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肯负华年
谁不想无灾无难,平安顺利?也要世道肯才行袁丙镗在拳脚武艺方面着实有着常人不能比的天分,一点就通,一说就透,七老爷家的师傅只教了一个上午,他就顺利的掌握放铳的技巧,背起行李进了山。他住的木棚在七老爷家的山梗中腰里,居高临下的好照看庄稼。梯田顺着溪流从山腰往下延伸,分成了大大小小的几百块,熟地都是上好的肥水田,边上新开的荒地却是种着冬麦的旱地;山梗北边是废弃的村落,南边是一片老坟场,一到夜里废村和老坟场上就飘着莹莹的绿火,配着后面老林子里夜枭虎狼凄厉的嚎叫,当真令人滲得慌。袁丙镗虽然自诩胆大,但守棚的第一个晚上也不由得有些心里发毛。只不过他生得一副倔脾气,被吓了就要寻根究底的找回脸面,第二天在棚里煮了锅饭吃了,就背起火铳去废村里打转。这村子废弃了几十年,原来的屋宇都已经倒塌,就只剩下些残垣断壁,垮下来的泥墙都长满了干枯的野草,除了残碎的瓦片和还没有完全烂掉的茅草,什么都没有。村子本来就不大,袁丙镗腿长脚快的,一盏茶功夫都不到就连总共还有几面没倒完的断墙都数清了,除了惊飞几只麻雀,什么东西都没发现,只好就着断墙的遮蔽撒了泡尿,怏怏不乐的往坟场那边走。年轻人心气高傲,袁丙镗比起同辈来又更突出,对于七老爷家这看棚邪气的说法,除了忌怕,其实还有几分捉鬼除怪,好在人前露脸的要强心理。废村一无所得,他除了松了口气,还有些不甘心,查看老坟场就更用心了。可这片老坟场比废村更破败,除了少数几座石头垒成的坟头还正常的立着,其余老坟都垮得差不多了。袁丙镗绕着坟场走了大半圈,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他反应极快,转身看到坟边草丛里有影子一闪,立即扣了扳机放铳。一铳放完,坟后传来凄厉的尖叫,一只红毛大狐狸被火铳的霰弹打得后腿和小腹都稀烂一片,只是还没断气,抽搐着在地上挣扎。村里狐仙野鬼一类的传闻很多,袁丙镗一眼看见自己打的是头狐狸,不由得吃了一惊,站住了。那狐狸还想挣扎逃走,可这么近的距离中了火铳,后腿骨都断了,哪里还爬得动,两只前爪在地上扒了一阵就没了气。袁丙镗站在坟边,看到狐狸在地上乱扒,竟然扒出一截白骨来,吓得连背脊都出了一层汗,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哑然失笑——乡人经常骂不听话的小辈叫“狐狸扒的”,其实就是诅咒别人不得好死,连尸骨都不能保存。眼前这片荒坟,狐狸兔子黄鼠狼到处乱窜,尸骨都被野兽刨出来丢了满地,估计十座里最少也有五座早就变了狐狸窝,哪还有比这地方更能验证别人的诅咒?这么一想,他心里那点畏惧恐慌反而被逆反心理冲得一干二净,拎起死狐狸下山找朱五去了。朱五游手好闲,大白天的在家里躺着睡觉,见袁丙镗提着猎物来家,大喜过望:“还是你够义气,在山里有肉吃也不忘给兄弟送过来。”袁丙镗笑骂他一声:“狐狸肉听说骚得很,不好吃,你能弄好?”朱五不以为然:“只要处理得好,怕什么骚?这狐狸毛厚实,可惜后腿和肚子被你打烂了,不然剥出皮来能卖个好价钱。”他从小独自长大,动手弄吃的能力比袁丙镗强许多倍,一手把狐狸洗剥得干干净净,倒进锅里大火爆锅,小火细焖。袁丙镗闻着这狐狸肉飘出来的味道似乎也不坏,心思一动,问朱五:“朱清明在家不?”朱五瞥了他一眼,笑问:“怎么,想叫他一起过来吃?他两个嫂子为了送他启蒙的学费互相扯皮,这小鬼的心思又细,我估计他这几天不好过。”袁丙镗问清朱清明的家在哪,就找了过去。朱清明正脸色有些不耐的站在窗前和一位头发花白,看上去十分瘦弱的老妇人说话。袁丙镗笑眯眯地给那老妇打招呼:“婶娘,我是袁家的袁丙镗。上次朱三弟帮了我一个忙,我这次特意来请他吃饭道谢。”朱老太吃了一惊,迟疑的看着儿子,笑道:“我这孩子还小呢,哪能帮上什么忙,您不用客气。”袁丙镗冲朱清明使了个眼色,朗声道:“话不能这么说,帮了忙就得谢。哪能因为朱三弟年龄小就认?那不是做人的道理。而且我这里有张契约,还想请朱三弟再看一看。”朱老太故去的丈夫是私塾先生,两个大儿也常给人写信立约赚钱,听到他要请朱清明看契约,又惊又疑,连忙道:“哎呀,老三字都不认识几个,怎么能帮你看契约?别耽误事了!”朱清明这几天在家里不好过,巴不得有机会离家远一些,收到袁丙镗的眼色,立即道:“娘,没事,丙镗哥要立的约很简单,我经常在大哥那里看他给别人写纸,熟悉这个,不会误事的。”朱老太被小儿子惹得发笑,有心让袁丙镗把契约交给大儿子看,又怕被误会是想赚他的钱,只好眼看这一大一小相约出去,暗里摇头。袁丙镗领着朱清明一溜烟的出了朱家,这才转头笑问:“怎么你和婶娘都一脸不高兴?”朱清明抿嘴道:“我娘让我悄悄地去当她的首饰,拿了钱去白石书院读书,我不同意。”“你不是担心不能上学吗?婶娘肯当了首饰,很好啊。”朱清明苦笑:“好什么?我娘的首饰都是爹在的时候打的,这些年只出不进,总共只剩那么几件,两个嫂子记得一清二楚,私下都约好了以后怎么分。要是被她们知道给了我,那还不翻了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朱清明还没到十岁,却已经很懂这些人情事故了。知道朱老太身上这几件首饰必须留着笼络两个嫂子,否则不仅朱老太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他自己也肯定更招嫂子嫌弃。袁丙镗依着姐姐而居,境况比朱清明更差,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奥妙,皱眉道:“那你上学的事怎么办?”朱清明苦笑一声,叹了口气,道:“两个哥哥肯定是要送我上学的,两个嫂子也没说不送,就是学费……大嫂觉得应该两家均摊,二嫂觉得大哥家早分家占了大头,应该多出一些,我娘想说话又怕人指责一碗水不端平。让她们吵去吧,总会有结果的。”家境衰败,哥嫂还肯送弟弟读书,已经是难得爱护弟弟的好人了。袁丙镗打小尝遍世情冷暖,略带羡慕的拍拍他的肩膀,道:“不管怎么说,有书读是好事。不像我,想读也读不起。”朱清明跟他只来往了两次,但相似的家境和袁丙镗的态度,却让他倍感亲切,听到这句话,忍不住道:“丙镗哥要是还想认字学算,以后我读书了再继续教你。”袁丙镗父亡母嫁,随姐姐长大,脾气性格跟别人大不相同,既觉得世道不公,充满叛逆心理,又讲求实惠,丝毫不觉得让个小孩子教自己认字学算丢脸。刻意结交朱清明,就是为了这个,闻言大喜,连忙致谢。朱清明在家里的地位有几分尴尬,难得遇到有人这么重视他,丝毫不觉得被占了便宜,吃过午饭后和袁丙镗约好下次见面教学的时间,才依依不舍的回家。朱五对认字学算毫无兴趣,却对有机会打猎的看棚生活十分好奇。加上七老爷家那棚子里防备野兽用的武器准备的齐全,大刀梭标,弓箭火药应有尽有,对朱五来说更具有诱惑力,明知袁丙镗在旁边吹嘘不停是想哄他进山作伴,还是心里发痒,也不管朱氏宗族和胡氏的仇怨,当天下午就收拾东西跟着袁丙镗一起进山去了。袁丙镗有了帮手,胆子更是大得没边,每天和朱五两人满山转悠,把附近几座山头都转得烂熟,套索陷阱布了个够。这几座山方圆几十里都是七老爷家的私产,传说太过邪气,胆大的猎户不过来偷猎,胆小的长工又不敢轻易进山,兔子狐狸成窝泛滥,却便宜了这两个肆无忌惮的家伙,几乎每天都有收获。袁丙镗心知七老爷家那不收猎物的话是说得大方,但真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打的猎物丰厚,那是肯定会有想法的,因此打到猎物后除了吃的,都交给朱五带走变卖,对着来看他上工的管家老爷只管诉苦。管家从种冬小麦的长工嘴里听说袁丙镗每天都会背着火铳在山里巡逻,勤快肯干,心里高兴。哪知这小子年纪虽然不大,心眼却不比他少,打的猎物把人瞒得死死的,一点口风都不露。眼看冬小麦长得比较齐整,不像往年被野兽糟蹋得十成只能收到五六成,火药给得更大方,嘱咐他夜里多出来放铳惊吓野兽。袁丙镗笑嘻嘻的答应了,恭恭敬敬的把管家送出好几里地,直到了山外的岔路口才停步。管家心里受用,又给他许诺了一番好处,答应让长工送进山来,这才摇着大衫袖子摇摇摆摆的走了。袁丙镗学着管家老爷的姿势,甩了甩手,哼着小调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听到后面有个熟悉的声音喊他,他愣了一下,转头一看,山路的另一端一个瘦小的妇人正急急的往他这边赶。山路崎岖,那妇人一双小脚,走得急了,看上去跌跌撞撞随时都有可能摔跤,十分狼狈。不是别人,正是他改嫁到李家村的母亲朱云。母亲改嫁让袁丙镗从小吃尽了苦头,早年他甚至恨得连见她都不肯,这两年他对母亲当年的无奈懂了些,态度有所软化,但心里还是有些芥蒂,看到她来得这样急,猜她是从姐姐那里知道他来看棚的事,怕她也像袁淑惠那样唠叼,就想避开。朱云虽没能抚养他长大,但自己的儿子时刻挂在心上,哪能不熟悉他的脾气,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想跑,一面急往山上赶,一面喊:“丙镗,我不是要骂你,我就是给你送点东西过来,你别走啊!”袁丙镗看着母亲晃着小脚艰难爬山的影子,到底还是心先软了,大步下来把她迎住,道:“七老爷家对看棚的长工很好,米盐家什都是齐全的,用不着你送东西,你跑到这来干什么?”朱云看到儿子下来,心里欢喜。她总觉得亏欠儿子的,在袁丙镗面前心虚气短。袁淑惠不乐意让弟弟来看棚,敢上手就打;她心里却是有一百个不乐意,都不敢逆着儿子的心意,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笑眯眯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就是我问了村头的何神婆,今天的日子好,来山里烧纸上香,可以保佑我儿子万事顺利,平平安安。”别人把看棚当成可怕秽气的事,进山之前都要带了纸钱香烛焚烧祭奠,只有袁丙镗完全没想过这事,猛然听到母亲的话,不由得不悦:“烧什么纸,神神鬼鬼的,没事都被你们这些女人吓出事来。”朱云在儿子面前一向显小,不敢反驳他的话,陪笑道:“我还炸了糖圈子,煮了油糍粑,等下你尝尝好不好吃。”袁丙镗有些怀疑的看了她一眼,问:“你现在还能掌家了?”朱云嫁的袁根古前头娘子留下的儿女厉害,家里的钥匙米粮从不给继母过手,平时煮饭都是等袁大量了米粮出来下锅。像糖圈子、油糍粑这种必须逢大年节才能煮的好东西,袁丙镗不相信他娘能做主。朱云被儿子一说,心中讪然,好一会儿才说:“李家的姑娘年前出嫁了,李家大哥前几天跟我们分了家,现在我和根古另外开火,我也算是当家了。”袁丙镗眉头一皱,问:“分家了?财产怎么分的?”朱云含混的说:“他们李家的人分家,咱们管不着,别管了啊。”袁丙镗一看母亲的脸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气得大骂:“李家那两兄妹是不是又逼开你,把田产钱粮都拿光了?”朱云连忙道:“没有,没有……根古只有李大一个儿子,田产全给他也是应该的。旱地和钱粮还留给我们了,你看,我现在都能拿米油来炸糖圈和油糍。”她说着叹了口气,脸上竟然泛出一丝笑容来,对儿子说:“根古说李大还会继续每年给你担杂粮,直到你成家为止。他不扣你的口粮,什么话都好说。”袁丙镗心里五味陈杂,冲口道:“我现在可以不要他们的口粮了!”朱云瞪他道:“说什么蠢话,你以后要成家,要回袁家,什么东西都要从头办,一担杂粮虽然不多,总也是个来路。不为这担杂粮,我当年……”儿子跟女儿到底不同,朱云一句话没说完,又吞了回去。她性子弱,很少大声说话的时候,加上弃子改嫁,心里总是惭愧,呵斥了儿子一句,很快又软了下来,母子俩一路沉默的到了山棚里。朱云一进茅棚,就挽起袖子开始收拾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把袁丙镗的脏衣服拿出来洗的洗,补的补,忙个不停。袁丙镗跟母亲没话说,在棚外发了阵呆,索性又背起火铳大刀进山打猎去了。等他打了两只兔子回来,朱云已经把他屋里收拾了一遍,就在棚外烧香化纸,嘴里念念有词的向山神祷告。袁丙镗耳力好,远远地听到母亲说:“……小孩子不懂事,有什么不敬的地方,都报应在我这做娘的身上,保佑他无灾无难,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袁丙镗看不上母亲这迷信的模样,听得直翻白眼:“谁不想无灾无难,平安顺利?也要世道肯才行啊。有钱买这香纸蜡烛,还不如去买两斤肉好吃。”朱云哪知儿子半点都不信因果报应,更不敬神仙,她在这边虔诚祈祷,袁丙镗就在边上腹诽。见钱纸蜡烛都烧得干干净净,没有断火不化的事发生,觉得这兆头极好,心情愉快,回头看到儿子站在山坡下不动,手里还提着两只野兔,不由得笑了起来:“喔,我家丙镗现在能干了,都会打猎了!”袁丙镗嗯了一声,走过来把兔子扔下,说:“你带回去,给……那个吃,省得他们李家人老觉得我在占便宜,给你脸色看。”他和继父一年见面的次数五个手指头都数不完,双方没什么感情,在这背后要他喊声叔他都出不了口,朱云也不勉强,只是觉得儿子现在大了,又能干又会为她着想,满心欢喜:“把兔子剥了,我装一碗走就行,剩下的你自己煮了吃。你正是长身体能吃的时候,要多吃点。”“我这里天天都能打到东西,肉多得很,你全拿去,不用给我留。”朱云不肯推辞了几句,袁丙镗就不耐烦了,脸一沉,把兔子往母亲的篮子里一扔,推着她往山下走:“快点走,再迟天要晚了,路不好行。”朱云又高兴又心疼儿子,踮着小脚慢慢地往山下走,还不忘回头嘱咐他:“在山里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夜里不要出来啊!玩刀玩枪的要小心啊……”袁丙镗随口答应了,目送母亲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山路里,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一片茫然。好在少年人心性不定,他在这山里住的时间不久,感觉还很新鲜,每天耍刀练枪的,这一点愁绪很快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