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初见官府势

官府的人要买路财,连喊都不喊一声,直接伸手

七月的县城天气正热,新粮打下来了,县府四下派税丁收税,商家买粮,老百姓卖粮,再加上鬼节将至,家家户户都要给先人买纸烧衣,整座县城格外的热闹。

袁丙镗和朱五穿着一身簇新的短打布衣,从人群中挤出来,往县衙左后方的一座院子走。那院子的围墙高耸,大门掩着,只有一条小门开着,看门的烟瘾犯了,正泛着泪花的打呵欠,看到两人过来,有气无力的问:“干嘛的?”

朱五笑嘻嘻的说:“老哥,我们都是朱善功大哥新招的丁勇,月初已经报上名了,今天来参加选拨。”

门房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懒洋洋的伸出一只手来,袁丙镗不解,朱五这两个月在县里结交贩夫走卒,捕役差官,却知道他要什么,赶紧摸出两个铜板塞过去,赔着笑说:“老哥,我们乡里人,刚来县里选丁,手头紧,实在不比有钱的财主老爷大方,这点心意你别嫌弃。”

门房上下睃了一眼他们身上的新布衣,再看看他们脚下的草鞋和粗糙的手脚,嘿嘿一笑,冲门里呶了呶嘴,道:“选拨在西边校场,今天是卫所朱大人亲自过来看人,不比平时,有本事的就留,没本事的早走,别出丑费钱了。”

朱五大喜,感激的对门房拱手道:“多谢老哥提点,小弟要是发达了,再请老哥喝酒。”

袁丙镗在旁边默默的看着朱五和门房来往,胡管家勒索他的猎物,好歹还是占着东家的势,翻脸之前还好言好语的哄了他几句。可眼前这看门的,一句话不说就伸手要钱,数目虽然不多,但无论讨的还是给的,都一脸理所当然。这可不是明晃晃的想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吗?

所不同的,会喊这句话的,是山里的盗贼;官府的人要买路财,连喊都不喊一声,直接伸手。

他心里乱想,脸上却堆着笑和朱五一起向门房道了谢,顺着他的指引沿着西边的路往里走。院子挨着围墙建了几排低矮的泥砖房,绕过房子,前面就是一大块操场,大约有一百多人挨挨挤挤的排着两条长队。

操场边的屋檐下摆着几张桌椅,有两个穿着长袍绸裳,辫子梳得油光水滑的年青人在那里或坐或站的说着话。朱五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办,袁丙镗沉吟一下,大步向那两个年青人走去,老远就抱拳堆笑的向几人行礼致意,走近了才问坐在桌子后的小胡子问:“大人,我们兄弟俩是月初报了名,今天来参选的丁勇,请问一下,这个参选要按什么章程来?”

他生得高大健壮,面容俊秀,又正是一腔意气,只想出人头地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精神飒爽,别有一股剽悍精干之气,两个正在闲话的人看到他都觉得眼前一亮。坐在桌后的小胡子饶有兴趣的笑了起来:“要参选啊,先来我这边把名字对上,然后去那边排队考武艺。”

说着他把桌上的名册一拢,问道:“你们两兄弟哪里的?叫什么名字?原来是谁帮你们报名的?”

袁丙镗连忙报上姓名,在小胡子翻页的时候看到自己和朱五的名字,连忙道:“大人,下面那一页第七排就是我们兄弟俩的名字。”

小胡子有些惊异的笑道:“哟,你还读过书?眼神也挺好啊!”

袁丙镗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家里穷,没真的读过书,认字是跟着邻村的小兄弟瞎学的,也不多,就是会看看契纸什么的。”

读不起书还自发的学字,这志气可比家里有钱送去读书更难得了,小胡子忍不住和站着的年青人对了一下眼神,在他和朱五的名字下划了个勾,然后让他们到操场里排队。

朱五一边走,一边低声问:“丙镗,你看那两人是干什么的?”

袁丙镗问:“你以前没见过?”

朱五不好意思的说:“我来这里都是找朱善功,没见过这两人。”

他有些不安,他原来跟朱善功套交情,送礼钱,就是因为对方打包票让他们过选拨。可到了选拨场上,朱善功却连人影子都没见到,这兆头实在有几分不好。

袁丙镗没跟朱善功打过交道,让朱五来县里找路子,更重要的是想有条线能让他入手,对于考试武艺,那是半点也不怯场。轮到他去举石锁的时候,他单手就把上百斤的石锁轻松的拎了起来,舞得呼呼作响,再往后的刀枪弓箭,他都使得熟练。

虽说汝城民风剽悍,乡间的青壮大多都学了几手拳脚,但像袁丙镗这样武艺精湛,力气又大的好苗子还是不多,几名考官都看得高兴。其中一个啧啧的赞叹,又问他:“会用毛瑟步枪吗?”

袁丙镗不知毛瑟步枪是什么,但朱五一直在忙买枪的事,听人谈论的多了,连忙代他回答:“丙镗在家里用火铳打猎,从没走空过!”

那考官道:“用过火铳步枪容易上手。来,我这有枪,你放一枪看看。”

袁丙镗打猎之余,把七老爷家的火铳上下里外的摸索了无数遍,考官递过来的步枪虽然比火铳轻便,弹药也有些不同,但结构却大致没有分别,他拿到手里摸索片刻就摸清了怎么装弹退弹,抽壳清膛,当下抬枪瞄准,对着枪靶放了一枪。

他第一次用步枪,准头比放火铳差,子弹擦着枪靶边穿了过去。他自己感觉不好意思,几名考官却面面相觑。他们一看袁丙镗端枪的姿势,就知道这小伙子是野路子出身,完全不懂怎么使用步枪。可第一次拿到步枪,就能自己摸到门路,一枪中靶,这天赋可有点好得吓人了。

登记名字的两个年青人踩着屋檐下的阴影走了过来,其中一人笑呵呵的说:“黄清,这小伙子玩枪的天分,可不比你少年时候差啊。”

那考官看到来人,也感慨的啧了一声,道:“队长,这小伙子确实不错,我看他光就武艺来说,一般人还真比不上。”

那年青人正是巡防队的队长朱善成,他和手下的文书一起给参考的人录名,就是想看看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有没有能用的。袁丙镗刚才就给了他很好的印象,现在又证明了自己不是绣花枕头,他就更满意了,走过来拍拍袁丙镗的肩膀,笑道:“跟着教官好好训练,以后有前途。”

巡防所这次只招五十人,报名参选的却有一百二十多个。朱善成发话,袁丙镗的考选过了,朱五却差点被刷下去。

考上的人也没留在县城,被一名教官带着去武帝庙改建成的学校,先每人发了一套半旧的被褥和衣服,再命他们站在操场上,给他们讲纪律和操典。

七月的太阳毒辣,所有人被晒得全身冒汗,中饭没吃,又饿又渴,教官在上面训话,下面就有人忍不住小声抱怨。教官喝道:“我在上面训话,下面不许出声!”

队伍中有人忍不住回嘴:“大人,不是我们不听话,可是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我们从上午参选到现在,水米还没沾牙,实在是挨不住了!”

有人带头,几个刺头也跟着起哄,教官不再说话,对跟在身后的一队老兵挥了挥手。几名老兵听令冲进人群中,如狼似虎的扭住说话的人,架起绑到操场边的木架上,挥起皮鞭一顿乱抽,打得几人神号鬼哭。

虽说来当勇的人对军令多少有些揣测,但看到这一言不合,上手就打的架势,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面面相觑的站在当地。

教官露了一手杀鸡吓猴,看到下面的人都安静了,才一指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几个刺头,大喝一声:“你们刚才不听,那就现在开始记!进巡防所拿饷吃粮,第一条纪律是听从长官的命令!刚才那几个人是念在初入队伍,不明纪律,才小惩薄戒,要是谁敢受训之后,还当面顶撞长官,立斩不赦!”

所有新兵鸦雀无声,袁丙镗一贯胆大,这时候也不由得惊出了一声冷汗,和朱五对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不知道,如今到处都兴洋务新学之风,朝廷在全国开办新式的讲武堂,培养军官,训练新兵。巡防所的这位朱善功大人,虽然自己没能去朝廷新设的讲武堂学习,但同族兄弟却有去的,因此他格外推崇新式的练兵法,于是把从族兄弟那里听来的操典揉合了原来的操典,准备在新招来的这批丁勇身上试一试。

血淋淋前例摆着,教官再讲纪律,新丁们都听得格外认真,再也没有谁多出一声。直到教官把纪律讲完,命老兵带新丁去后殿改建的食堂领饭吃,才松泛起来。

新丁招来的第一天,伙食特别好,不止红薯饭管饱,还有荤菜。袁丙镗个子高,排在队伍后面,朱五直等到他打完饭菜,才凑过来小声问:“丙镗,你觉得怎样?”

袁丙镗刚体验到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感觉很新鲜,想了想,道:“没怎样,咱们先呆着。”

朱五愁眉苦脸的小声抱怨:“朱善功收我钱的时候,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这是拿饷吃粮的美差,谁想真进来了,却是要挨打挨骂挨饿的苦差。”

袁丙镗闷笑一声,朱五没想到的事,他却是早想到了。两块光绪元宝的礼固然不轻,但如果真是什么美差,别说只是两块元宝,就是二十块,各乡各村想子弟有出息的财主老爷也会争着送钱把人塞进来,哪轮得到他和朱五?

也只有这种挂着吃皇粮的名头,实际却是吃苦头的差事,财主老爷们都看不上,才会让他们混进来。甚至袁丙镗都怀疑,只要武艺好,哪怕是不塞钱也能进来,朱善功就是怕被送钱的人知道上当了,所以才会躲起来不露面。

朱五也不笨,袁丙镗想到的他也有猜测,只不过事情是他办的,花钱上了个大当,他实在不好意思承认,只能低声咒骂。

袁丙镗听了几句,低声道:“行了,反正咱们要紧是先找个地方从村里跳出来,差事差点就差点,往后总会好的。”

朱五悻悻的说:“你倒是想得开……往后能好到哪去?”

袁丙镗想了想,问:“刚才教官一挥手,一群丁勇就应声上前把炸刺的人按倒了抽鞭子,你觉得威风不威风?”

朱五想到挨打的几人,心有余悸,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没有人不向往一呼百诺的权势,尤其是这种令行禁止的威严,更是只有军队才能养出来的霸道,又比寻常财主老爷带着护院家丁出行的威风更叫人倾倒。

袁丙镗漆黑明亮的眼眸里,闪着野心的光芒:“我们好好干,总有一天,也能像教官这样威风。”

朱五在县城里卖了几个月的猎物,自以为眼界开了,见识也比在村里广,本来觉得来到县城,他能比袁丙镗混得开,却没想到事到临头,论起心胸和眼光,他还是天然的就输了袁丙镗一截,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好一会儿才道:“你一向比我有主意,我听你的。”

两人拿定主意都是肯吃苦的狠角色,此后的日子无论教官的操练有多辛苦,纪律有多严苛,都没有再抱怨过。过了半个月,新丁刷了十个训练成绩落后的出去,考选时的主考官黄清却进来做教官了。

他不管拳脚弓刀的操练,只管训练这四十名新丁使用新式步枪和新式的火器,偶尔讲解现在广东那边泊来的机枪、大炮、铁船一类的东西。

步枪昂贵,子弹也贵,整个巡防所也只有不到二十条,新丁不可能每人都发一杆进行训练,只能每十人分成一排,轮流上前拿枪抽空匣试手。袁丙镗已经用过步枪,黄清纠正了一下他持枪的姿势,就选了他充当他们这一排的排长,负责督促余下的九人熟悉用枪。

一共四个排长,另外三人都出自县里的名望家族,只有袁丙镗是靠训练成绩上来的,虽然没见饷银,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实惠,但这名头就已经比普通的新丁威风许多了。不仅别人侧目而视,就连朱五看他都有些眼红,私下开玩笑:“丙镗,你现在可出息了啊!”

袁丙镗心里高兴,但却并不满足,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这算什么?等到什么时候,我们能像黄教官那样,才叫在县里站稳了脚。”

这话本是兄弟俩私下闲聊,没想到旁边却有人听了满耳,忍不住出声讽刺:“黄教官那是和朱善成大人一起,小时候都曾在我们族里朱懋勋总兵大人学过兵法的,虽说现在只是在县里管着巡防所,但迟早都能飞黄腾达,你想像他那样?下辈子投过胎再说!”

袁丙镗回头一看,讽刺他的人正是他排里的朱保成。他心知朱保成不服,也不去纠缠跟教官有关的话题,呵呵一笑:“我知道你们不服气我当了排长,这样吧,还有谁想当排长的,你们一起上,打赢了我,这排长我让你们当;打不赢,以后就乖一点,都听我的!”

朱保成论单打独斗不是袁丙镗的对手,不过是仗着排里还有他三个族兄弟,抱成一团成势,才敢当面讽刺他。袁凤璋这挑衅,他正中下怀,一跃而起,“好,这话是你说的!可不要到时候输了,又跑去黄教官那里说嘴!”

袁丙镗舒展了一下手脚,笑道:“大丈夫说话,板上钉钉!那种背后碎嘴的事,我肯定不干,只怕是你输了还不肯认!”

朱保成气道:“胡说八道!老子也说话算话!”

两人眼看教官不在,索性约定即刻到操场上去一分高下,朱五眼看朱保成一群四个族兄弟,袁凤璋却孤身一人,担心的问:“丙镗,你没事吧?要不我一起上?”

袁丙镗摇头拒绝,他这一排十个人,朱氏族兄弟就有四个,不能把他们打服,这排长他就干不了,现在朱保成自己跳出来约战,对他来说也是一举收服刺头的好机会。

新丁们听说袁丙镗他们这一排在争排长,纷纷跑到操场上看热闹,眼看朱保成族兄弟四人站在一起,对面却只有袁丙镗一个,忍不住议论起来。

朱保成也有些心虚,干咳一声道:“你也可以找人一起上,省得别人说我们兄弟欺负你!”

袁丙镗哈哈一笑:“我要是叫人才能打赢你们几兄弟,就不算好汉!”

这话狂得没边,朱氏兄弟都觉得脸上挂不住,反正脸已经丢了,索性厚着脸皮硬上。四人散开各取一方,一起向袁丙镗扑了上去。

袁丙镗这些天跟新丁们一起吃住训练,对各人的长短都有记忆,此时动起手来,自然就有应付之策,直接冲平时下盘不稳的那人反扑过去,他身壮力大,这和身一扑,就把对方撞得侧倒,虎口一张,抓住他的脖颈,将他持为肉盾往侧倒的方向推去。

朱保成一扑过来,发现对面的敌人换成了族兄弟,怕会误伤,慌忙收拳。袁丙镗略微矮身弹腿,趁机往前一撞,沉肘击中他的腹部,紧跟着抬膝补上一撞,打得他干呕一声,眼泪都飙了出来。

兄弟四人转眼倒了两个,另外两人虽然占了袁丙镗两侧的位置,左边那人身材相对矮小,力量弱,这种比拼又不能下毒手,袁丙镗便毫不理会他的攻击,只管集中力量与右边的对手硬拼。

他这身力气实在惊人,那人的力量虽然也大,但两人拳脚相交,却还是被他打得退了几步。袁丙镗急追而上,连击四拳,拳拳击中他的腰肋发力之处,打得他没有还手之力,仰面坐倒。

最后一人身手虽然灵活,一直追着袁丙镗打,但力量却比其余三人都差,相对袁丙镗这健壮的身板来说,他的拳脚几乎是空有招势,没起什么作用。袁丙镗对付他,却是什么技巧都不用,只等着他一拳发过来,就势抓住他的手腕,脚下一钩,顿时将他放倒。

前后不到一分钟时间,四兄弟就统统被袁丙镗放倒了,看热闹的新丁们凛然大惊,都愣了一下,然后才齐齐的爆出喝彩声来:“好!”“漂亮!”“好身手!”

袁丙镗一身大汗淋漓,心情却十分舒畅,拱手对喝彩的新丁们致意一圈,看着朱保成笑眯眯的不说话。朱保成色沮气丧,羞得恨不能有个地洞钻进去躲一躲,忍着腰腹间的不适愧然道:“你赢了!你是排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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