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二 唯愿她,能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1月4日。无雪的夜,却冷得让人无处可逃。

日历上是痛的提醒。

夜阑声静时,我终忍不住一个人蜷缩在沙发里开始温故关于她的一切。

“凌晨两点,她于黑絮般的夜里凭借着一双长长的尼龙丝袜悄然离去。她衣衫单薄,拖着沉重的身影头也不回地去了。”这样的句子,于“三毛迷”而言是难以承受的。

她写,“每想你一次,天上就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

此,是她写给挚爱的荷西的。

寥寥数字,尽见的是喑哑的深重。

可是,于我们这帮“三毛迷”而言,又怎不深重呢!要知道,她的孤绝离去,是怎样的顿挫人心——时年,大文豪贾平凹得知了她自杀的消息,竟几乎不会作文了。他曾如是痛惜地说道:“三毛死了,我与三毛并不相识,但将要相识的时候三毛死了。三毛托人带来口信嘱我寄几本我的新书给她,我刚刚将书寄去的时候,三毛死了。”他亦如是反复念叨着“三毛死了”,如同鲁迅笔下可怜的祥林嫂说起她可怜的阿毛。

诚然,长歌当哭。彼时彼刻的贾大文豪尚且如此,可想于我们这些心绪寂然深爱着她的平凡人更当不可承受了。

我不知他人如何。反正于我,对于她的离去,多年里,都成了一个不可触摸的痛!这如同爱恋中痛失了爱人一般,其情绪心智无以用伤或疼来表达。

这是无以去解释的。

经年里,我亦让她存活在我的内心里,轻易不去触摸。

自她离去后,我便将她给私藏起来。独自爱。

爱她,纯粹干净的文字。

爱她,穿着飘逸白色长裙自由行走的样子。

爱她,千疮百孔却美得不能直视的人生。

爱她,那个滚滚红尘中流浪着的灵魂。

爱她,如同一只不死青鸟姿态优雅地袅袅飞过千山万水的洒脱。

爱她……

若我这般私爱她的人,很多,很多。读者有之,朋友有之,家人有之,名人亦有之。且大家各自用自己的方式来惦念她,文章有之,歌曲亦有之。纷繁缤纷中,我最认同的仍只有“华语流行乐教父”罗大佑那首久被传唱的写给她的歌——流浪者之歌《追梦人》。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不知不觉这红尘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独眠的日子

让青春娇艳的花朵绽开了深藏的红晕

飞去飞来的满天的飞絮是幻想你的笑颜

秋来春去红尘中谁在宿命里安排

冰雪不语寒夜的你那难隐藏的光彩

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

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

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

飘去飘来的笔迹是深藏的激情你的心语

前尘后世轮回中谁在声音里徘徊

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字字句句,皆是对她一生最精炼的诠释。

她说过:我相信,燃烧一个人的灵魂的,正是对生命的爱,那是至死方休。

她写过: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她亦曾说过: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幸福的归宿。

如此言说着这些“至理名言”的她,即便离去,或许我们亦不该痛惜不能自制。应明白:她只是选择到另一个彼岸开始另一场的出发。那里,没有痛苦,没有烦忧,只有无边的快乐和幸福。

诚如司马中原评价她的:“如果生命是一朵云,它的绚丽,它的光灿,它的变幻和漂流,都是很自然的,只因为它是一朵云。三毛就是这样,用她云一般的生命,舒展成随心所欲的形象,无论生命的感受,是甜蜜或是悲凄,她都无意矫饰,行间字里,处处是无声的歌吟,我们用心灵可以听见那种歌声,美如天籁。”

诚如她自己借用印度诗人泰戈尔的散文诗诠释的:“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这是对我最后的解释。”

相信她离去,留下的是天籁般的美好。

我们这些“三毛迷”,只自我地将她私爱起来。就好。

今次,我将以一颗私爱她之心小心翼翼地将她这丰沛的过往予以眷写。

唯愿她,能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序篇女童时代

冬日暖阳下,

读安妮宝贝的新书《眠空》看到这样的句子

——浮生流光,惜物恋人,一念清净,烈焰成池。

关于你的点点滴滴便跃在了心头成焰成池。

我知道,

我和你将有一个不诉别离的约会。

那里无生无死,唯你和我,

带着你的传奇的、浪漫的一生。

生时“颠沛流离”

是,要先从你的孩童时期说起的。

那是一个氤氲着战火的坏年代,天空之下,到处是支离破碎的家园,弥漫着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你,于烟花三月天降临在这个年代。

黄角桠,这个叫起来悦耳动听的名字,是你出生的地方。然而,烽火连天里,再美好的东西都会被揉碎撕裂。

你降生的那片土地,亦然。

它早已不见往昔的姹紫嫣红、繁华诗意,而经眼所见的皆是炮火连天下的残缺及伤痕。美人如玉不见,剑气如虹不再,柔软的春意亦不再。而只是,被日本侵略者蹂躏下的破碎的城。

于是,你的记忆里便有了最初的流离失所的痕迹。

要不,你不会在《E.T.回家》中如是写道:“有一年,中国和日本打了好久好久的仗,就在两国不再打的时候,一个婴儿生了下来……”

可是亦要庆幸,你虽生于这战火乱世中,但黎明即将来临。因为,所有的战事都为不远的胜利积蓄着,此际不过是黎明到来之前最后的黑暗。更应庆幸,你出生的那个叫黄角桠的地方情况更好一些。

彼时,公元1945年3月26日。

此时天下战乱行将平息,中华儿女为之浴血奋战的八年抗日战争已经到了尾声,胜利的号角已然吹响。作为嘉陵江畔的华美雾城——重庆,于1937年,即成了被日寇战火威逼着的国民党政府的陪都。他们从南京迁于此,从而也让这个战火掠夺过的城池热闹繁华起来。

那时,真真是“前方陈尸百万,哀鸿遍野;而陪都城内,日日宴舞,夜夜笙歌,繁华不减昔日秦淮”。所谓近代史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呀!

我想,小小的肤如凝脂的你,定是感应到了这般疾苦的,所以成年后,那么多年里,你都用一支纤细温柔的笔写尽人间暖情。为的是,以一己之力安慰更多的人。

诚然,这世间疾苦多有之,能有所安慰,哪怕是文字给予的,亦是温暖的事情!

你,这么的好,这么的善解人意,这么的暖人心海。

一如安妮笔下那华丽美好的句子“浮生流光,惜物恋人,一念清净,烈焰成池”。

你的基督教徒父亲,亦视你为福星。

因着经年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他对你的降临寄予了浓重的基督徒的理想,于是为你取名为“陈懋平”。他曾说:懋,是家谱上属于她那一代的排行;平,是因为她出生那年烽火天,作为父亲希望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战争。给她这个名字,是想给她一个“和平”的大使命。

是的。那一年,你父亲陈嗣庆为避战火的纷扰,携着你的母亲从上海迁至这个雾都城市。对于“和平”,他是如此的渴望。然而,我们知道,这世间任何战争,都不会因着某人的缘由而结束。这不过是你的知识分子的父亲的一个美好愿景罢了!

不过,即便如此,你还是在多年的人世间里担当了盛世里的“和平使者”。且看你说过的:“因为上帝恒久不变的大爱,使我能学着爱这世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土”;且看你写就的那些作品,比如,《撒哈拉的故事》《雨季不再来》《万水千山走遍》《滚滚红尘》……哪一部不是暖人心扉,让人如同在有着暖彩碎片的“和平”里接近童话。

你,徐徐讲写的那些故事,虽是成人的所为,却皆属于孩童之心的。

人,读之,皆会有着一个行走在日光之心,撑着月白薄绢的细碎美好。

心,亦是那般的愉悦!

如是觉来,生于颠沛流离又如何,只要心似绢月,世间亦皆是美好,一如我们爱着的三毛那般。

你,端的早慧。

在你三岁那年,初写字时,你因无论如何也写不出那个“懋”字,而索性直接将它给省略掉,将自己的名字改为“陈平”。父亲无奈,只得顺水推舟默认了。而后面你的弟妹因此沾了光,亦享受了你这般的待遇。

试想,这般的早慧,世间幼龄女童绝然未有。

有人说,这是她用自己的早慧来告知世人,她的人生自己做主。她更改的不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她的未来、她传奇而不可复制的人生。

于我看来,诚然如此。

若不,你怎会用一生的时光来自由浪迹天涯海角呢!

你,亦孤僻。

在父母眼中,你是个敏感而叛逆的孩童。母亲缪进兰曾说过:“三毛,不足月的孩子,从小便显得精灵、倔强、任性。话虽不多,却喜欢发问。喜欢书本、农作物,不爱洋娃娃、新衣裳。可以不哭不闹,默默独处。不允许同伴捏蚂蚁,苹果挂在树上,她问:是不是很痛苦?”

如此心怀大爱的孩童,虽孤僻亦是惹大人欢心的。由是,你的不合群、你的孤僻,更让大人心生遗憾。

或许,这世间的事物,美丽的,或让人欣赏的,皆会留有遗憾。人,亦如此,每个人来到这世间,皆注定了各自的不完美。聪慧、精灵的你,亦如此。

不过,我想或许就是你的这种不完美,你的这不合群的孤僻个性,促成了你万水千山的流浪,促使了你创作的源泉,造就了你天才的一生。

不完美,又如何!于你那令人艳羡的传奇浪漫一生。

你,亦是与众不同的。

那时孩童的你,最喜欢的地方,不是游乐场,而是邻近荒芜的坟场。那森冷的荒凉不见底的坟场,素来就是小孩子不敢靠近的地方。然而,于你却是最爱。你最喜欢在那里玩泥巴,当坟场阴风呼啸而起时,天地间,尽见的是野草乱飞,乌鸦哀号,而玩得兴起的你却不觉任何恐惧。

或许,自始至终,心纯净如雪的你根本不知这世间何为恐惧。小时如此,大时亦然。这一生,心存大爱的你,确实未曾被什么吓到过。除了,除了那次撕心裂肺的生死离别!

你,亦是特立独行的。

父亲陈嗣庆曾在写你的《我家老二》一文中如是写道:在重庆,每一家的大水缸都埋在厨房地里。我们不许小孩靠近水缸,三毛偏偏不听话。有一天大人在吃饭,突然听到打水的声音激烈,三毛当时不在桌上。等我们冲到水缸边去时,发现三毛头朝下,脚在水面上拼命打水。水缸很深,这个小孩子居然用双手撑在缸底,好使她高一点,这样小脚才可打到水面出声。当我们把她提着揪出来时,她也不哭,她说:“感谢耶稣基督。”然后吐一口水出来。

这样特立独行的你,真让爱着你的人哭笑不得。就算今时今日,距你离开二十多年后,我读到这文字时亦是心疼着笑出声来。可是,你可否知道,亦还伴着眼泪的。

你,这样的独特,亦这样的独我。

我知道,正因这份独特、这份独我,才锻造出你不循规蹈矩、不随波逐流的精彩一生。

你的一生,是被注定的“颠沛流离”。

那一年,上海沦陷,你的父亲陈嗣庆因不甘生活在沦陷区里,而只身前往是时已成为大批异乡人暖土的嘉陵江畔的重庆。彼时,你的母亲缪进兰正怀有身孕而不能一同前往。

后来的后来,你的父母终于相聚。接下来,你即诞生在这片土地。半年后,日本政府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父亲便带着家眷搬到了最负盛名的“金陵”城——南京,从而完成了你最初的流离。

“金陵”,这个诗意万千的城,曾经有亭台楼阁无许,文人墨客无许,以及那曹雪芹笔端下的十二钗。你在那所红瓦白墙的宽敞西式宅院里,度过了三年多愉快的孩童时光。

依稀间,我看见了儿时笑颜逐开的你。那么开心、那么纯净地笑着。你还跨着竹竿,绕着梧桐树骑马,打雪仗,追鹅,采桑……

真好。这般羡煞人的单纯。

真好。这座仍唱着“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纸醉金迷的繁华城池,并未使你沾染任何感伤。

可是,我知道,这座无许王侯将相轻过的城池,正以其特有的风骨和血性赋予你大爱的风华,以及那挚爱文字的痴心。

且看,孩童的你,正专注地阅着一本名为《三毛流浪记》的漫画书。你还很小,还识字未多,还不叫三毛。但是,那没有任何文字,只以图片会意的好看的漫画书,却是那般地吸引着你。你不仅读到废寝忘食,还从中读出了画面中透出的悲悲喜喜。

这是你读的人生里的第一本书。

这本书,是著名漫画家张乐平先生的名作。

于书中,张乐平先生赋予小主人公三毛一个流浪的孤儿形象,且用这个形象感动了一个时代。“三毛”,这个颠沛流离中的流浪孩童,应是在那时就镌刻在你心底了的。要不,你怎会在二十六年后于你挚爱的撒哈拉沙漠中,取了和他相同的名字作为笔名呢!而后多年里,你亦顶着“三毛”这个名字浪迹天涯许久许久!

而所谓的“颠沛流离”,你亦一早就从中感知了吧。

那时节,最入你心的还是那所宝藏一般的二楼书房吧。

这是父母亲专门为你们这群孩子开辟的书房。每日里,当兄弟姐妹在静深的院子里游戏耍玩时,你则躲在那浩瀚的书海里,沉浸其间无以自拔。而这份记忆亦被你镌刻于心,所以后来的后来你有着这样的文字记载那时的情景:“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个大窗,对着窗外的梧桐树。房间内,全是书。”

我想,你与文字的那绵密浓稠的缘分,也是自此有了久长的延续的。

那时节,你阅卷无许,却是未识多少字的,你读张乐平先生的漫画书,你读《木偶奇遇记》《格林兄弟童话》《苦儿寻母记》《爱的教育》等童话书时,也只是从那些图画和字的形状中揣摩故事的脉络。多数时候,你会根据画面反馈给你的意境去问哥哥姐姐,然后才弄清书里的大意。

你,这般的聪慧。

用你自己的话说,你是先看书,后认字的。

能若你这般读书认字的,这世间,我想唯你这个天才奇女一人。

1949年,你才四岁多而已。

可是,你的被迁徙的宿命,又开始了。

由于战后遗留下的问题,那时的南京城虽战火已熄,然市井内外却通货膨胀得厉害。你的父亲,便决定迁移到位于中国东南一隅的岛屿上,那个岛屿的名字叫台湾。于是,你结束了自己短暂的大陆生活,跟着父母,漂洋过海来到那个波涛汹涌的岛屿上。

对于短短四年多时日里的三次迁徙,你无力抵抗,只宿命般地接受着,由此你的人生阅历里有了这被赋予的“颠沛流离”。于我看来,这样的宿命未尝不好,因为,这样曲折不断的经历可给你的人生添加更浓郁的传奇色彩。

事实上,你是用一生的时光去沿袭了这“颠沛流离”的。

也许,这世间事总是有“注定”一说的吧!人之命运,皆有着不可说的注定吧!诚如佛说的“不可说”、“不可说”,凡事总有因由。

那际光景

“不迷恋断壁残垣动荡中的城池。即便是一场幻术,也要各尽其责。目送一程。自此各奔东西。”

《眠空》中这般华美的句子,其深意更能体现你父母离开南京时的心情。对于那座金陵城池,他们不多迷恋,更多的是避难,所以他们离开了便无所怀恋,而是自此各奔了东西。不过,小小的你却似有着深深的怀念。曾经,你在《随想》篇中这样写道:“童年,只有在回忆中显现时,才成就了那份完美。”

我想,你有记忆的童年时代,应多是在南京这座城池里的。

因着年纪小的缘由,于你而言,重庆那座城只是座影里的城,是模糊不清的。然,氤氲着梧桐花香的金陵城则就不同了。那里,有着你的文学港湾,你在其间,读了那么多令你着迷的书,度过了那么多暖而惬意的好时光,所以,断然是有了浓浓的怀恋的。

也许正如此吧,才有人如是说:“南京的三年多,对于三毛而言是上天给予生于乱世中的她的一种恩赐,使她的童年免于流离失所,免于痛苦哀怨。”

这之后,你的人生随着飘摇的船只有了忧伤和烦愁。

你依稀记得,你们乘的船叫“中兴轮”。母亲晕了船,在颠簸的海上吐得厉害,人虚脱到不行,软塌塌地躺在那里。幼小的你,有了最初的恐惧,你以为母亲会死掉。

对于人生,你亦有了最初的惊恐。

我猜想,应是从那际开始,你就强迫自己用童话的纯净眼光看这个世界了吧!所以,多年后,你皆用此心对待任何,尤其是你抒写的那些人、那些事,愉快的、不愉快的,皆可以在你的眼睛里有着童话的美好光彩。

我亦猜想,这或是你对于多舛人生的一种抵抗。

因为,你知,你深知,这世间必苦痛许多,亦是人无能为力的。

由是,你亦在初识人生惊恐后,便于潜意识中不再让自己长大,抵达到成人的世界里,而是长久地躲在那属于孩童时期的梦幻般的童话世界中。

这样,亦好。

不是吗?

由此,我们才看到你那么多、那么多让你迷醉其间的温暖文字。

那时节,因为战事,台湾还是个孤独的岛屿。

你们一家是和伯父一家,一起来到这个岛屿的。

抵达后,你的父亲和伯父,一起把家安在台北建国北路的朱厝仑。那是一幢古雅的日式房子。在这里,你度过了一段短暂的自由时光。

不过因着局势,那时那里还一片荒芜。你的岛屿岁月,自此开始。

初到台湾,你的父亲还不能马上开业做律师,而来台湾之前,你们家已经将积蓄和金银首饰当掉换了飞速贬值的金圆券。两家人,八个孩子需要养活,经济于咣当声中陷入拮据。

起初,你还没有感应到这份属于大人的拮据。你和哥哥姐姐们一样,对着日式的榻榻米产生了极大的兴致,亦和他们那般脱掉鞋子在榻榻米上无忧地雀跃舞蹈。

可是,随着时光的渐进,你渐觉到这座孤独岛屿慢慢渗透给父辈们的伤感来。

最初的最初,来自你的母亲。

你的母亲,在这种拮据中显得尤为“望女成凤”。

那时,你才刚刚六岁,还不到入学的年龄。可是,你的母亲,你的教子心切的母亲,竟软磨硬泡地说动老师收下你这个学生。

你从此成了台北国民小学的一名学生。

在别的小孩好好享受无拘无束的快乐时光时,你成了一名背着沉甸甸书包的学生。

这,于爱读书的你应为乐事。

然而,当真正捧着国文课本时,早慧的你有了深深的不满足。因为那些浅显的国文课本远远不能满足于你的阅读。

于是,你开始有了大量的课外阅读,并视这种阅读为生活的主旋律。

你阅读家里订阅的杂志,也阅读父亲和堂兄书橱里的书。

后来的后来,这样的阅读已经不能满足你日渐阔达的心。于是,你不断去往邻近的建国书店。彼时,建国书店是一家以租书为主的书店。这,正中了你的心头。每日里,你想尽办法将母亲给你的零用钱用在租书上,面对那堆积如山的书,你如沐春风,甘之如饴地享受着。

起初,你借阅儿童书籍。当阅读完店里的所有儿童书籍后,你开始阅读成人文学。尤其入你眼的是那些西方名著,比如,《飘》《简爱》《呼啸山庄》《傲慢与偏见》……这些名著于你是为深奥,你亦似懂非懂,但是,心却是欢喜无常的。

再后来,你开始阅读我国经典名著,《西游记》《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等。

这样的阅读,于许多人看来,或许觉得你没有真正的童年,失了许多小女孩本该拥有的快乐及单纯。但是,我知这样的你定收获颇多,你多年后那些清浅的、暖人心且吸引万千尘世男女的文字,皆源于你这样的阅读。

我亦深知,万水千山走过,你的这种阅读情怀是你快乐的源泉。

你将它作为生之最爱,背负一生。就如同,你热爱的旅行。爱上了,就至死不弃;爱上了,就终生相伴。

在你的阅读里,曹雪芹的《红楼梦》与你有着绵密的痴缠。

可以说,它于你是为一生的阅读。

五岁光景里,你即捧读起它来。此后经年,你对它不离不弃。

曾经你回忆过:

姐姐照例捧一本《西游记》在看,我们想听故事,姐姐就念一小段。总是说,多念要收钱,一小段不要钱。她收一毛钱讲一回。我们没有钱,她当真不多讲,自己低头看得起劲……那天姐姐说《西游记》已经没有意思了,她还会讲言情的,我们问她什么是言情,她说是《红楼梦》——里面有恋爱。

——这,是你对它最初的知晓。

曾经你写道:

当我初念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着茫茫的大雪,贾政写家书,正想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披猩猩大红氅、光着头、赤着脚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贾政连忙站起身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着宝玉高歌而去——“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了身在何处,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地坐着、痴痴地听着,好似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叫着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老师居然也没有骂我,上来摸摸我的前额,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地摇摇头,看着她,恍惚地对她笑了一笑。那一刹那间,我顿然领悟,什么叫“境界”,我终于懂了。文学的美,终其一生,将是我追求的了。

《红楼梦》,我一生一世都在看下去。

——这,是你对它最初的彻悟。

鲁迅先生曾言:“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红楼梦。用如何俗滥的说辞去形容之,都不夸张。

但是,我只深知在那段嫩绿纯净的孩童光景里,《红楼梦》对你的影响是最为深远的。它不仅影响着你的文学观,还影响着你的哲学观,它内里杂糅的那份中国传统的佛道思想更影响着你的世界观。

不由得感叹,这巨著真凛冽。

天生的书奴

“我成了十足的书奴。”

——三毛《逃学为读书》

关于书奴的称谓,你有了这样的回忆文字。

诚然,你与书的缘分深浓,无以言说其间缘由。这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亦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所致。

想,你小小孩童时期,不认字时即已读懂许多漫画书,后来,你又用你特有的读书天赋看了那么多的文学著作。在文学的海洋里,你若进了迷宫般沉醉其间不能自拔。你不断地阅读,废寝忘食,不知疲倦。

诸如,巴金、鲁迅、老舍、周作人、郁达夫、冰心等人的作品,你早烂熟于心;劳拉·英格儿的全套美国西部移民生活的故事书——《森林中的小屋》《梅河岸上》《农夫的孩子》《银河之滨》《黄金时代》等,也入了你的眼;还有《三剑客》《基督山伯爵》、《堂吉诃德》《呼啸山庄》《雷绮表姐》等大部头著作,亦成了你的心头好。

你曾经如是说过:“……我跌入这一道洪流里去,痴迷忘返。春去秋来,我的日子跟着小说里的人打转,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惊觉,自己已是国小五年级的学生了。”

是的。你的孩童世界,就是在这些阅读中匆匆划过的。

你竟觉短暂,实则你收获亦多。

读书,成了你最大的嗜好。

你说:“那时候报刊不够看,一看便完了。所以什么书拿到手来就给吞下去。”你用“吞”来形容之你的阅读之渴,形容的真是好呀。

诚然,对于阅读,你有着异于常人的饥渴。两三岁,已显现;五六岁,更甚。再大时,我已不敢用言辞来形容。

所谓天生的“书奴”,我无须再加以强调或者论证,全天下人便都知晓。

正因如此,你在小学毕业前夕,课业加重之时,仍抑制不住对图书的痴爱。毕业前夕,你仍费尽心机偷偷读完了一部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并且,你沉溺其中,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并且,你将自己揉入其间,与俏黄蓉、憨郭靖一起浪迹江湖、笑傲红尘。

你读得这般忘天忘我,这般辨别不清。

你形容的“十足的书奴”,一点都不为过。

你,是这样爱书。

你该小学毕业升学联考了。但是,你却无心于这些,而只是一味地钻入读书当中,一如爱玲只神往于“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龙门武将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官上马定乾坤”的煌丽艳稠时代那般。这当中的痴迷,无以解释,心性所致。

关于这心性,你如是写道:

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凡事不关心,除了这些被人称为“闲书”的东西之外,我是一个跟生活脱了节的十一岁的小孩,我甚而没有什么童年的朋友,也实在忙得没有时间出去玩。

关于这心性,你亦如是说过:

最愉快的时光,就是搬个小椅子,远远地离开家人,在院中墙角的大树下,让书带我去另一个世界。

由是,因着你这心性,童年时期的你阅书的名单可以拉得很长很长——《射雕英雄传》《大戏考》《水浒传》《红楼梦》《儒林外传》《今古奇观》《孽海花》《六祖坛经》《阅微草堂笔记》《人间词话》《复活》《基督山伯爵》《战争与和平》《罪与罚》《安娜·卡列尼娜》《猎人日记》《死魂灵》《卡拉马佐夫兄弟》……

你,亦开始有了偶像。

金庸,或许是你最早的偶像。对于他的作品,你如数家珍,故事情节皆能侃侃道来。你一直笃定地认为,金庸先生早期的作品苍凉而富有诗意,比后期的作品更具文学魅力。更因着对他作品的迷恋,多年里,你从未曾放弃过他的任何读本。凡金庸先生的书,一经出来,你无论写作多紧张,无论病得如何糟糕,都会第一时间买来阅读。

曾经,为了金庸先生,向来孝顺的你还跟父亲有了争执。那是1983年,你写了篇读金庸作品的随笔,父亲陈嗣庆看了不懂,于是在饭桌上表示不满,你一听之下竟一反常态,跟自己的父亲顶撞了起来。结果,那顿晚饭是以你们父女俩不欢而散结束的。

事实上,你自在初小时期阅读了那部经典的《射雕英雄传》之后,便对金庸先生及他的作品迷了一生。

除了金庸,你还读徐讦的《风萧萧》。二十年后,这位精于诗歌、剧本、小说、散文、小品、文艺评论的浪漫主义作家,还成了你的干爸。

除了他们,你亦崇拜俄国作家,比如,写就一本《安娜·卡列尼娜》的托尔斯泰,《猎人笔记》的屠格涅夫,《钦差大臣》的果戈理,还有那个《卡拉马佐夫兄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你深觉他们写出了人性的光辉。

所以,你深爱他们。就像你深爱着那些离不了的书本一般。

这般心性的你,是深让人爱慕的。

红尘雾霭中,虽只与那清风晓月共婵娟,但是这般的你却在世人眼中如那伶仃寡傲的宋徽宗瘦金体,自在浮生一片的叱咤嫣红、醉纸金迷中高贵静默着。

二三事

我知道,关于那段国小生活,在你的心头不过是日光之下的二三事。成年后,你用清浅的文字将其予以记录,丝毫看不出你的心念如何。亦不过是旧的事了。

可是,我亦知。在你那些清浅的叙述中,那些人与事、时与地,看似纯简却是意味深长的。

因为,那内里有你漫长又短暂的童年时光。

最爱你写的那篇《蝴蝶的颜色》:

回想起小学四年级以后的日子,便有如进入了一层一层安静的重雾,浓密的闷雾里,甚而没有港口传来的船笛声。那是几束黄灯偶尔破大气而带来的一种朦胧,照着鬼影般一团团重叠的小孩,孩子们留着后颈被剃青的西瓜皮发型,一群几近半盲的瞎子,伸着手在幽暗中摸索,摸一些并不知名的东西。

……

将那时光景写得如此好。

最爱你写的这段文字:

想到小学老师赠给我的那几个字,它们终于在阳光下越变越鲜明起来。流去的种种,化为一群一群蝴蝶,虽然早已明白了,世上的生命,大半朝生暮死,而蝴蝶也是朝生暮死的东西,可是依然为着它的色彩目眩神迷,觉着生命所有的神秘与极美已在蜕变中张显了全部的答案。而许多彩色的蝶,正在纱帽山的谷底飞去又飞来。就这样,我一年又一年的活了下来,只为了再生时蝴蝶的颜色。

将生之岁月写得如此美妙。

还是要回到你的国小时光的。

那时,你如你文字里记录的那般,顶着一头被统一剃成的西瓜皮发型,穿着清一色的学生制服,走进那个没有颜色、没有欢乐可言的教室。

你可以清楚地记起那些来自老师的各种体罚事件。

那时,早晨的教室是间黑暗的牢房。老师在检查昨夜补习时同学犯的错误,凡考试在86分以下的同学就会招来老师十四下的竹鞭抽。每每老师都会卷起衣袖来,说,这样抽下去才可以鞭打在皮肤的面积大一些。

这是老师体力充沛的时候。若是老师不愿抽打时,就会坐着,用力捏眼皮,捏到大半人的眼睛要一直红肿到黄昏。再或者,她走下讲台,很用力地将并排坐着的两个同学的头拼命地撞,被撞的两人火冒金星地咬着牙,她还不肯罢手。

记忆最深刻的,是班上那个可怜的男生挨的体罚。当时,老师呵斥着让他到了讲台前,然后就是一顿残忍至极的鞭笞之刑。一顿鞭子抽完,那个男生已无法站立起来,只能在众目睽睽下,一点一点地爬回到座位上。

如此体罚,令那时小小的你胆战心惊。

这真是比中世纪的黑暗宫廷还可怕。若我在那时光,也会心生恐惧,继而胆战心惊的。

虽然,那时的你因为乖顺胆小,挨的鞭子不多,但是,你常常不愿意去到这个炼狱般的地方。面对同样的另一天,你心里想的是宁愿自己死去。母亲总是温柔地劝着含泪吃早餐的你:忍耐这几年,等你长大了才会是一个有用的人,妈妈会去学校送老师衣料,请她不要打你……你的眼泪总是滴到稀饭里去。你觉得母亲是如此的残忍。

不能逃脱这境况,你便用短暂的逃离来面对。

每天,中午之后你都会跑到学校角落边的一棵大树上去坐着,那棵树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它,有粗粗的枝丫可以踩着爬上去。你便坐在那树荫里,远远地偷看老师的背影,看她慢慢地由办公室出来向教室走去。你觉得,这样远远地看着老师,总比较安然。

这应是你最初的远离。

红尘陌上,被人和事束缚又无法逃离时,选择一种暂时的躲避亦是好的。对你这般心性不被任何羁绊的女子,更当如此!

也是有欢愉的时刻的。

每年十月中旬,是台湾的“双十节”。那时,就会有军队来学校借住。对于这些大兵,你有着莫名的崇拜与喜欢。所以,每年当大兵入住学校时,你都觉得那么的欢乐。

事实上,在你的记忆深处还镌刻着一段和那大兵的往事。

那一年,你四年级。

那一日,云淡风轻,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你如往常那般去上学。忽然,你路遇了一头疯牛。

那头疯牛,好似认识你般,紧盯着你不放。还是孩子的你,见状怕到魂飞魄散。腿都软了,还在疯跑着。可是,那疯牛却锲而不舍,紧追着你就是不放。

惊恐中,你一路冲进学校,一头扎进教室。

同学们见状,纷纷将教室门顶死,透过玻璃愉悦地看那头疯牛在操场上左冲右突。只你瑟瑟发抖地躲在教室的一隅,大喘着气,还处在一种惊魂未定之中。

那天的你,运气可真是够背的。

不仅被那疯牛莫名其妙地给盯上,还赶上了自己的值班日。当那个素来颐指气使惯了的风纪股长过来指示你出去打开水时,你绝望极了,然而你的乖巧使得你不知该如何拒绝。于是,你只得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提着暖壶出了教室的门。

你远远地盯着那个还在操场上疯狂乱奔的疯牛,无助又无处可逃。你感觉是这样的无能为力,于是放下壶,兀自蹲在走廊上,瑟缩地哭泣起来。

这时,一个炊事兵提着一桶水从此处经过,他发现了受惊的你,于是,放下水桶,像个神勇的骑士般将你搀扶起,然后又默默地把你护送进教室。

这个炊事兵,后来成了你国小生涯中唯一的一个朋友。

他,是个哑巴,文化水平也不高。可是,聪慧若你,竟可以无障碍地和他交流。你用树枝在地上教他识字,亦时常将自己喜爱的东西送给他,还将自己最近看过的书讲给他听。

而他,对你亦好。

每日清晨,他都会呆呆地站在校门口等着,直到看到你走过来,才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

他最爱带你去玩跷跷板。你们分别坐在跷跷板的两头,当你被他的重力高高弹到半空中时,总能看到他脸上绽放如花的笑容。

你们是如此的默契和谐,仿似前生就是如胶似漆的好朋友。

可是,与君聚,终须别。

你和他,亦不能例外。

那日,他招呼你过去,难过地告诉你,再过几天,他们军队就要离开了。说完,他还流下了大滴的泪。为了表示他对你的喜爱,他还送给你一枚贵重的金戒指。

可是,不知为何,你们这一大一小的忘年友情遭到了老师的严厉制止。后来,在老师的威逼恐吓下,你不得不被迫与他疏远。他很悲伤,总是远远地在一边朝你的教室处张望。

你感受到了他的悲伤,所以你还是不顾老师的责骂,快速冲出教室为他送别。他给了你两样东西,一包牛肉干,一张写了他地址的纸条,笑笑转身走了。只是,他不知道,在他转身之后,那包牛肉干被追出来的老师夺了去随手喂了狗,那张写有地址的纸条也被她没收销毁掉。

就这样,你和他的深厚友谊,就此被无情的老师一刀给斩断。

后来,你在你的散文《炊兵》中如是感叹道:“那是今生第一次负人的开始,而这件伤心的事情,积压在内心一生,每每想起,总是难以释然,深责自己当时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

你写得如此情深意重,而词穷若我,关于你和他的种种,再难做任何词表。

只喟叹,哑巴不识字,在你如是情深抒写后,他未必能读到。何况,三十多年过去,许他早已不在人世。

关于那段漫长的国小岁月,还有一件美好的事情入了你的心尖。

你说过:“每一年,学校驻兵的时候,那种气氛便如过年一样,十分激荡孩子的心。”

那年,你在念五年级。

一天清晨,你到校很早,径直跑到操场上,玩起你最拿手的单杠。你本事很大,可以双脚倒挂着,大幅度地晃。那日,你又这般双脚挂着,若只蝙蝠睡觉那般倒挂着,直到流出了鼻血,才翻身下来。

你正在擦鼻血,这时,一位年轻的少校经过此处。他看见了小小瘦弱的正在擦拭鼻血的你,很是心疼,于是搀起你,到了他的宿舍去擦洗。

流着鼻血的、小小的、瘦弱的你,站在少校的房间里,仿似到了一个瑰丽的世界。这瑰丽,来自少校房间墙壁上的一幅画。素描画,报纸大小的篇幅,画面中是一个小女孩的头像,美丽若天使一般。

你被这画震撼住了,多年后,你回忆起那时,如是说道:“我盯住那张画,吃了一惊,内心就如初见杀狗时所生出的那种激荡,澎湃出一片汪洋大海。杀活狗和一张静态画是如此不同的一回事,可是没有别样的形容可以取代了。”

是的,你是被震住了,如同“一场惊吓,比狗的哀鸣还要吓”;如同“一声轻微低沉的西藏长号角由远处云端中飘过来,飘进了你这孩童的心”。那一刹那,你亦透过这一张画,看见了什么叫美的真谛。

你,进入了人物两忘的世界。你只盯着那张画看,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直看到那张脸成了你自己的脸。

这之后,世人皆知,你就此和美术有了说不清的绵延的缘。

且看,那时的你,若着了魔般,一有空就跑到可以看到少校房间的礼堂处,你并不进去,也不敢进去。只是隔着窗户,痴望着少校屋里的那张画,望到心里生出一种缠绵和情爱——对那张微微笑着的童颜。

这,还不够。你还拉着同学去偷看。起初,大家还觉得好看,兴趣斐然地跟着你一起看。到了后来,再没人关心那幅画,唯有你,仍一日七八次地跑去与那位神秘的童颜约会。

如是这般的执着,也似你的性格。

最值得人欣慰的,还是这幅画对你的启迪。它不仅唤起了你的美感,还使得你在美术方面有了第一次的启蒙和觉醒。于那时11岁的你而言,美术世界呈现的直接美感是比文学还要有力的。

由此,那之后,你做得更多的是画家的梦,其次才是文学的梦。

后来,少校走了,带走了那幅画。不过,他不知,这之后,留给你的是怎样一个让你做了一生一世的绮丽梦。

最初的情动

“大部分人的回忆,就像祖母辈樟木箱子里的压底衫,偶尔翻出来晒不过是怕自己再也记不起上回穿是何时;少部分人的回忆,更像是墨汁滴落纸端洇晕开的刹那芳华,可以是笔底的那一抹烟霞,更可以是心底的那一朵莲花。”

记不得,是从哪儿看到的句子了。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的回忆是少部分人的那种。刹那芳华中,是一抹烟霞,亦是一朵莲花。

对于你那最初的情动,尤为是。

你在《匪兵甲和匪兵乙》中,用回忆的语言将这次情动细碎写起。

那一年,你才10岁而已。

学校为欢送六年级的毕业生,排演了一幕《牛伯伯打游击》的话剧。你的姐姐陈田心,因为模样俊俏出演了女主角吴凤。你去捧场,到礼堂时导演正好缺个群众演员,于是你当场即被抓来做了“匪兵乙”。

戏很简单,只要和匪兵甲一起躲藏在黑色布幔后面,设下埋伏,等待牛伯伯中计。台词亦少得可怜,只一句“站住,哪里去”。在牛伯伯上场时,搜寻到布幔处,你和匪兵甲“呼”的一下同时跃起,对着牛伯伯大喝那句台词即可。

是这样微小的角色,然而于那时的你而言,却是雀跃非常的。因为,终于跟漂亮的姐姐那般可以出演戏剧。要知道,你的姐姐陈田心可是学校里的红人,舞台上的台柱子。每逢排戏,皆多扮演女主角。这,常常令你艳羡。今次,虽只一句台词,又是反面角色,但是,能出演,能站在你一直张望着的舞台之上,你亦满足,甚觉荣幸。

但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爱之世界里的最初情动。

令你情动的那个人,就是和你一起出演的匪兵甲。你说:“匪兵总共两人,乙爱上甲理所当然。”所以,几次亲密排练下来,你惊觉有“一种神秘而又朦胧的喜悦充满了我的心”。

即便如此,你们之间也没有交流。你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你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只将他的形象予以牢记,多年后,你还可清楚地“记得他顶着一个凸凸凹凹的大光头,显然仔仔细细被剃头刀剃得发亮的头颅。布幔后面的他,总也有一圈淡青色的微光在顶上时隐时现”。

戏,演完了。曲终人散时,你还不能够将他忘却。于是,你在为他神魂颠倒近一年半的光景后,开始去向他求婚。

小小的你,求得很聪明。你根本就没有直接去向他本人求,因为你知道那必定不成,说不定还被他出卖得记个大过加留校察看。所以,你是向神去求,求道:“请你怜悯,将来把我嫁给匪兵甲。”

这是10岁的你最纯情的爱恋,虽然只是单恋,于你,却是甚觉“有着它的痴迷和苦痛”的。于是,你如是说道:“小孩子纯情,不理什么柴米油盐的,也不能说那是不真实。”

是的,这场世人看来是场笑剧的最初情动,于你是至为镌刻于心,并久久珍惜着的。直到两年后,你和他小学毕业,彼此各奔东西,失了音讯,才将他渐渐遗忘。

这最初的爱恋就是一杯清水,你浅尝辄止。

从此,“如果让我遇见你,就请你把你留在我身边;如果不能在一起,就请你不要让我遇见你”地信奉着爱情。

可是,世人皆知,越是这般,你在爱恋里受的苦痛,却越多。

也许,诚如他人所言的那般——“在生与死面前,我们所能知道的人与事都显得那般无力又渺茫,人生在世不过是手里握着的一把沙,握得越紧就漏得越快”。

人之在世,情爱这种事,浅尝辄止可以,一饮而尽亦可,就不要续杯的好。

序言二 唯愿她,能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三毛传: 许我一生流浪,陪你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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