句话本想交代,瞧着颐清低头不语的神情,心知与自己毕竟贴不近心。她从心底又叹了口气,心想若是老三没有出事,真正的儿媳妇到底要贴心些,不像如今这样不冷不热。转念又一想,若是老三还在,哪会有其他人的事?想到这里,她便心灰意冷,连连摆手,“罢了,你先去歇着吧。”颐清恭敬地向她行了礼,退出大圆镜中外,觉得外面阳光倒是有些刺眼。四奶奶等在门口不肯走,见她出来赶忙凑了过来,伸出了两根指头,“太太怎么说?可是专为了对付那一位而来?”颐清摇摇头,“太太找我说些别的事。”四奶奶哪里肯信,她嘀咕道,“三嫂你可别瞒我,原来我们都是傻子呢。”颐清一怔,问道,“这话怎么讲?”四奶奶咬了牙酸笑,“老六好本事啊,这狐媚子似的吴小姐刚走,竟把自个儿的大舅哥荐在爸爸身边办差,三嫂知道不知道这事?”颐清一怔,“什么大舅哥?”四奶奶轻蔑道,“还能有谁,还不是那位宋大少,说是宋家长房过继来的。”颐清恍然大悟,便对四奶奶这样的态度有些不满,不动声色的引导她道,“既然已经过继做了嗣子,便该尊称一声宋大少,进府来办差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三嫂好度量,我可叫不出口,这算是哪门子的大少,别说咱们不知道,几时听宋二小姐提过这位尊兄。”四奶奶咬着牙道,“六少真是好盘算,把咱们都瞒得傻子似的。这还不够呢,又请了太太回来主持亲事。天天瞧他装的万事不上心,原来劲都使在这里了。凭我们爷天天卖了命的办差,哪及人家的手段。”四奶奶说的尖酸,颐清却不愿意听,皱了皱眉头,“四弟妹这就是多虑了吧,都是办差,原也不分什么。”四奶奶一怔,忽然想到她原是个寡妇,和她也说不着,还是回头挑唆二夫人才是正理。她扭了身子一甩帕子,假笑道,“瞧我说的,该让三嫂见笑了。想起来家里小厨房上还炖着汤,我就先走了。”颐清站在太阳下愣了半晌,苦笑着摇摇头,却想起屋里的那张票子来。她想了想,便回屋取了戏票,拿在手里看了会儿,只觉薄薄一张纸倒添了不少分量。过了片刻,她把戏票用信纸封好了,叫来了彩云道,“你悄悄地叫人把这东西给宋二小姐送去,就说晚上我请她看电影。”彩云不明所以,但既然颐清叫她悄悄地送,她当然没二话的去办了。等彩云出去了,庞妈却有些迟疑,“你可想好了?”“您别问了,我心里头乱着呢,”颐清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去,“兴许这样对大家伙儿都好。”晚上颐清用过饭,早早便安置了,但她心里存了事,哪里又睡得着,在炕上烙饼似的翻个不停,想着这会儿戏改开演了,也不知他们看上了没有。想到这里,她的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一阵阵地抽痛。六少的追求,她不是读不懂,可她却不敢回应。如果昨儿收下这张影票的时候,心里还存了那么一点天真的指望,那么今日太太在佛堂里的一番话,已经明明白白把她的去路都交代了,她所有的绮思都不过是一场白日梦罢了。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又想起了小时候去外婆家,三姨妈家的表妹什么都爱抢她的,别人都瞧不过去,但她次次都让着。一个人大度惯了,就让人觉得你没脾性了,其实她也有喜怒哀乐,只是都忍在心里罢了。这次也一样,六少这样的英俊青年追求着她,怎会不萌动芳心,她也悄悄地喜悦过,拿那刻了符的玉佩在枕头下压着,觉得睡觉都踏实多了。这点甜蜜的想头谁都不敢说,这是犯了忌讳的,她心里清楚得很,再沉沦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了。于是末了还是回到了原点,她亲手把他推出去,关紧了心门。忽听外面好大的响动,竟是有人闯了进来。庞妈忙出去看,只听她叫道,“六少,这是怎么说,这么晚了,进来可不方便的呀。”又听她痛呼一声,似是跌倒了,颐清心头一紧,赶忙奔到门口,却见庞妈哪里拦得住他,徵端闯了进来,直视着她道,“这样戏耍我有意思么!”几时见他这样气恼过,脸皮都涨得青筋直冒,庞妈追了进来,忙道,“六少,有话好说。”徵端在气头上,哪里听劝,猛喝了一声,“滚。”就将她推了出去,猛地将门带上,将两人隔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颐清翻来覆去,原是想了一晚的说辞,见他这样杀气腾腾的模样,先胆怯了三分,便背过身去,“六弟说什么,我不明白。”“你不明白?”徵端心头发寒,将她身子扭了过来,一手压着她的下巴迫她抬头,“你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心里算计得好,说是要去看戏,转手就把我卖做了人情。”此时屋里只有他二人了,颐清下巴吃痛,只得抬头直视着他,猫眼石一样眸子闪闪发光,嘴上半点不肯讨饶,“六弟有什么不高兴的?你要订婚了,好风凭借力,送你与佳人相会,日后喜酒上莫忘了敬我这大媒一杯。”徵端目中喷火,咬牙道,“你果真这样想的?”“谁与你你呀我的,规规矩矩的,你该叫我一声三嫂。”颐清心里隐隐作痛,可面上只能强撑着,背挺得笔直,一点怯意都不敢露。谁知徵端冷了神色,只侧目瞥她,冷笑道,“那日我便说过,你与三哥连面都未见过,算哪门子夫妻。这个三嫂我是不认的。”颐清听了这话更觉羞愤,她本就肤薄,此刻面红如虾,倒更显出一种少女的粉嫩来。徵端瞧得心里一动,忍不住去握她的手,语声中多了几分察觉不到的祈求,“你把票子给她,定不是你愿意的。是别人逼你的,是太太不是?是了,我该想到的,是太太回来了的缘故。”颐清咬了唇不语,柳叶眉下双目含了点波光,盈盈的好似有水气氤氲。徵端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激动道“六年前把你嫁进来,便是她逼你的,这次定然又是她逼迫你了。”他双手握了拳,激动到十分,“我这就找她去,索性就挑明了,大不了我带你走,天涯海角还没个去处么。”“你清醒些,”颐清心头一痛,面上反而带了点笑,“你约我去看电影,太太怎么会知道?我总不会蠢到主动告诉她吧。”徵端站住,回望着她,目中却露出一点少见的祈求的神情,似怕她说出更多残忍的话来。话说到这份上,再谈什么都是多的。颐清狠下心来,从怀中拿出那块玉佩,“这个你拿走吧,你我之间,从无半分可能。六年前,也是我满心愿意嫁给三少的,没有任何人迫过我。”她见徵端不接,便把那玉佩往他手里一塞,猛地将门推了开,“你要发疯,你自己去吧。”庞妈心神不宁的躲在门口紧张地听着,此刻忽然见门开了,反倒有些尴尬。颐清瞥了她一眼,吩咐的极是干脆,“奶娘,我乏了,快送六少出去吧。”庞妈看看颐清,又看看面色发青的徵端,谁也不敢劝,只颤声道,“六少,这边请。”徵端盯着面色铁青的颐清瞧了瞧,心早寒透了,便拂袖而去。庞妈瞧着颐清神色不好,柔声劝道,“姑娘,你素来不是这个脾气的。有什么话不能和缓些说?这一遭,可算是把六少得罪到家了,日后他真当了家,哪还有你的好日子过。”颐清双手捂了眼,泪水涌了出来,“奶娘,别说以后的事了。就说眼下,我是半点不能行差步错的。”“那六少分明是对姑娘有心的,”庞妈叹了口气,慢慢道,“前些日子我便瞧出点苗头,姑娘何必这样死心眼。这次你们从天津回来,又送锅子,又送点心,大半夜里带着姑娘去瞧病,这里头没点什么倒说不过去了。如今不是旧朝了,毕竟是新政府,也允和离的……”颐清苦笑一声,将手松了开,“瞧瞧,刚说的还有些意思,现在又不成话了。新政府又如何,这是什么样的人家,能允寡妇和离?你没瞧见六姨太的例子么,五房不过犯了点错事,便连姨娘一同撵了,还有那蕉园里关着的那位三姨太……”庞妈打了个哆嗦,想到自己来方家这么些年,竟是连那位三姨太的面也未见过,不由叹息道,“阿弥陀佛,那位三姨太还是二少的生母,说起来也是有体面的,说关起来便关起来了。”她顿了顿,终究是回过了神,“还是姑娘考虑的周全,性命总是更要紧的。”颐清瞧了瞧案上搁着的缮金盏,只觉得心里如乱麻绕着,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凄然一笑,“这一阵子是我大意了。以后他若再来,便说我病了,别让他进门。六少气冲冲地出了流水音,只觉得颜面尽失,又怕人问昨日的事,也不肯宿在家中。去六国饭店将就了一宿,睁着眼熬到天色发白了,便索性出了门,一路往北穿过了景山,往沙滩而去。皇城的东墙下有一条御河,春夏的时候河水涨起,两岸杨柳依依,很有几分江南水乡的玲珑情致。可这会儿已经入冬了,河水干了大半,剩下一点浅底结上冰,映衬着旁边低矮的房屋愈发雾蒙蒙,大概便是因为这条河的缘故,这一带老北京人都叫“沙滩”。御河正对城墙豁口门子的方向,修了座石桥,老百姓取了个土名就叫作“骑河桥”。此时河上有几个孩子正在冰面上玩耍,踢着一个黑黢黢的不知什么东西。徵端饶有兴致地站在桥上瞧了会儿,忽然有人拍了拍肩,一转身却是陈景筼就在身后,他身穿长袍,手里夹着几本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六少,你怎么在这。”徵端打起了精神,“正要找你,倒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又指着河上的孩童道,“他们踢的是嘎拉哈?怎么模样这样古怪。”景筼立在他身边,往河上看了看,笑道,“这是玩踢盖火的。”见徵端不解,便比划道,“就是冬天煤炉上的火盖子,这都是宫里传出来的玩法。”徵端道,“宫里倒是和外面玩的不一样。”景筼一边说一边引着徵端往学堂里走,“倒不是这个缘故。这一片原来挨着四公主府,据传乾隆爷的四公主是个‘佛手’,”见徵端不懂,便比划着解释道,“就是出生后发现她手指间有薄蹼相连,民间就叫‘佛手’。公主玩不了嘎拉哈,所以太监们想出了这么个玩法。”徵端道,“果然是做学问的人,连这么生僻的掌故都知道。”景筼笑了起来,“学堂就办在四公主府里,腾库房清出了好几筐的火盖子,还有抽冰溜子的鞭子。”徵端哑然失笑,“竟这样多?可见这位公主是个贪玩的。”景筼摇头道,“那倒未必是宫里带出来的,你想想,公主也是配了额驸才分出来过的,那会儿都大了,必是后来儿孙们玩的。”徵端啧啧道,“你便是改不了考据的毛病。”因大学堂就设在四公主府的缘故,教员休息室便在操场西南边的东斋。这附近常有年轻学生穿来行去,徵端望了望外面,“如今学生这样多了。”景筼一边给他倒水,一边说道,“比我们那时候强多了,今年新设了哲学门,又招了不少学生。不止这里,旁边租的松公府也不够用了。听胡先生说,等明年开春要在东边沙滩那下头再建个大些的楼,把文科、法科和图书室都迁进去,还要装下各院系主任和教授的办公室,还要再学堂里办一个新式的印刷厂子。”徵端笑道,“以后能自己印试卷了,再不用像从前那样印的墨迹糊涂的一团。你还记得我们那时候大考,一边填卷子一边出汗,袖子上黑乎乎的尽是墨,连题也看不清。”想起从前读书的情形,景筼也露出了微笑,“虽是个好事,但这是大工程,却不好筹款子。”徵端一愣,“教育部不肯出钱吗?”景筼直摇头,“如今在和比利时人谈呢,政府不肯出钱,只能找外国借款了。”徵端想了想,脸色便放下来了,“便是前清的时候,也没听说办学堂要自筹款的道理?怎还要向洋人办交涉?”如今代理着教育部务的,正是方家四少,景筼深觉多言,忙摇头道,“这都是经济的事,自有校长操心。我听徐崇钦说了个大概,也不大懂。”徵端瞧他桌上堆了许多书和试卷,信手翻翻,失声笑道,“现在的学生,写字都这样潦草,你瞧瞧,这汉字写得倒如花字一样。”景筼苦笑道,“有什么法子,做教授和做大家长一样。不痴不聋,不做富家翁。”徵端看他桌上,果然放了几个火盖子,便拿在手里掂了掂,一边问道,“家里可好?刚才还想去你家里坐坐,拜见老太太。”景筼连连摇手,“万万别去了。润田前些日子搬走了,我三弟一家却来了,现下都挤在一处,又带了小孩子,吵闹极了。”徵端看到这间教员休息室里还铺了床,心知他平日多半都是睡在这的,对他也有些同情,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看你已然做熟了教授,再不想回欧罗巴的事了吧。”景筼目光微黯,“内子也有了身孕,今年怕是走不了了。”徵端失笑道,“你这也算双喜临门,罢了罢了,贺你新婚的贺仪还没送上,要添双份了。”景筼叹气道,“这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才知道,里里外外具是琐碎事,实在烦扰不堪极了。”他说了半句,想起徵端却要订婚了,忙补救道,“我这是失意人说丧气话,你是要做新郎官的人了,可不要被我的悲观情绪传染。”徵端将那火盖子放了下来,向外望了望,“也到饭时了,一起吃个饭去。”景筼要拉他去吃教员食堂,徵端摇头,“罢了,你还没吃够么,去东兴楼点几个小菜。”两人到了东兴楼,便点了软炸里脊、肉末松花、焦溜木须肉、海米白菜汤,菜刚上桌,旁边雅间里出来几个人过来招呼。却是宋绍文与五贝勒也在此处,因知道方宋两家要联姻,四人便连了席,五贝勒快人快语,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早上刚看了报,昨儿六少鲜花送了二妹妹,双双到戏院里去,成了京城一段佳话,今日倒教我们撞上了。”徵端有些不悦,面色亦不好看。酒过三巡,五贝勒多饮了几杯,舌头有些打结,拍着六少的肩膀直叫妹夫。徵端哪会乐意,只忍耐着不发作罢了,宋绍文冷眼瞥他神情,便觉得有些奇怪,只是他为人颇有城府,面上不带出半分,只不动声色得拦着五贝勒转了话题。正说话间,却见门口又转进两个人来,那男子身量不高,一掀门帘便愣住了,却是与众人都熟识的唐穆崧。五贝勒拍手先笑起来,“叫你还不出来,这不正好叫我们逮着了。”唐穆崧微觉尴尬,跟在她身后的原来是个年轻女子,低着头羞红了脸,旁人纵然不认识她,徵端却一眼瞧清了,那女子是从前家里也住过的淑慎,却见她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走到徵端面前屈膝行了个礼,声如蚊讷,“见过六少。”徵端点点头,也不说破,唐穆崧回身对淑慎道,“你说的事我都知道了,今儿既有几位朋友在,你先回去吧。”淑慎如蒙大赦,一头的汗也不敢擦,头也不敢回的便跑掉了。瞧这情形蹊跷得很,众人各自心里都有猜测,偏偏五贝勒大大咧咧惯了,笑嘻嘻道,“这是你相好的?瞧着要找上门寻你麻烦咯。”唐穆崧略一顿,说道,“这是妻妹。”五贝勒大笑了起来,本想说几句调笑的话,因为宋绍文在有忍住了,便叫人写了个条子去叫。陈景筼不明所以,问道,“五贝勒还有客人要来?”唐穆崧是此间老手,解释道,“五贝勒这是叫条子,要寻个熟的清倌来助兴。”说着侧头问道,“你叫的谁?”五贝勒道,“叫小杜鹃来唱一段。”不多时,便见一位着宽袖锦衫的清倌人带了两个琴师过来,就是五贝勒口中的小杜鹃了。见她一福身,便坐在了五贝勒的身后。原来按照京里的“窑规”,叫条子只能叫熟客,谁叫的条子便坐在谁的身后,茶饭不扰,只是助兴。小杜鹃唱了一段《贺后骂殿》,五贝勒起哄,叫唐穆崧也叫个清倌来。唐穆崧也不推让,让人去叫,过了片刻也来了个年轻女子,年纪约莫双十,怀里报了把胡琴,却没带琴师。唐穆崧倒不大轻慢她,竟起身迎了迎,又对众人道,“这是福寿班的小喜奎姑娘,专司须生,如今是小叫天的记名弟子了。”“小叫天也收女徒了?”五贝勒笑道,“那就唱一出《定军山》。”小喜奎身材高挑,穿一身碧青色的水泄长裙,体态轻盈,面上一颗美人痣,瞧着十分俏丽,却不想她自奏自唱,不仅胡琴奏的好,唱起须生来更是不俗。一时众人都喝了彩,便连徵端也拍了手。陈景筼奇道,“你素来是不爱听戏的,想不到如今也有这兴致了。”徵端的面色微微沉了下来,半晌才道,“偶尔听听,也是解闷。”小喜奎唱罢,众人都称赞道,“姑娘这样好的技艺,日后成就必不凡的。”五贝勒素来阔气,每人额外多给了两块。两个清倌都是喜不自禁,便向桌上众人各斟了一杯酒。宋绍文刚起身端了杯,不经意间却有个素白的丝帕滑落下来,里面仿佛还裹着一张相片,五贝勒眼尖,瞥了一眼便笑道,“哟,这姑娘生得标致。”宋绍文赶忙夺过,一把掖回了包里。那丝帕正落在徵端足边,他捡了起来,只见那帕子上绣了朵梅花,觉得有几分眼熟,再要细看,宋绍文却抽了帕子,又放回了衣袋中。隔了半个月,天气越来越冷,眼见快过年了。这日午后,德雅回了家来,先去给大太太问过安,便到流水音来找颐清,进门便嚷道,“三嫂,刚才去太太屋里也没瞧见你,倒教我好找。”“咱们的女傧相回来了?”颐清从褟上坐直了身子,抿嘴笑道,“我虽没出门,也知道咱们家四小姐大出风头。”德雅红了脸,“三嫂就会取笑我。”又关切问道,“这一向身子可好些了?”颐清说道,“年年入冬都易犯咳疾,外面又冷得紧,便懒得动。”她瞧着德雅穿了一身暗金黑呢大衣,长度足到膝下,裁剪十分得体,愈发显得德雅身材高挑,不由叫了声好,“冬装素显笨重,这衣裳倒正和你身材。”“别提了,这天越发没法出门了,才换了衣裳,又是一身土,穿黑的倒不显些。”颐清抿嘴笑道,“我初到京里,便听人说黑风帕,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刮风天出了趟门,才算领教了,新拿的白帕子一抹身上,便是一头黑。”“谁说不是呢,但也不能整日不出门呀,”德雅挽了她的臂,殷勤道,“我陪三嫂出去逛逛吧,烫烫头发,做两身衣裳衣服去。”颐清面上浮了浅淡的笑意,感念道,“我一向静惯了,倒不觉得闷。”“在前头碰到绍芳姊姊,”德雅吐了吐舌头,忽然说道,“对了,她还说要谢你呢,也是奇了,她这个人向来眼高于顶的,有什么事要谢你?”颐清心里突得一跳,面上不敢显露,含混道,“前阵子我送了她张票子,可能是为这事吧。”德雅拍手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我走的时候还在担心,瞧着六哥和绍芳姊的情形,两人都是眼高于顶的,多久才能成一对?没想到回来就听说他俩已经出双入对了,原来是三嫂的功劳,这事我得跟太太好好说道说道。”颐清忙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凑趣罢了,别说出去,免得人家害羞。”“三嫂做了好事,却不肯留名?”德雅且说且笑,“你那张票子送的妙极了,就在大观园戏院里看戏,更妙的是六哥买了好大一束玫瑰花送她,被记者拍了去,第二天便上了报纸上的头版,说六少鲜花送美人。想不到六哥那样一个人,如今倒学得罗曼蒂克得紧。”颐清怔了怔,涩然道,“他们本就相配的。”“三嫂这是大功一桩,”德雅的语声欢快了起来,“这次叫绍芳姊挣足了面子,也肯来府里走动了。还有宋大少,领了吴小姐的差事,就在爸爸身边办差。”德雅顿了顿,喜道,“自从吴小姐走了,我看爸爸再也不肯用什么女机要秘书了。偏生四嫂不识趣,跑去说什么二小姐既要嫁进来当少奶奶,她哥哥便不能给爸爸办差,要避嫌。结果被太太训斥了一顿,罚她在家禁足。”她笑的极舒心,“你说四嫂是不是糊涂得紧,太太对父亲说了,要先给六哥他们举办订婚礼,我去向太太举荐举荐,还是三嫂主持家务妥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