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撒哈拉的眼泪

沙漠干燥的风里,

你黑发飞扬,

一袭白衣被吹开,

露出激情和华丽的颜色。

我知道,

这亦是你灵魂深处的激情和华丽。

你说,撒哈拉沙漠,在你内心的深处,

多年来是你梦里的情人。

我最亲爱的,

我亦深知这一世你为撒哈拉而活。

你,即是那撒哈拉的一滴清澈的泪,

注定漂泊、自由、落拓不羁。

世间胶着

我素来相信,人世间男女间的情缘胶着,是有着宿命的注定的。

如若,那千年痴情的蛇妖白素贞跟凡俗男子许仙间的因缘际会;如若,那从尘埃里开出花朵来的张爱玲和那俗世风流的胡兰成间的错爱情缘;如若,那生死不离不弃化蝶双飞的梁山泊与祝英台。

还有,还有,这凡世里,你和荷西的爱情胶着。

当你,在马德里纵情享受人生时,深爱着你的荷西,正在军营里服最后一个月的兵役。彼时,你已然将他遗忘。然而,痴心若他,在六年时光的久长里,还在远方想念着你,并孤独地守候着给你的曾经的承诺。

你,无意去见他。而他,则在得知你回来后,雀跃着各方打探着你的消息。世有情痴,若他这般亦是少见的。

只是,这些你未曾知。

一天,你去到徐伯伯家拜访,楼下院子里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对你招手,唤你的英文名字。你,愕然,不知是谁。她便热切地介绍说,自己是荷西的妹妹伊·丝帖。时光真的如流水,飞逝如梭。当年那个小女孩一忽儿竟变作迷人的少女。

她,是深懂哥哥心思的。于是,在看见你的最初就央着你一定要给荷西写一封信。匆忙间,她找来哥哥的地址,渴求地拿给你。面对如此的她,你端的无法拒绝。于是,你只好用英文简单地写上:“荷西,我回来了,我是Echo,我在××地址。”

可是,你忘了荷西不懂英文了。

结果,那封信在军营里传遍,也没有谁能将短短的一句话给翻译出来。情急中荷西剪了很多潜水者的漫画寄给你,并且很幽默地在信中指出其中一个说:“这就是我。”

你,没有回信。或许,此刻。你,依然不曾对这个情痴的男子动心。

然而,你未曾有意,却不代表荷西亦然。要知道,他等你、盼你久长至六年的漫长时光。而今,获知你重来到西班牙,他是要有多么欢心、雀跃呢!无论你是为何而来,于他,皆是那宿命中好的缘分。所以,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而如今,他亦长成个男子汉,是可以给你一份安好静美的生活的。

于是,等不到你回信的他,急忙从南部打长途电话来:“我23日要回马德里,你等我噢!”

只是,亲爱的荷西先生。这一次,他依然扑空,且揪了心。

到了23日那天,你早已忘记了荷西要回来的事情,而和一个同学跑到一个小城去玩了。等你回来时,同室的女友告诉你有个男孩打了十几个电话找你。此际的你,想来想去竟还是没想起荷西来。

就在你纳闷苦想间,你的一个好友给你打来了电话,要你去她家说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跟你商量。于是,你坐上计程车去往她那里。到了那里,她把你接进客厅,并要你闭上眼睛。你不知所为,忙把拳头握紧,把手摆在背后,生怕她在你的手上放小动物吓你。

我最亲爱的。此际,她诚是不会的。她,是要为你和荷西做下月老。

你闭上眼睛,听到有一个脚步声向你走来。你正纳闷,你的朋友就说着要出去走开了。你,仍闭着眼睛。蓦然,一双手臂从背后将你拥抱起来,你打了个寒战,眼睛一张开,就看到荷西站在了你的眼前。

你的心,还是因为惊喜而雀跃了。多年后,你在演讲你和他的故事时,还可以清晰如昨地将那时情境描述:

我兴奋得尖叫起来,那天我正好穿着一条曳地长裙,他穿的是一件枣红色的套头毛衣。他抱着我兜圈子,长裙飞了起来,我尖叫着不停地捶打着他,又忍不住捧住他的脸亲他。站在客厅外的人,都开怀地大笑着,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和荷西虽不是男女朋友,感情却好得很。

在你说要和他永别后的第六年,命运又将你带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就是缘分吧!

是时光、距离,都无法阻隔的。

真好,在多年前的那个暖日里,你和他终于再次相遇,并就此宿命里胶着。再不分你我。人说:“不是所有的爱情都适用于‘多少人爱你年轻欢畅的时候,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圣洁的灵魂,爱你衰老脸上渐深的皱纹。”我知道,这世间,如此般的真爱心意甚少,但是,我敢笃定的是荷西对你的即是这种。

三情之内,唯爱情是能够遍尝四季的,有春的情如窦开,亦有秋的逝水如斯。

只艳羡,你和荷西的爱情如那“春的情如窦开”,是美好,亦是温暖。

曾经,你如是说过:“爱情不是必需,少了它心中却也荒凉。荒凉日子难过,难过的又岂止是爱情?爱情有如甘霖,没有了它,干裂的心田,即使撒下再多的种子,终是不可能滋发萌芽的生机。”

说的如是幡然入心的你,自是不可缺少爱情的。

你亦说过:“爱情的滋味复杂,绝对值得一试二尝三醉。三次以后,就不会再有人勇于痛饮了。逢场作戏,连儿戏都不如,这种爱情游戏只有天下最无聊的人才会去做。要是真有性情,认真办一次家家酒,才叫好汉烈女。”

这一次,你跟荷西,誓要在其间做回“好汉烈女”了。

由是,你接受了充满期待的荷西。

彼时,荷西比你在相片里见到的还要英俊,还要高大。蓄起胡须的他,犹如一个骁勇的骑士一般,激起你情海涟漪浮起万千。

他向你表明心迹说,这世上他只执着两件事:一是对三毛永不变心的爱;二是对大海深沉的爱。蓦然间,你惊觉原来你们是如此的相似。你们都热爱自由,热爱世间千山万水。

这世间,能寻一知己相伴,此生足矣!不知那时的你,可是这般想的。反正于我看来,你们是那么的般配,可琴瑟交合,亦可天人合一。“云淡风轻,细水长流,何止君子之交。爱情不也是如此,才叫落花流水,天上人间?”你说过的。

是如此的。

你们之间的爱情,是为那落花流水,天上人间的美好。你们相处得,亦是那般的融洽,令人艳羡不已。

某日,你们两人在公园里散步,你正为了一篇要交的稿子而苦思冥想。他,见状表示不能理解。于是,他指着阳光下忙碌修剪树枝的园丁说道,宁愿做一个可以自由呼吸大自然清新空气的普通园丁,也不愿每日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办公室跟枯燥的文件打交道。

你听后,幡然醒悟。顿觉,任何让自己束缚其间的人和事,都是累赘。于是,当晚你就给编辑写信说,取消那篇约稿。这之后,你只写自己想写的字,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小你许多、单纯着的荷西,竟在不经意间改变了你。你欣喜若狂,并逐渐地甚觉荷西是你命里的那个人。

最让你感动的,还是荷西为你做的那一面照片墙。

那日,黄昏时分。你,应邀去了他家。在他温暖如酒的房间里,你被震撼了——“我抬头一看,整面墙上都贴满了我发了黄的放大黑白照片,照片上,剪短发的我正印在百叶窗透过来的一道道的光纹下。看了那一张张照片,我沉默了很久……”

是的。这样用心且痴情守候着你的荷西,是让你惊着了。并且,并且,还感应到前所未有的温情将你缠绕包围。

六年里,长长久久的六年里。你早已忘却他,荷西这么个人。没有和他通过信,更没有给他寄过照片,是一丝一毫都和他没有交集的,怎么就有了这面照片墙呢?

荷西的适时解释,回答了你的这个疑问。“在徐伯伯的家里。你常常寄照片来,他们看过了就把它摆在纸盒里,我去他们家玩的时候,就把他们的照片偷来,拿到相馆去做底片放大,然后再把原来的照片偷偷地放回盒子里。”

原来如此。这般费尽心思,只为静好地守护你。

他的家人,是常常打击他的这份痴心的,对他说:“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还贴着她的照片发痴,真是发神经。”他,往往会反驳。说你是他此生唯一的爱。无论见或不见,你都在他心底深处,他亦将此爱进行到底,直到此生结束。世间情痴,唯他这般让人心生疼惜。

你,是被感动了。你顺手将墙上的一张照片取下来,转身问荷西:“你是不是还想结婚?”这回换到荷西惊呆了。他不知幸福有时会来得这般快。他呆望着你,良久,良久,仿佛你是个幽灵一般,让他觉得不真实。望着这样的他,你又说道:“你不是说六年吗?我现在站在你的面前了。”只是,还没等荷西回答你,你就哭了起来。新愁旧恨,全一股脑地涌上你心头,你觉得是这样的不能承受。于是,你又说:“还是不要好了,不要了。”他慌了神,忙不迭地追问你:“为什么?怎么不要?”你像个无理的孩子说道:“你那时为什么不要我?如果那时候你坚持要我的话,我还是一个好好的人,今天回来,心已经碎了。”他安慰道:“碎的心,可以用胶水把它黏起来。”他,已成长,亦有担当了。你仍不依从:“黏过后,还是有缝的。”这一次,他温情地将你的手拉向他的胸口说:“这边还有一颗,是黄金做的,把你那颗拿过来,我们交换一下吧!”

自此后,你们真的交换了爱彼此的心。

去往撒哈拉

你于偶然间,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看到一篇关于撒哈拉沙漠的文章,那火红的太阳照射下的无垠的沙漠黄沙,立即将你的目光吸引。这与西班牙只有水之隔的地方,将你触动了。

你,遂有了将身和心都融入那漫漫黄沙中的冲动。

关于此,你在《白手起家》里如是写道:

我的半生,漂流过很多国家。高度文明的社会,我住过,看透,也尝够了,我的感动不是没有,我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也受到它们的影响。但是我始终没有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将我的心也留下来给我居住的城市。

不记得在哪一年以前,我无意间翻到了一本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那期书里,它正好在介绍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释的,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等我再回到西班牙来定居时,因为撒哈拉沙漠还有一片二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地方,是西国的属地,我怀念渴想往它奔去的欲望就又一度在苦痛着我了。

这种情怀,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几乎被他们视为一个笑话。

我常常说,我要去沙漠走一趟,却没有人当我是在说真的。

也有比较了解我的朋友,他们又将我的向往沙漠,解释成看破红尘,自我放逐,一去不返也——这些都不是很正确的看法。

好在,别人如何分析我,跟我本身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你们,如此相似。

和你一样,荷西也有一个浪漫的愿望。只是,他的愿望在海洋。服完兵役后,他从朋友那里借来了一条帆船,准备到地中海航行一个夏天。他的目的地,是希望海神的故乡——梦幻般的爱琴海。

他邀约好了六个同行的伙伴,并且也把你拉了进去。

你,负责煮饭兼摄影师,亦乐在其中。只是,你心底还有一个呐喊的愿望在每日叫嚣。你虽也喜欢爱琴海,亦甘愿做个水手的厨娘。可是,爱琴海之于那漫漫黄沙而言,是弱了的。

前世乡愁,深于海洋。

终于,有一天,你将你的愿望告诉了荷西。你说,你要独自去往撒哈拉沙漠,在那里住上个一年半载,甚至更久。

荷西,因此面临了选择。要海洋就没有你,有你就不能拥有海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是,因为爱你,他没有犹豫就做出了选择。不过,他先不告诉你。

是一年新年之后,荷西悄悄地失踪了。

你不知,他原是一个人默默收拾了行囊,只身先去了沙漠,在一家磷矿公司找好了工作,并且在西属撒哈拉的第一大城市阿尤恩为你租好了房子。这才写信给你,告知他的行踪。

你,甚觉放弃掉蔚蓝大海的荷西,在漫漫黄沙的烈焰暴日下会生苦感的。于是,你写信劝他不要为了你在沙漠受苦:“你实在不必为了我去沙漠里受苦,况且我就是去了,大半时间也会在各处旅行,无法常常见到你。”

爱你,即得全世界的荷西,却回信给你说:“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边,只有跟你结婚,要不然我的心永远不能减去这份痛楚的感觉。我们夏天结婚好吗?”

懂你似他无人可深比,爱你似他无人可比拟。于是,你被他的深爱“臣服”了。于是,你“结束了一切的琐事,谁也没有告别。上机前,给同租房子的三个西班牙女友留下了信和房租。关上了门出来,也这样关上了我一度熟悉的生活方式,向未知的大漠奔去”。

这以后,你甘愿了这一生一世与他相伴相守,此生就此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流浪下去。

后来的后来,你在《回声·三毛作品第15号》里的《沙漠》作品中念了这样的独白:

后来,

我有一度变成了,

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

于是我走了。

走到沙漠里头也不是去找爱情,

我想大概是去,

寻找一种前世的乡愁吧。

也是,你的爱情已然寻着,在了你的内心深处。此去大漠,是奔赴你那命里的前世尘缘——乡愁。

所以,有了那首你为它深情而写的悲怆的歌:

前世的乡愁铺展在眼前

啊……一匹黄沙万丈的布

当我当我被这天地玄黄牢牢捆住

漂流的心在这里慢慢慢慢一同落尘

呼啸长空的风卷去了不回的路

大地就这么交出了它的秘密

那时沙漠便不再只是沙漠

沙漠化为一口水井

井里面一双水的眼睛

荡出一抹微笑

嗳……

齐豫和潘越云,皆唱得甚好,是歌声及神韵都抵达悲痛及苍茫的。我知道,她们皆是懂你的女子,并且深知你对漫漫黄沙下的沙漠的情感。所以,她们才唱得这般的好,这般的顿挫人心。

撒哈拉沙漠,位于地中海之南,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沙漠,总面积八百万平方公里。在它的腹地,约有七万人居住。这里,终年无雨,黄沙漫漫,甚是苍凉。

有人说,正是由于它那份仿佛与世隔绝的荒凉,才令你如痴如醉到无法抑制对它的向往。

这一次,你终于抵达。

你乘坐的飞机停在了活动房子的阿雍(今译为“阿尤恩”,参见本书附赠部分《关于三毛经典解读插图本》P9第二幅三毛手绘的阿雍小城图)机场。你,见到了分别三个月的荷西。

三个月的沙漠生活,竟让荷西沧桑许多。你,看见他的双手粗糙不堪,他的头发胡子上盖满了黄黄的尘土,风沙亦将他的脸吹得焦红,嘴唇也是干裂的,眼眸中隐约着好似受了创伤的隐痛。

看着这样的荷西,你的心里有了震惊的抽痛。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他居然在外形和面部表情上皆有了如此剧烈的转变。此刻,你亦联想到你即将面对的沙漠生活,已经是个重大考验,而不再是你理想中甚而含着浪漫情调的幼稚想法了。

由是,你感触甚多,在《白手起家》中你如是写道:“从机场出来,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很难控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半生的乡愁,一旦回归这片土地,感触不能自已。”

可是,我最亲爱的,撒哈拉沙漠,在你内心的深处,多年来是你梦里的情人啊!于是,你在抵达它内里时,有了这样美好的意象:“我举目望去,无际的黄沙上有寂寞的大风呜咽地吹过,天,是高的,地是沉厚雄壮而安静的。正是黄昏,落日将沙漠染成鲜血的红色,凄艳恐怖。近乎初冬的气候,在原本期待着炎热烈日的心情下,大地化转为一片诗意的苍凉。”

懂你的荷西,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沙漠,现在你在它怀抱里了”。

你点点头,喉咙被哽住了。

你知,这之后,将在荒凉环境下,度过你和他的日日夜夜。你还不知,将会面临什么。你心里,是有了些惆怅。即使这般,你亦不会退缩。在这个世界上,你素来都不觉得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分子,所以,你常常要跑出一般人生活着的轨道,做出解释不出原因的事情来。

这一次,沙漠之旅,亦如是。

因此,在空荡荡的机场里,你大阔步地挽起荷西,走向你们沙漠里的家。

沙漠里的艰辛生活,一早就给了你见识。

你和荷西从机场出来,因为箱子里有书刊所以很重。你们走得很慢,沿途偶尔开过几辆车,你们伸手要搭车,可是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就这样,你们踽踽而行,走了近四十分钟,转进一个斜坡,到了一条硬路上,才看见了炊烟和人家。

这荒凉的沙漠,真可以说是你前世的乡愁。当看见了炊烟和人家时,你的心里有了喜悦,你整个人也仿佛走进了一个如幻如梦的境界,你觉得一切关于它的事、物、人,都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于是,你将这感受写下,以让世人皆看到:

远离我们走过的路旁,搭着几十个千疮百孔的大帐篷,也有铁皮做的小屋,沙地里有少数几只单峰骆驼和成群的山羊。

我第一次看见了这些总爱穿深蓝色布料的民族,对于我而言,这是走进另外一个世界的幻境里去了。

风里带过来小女孩们游戏时发出的笑声。

有了人的地方,就有了说不出的生气和趣味。

生命,在这样荒僻落后而贫苦的地方,一样欣欣向荣地滋长着,它,并不是挣扎着在生存,对于沙漠的居民而言,他们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的事。我看着那些上升的烟火,觉得他们安详得近乎优雅起来。

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释里,就是精神的文明。

孤傲是你,粗粝是你,坚韧亦是你。

在你的内心深处,是这般的温润美好。你总是可以见到凡俗人眼底里看不到的华美。这旁人眼里荒凉至极的沙漠,于你是为前世里的乡愁,可是,我最亲爱的,于我看来,也许你就是它内里的一株生命力极强的绿植。生于它、安于它,并以其自有的热烈、优雅、坚韧,不离不弃它。

你们终于走进了一条长街。街旁有零落的空心砖的四方房子散落在夕阳下。你特别看向连在一排房子最后一幢很小的、有长圆形拱门的房子。直觉告诉你,那一定是你们的。

果然,荷西带着行李走向那间房子。

你,环顾下四周,发现这里依然人迹罕至,全然不是你想象的。波浪似的沙谷、剧烈的风,以及没有人的邻居们的空屋。一切都真实而残酷地摆在了你的面前。

将行李放下的荷西,很是兴奋。因为无论条件如何艰苦,这刻之后,你将是他的妻了。他,从背后将你拎起,掩饰不住兴奋地对你说:“我们的第一个家,我抱你进去,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太太了。”

你说,这是一种很平淡深远的结合。

是的,你从未曾热烈地爱过他,但是,此刻你依然觉得十分幸福而舒适。经过离合、爱伤无许之后,你已然若蝶般重生。更深知,爱恨情仇皆是过眼云烟,真爱绝不是风花雪月,拥有最踏实的真心才是静好安稳的岁月。

这一世,能得荷西这一真心,你便是拥有了完全的爱了。正如你自己说过的那般“如果我不喜欢,百万富翁我也不嫁,如果我喜欢,千万富翁也嫁了。”

就这样,你和荷西,在那间小而温馨的房子里,将度过你们那些相拥而伴的温馨静美之岁月。

静好岁月

你们居住的房子,是极其简陋的。

走廊,荷西走四大步就可走完。你一抬眼,就可将房子看到一目了然。临街,有一大一小的房间。小的那间,放下一张大床,就只有进门的地方还有手臂那么宽大的一条横的空间。厨房,只四张报纸平铺那么大。浴室,有抽水马桶,没水箱。水泥地糊得是高低不平,墙面砖块接缝处干的水泥还赤裸裸地挂在那儿。抬头,可看到光秃秃吊着的小小灯泡,电线上还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房子还有个缺口,风一吹,黄沙呼呼地进。打开水龙头,流出来几滴浓浓绿绿的液体后,再没有一滴水。

就是在这简陋之处,你们将度过一段至为静好的岁月。

也许够艰苦,也许够荒凉。不过,你是精神活法的人,所以,这些皆是外物,皆抵不过心底的满足。然而,我最亲爱的,这沙漠之生活,现实得绝对让人无法喘息。

这样的房子,需要一万西币(约七千台币)一个月,水电不包括在内。水贵得吓人,一汽油桶水是九十块,还要去申请市政府来送水。

面对这些,你没有气馁。既来之则安之,你熟谙这道理。于是,你开始张罗着解决你们的“民生问题”。

你们住的地方是郊外,要去镇上才能置办。于是,你们经过了人家、沙地、坟场、汽油站,走得天都快全暗下来,才看到镇上的灯光。镇上,有银行、市政府、法院、邮局、商店、酒店、电影院。不过,这些在你那时的眼里仿似沙里的海市蜃楼,荒凉而虚无。

你们走进杂货店,买了一个极小的冰箱,买了一只冷冻鸡、一个煤气炉、一条毯子。

这一路上,你始终拎着一个枕头套,直到付钱时,你才打开。荷西探过头来看个究竟,一下给惊着了。原来枕头套内藏着的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钞票。荷西见罢,有些懊恼,觉得你原不过也是个虚荣的女子,便冷冷地说道:“你来撒哈拉,只是一件表面倔强、内心浪漫的事,你很快就会厌烦它。你有那么多钱,你的日子不会肯跟别人一样过。”

他说得那么斩钉截铁,你甚觉委屈。本来这钱是父亲给你寄过来的,以备你在沙漠的不时之需。你辩解,说不会用。他即说,明天一早就将钱存进银行,从今后你就只用他赚取的薪水过日子。

你,听了他这话,几乎愤怒起来。

——后来的回忆中,你这么写道:“这么多年的相识,这么多国家单独的流浪,就为了这一点钱,到头来我在他眼里还是个没有分量的虚荣女子。我想反击他,但是没有开口,我的潜力,将来的生活会为我证明出来的。现在多讲都是白费口舌。”

沙漠的第一夜,你们俩在近乎零度的气温下冰冷度过。你缩在睡袋里,荷西只包裹着薄薄的毯子。水泥地上仅铺了帐篷的一块帆布。

可是,即便这般。你觉得能与荷西先生相伴在你梦里的撒哈拉大沙漠,亦是满足的。而你亦深知伴侣根基于世俗生活甘愿的安稳和恩慈。所以,明天你就将和他一起去到小镇的法院,申请结婚的事情。从此,你将甘愿为他一人“洗手做羹汤”。

是多么静好的事情!

岁月极美在于它的必然流逝。春花,秋月,夏日,冬雪。

——这是你写过的极美句子。

你们的沙漠生活,虽不见流逝的春花、冬雪。但是,于你依然是极美的。你们的沙漠之生活依然潋滟。

你和荷西,一早起来要办一件最美好的事情,那就是到镇上法院申请结婚。去了后,你们才知手续是怎样的烦琐。两个异国人,又是在异国登记结婚,在小镇史无前例。所以,需要许多地方外交部门的文件。

登记处一位满头银发的老秘书,抱来一大摞民法书,一边翻找,一边琢磨,终于弄清了你们结婚需要的文件有哪些:出生证明、单身证明、居留证明、法院公正证明……

如是烦琐还不够,他还说道:“台湾的新娘麻烦还要多一些,证明文件由台湾出具后,还须由台湾驻葡萄牙公使馆翻译证明,转西班牙驻葡领事馆公证,再经西班牙外交部转到西属撒哈拉审核,核准后公告半月,然后送马德里户籍所在地法院公告。”

这么多马拉松式的文件旅行,至少需要二三个月的时间。

素来,对文件旅行头疼的你,一听便心生急躁。于是对荷西说道,是不是不办结婚了?荷西一听焦心起来,忙恳求那位老秘书,希望他能帮忙快一些,他已经不能再等了。

是的。六年光阴无望等过,再要他等,无疑是地狱般的煎熬。

可是,没有办法。任他再使力,也不能改变这些文件旅行的速度。他,唯有静静地等待上三个月,才可迎接自己梦寐以求的新娘。还好,这一次,你们可以朝夕相处地一起等待,再不是他一人孤苦守候。如是,他还可安心些。

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只好一边等待结婚,一边体验撒哈拉的生活了。

荷西,每日都到磷矿工地上班。远在离家约一百公里的路程,使得每日下班后赶回家陪你又在深夜时分再赶回工地宿舍的他,辛劳无比。可是,即使这般他亦心欢喜。因为,有你每日在那里为他守候。

也是,相爱的两个人并不需要日日如胶似漆。不是古时早就有“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何况,此时的你和他,还拥有着每日的相伴。

在没有荷西陪伴的白昼里,你开始探秘撒哈拉。

听说你要横穿大沙漠,连当地的人都视你为疯子。当时,警察局长警告你,说三个月后要将你送回马德里;退休的军团司令,将你请到地图前面不厌其烦地指点给你看,并且还语重心长地对你说:“撒哈拉,这是一个人迹罕至的沙漠,根本没有正常人走的路。”

如是这般,你被浇了许多冷水后,仍不愿意放弃。于是,你去土著老人那儿请教。老人告诉你,去沙漠那头,需要两辆吉普车和一个向导,还要大量的汽油、食物、水……总之没有40万西币(27万台币)是不能够成行的。

这一次,你死了心。如是消耗,于你和荷西而言,真是种极致的奢望。

于是,作罢。

但是,你对撒哈拉沙漠的热爱依然炽热。你经外籍军团退休司令的介绍,常常跟卖水的大卡车,去到更远点的地方。你背上相机,沿途可以拍到很多撒哈拉的民俗照片。你说,只有深入大漠内里,看日出日落时羚羊一群群飞奔着的美景时,你的内心才真正被栖息,暂时忘却现实沙漠生活的艰辛。

荷西为了挣更多的钱,让你过上舒适的生活,而常常加班。

由此,你们见面的时日渐渐稀少。每日,你除了搭便车在沙漠里旅行,其余时间,就是在家乖乖等着,等着结婚的日子临近。

爱是恒久忍耐而又有恩慈。

——你说过的。

诚是这般的!

沙漠里的岁月虽美,但是,沙漠里的生活则实在是苦。

当荷西日以继夜地工作时,你则日以继夜地为经营你们的小家而辛劳着。荷西在外,家中大小事务便全落在你的头上。

炎热的天气,你为一桶水,要顶着烈日走上好漫长的一段路。走四五步,你就要停下来歇一歇。然后再提着走上十多步,之后是再停、再走,如此之下是汗流如雨,脊椎疼得发抖,步子愈发软了下来。而家,还是远处的一个小黑点,好无望。

煤气用完了,是最恼人的。

你,因实在没力气提到镇上去换,而不得已向邻居借来铁皮炭炉子,蹲在门外扇火。常常,你会被浓烟呛到眼泪不止。每每此际你都会想,幸而母亲没有千里眼,不然,她美丽的面颊要为她最爱的女儿浸湿了。可是,她应庆幸,她掌上明珠般养大的女儿,已经长至昌盛,不再需要庇护。

是的。在如此困苦下,你并没有气馁,而是备觉“人,多几种生活的经验总是可贵的事”。

可是,我最亲爱的,也还是有寂寞的时候。

你因为荷西常常不回来,而偶会有神伤。通常,你会坐在席子上,听窗外吹过的如泣如诉的风声,或是坐看窗外风沙静静地撒落。最难过时分,是晚上。没有电的时候,你会点上白蜡烛,看它的眼泪如何淌成怪异形象。

也是。在那个家里,没有书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吃饭坐在地上,睡觉换一个房间再躺在地上的床垫上。而墙是中午滚烫,夜晚冰凉;电是运气好时会来,大半时候是没有电。没有电的夜间灰黑色的冷墙,更使你觉得阴寒。

如此境况,我想任谁都会心生伤感的。

这种感伤下,你是格外地依恋荷西。所以,当荷西赶夜间交通车回工地时,关上门的那一刹那,你总是忍不住流下泪来。你忍不住跑到天台去看,还可以看见他的身影,你就又冲下来出去追他。你跑得气也喘不过来,赶到了他,就一面喘气一面低头跟他走。

多少次,你喘着气,近乎哀求地对荷西说:“你留下来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

每每这时,荷西总是很难过,眼圈会红了。你知道他也没有办法,清早赶过去工地肯定是来不及。所以,他不能够满足你的央求,只能将你用力抱一下,再将你往家的方向推去。无奈,你只得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头去看,看荷西在远远的星空下向你挥手。

为了你可以更好地生活,为了你们美好的小家的建立,他是狠下了心要努力挣钱,暂且放弃些和你相伴的日子。

有时,荷西有家眷的同事,会在夜间开了车叫你去他们家吃晚饭、看电视。可是,你甚觉他们的好意里有怜悯你的成分。于是,就骄傲地拒绝掉。

那段时日里,你因着这寂寞和孤独,变得就像个受伤的野兽一般,一点小小的事情都会触怒你,甚而还会软弱地痛哭。

即使这般,美丽的撒哈拉大沙漠仍然是以其特有的魅力让你迷恋不已。你说:“撒哈拉的沙漠是这么的美丽,而这儿的生活却是要付出无比的毅力来使自己适应下去。”你还说:“我没有讨厌沙漠,我只是在习惯它的过程里受到了小小的挫折。”

也正因为这些小小的挫折,使得你越发懂得珍惜和满足。

那日,你拿着不多的钱去买木料,却是左算右算下都不够买的。正踌躇间,你看到这家店外的广场上被丢的一大堆装货来的长木箱。于是,你求店家送你几块木板,待得到店家应允后,竟像个孩童一般雀跃起来。

你,赶紧去到广场叫了两辆驴车,将五个空木箱装上车。同时,又买了锯子、榔头、软尺、两斤大小不同的钉子,还有滑轮、麻绳和粗的磨砂纸。就这样,你宝贝地护着驴车,几乎是吹着口哨走到了家。

回到家,你因为它们不能挤进门来,而不放心地隔五分钟就去看看木箱还在不在。生怕被邻居拾了去。这样直紧张到黄昏,才看见荷西的身影在地平线上出现。

你爬上天台用你们的旗语招呼他,他看懂了,马上跑过来。看到那些大木箱时,他也惊喜得不能自已,东摸西摸的。

为了不被邻居捡拾去你们的宝贝,那天晚上你们只吃了四个白水煮蛋,就冒着刺骨的寒风将滑车做好,将木箱给拖上了天台。可是,那段时间荷西好忙,忙着挣取使你们将来日子安稳一点的薪水,而不得不拼命加班。所以,他还不能立即做好可以使你们活得不悲伤的家具。

不得已,你们的木头箱只能先静置在那里。

某一日,你去了镇上,回来时木堆已由两人高变成了一人半高,其他的全被邻居取去压羊栏了。你,心痛不已。于是捡来几个空罐头,打了洞挂在木堆四周,有人偷宝贝就会响,你好上去捉。可是,你还是被风骗了十几次,因为风一吹,罐子也是会响的。

那天下午,你正好在整理海运寄过来的书籍纸盒,无意间看到了几张自己过去的照片。一张是穿了长礼服,披了毛皮大衣,头发梳上去,挂了长的耳环,正从柏林歌剧院听《弄臣》出来;一张是马德里的冬夜里,你跟一大群浪荡子女在旧城区的小酒店里唱歌跳舞喝红酒,照片中的你极其美丽,长发光滑地披在肩上,笑意盈盈……

你看着这过去,颓然倒在地上。心情“好似一个死去的肉体,灵魂被领到望乡台上去看他的亲人一样怅然无奈”。

可是,我最亲爱的。过往不能回首,因为天台上的空罐罐又在叫你了。此时此刻,再没有什么事情,比你的木箱子更重要了。

这样的悲苦,你竟是不觉苦的,反而觉得是一种难得的生之体验。由此,你这样写道:

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走这么一遭啊!

没甚了不起,这世上,能看到——“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的幸运儿又有几个如我?

再想——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个意境里,是框得上我了。

我深知,漫漫黄沙下的大漠生活之静好,全然来自你这知足常乐的心绪。如是,你亦可安好地做一个菩提树下静看世间风月、沧海桑田的美好女子。

共结连理

星期五,是你最盼望的日子。因为荷西会回来住,而且会住到礼拜天晚上才回去。如此这般,你们会拥有一段于你而言至为温情的相伴时光。

不过,荷西真不是个很罗曼蒂克的人,而此时的你在如此沙漠生活里也真是风花雪月不起来。由此,你们想到的事情,也就是要如何改善环境了。如此这样下,才能克服物质上精神上的大苦难。

那个你拉来几个木柜后的星期五晚上,荷西开始在烛光下细细画出很多图样的家具式样,用来供你选择。你挑选了最简单的式样。第二天,你们就开始动手干了起来。

沙漠里的天气,变化无常得很。早晨时分要穿厚厚的毛衣,到了中午时分就热得大汗淋漓了。

荷西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做那些家具的。

他打着赤膊,在烈炎下工作着,手都磨出水泡来,你心疼起他来,不时地给他擦汗、给他递冰水喝。太阳像融化的铁浆一样洒下来,你觉得自己被晒得看着天地都在慢慢旋转起来。可是,如此这般荷西仍在任劳地工作着,不说一句话,像极希腊神话里的神祇,推着他的巨石。

你为有一个这样的丈夫而骄傲了。

你因此而又重新认识了一个新的他,并且深信这一世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如此与你同甘共苦。要知道,沙漠恶劣环境下最能将一个人所有的热情都消磨殆尽的。

然而,荷西非常不同,他因为爱你而将所有艰苦都融化进肚子里,然后释放出热情为你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

看着这样的荷西,你心里觉得欣慰无比的同时,还有了些小懊悔。觉得,如果自己可以学沙哈拉威人那般,一辈子坐在席子上,就不必如此辛苦地弄这劳什子家具了。而整日为工作辛苦的荷西也会有休息一下的时光了,而不是现在这般在烈日炎炎下,汗流浃背地工作着。

可是,荷西却不觉得为此而苦。能为你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他觉得至为满足和幸福。所以,在劳作中他还不忘跟你谈笑风生。也就是在这聊天中,你知道了原来你宝贝着的用来做家具的木箱是用来装棺材的。两个大活人,住在坟场区,用棺材外箱做家具。你想来,竟觉得是个值得欣慰的意外。你觉得这家具如此的不一样,并且更加喜欢它们的存在。

荷西却觉有些异样,不过,为了让你拥有更优雅的生活环境,他依然不分昼夜、很热忱地将那些棺木做成你所需的家具。这样的付出,回报亦是大的。待到你们结婚的时候,那个家徒四壁的家,已经有了一个书架、一张桌子、卧室内长排的挂衣柜,以及厨房的一个茶几。你,买来新的彩色条纹窗帘加以装饰,这个家由此一跃成为沙漠里一个美丽圣洁的殿堂级别的居室。

有了荷西的温暖陪伴,你的沙漠生活,亦开始变得美好起来。你,开始在恶劣环境下,看到更多独属于沙漠的美好。于是,你写下了这样美好令人向往不已的句子:

早晨的沙漠,像被水洗过了似的干净,天空是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温柔的沙丘不断地铺展到视线所能及的极限。在这种时候的沙地,总使我联想起一个巨大的沉睡的女人的胴体,好似还带着轻微的呼吸在起伏着,那么安详沉静而深厚的美丽,真是令人近乎疼痛地感动着。

时光安好,岁月静好。而属于你和荷西的接下来的沙漠生活更是美好的。

沙漠的7月,你终于等来了那个慢吞吞老秘书的通知。

他依然慢条斯理地说出那句可爱的话:“最后的马德里公告也结束了,你们可以结婚了。”

漫长的几个月的等待终于结束。

惊喜有之,兴奋亦有之。这世间若你和荷西这般漫长等待结婚公告的,应是无多的。所以,这般等待更有丰盈的惊喜。

恰巧荷西单位的司机开着吉普车经过,你便将他喊住,让他传口信告诉荷西明天结婚,叫他下班后到镇上来。司机很纳闷,亦很奇怪,这世间还有不知道自己明天结婚的男人。三毛笑着说,不光如此,自己也是刚刚知道明天可以结婚的。

是的。不明内里及缘由的人,会备觉奇怪的,亦会觉得她这个中国女孩为结婚等疯了。事实如此,等旅行文件结束的时日就是这般漫长,漫长到让结婚的人决定结婚的日子都倍显唐突的。

不过,结果仍是让人喜悦的。

此际,喜悦中的你,赶紧给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发了一封电报:“明天结婚。三毛。”寥寥数字,给多年来担忧你安危苦痛的父母以最大的安慰。今次,你这个生之岁月里的流浪者,终于有了一个归宿。对他们而言,是为最大的满足。

荷西得到消息后,没等到下班就飞奔到了镇上与你会合。

或许,等待得太久,真正可以结婚了,荷西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显得不知所措得很。

当晚,你们去到沙漠小镇上仅有的一座五流电影院看了一部《希腊左巴》的片子,算是告别单身的日子。

次日,你将做他的新娘。

那日下午,荷西抱着一个纸盒来到你身边,送给你。骨子里浪漫的你,以为是鲜花之类的新婚礼物,兴奋得一边叫一边迫不及待地打开来。里面的东西,让你惊诧不已。

“哗!露出两只骷髅的眼睛来,我将这个意外的礼物用力拉出来,再一看,原来是一副骆驼的头骨,惨白的骨头很完整地合在一起,一大排牙齿正龇牙咧嘴地对着我,眼睛是两个大黑洞。”在后来的《结婚记》中,你如是形容了这个礼物。

想这世间真只荷西一人最懂你,如此才送了这个抵达你心坎里的好物什。

你被感动了,你用尖叫了又尖叫的兴奋取悦着荷西的心。

看着如此兴奋喜悦着的你,此际的荷西,便觉自己为这一副完整的骆驼头骨在沙漠里快走死的做法是值得的。于是,他得意地对你说,我知道你会喜欢。

是的。你真是喜欢这个礼物,亦觉这个礼物是世间最好的结婚礼物。

法院安排你们结婚的时间,是当日下午6点。

时间紧迫。于是你们赶紧挑选适合结婚的衣服。即将做新娘,你还是为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你,见荷西穿了件深蓝的衬衫,就选了一套淡蓝色的细麻布的长衣服与之呼应。你说:“虽不是新的,但是它自有一种朴实优雅的风味。”仍穿一双凉鞋,不过将头发放了下来,戴上一顶草编的阔边帽子,没有花,你去厨房拿了一把香菜别在了帽子上。

这样简朴的你,依然是个特别漂亮的新娘。

这样的你,荷西甚为喜欢,说很有田园风味,简单又好看。

我想,无论如何的你,在他的眼里皆是那天仙般的美好。

于是,你们锁好了门,走进了沙漠里去,走向了给你们爱情一纸婚约的神圣地方。

你,也许是第一个走路结婚的新娘。

曾经,为爱痴迷的你,想过无数次自己结婚时的情形,应该是唯独没想过这样的结婚场景。人说:“有时候,人的想象与安排,永远都抵不过现实的一切。”诚然是这般的。

那日,你和你的新郎,相拥走在黄昏的漫漫黄沙里,四周寂寥得很,而你则备觉无边而庞大的天空下的沙漠美得让人窒息。

四十多分钟后,你们到了目的地——镇上的法院。

到了一看,这里的人比你们穿得还隆重。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竟觉你们这对新人是来看热闹的一般。你看着他们个个穿了西装,打了领带,觉得有些小别扭。你生平最怕这种装模作样的仪式,可是,这一次你逃不掉了,只得强忍着进了礼堂。

进了礼堂,你更惊奇了。

小小的礼堂里,竟然坐着的全都是熟人。大家笑眯眯地,正望着你和荷西。你,小惊呼了下:“天啊!怎么会都知道的。”

年轻的法官,穿了一件黑色缎子的法衣,坐在那里。你突然发觉,这个年轻的法官比你们还紧张,拿纸的手是一直抖个不停。

沙漠法院,可是第一次这么给人公证结婚的。所以,他们这般隆重、这般紧张地为你们举办着结婚仪式。

在那个年轻法官一句“好了,你们结婚了,恭喜,恭喜”后,你们的结婚仪式也结束了。你仿似被解放了一般,人马上活泼起来,将帽子一把拉下来当扇子扇。许多许多的人,都上来跟你们握手祝福。秘书老先生,显得尤为高兴,好似他是你们的家长般雀跃着。

婚结好了。沙漠里没有一家像样的饭店。事实上,你们也没有请客的预算,陆续地,来祝福的人都散了,只留了你们俩,不知做什么才好。后来,荷西建议去国家旅馆住一天。你没同意,觉得情愿回家自己做饭吃,也不愿浪费去那里。要知道,在那里住一天的消费是可以供你们买上一礼拜的菜的。

毕竟是世间凡俗男女,油盐酱醋茶是一样都免不了俗的。能省则省吧,这之后,日子是过给两个人的。

只要彼此有爱,吃五谷杂粮,日子亦是欢心的。

而你,亦知。这一世你将和他携手流浪这人间,再不是一个人孤寂地浪迹天涯海角了。从此,你亦不必再无根漂泊了,因为这世间终多了一个爱你如生命的人始终陪伴着你,无论你身去何处,身在何处,抑或灵魂在何处,他都将如影相随,且不离不弃!

于是,你们又经过沙地回家去了。

回家,你们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那个锁着的门外,安放着一个大蛋糕。你们将蛋糕盒子拿掉,落下了一张纸条来——新婚快乐!原来是荷西的很多同事合送的结婚礼物。你感动非常,沙漠里有新鲜奶油蛋糕吃是太幸福的事情了。

你们新婚之夜的浪漫,就在吃着蛋糕的甜蜜中弥散开来。

至此,你们共结连理。

从此,天涯海角你流浪的足迹,有了一个人陪踏。

真好。

执子之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诗经》中再经典不过的句子。

因为,我熟知你和他的经历,所以如今,我只敢拿出“执子之手”来将你和他的生活形容之。

我想,你亦是深谙这美好而经典的句子的。

——想牵着他的手,流浪,流浪,再流浪。一辈子,一辈子,再一辈子。只是,世事难料,你和他命定没有“与子偕老”的可能。

不过,这是后话,我不想过早提及这伤痛之事,还是沉浸到你和他相处的那段好时光里吧。

结婚后,荷西的公司答应给你们夫妇两万元的家具补助费,薪水也加至七千多,减税,房租津贴六千五百元一个月,你的社会保险也办了。经济一下子有了很大的改善。另外,公司还人性化地给了荷西半个月的婚假。

你们的好友自愿代荷西的班,你们,由此拥有了一个整月的完全属于你们相处的好时光。

你们,用此安排了一次蜜月旅行。

于是,你们请来了当地的向导,租了辆吉普车,往西方出发——经马克贝斯,进入阿尔及利亚,再转回西属撒哈拉沙漠,经由斯马拉进入毛里塔里亚直到新内加边界,再行至西属撒哈拉沙漠下方的维亚西纳略,最后回到小镇。

这一次直渡撒哈拉,使你真正走入撒哈拉大沙漠的内核,你因此为它的辽阔及神秘而惊艳。你如是说:“我们双双坠入它的情网,再也离不开这片没有花朵的荒原了。”

而荷西,所获更多。挚爱你的他,终于弥补了先前因为努力工作而少了那些和你朝夕相处的浓烈甜蜜时光。

一路上,你们在如梦如幻的沙漠里,沉迷着。那些千奇百怪的景象,你们是那样的目不暇接。你们勇敢地做了这片沙漠的探秘者,并在它苍茫的寂寥和荒芜中深刻地感知自己。如此,你们忘记了旅途的颠沛流离,忘记了那风沙过后的割肤疼痛。

也许,这就是你所一直向往着的沙漠之魅力。

你逐步走进它,并且甘愿于此驻足,欣喜着它带给你的那无以言述的万种风情。

它,是你前世的乡愁;它,穿越了你的灵魂,抚慰了你曾经的伤痛,成全了你一生的梦想。而你,则将它以文字的姿态完美淋漓呈现,让万千世人皆可窥见。

二十多天之后,你们的蜜月旅行结束。

你们,一起回到了小镇郊外的家。远行之后,你再看这个简陋的居室时,竟备感甜蜜温馨。或许,漂泊之后最愿栖息的仍是那一处属于自己的小窝。外面再美好、再精彩,亦仍是抵不过那温情的安身之所在。

如此荒原里,这一间小屋,于你,已然成了不可或缺的遮风挡雨的真正意义上的家了,而非暂时的栖身之所。于是,在荷西还有着近一个礼拜的假期时,你们决定好好地打理装饰一下这个温馨的属于你们的家。

起先,你们要求房东糊墙,他不肯。你们就计算了一夜,去镇上买了石灰、水泥,再去借了梯子、工具,自己动起手来。你们日日夜夜工作,吃白面包、牛奶和多种维他命维持体力。

终于,荷西假期的最后一天,你们的家里里外外被粉刷成洁白色。这,在坟场区可谓是鹤立鸡群,即使没有编门牌也是不必去市政府申请了。

后来,你又用空心砖铺在房间的右排,上面用棺材外板放上,再买了两个厚海绵垫,一个靠墙竖着放,一个贴着平放在板上。最后再在上面盖上一块跟窗帘一样的彩色条纹布,后面用线细细密密地缝了起来。如此,它就成了一件货真价实的长沙发。斑斓的色彩配上新近粉刷的雪白的墙,煞是明朗美丽。

桌子,你用一块白布铺上,上面再放上你母亲寄来的细竹帘卷。

你的甚爱你的母亲,给你寄了你要的中国棉纸糊的灯罩;你的爱友林复南,给你寄了大卷现代版书;平先生航空为你寄了大箱皇冠丛书;你的父亲,看见怪里怪气的海报全买了来寄给你;你的姐姐,给你寄了好看的衣服;你的弟弟,则给荷西寄了件和服似的浴衣(这件浴衣,甚为得你心。因为荷西穿上像极了三船敏郎,那可是你最欣赏的几个男演员之一)。

当棉纸灯罩低低地挂着,林怀民那张黑底白字的“云门舞集”四个龙飞凤舞的中国书法贴在墙上时,你甚觉,你们的这个家开始有了说不出的气氛和情调来。

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将在如此情调斐然的家里,在世事沧桑之中,岁月尘烟背后,执子之手相伴。

婚姻里,你是最清醒的那种。

虽然,在爱情里,你曾那般的痴狂不知忘却。但是,在和荷西朝夕相处的婚姻生活里,经见的全都是你清醒的相处法则。就今日看来,也可作为许多围城内男女的借鉴。

且看你在《温柔的夜》中描述的你们那至为融洽的相处情景:

许多时候,我们彼此在小小的家里漫游着,做着个人的事情,转角碰着了,闪一下身,让过对方,那神情,就好似一个影子似的漠然。更有多少夜晚,各自抱一本书,啃到天亮,各自哈哈对书大笑,或默默流下泪来。对方绝不会问一声:“你是怎么了,疯了?”

有时候,我想出去散散步,说声“走了”,就出去了,过一会儿自会回来。有时候早晨醒了,荷西已经不见了,我亦不去瞎猜,吃饭了,他也自会回来的。饥饿的狼知道哪里有好吃的东西。

偶尔的孤独,在我个人来说,那是最最重视的。我心灵的全部从不对任何人开放,荷西可以进我心房里看看、坐坐,甚至占据一席;但是,我有我自己的角落,那是:“我的,我一个人的。”结婚也不应该改变这一角,也没有必要非向另外一个人完完全全开放,任他随时随地跑进去捣乱,那是我所不愿的。

能如此清冷醒澈,皆因着你的那颗自由的心。你不想束缚别人,亦不愿被别人束缚。在婚姻里,这端的是最重要的。即使在爱里,也是要有自我自由的才可。诚如你所说“自由是多么可贵的事,心灵的自由更是我们牢牢要把握住的;不然,有了爱情仍是不够的”。

是的。是这样的。许多围城里的男女,正是因为没有这样的认知,才闹得那般不可收拾。

海誓山盟又如何,地老天荒又如何。殊不知,说时,风花雪月;闹时,则天崩地裂。恋时,你侬我侬;分时,彼此憎恨。

婚姻里的事,不是有爱就可以的。

多好,这些,你一早就深知。你亦一早就明了,你们结合的当初,不过是希望结伴同行,双方对彼此都没有过分的要求和占领。

我深知,这般清冷的你,不是爱荷西不够,而是在经年的爱之伤痛中清晰明了,现实之生活里,光有爱是不可过活的。因为世事难料,谁都不知谁在下一秒怎样。唯珍惜眼前,过自己最舒适的生之岁月,不被人束缚,不被人左右,自由自在。也会深爱,也会眷恋,但绝不会纠缠、束缚、黏腻。

这,是种婚姻里的至高境界。

你,悉数入心,将风景都看透,过细水之长流的日子。真是让人艳羡。正如那句话里说的“繁华尽处,寻一无人山谷,建一木质小屋,铺一青石小路,与你晨钟暮鼓,安之若素”。

由此,有着如是心境的你将你们执子之手的岁月,打理得是声色有加。

在荷西上班的时光里,你会去到垃圾场拾荒。

你以一双妙手,将捡回来的旧物赋予崭新的生命:旧的汽车外胎,你捡回来清洗干净,在它里面填上一个红布坐垫,像极一个鸟巢,谁来了都抢着坐;深绿色的大水瓶,你抱回来在上面插上一丛怒放的野地荆棘,那感觉有一种强烈痛苦的诗意;不同的汽水瓶,你用油漆给它们涂上印第安人似的图案和色彩;快腐烂的羊皮,你学沙哈威人用盐和明矾硝出来,做成一张坐垫;你又逼着荷西,用铁皮和玻璃做了一盏风灯。

曾经的风花雪月之浪漫,在你精心打理这个小家的时刻,渐次回来。慢慢地,你又步回到过去的你了。

在这荒寂的大漠之上,你是这般热心地用心来填补那些缺失的文明。

你如是说:“我常常分析自己,人,生下来被分到的阶级是很难再摆脱的。我的家,对沙哈拉威人来说,没有一样东西是必要的,而我,却脱不开这个枷锁,要使四周的环境复杂得跟从前一样。”

事实上,你这般努力优雅地活着,除却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意外,还是为着一个陪伴你走天涯的男子,可以在有你的家里,感觉到那至死不休的温柔。

你和荷西相处的日子,在我看来都是极美、极温馨的。

最喜欢,还是你为他一人开的小小“中国饭店”。其间情趣斐然,爱意深浓。古就有卓文君“自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作羹汤”;今次,你轻轻挽起你的衣袖,在黄沙漫漫的大漠里,为荷西你的爱人做羹汤,自是别有一番异域的情调在的。

最初萌生下厨房开“中国饭店”,还是因为爱你的母亲。

你的母亲在台湾,始终担心远在沙漠的你。为了免你生活艰苦,她给你用航空包裹寄来大批的粉丝、紫菜、冬菇、生力面、猪肉干等珍贵食材,希望以此来接济你。

你收到后,爱不释手,加之欧洲女友寄来的罐头酱油,你的家庭式“中国饭店”由此开张。

你,虽一向对做家务十分痛恨,但对煮菜却十分有兴趣。你备觉“几只洋葱,几片肉,一炒变出一个菜来,是一门极有欣赏价值的艺术”。而这些来自母亲温情的食材,使得你的烹调艺术有了五味俱全之声色。

荷西亦喜悦无比,看着你这个“大厨”在厨房里神气活现地烹饪着各式佳肴,心内涌起的全都是暖意。

你的第一道菜是“粉丝煮鸡汤”。当荷西挑起一根粉丝睁着大眼睛问你时,你告诉他这个叫“雨”,是春天下的第一次雨,下在高山上,被一根一根冻住了,山胞扎好了背到山下来一束一束卖了换米酒喝,很不容易买到的。未曾到过中国的荷西,很认真地边吃边听着你在那儿心血来潮般地侃。不过,他自是知道你是在哄骗他,不过他却实在爱极出自你手的这道美味。

后来,你将这叫“雨”的食材运用到极致。而荷西虽然常吃,却始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

第二次吃粉丝是做“蚂蚁上树”。这一次你告诉荷西,这是钓鱼的那种尼龙线,中国人加工变成白白软软的用来吃的食材。荷西莞尔一笑,依然知你又在哄骗他。

第三次吃粉丝,你是夹在东北人做的“合子饼”内的,与菠菜和肉绞碎在一起当馅。这次荷西,认为你在里面放的是昂贵的鲨鱼翅。还说要去写信给母亲,请她不要再买如此昂贵的食材了。你听后大乐,嚷嚷着让他快去写,你来给他译信。

最精彩处,还是你为他老板做的那顿大餐。

那一日,荷西抓紧你央求你也请一次他们公司的大老板。因为,老板特意喊他过去询问全公司谁都被请过到你们家吃饭,为什么唯独不请他们夫妇吃中国菜。

你因为气节,不愿意请。然而,当接触到荷西的哀求神情后,只好将中国人的骨气哽在喉咙里了。

大老板要求吃笋片炒冬菇。天知道,这还真是个见过世面的老板。你爽快地答应了荷西,惹得他含情脉脉地望了你一眼。这,可是他婚后第一次如情人般望着你呢,你因此而“受宠若惊”得很。

你做了三道菜,文火热着,布置了有蜡烛的桌子,并把自己打扮得十分干净,穿了长裙子,恭候他的大老板夫妇到来。这一顿吃得是宾主尽欢。大老板夫妇临上车时还特别对你说:“如果公共关系室将来有缺,希望你也来参加工作,做公司的一分子。”你听得是眼睛一亮。这,可全都是那“笋片炒冬菇”的功劳呀!

送走老板,夜已深浓。荷西忍不住背后问你,“笋片炒冬菇”真好吃,你哪里弄来的笋?你哈哈大笑道,那是小黄瓜炒冬菇啦。荷西微惊说,你骗了我不算,还敢去骗我老板。你回言道,没有骗他呀,他自己都说这是他一生吃得最好吃的一次“嫩笋片炒冬菇”。

听后,荷西猛然将你一把抱起,口里大叫:“万岁,万岁,你是那只猴子,那只七十二变的,叫什么,什么……”你拍了他的头一下,强调地说:“齐天大圣孙悟空。这次不要忘记了。”

如此交集着的你和他之生活,真是让人艳羡不已。虽事多凡俗,但却每件都蕴含着世间鲜有的温情。

你说过:“夫妻之间的事情,酸甜苦辣,混淆不清,也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小小的天地里,也是一个满满的人生,我不会告诉你,在这片深不可测的湖水里,是不是如你表面所见的那么简单。想来你亦不会告诉我,你的那片湖水里又蕴藏着什么,个人的喜乐与哀愁,还是各人担当吧!”

我想,世间男女之婚姻,也许如你所说的那般才可久长地将彼此放入心坎深处。

即使不触摸,也在。

后来,你将这些写成一篇长文,起名《中国饭店》,于1974年10月6日刊登在台湾的联合报副刊。这是你停笔十年后的首作,也是你第一次使用三毛这个笔名。

撒哈拉的眼泪

你说,撒哈拉沙漠是你前世的乡愁。

于是,你义无反顾地丢下所有拥抱这片黄沙漫漫的天地,踏进异国的尘迹。你穿起粗布衣衫、白色裙裾,穿梭于此,若极她的一滴眼泪,就此融进她的内里,与她骨血相连,世脉永连。

在这片荒凉沙漠里,你欣喜着、愉悦着、忘情着,理想中甚而含着浪漫情调的想法化作了重大考验的事实,你依然勇敢地将自己年轻的岁月交付给她。

你,是太爱这片荒寂、苍凉的地方了。虽然,沙漠风沙将你的长发吹乱,漫天飞舞的黄沙将你的身影掩去,你时常觉得自己是渺小的存在,可是,你在第一眼看到她,第一次抵达她时,就笃定地将她嗜爱,并甚觉自己仿似寻到了遗失的族脉,抵达了前世的乡愁。

这感触,微妙,不可解释。

于是,你将自己的灵魂深刻地埋葬于此,从内到外地来感知她、触摸她。你驻扎于此。在这样一篇野蛮荒凉的地方,开始打造自己的家——“沙地城堡”。并可在逐渐的岁月里,听着德沃夏克的《新世纪交响曲》,“好似一个君王”般地享受着你自己的私我时光。

谁在说,过于艳羡的风景,浮光掠影中雁过无痕,不宜安居。只有在沙漠这样真实而残酷的环境里,才可以找到心灵的家。

你,如是。

经久里,沙漠于你而言,渐为一片清澈见底的湖,铺满艳阳,潋滟无比。由来,你都将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将所有的情绪都辉映在它记忆的波光中。你在此感知、触摸着关于沙漠的种种,并汇集成文字,一点一滴、栩栩如生地将她呈现给世人。

由是,在参透着你的温暖欣喜的热情的字里行间,世人皆可看到那属于荒凉沙漠里的特有的人文、风物、故事,以及那些带着异域味道的柔软时光。

沙漠寂寞如死,乡愁一往情深。

你,以一滴泪的姿态,展露着万千风情,经久地留存在了她的内里。

而你一路行走,一路记录下的那些关于沙漠种种的美文,真真让人神往或忍俊不禁。

最经典还是那篇《沙漠观浴记》。

这是一篇记录你和沙哈拉威女人共沐浴的奇妙过程。

那日,你在镇上理发厅边上的垃圾小屋处,发现了一个“泉”字的标记,一探究竟下知,这是一处深井澡堂,里面还带有土耳其式的高温蒸汽。如此缺水的沙漠之中,竟有如此“奢华”的水域,你心生了好奇。于是,你花了40块钱进了那澡堂。

在一股股难闻的气味中,你看到了一生中最惊奇的景象。

你第一次看到从沙漠地底下冒出的水,而且还成了深深的井。这在缺水的沙漠之中,实为惊奇。更为惊奇的是那些沐浴中的女人。昔日,你所见的她们皆若木乃伊一般包裹着,突然看到她们全裸的身体是那么胖大,实在觉得触目心惊,暗想“真是浴场现形”。比较之下,你好似一根长在大胖乳牛身边的细狗尾巴草,黯然失色得很。

实质,沙漠的审美观念是,胖的女人才是美。所以,这些女人个个将自己吃得很胖。

所有的女人,都光着身子洗浴,唯独你一个人是穿着泳衣来的。

你看见她们每一个女人,用一片小石头沾着水,刮自己的身体,身上的污垢形成一条条的黑浆汁流下来。她们不用肥皂,也不太用水,只等到身上被刮得都松了,才用水冲。

其中一个人女人告诉你,她住在夏依麻(夏依麻是帐篷的意思),很远,已经四年没有洗过澡了。

你还看见,一个女人正刮得全身黑浆水直流,外面她的婴儿哭了,她就光着身子跑去抱婴儿,直接坐到地上就给孩子喂奶。脖颈、下巴上的黑水都流到胸部,孩子就混着她身上那些污水吃奶。

这样的情境,你想你大概一辈子只见这一次了。

澡堂的老板娘知道你是专门花钱来看沙漠人洗浴的,便对你说勃哈多海湾的洗浴才精彩。这里是洗外面,那里是洗里面的。

你好奇,央着荷西陪你去找。

你们从小镇出发,行约四百公里到达大西洋海岸。在近一千里的岩岸上几乎寻不到任何沙滩,荷西却在一个断岩边上找到了一个半圆海湾。

这真是处桃花源似的秘境,湾内沙滩上搭了无数白色的帐篷,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小孩,大家走来走去。你们想,定是这个地方了。于是,荷西从车上找了条大麻绳来。你们两个人就顺着这个大麻绳,从断崖下到海湾边上的一块大石头旁,偷偷观望起来。这里,可谓惊心动魄。

只见三五个沙哈拉威女人,提着一桶桶海水,灌到一个很大的罐子里。这个罐子的下面有一条皮带管可以通水。一个女人半躺在沙滩上,另一个女人将皮带管塞进她的体内,如同灌肠一般,水经过管子流到她的肠子里去。水流光了一罐子,旁边的女人又倒上一罐子,继续去灌躺在那里的女人,三次灌下去,那个女人忍不住呻吟起来,接着又是一罐子,她终于忍不住,尖叫了起来。那条皮管子也终于被拉了出来,插进另一个女人的体内。而这个被灌足水的女人,又在被口内灌水。

接着,这个女人蹒跚地爬起来,找到一处,蹲下,开始排泄。肚内,泻出了无数脏东西。是泻了一堆又一堆,泻了十几堆还没有停。忽然,这个女人蹲在那里唱起歌来,情景是滑稽非常。

看得你和荷西是惊异不已。而你在看到她歌唱时,终于再也忍不住大笑特笑了起来。这一笑之下,被众人发现了行迹。敏捷的荷西,慌忙带着你落荒而逃。

在惊魂未定中你们结束了这场奇特的沙漠观浴。

沙漠,恢宏盛大,亦无奇不有。你,将自己骨血相连地与它融汇,在时光的荒野里感知着它带给你的视觉上的惊艳,亦还感知着它带给你的心灵之震撼。

沙哈拉威10岁女孩的婚礼,是带给你震撼最深的,你出于对这个小小新娘的怜悯和惜爱,而写就那篇让无数人唏嘘的《娃娃新娘》来。

你初次见姑卡的时候,就被她的模样吸引。你喜欢她不被装饰下的纯真及快乐。后来,她跟着你念书,你便知道了些她的情况。她的父亲,是个警察,叫罕地。她,今年10岁。

可是,你在认识她不到半年的时间,即得知她要出嫁了。奇怪的是,姑卡本人并不知道。还是她的母亲再三拜托你转达,姑卡才知道自己要结婚了。你对她讲的时候,你看到她胖胖天真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忧容。你的心,遂生了恻隐。

还好。过了段日子,你巧合地在镇上碰到了姑卡的未婚夫阿布弟。你发现,身为警察的他,长得十分高大英俊,说话有礼,目光温和,便替姑卡松了口气,并且将这个好消息转告给姑卡,希望她可以因此获得小小的安慰。

姑卡收到的聘礼,让你恻然。20万西币,让你觉得姑卡好贵,同时又想到自己竟没为父母赚进任何。事实上,若没有真爱,你才不稀罕这身外之物呢!姑卡结婚的前一日,你将一只假玉手镯作为礼物送给了她,那是她过去一直向你要的。

按照当地礼俗,姑卡结婚的前一日要离家,到结婚那日方才由新郎接她回来。你看着离家之前被大姨打扮后的姑卡,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滋味。穿着打了许多褶的大白裙子的姑卡,使得本来就很胖的身材显得更臃肿了。你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那么胖!”姑卡的大姨回答道:“胖,好看,就是要胖。”你再不知说什么,喉咙处像被噎着了一般哽在那里。

你,深刻地记得婚礼那天的黄昏:太阳正落下地平线,辽阔的沙漠被染成一片血色的红。鼓声响起,声音很沉郁,很单调,而且传得很远,若不是先知道这是为婚礼而敲,任谁都会觉得这种神秘的节奏恐怖得很。

你一面穿上毛衣,一面往罕地家走去,同时幻想着,自己正跑进天方夜谭的美丽故事中去。可是,走进罕地家那间屋子里,你的一切美好意象如同烟火般幻灭,留下一地不好看的灰烬。你看到一大群沙哈拉威男人,都抽着烟,将空气污染得坏极了。新郎阿布弟也混在其间,若不是一早你见过他知道他是新郎,你绝不会看出他今夜有什么不同。不由得,你对他心生失望。最瘆人的,还是那个屋角处坐着的黑得像炭似的女人。她是唯一坐在男人群中的女人,不蒙头,披着一大块黑布,正仰着头专心而用力地打鼓,打几十下就站起来,摇晃着身体,口中开始尖声呼啸,那声音原始极了,一如北美的印第安人。这种情境,一直持续到凌晨。

你无心再看,但是又不忍遗漏婚礼的一些细节。于是你千叮万嘱姑卡的小妹妹,清早迎亲时一定要叫醒你,这才放心地离去。

沙漠的清晨3时,实在冷得令人发抖。你披了大衣,哆嗦着跟着荷西来到街上。此时,街上已经布满了吉普车,新的旧的都有。你与荷西上了一辆迎亲车,随着一大排车去到姑卡的姨妈家接回姑卡。在一片喧哗吵闹中,你气愤地看完了接亲的一幕:阿布弟下了车,跟着一群年轻朋友冲进姑卡坐着的房间,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上去就抓住姑卡的手臂硬往外拖,大家都在笑,只有姑卡低了头在挣扎。因为她很胖,阿布弟的朋友们也上去帮忙拖她,这时她开始哭叫起来。

这时,你并不知她是真哭还是假哭,但是,看着这批人如此粗暴地去抓她,你还是愤怒起来。

当被卡在门外伸手去抓阿布弟脸的姑卡和阿布弟扭打在一起时,你终于忍不住对姑卡高声喊道:“傻瓜,上车啊,你打不过的。”这时,姑卡的哥哥笑着对你说:“不要紧张,这是风俗,结婚不挣扎,事后要被人笑的。这样拼命打才是好女子。”

真是要人命的破风俗。

接下来的洞房事件,更是让人心怵。当地风俗是女子入洞房一定要大声哭叫,而一大众亲朋好友则在门外聚集着,待到新郎跟新娘圆房后拿出血迹斑斑的白布走出洞房向众人展示后,他们再一起欢呼,声音里有形容不出的暧昧。在他们的观念里,结婚初夜就只是公然用暴力去夺取一个小女孩的贞操而已。

你,对婚礼这样的结束,失望至极。并着实心疼起姑卡的遭遇,你知姑卡那一声如哭泣似的叫声,虽是风俗要她叫的,但是那声音在你听来叫得那么的痛、那么的真、那么的无助而幽长。

你,静坐在那儿,直听得自己眼眶湿润起来。

可是,你亦知自己无力挽救什么,因为那是你不可洞悉的世界,你只是个外地人,什么都更改不了。唯有直视这风俗与人性的黑暗内在。别无他事可做!

你,走进沙漠,也走进了世代居住于此的沙哈拉威人。

你用宽厚的胸襟,来善待每一个沙哈拉威人,并在他们给予你的种种中感知着你的爱的沙漠的外在,抑或内里,抑或点缀。关于你的撒哈拉的故事,也由此掀开序幕。

起初,因为你们将房子装饰得特别漂亮,便吸引了许多邻里来串门。热心的你,不知拒绝,虽不太喜热闹,却也欣喜他们的到来。久了,你还为邻近的妇女们授课。不过,她们从来不关心卫生课,也不在乎认不认识字或者钱。她们来你家,只是为了借你的衣服、鞋子、口红、眉笔。这些东西对她们而言,新鲜至极。

于是,你的整洁的如同城堡般的家,在她们的洗劫中,乱成一团。是衣服、鞋子穿在她们身上不告而取了,看到喜欢的东西,也顺手拿走了。有时候,她们还集体睡在你的床上,一起感受从未感受过的舒适。

你和荷西都是随性之人,恪守君子相交淡如水的原则,可是,还是不能够拒绝他们的无礼到访。他们经常来向你们要东西,从刀叉餐具、灯泡、棉花、吹风机,到各类生活用品,皆是有借不还、索求无度。

有的也真是过分。比如,邻居小孩阿布的母亲,竟然将骆驼的尸体放在你家门前。拉布敲门来说,她的母亲交代了,要借你的冰箱冰骆驼肉。可是,老天,你回头看了看那个鞋盒一般大的冰箱,无语地拒绝了她。可是,却换来了拉布母亲不讲理的一句话:“你拒绝了我,伤害了我的骄傲。”这句话太过精彩,以至于,在那日你向邻居借火柴,借了三根后,邻居就不理你了,天知道那包火柴根本就是你借给他的。你忍不住回敬了他那句“你拒绝我,伤害了我的骄傲”。

更甚的是,每每你离开家到大漠旅行,回来时家里就像是被强盗抢劫过一番,你的邻居将你帐篷的钉子都给拔走了。

为此,你被他们弄得苦恼至极。

事实上,你的邻居外表看起来脏兮兮、可怜巴巴的,其实他们并非穷苦之人。根据当地人的说法,没有经济基础的沙哈拉威人,是根本不可能居住于此的。能居住到这片地方的,多是沙漠里的财主,他们领着西国政府的补助金,有着正当稳定的职业,有些还有多余的房子租给外来的人住,有的还在镇上开着店铺,多养着大批的羊群。不过,这不能更改什么。他们的衣服永远是脏的,体味永远重得刺鼻,骨子里仍旧有着贪婪的原始性情。

你,因为太过善良,便把他们的那些行为当作他们自然淳朴的天性,而给予他们宽容对待。

时日渐长里,你成为了他们免费的老师、护士、裁缝,荷西则成为他们随叫随到的电器修理工、木匠、泥水工。

唯一让你有所抵抗的是,那些妙龄芳邻们所觊觎的,认为也可借的,还包括荷西。沙哈拉威女子,多脸孔秀丽,肤色好看。平常,她们在其族人的面前都戴着面纱,可是,到了你家她们个个很自然地将面纱拿掉。其间,一位叫蜜娜的美女更是每每打扮得光鲜亮丽地来找荷西。时间久了,觉得光是看不过瘾,便老是借故喊荷西去她家修理各种东西。某一天,你和荷西正在吃饭,她又在门口喊,荷西欲站起身来,你便不悦了,对荷西说道,不许去,继续吃饭!蜜娜久不见荷西出来,便站到窗前来,荷西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你冷冷地劝慰荷西,要把她当作雾里的花、海里的月,看不得。还好,后来不久,蜜娜就嫁了人。你很大方地送了她一大块衣料。

有人说,这样的你有着的是辽阔大漠般宽广的胸襟,可以撑船,可以摆渡。由此,无论如何,你都会善待每一个沙哈拉威人。

正因为此,你的精彩的撒哈拉故事也就此展开序幕,有了燎原之势。你深入大漠,走进沙哈拉威人的生活,才有了那些民俗丰饶的撒哈拉故事。你亦如是说过:“感谢这些邻居,因为他们,我和荷西的沙漠岁月,才如此的五光十色。”

是如此的。

今日,读来那些形色各具的沙漠故事,仍是备觉惊艳及感动的。

沙漠里的故事,有一场最惊悚、最危险的。后来,你撰写了一篇长文来记录。那篇文章,你起名为《荒山之夜》。

初到沙漠时,你常是搭别人的便车游走沙漠的。后来,你们有了汽车,因为出行方便,便常常会在黄昏时分开车出门,或看海市蜃楼,或到远古的瀚海里寻找化石与贝壳。

那日,是荷西起了意。说要到两百多公里外,去找寻小乌龟化石。

你们走得匆忙,没带毯子,也没带厚的衣服,连抵御寒冷的食物都没带。所幸,带了一皮酒壶红酒。

太阳西沉时,你们的车子不幸开进一片迷宫般的沙丘中。这是,附近三百里内唯一的群山,散布在二三十里方圆的荒地上。这些沙丘因为是风吹积而成的,皆呈弧形。从外表看一模一样,不能识别。放眼观望,它们好似一群半圆的月亮,被天空中一只大怪手抓下来,突兀地放置在沙漠里。更让人懊恼的是,这些一百公尺左右高的沙丘,竟然每一个间隔的距离也是差不多的。人一旦进入这个群山之中,是很容易就被迷住失去方向的。由是,你给它们取了个名字叫“迷宫山”。

离“迷宫山”越来越近,还不见荷西打转方向。你忍不住问他,是要进去吗?荷西很镇定地回答你说,是的。进去后再往右边开15里左右,就是听说有化石的地方。你听了后,有些忐忑,说7点半多了,鬼要打墙了。荷西执拗,不理,仍往前开。

在看不到路的沙漠里,你越来越没安全感。几经规劝荷西,都未果。

很快,你到达一片完全陌生的地方,在你们的前方出现了一片低地,颜色是深咖啡红的。在那片地上,还罩着一层淡灰紫色的雾气,很诡异。心急的荷西下车探路,不小心竟身陷泥沼。短短数分钟,荷西已经被陷进腰身的位置,眼看着就要没下去了。

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你惊得全身都冻住了。情急之中,你看到离他两公尺的地方有一块突出的石头,慌忙让他抓住。见荷西暂时安全,你回转身到车上看有没有可以将荷西拉上来的东西。可是,寻遍,也找不到任何东西。

夜色愈来愈深浓,太阳已经完全不见,再过几小时,这儿的温度就会降到零度。若是荷西还无法出来的话,就会被活活冻死。你越想越后怕,可是却无计可施。

荷西怕你冷,让你赶紧进车里去,然后开车去叫人来。可是,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姑且不说那迷宫山能不能绕出去,就是出去了也未必在夜里再开进来。肯定得等到天亮才能再进来,如此荷西早就被冻死了。所以,你悲伤地对着荷西说:“我不能离开你。”

这时,你看到远方有车灯亮起。于是,你拼命按喇叭求救。

可是,你以为是救援,不承想,招来的却是一伙祸害。那是一辆沙漠跑长途的吉普车,车上有三个沙哈拉威男人。在离你三十公尺的地方,他们从车上跳下来,只在远处望着你,而不走近。你知道,他们是对陌生人的一种戒备。于是,你跑过去,向他们说明缘由并请求救援。却不承想,其中一个男人跑过来抱住了你。原来他们起了歹意。

你挣扎着。荷西在远处看得一清二楚,在愤怒中,他哭也似的叫着:“我杀了你们。”并且放开石头预备踏出泥沼,你一看急了,哭了出来。那三个无耻恶棍,见状分了神。你趁机给了那个抱着你的浑蛋下腹狠狠的一脚。他防不胜防你这致命的一踢,痛叫着蹲下去,放开了你。你转身奔逃,另外一个却又大跨步来追你,你不得已抓了两把沙子往他眼睛里撒去,他两手蒙住脸,你忙利用这个空当,疯狂地往你们的车子方向跑去。

他们也没有放弃,跑回车上继续不依不饶地追你。你无他法,只得先抛掉荷西开着车躲逃。老天眷顾,你终于在那个迷宫山的沙丘里摆脱掉那三个恶棍。而此时你已经被折磨得呕吐不止,整个人都在出冷汗,眼前还一波一波的黑影子往上涌。可是,你知道你绝不能就此瘫下来,荷西还留在沼泽里。于是,你又爬出车子,躺在地上把自己冻醒。

少顷,你恢复精神,于绞尽脑汁中恍然看到车子的后座有一块座垫可以拆下来。于是,你赶紧拿出起子,三下五除二地一通乱拆,竟然真的拆下来了。本来你是要将这块座垫丢在沙地里好作为明天回来好找一些的记号,可是就在你丢下准备开车去找救援时,你的心里却像是被针刺了一般,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先放下被困的荷西。转而,你盯着那块黑色座垫竟然想到了救援的方法。你被这想法兴奋得全身发抖,慌忙捡起它朝荷西在的方向开去。

果然,车垫扔到泥沼里是浮在泥上的。你大喜,赶紧又去取了同样作用的备胎。可是离荷西还有一小段距离,而此时荷西已经快冻僵了,声息微弱。在踏进泥沼地时,犹如几百只小刀子在刺你一般的疼痛,你觉得自己冻得也快要倒下去了,可是始终有个声音叮嘱你一定不要倒下。

这样被催促着,你又去拆下了车子的前胎和后胎。这样,三个车胎和一个座垫全都浮在稀泥上了,然而你和荷西还是有一段距离。他眼神悲哀地望着你,让你的心纠结疼痛在一起。衣服,你突然又想到你的长到底的布衣服。于是,你将衣服打成布带丢给荷西。荷西在布带还没落地的时候,就抓住了。然,你一见他抓住了布带,气力在惊喜中就给松懈了,只跌坐在轮胎上哭起来,而再也使不出气力来拉荷西了。

荷西见状,用微弱的声音对你说,将带子绑在车胎上,他自己拉。你只好坐在轮胎上,看荷西一点一点地拉着带子向你靠近。等到荷西完全上了岸,他马上倒下去了。他冻太久了。

柔弱若你,坚韧亦若你。你忍着冷痛,用最快的速度跑到车内将那壶酒拿来,紧灌下好几口给他。之后,你因为急着要将脸似石膏一般白得可怜的他放进车里取暖,而用一己柔弱之身,又将那拆掉的轮胎捡拾回来,手忙脚乱地将它们给安装上。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般长,荷西的脸才开始有了些血色,眼睛也慢慢地张开来。

经历这般曲折磨难,你们在回家的路上,却仍一致说:明天定要再来。

好勇敢、好可爱的一对人儿。

第四篇撒哈拉的眼泪
三毛传: 许我一生流浪,陪你地老天荒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