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本愿明义理

朱清明:一定要学字读书!不是图科举,是读书才能明理

打服了朱氏兄弟,袁丙镗不止在他们这一排立了威信,其余三位排长再看他也少了挑剔,新丁的生活顿时变得顺畅起来。

九月初,朱善成检阅新丁以后,正式把这群人编进巡防所,让老丁勇领着他们巡防。这一下编制打乱,袁丙镗的排长身份自然取消,他心里有些失落。

朱五见他情绪不高,接了月饷看他有空,就邀他一起出去喝酒。巡防所平时接到县府捕盗的命令,就要出去巡查盗匪,很少有闲在县城的时候。虽然到县城两个多月了,但两人还是头一次结伴出来。

两人挑了间酒馆,找临窗的座位坐了,朱五先付了钱,酒馆才把酒菜送上来。袁丙镗喝了口酒,皱眉道:“这酒真淡,比我姐酿的差远了。”

朱五笑道:“酒水酒水,不掺水,人家怎么卖酒?你姐家里酿的酒掺水少,肯定要比店里的浓啦。”

两人边喝边聊,酒意渐浓,朱五突然问:“丙镗,要不,我们还是找找朱善功?”

两人在巡防所的时间久了,都知道朱善功其实没什么本事,就是倚着哥哥朱善成的势力游手好闲,四处吃喝卡索的混混。上次朱善成给巡防所招新丁,他卖的名额其实根本就是一个参选的机会,什么稳保能吃响拿皇粮,根本就是吹牛骗钱。

所以听到朱五再一次提到朱善功,袁丙镗就愣了一下,皱眉道:“找他干什么?”

朱五道:“我想朱善功这么搞,巡防大人未必不知道。既然他纵容弟弟在外面敛财,说不准巡防所升军官,朱善功还是有点用的。”

袁丙镗想了想,摇头:“不靠谱……我要是有个兄弟不成器,他仗势骗钱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人事升迁这样的事,我肯定不会让他沾手半点。”

朱五一时无言,喝了口闷酒才道:“可我看巡防所现在这些小头目,基本上都是有关系的。咱们没根没基,真要找关系,也就只认得一个朱善功,不找他能找谁?”

这方面的事袁丙镗想的只比他多,摇头道:“与其拐弯去找朱善功,不如直接打探了巡防大人平时的喜好想办法结交。”

可朱善成身为巡防所的长官,在县里也是有名有号的人物,他的喜好也不是两个山村里出来的穷小子说打探就能打探清楚的,两人不好多谈论,转开话题喝酒闲聊,直到傍晚才尽兴而出。

酒馆往东的近路是县里有名的脂粉街,茶楼酒肆堂子烟馆成行,华灯初上,堂子里的姑娘有起得早的,梳妆打扮了倚在门楼栏杆上往下对行人飞媚眼,袁丙镗长相俊秀,身材高大,引得不少莺莺燕燕低声议论。负责拉客的龟公也跟着凑趣,笑嘻嘻的上前问他:“小哥,要不要进来坐坐?就您这样俊俏的长相,没准会有姐儿不收渡夜资也肯陪你耍,那可不是飞来的艳福?”

袁丙镗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再怎么胆大皮厚也被楼上的姑娘们窘得满脸通红,连忙摆手:“不要哄我,我没钱!”

他一手遮脸,一手推开龟公往前走,朱五笑得打跌,过了这家堂子,就凑过来吊着他的肩膀笑问:“传说这都是衡阳那边来的婊子,热情得很,要不我真带你进去试试?”

袁丙镗听他这话味不对,忍不住侧目:“你进去过?”

朱五回答:“刚跟朱善功搭线时,陪他一起进过。”

袁丙镗正想取笑他几句,转念间突然问:“朱善功会来逛堂子,那朱巡防……你说他在堂子里有没有相好?”

朱五愣了一下,一拍大腿,叫道:“我听朱善功说过,他哥只去上海人开的堂子……逛堂子还认地方,那肯定是有相好的在里面!”

两人对视一眼,直奔街头那座上海人开的堂子。这堂子仿着上海十里洋场的糜糜奢华,描金绘彩,带着点西洋风,一看就是高档的销金窟,进去一场也不知要用多少钱。

袁丙镗胆子再大,这时候也不禁有些底气不足,镇定了一下才整了整衣服往门口走去。这堂子的龟公却不是当街拉客,而是守门口拦客的,生了一双势利眼,他和朱五一走过去,就有一名龟公笑着迎上来问:“请问你找哪位?”

原来这堂子只接熟客或熟客引荐的新人,像袁丙镗他们这身打扮的生面孔,龟公根本就不可能放人进去。袁丙镗反应极快,一听龟公问的话不对,立即换了口吻,笑道:“我们是巡防大人的弟弟朱善功的朋友,他刚才输了钱,让我们来这里找巡防大人周转一下。”

这话合情合理,与他们的穿着打扮也相符,那龟公没有怀疑,笑道:“一笼香姑娘都才开始梳妆,巡防大人少说也还要一个小时才到!你们不如直接往他家去。”

袁丙镗得知了朱善成相好的名号,也不多再多问,转身和朱五离了堂子门,看到有货郎挑着担子还在走街窜巷,猜他肯定是专门在花街这一带做生意的,所以才会这么晚出来,便过去挑东西顺便问一笼香是什么样的人。

那货郎见多了打听花楼姑娘消息的人,有人肯跟他做生意,他就肯说:“长得虽然不是堂子里最出众的,但也挺好,脾气有点急,听说巡防大人包她,一个月整整一百块光绪元宝!”

袁丙镗心一沉,随手买了点东西就走,朱五跟在他身后小声道:“一个月一百块,这身价也说得太高了,我不信!”

袁丙镗摇头:“就算一个月只有五十块,咱俩身上那十几块钱,想混进去再打动她帮忙也是做梦。”

朱五哑然,眼看前面还有一家堂子,突然拉了他一把,大步走了进去,道:“别管这些了,咱们难得出来玩,也下下堂子!”

这间堂子比不得上海人开的气派,老远就有迎客的龟公上来笑嘻嘻的请二人进去,请他们坐了又点茶倒水,问有没有相熟的姑娘。朱五原来逛过这种堂子,按规矩先付了十个铜板的点茶钱,然后说没有相熟的姑娘,请老鸨子带姐儿出来相看。

袁丙镗头一次进堂子,开始还颇有兴趣,等到老鸨把姑娘们带出来后,仔细一看顿时被泼了盆冷水——这些姑娘虽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粉刷得脸白唇红,但烟抽多了牙齿黄黑,长得不怎么样,一身味道香得呛人,刚才那上海人开的堂子门口出来倒水的丫头都要比这些姑娘得体。

朱五一眼看见他脸色古怪,就知道他没看上,赶紧按规矩付了相看钱,把这一拨人打发走了,让人再领几个过来,一面悄声问:“丙镗,你想要什么样的?”

袁丙镗把堂子里十几个姑娘看了一遍,没一个看上的,出了堂子还觉得憋气。朱五见他一个也看不上,不禁嘀咕:“丙镗,这堂子里十几个姑娘让你挑,你一个都看不上,眼光也太高了。”

袁丙镗嗤笑一声:“就长这样的婊子,还能叫长得不错?她们看我那眼神,我简直不晓得是我去嫖她们,还是她们嫖我!”

俗称窑姐儿爱俏,他长得好,姑娘看他的眼神确实放肆,朱五忍俊不禁。他和袁丙镗交往的日子久了,仔细一想,就明白袁丙镗为什么在这堂子里一个姑娘都看不上。

袁丙镗虽然出身贫寒,但心气却实在有几分高傲,要是原来他没去见过上海开的堂子那种气派也就算了,明明去了却被人拦了回来,这种大扫面子的事他嘴里不说,心里必然十分不痛快,怎么可能甘心进不了上海堂子在普通的堂子里将就?

两人有心打探,过了大半月,就把朱善成包括常去的堂子和烟馆、茶楼他们都摸清了。只是临到要去接近朱善成,朱五却有些胆怯不想动身:“这种事两个人去好像不太方便?要不你一个人去吧。”

袁丙镗气道:“不就是结交上官吗?有什么好怕的,最多被他看穿来意骂一顿,难道还会比在下面无声无息的当个巡丁更坏?”

朱五一缩脖子,笑道:“巡防大人可不比朱善功那种小混混,反正我想想要故意凑到上官面前说话,心里就发毛……我又不像你有志气,这事干不来就干不来吧!”

朱五不去,袁丙镗也不能勉强,不过等到了烟馆之前,他却也有些踌躇。这烟馆是朱善成每天都要来的地方,想要不受怀疑的接近他,就得和烟馆的人混熟了才好说话。要混烟馆,自己肯定要学着抽烟——大烟这东西虽然被很多老巡丁说得快活似神仙,可看他们那副没烟抽就眼泪鼻涕直流的模样,却实在有些恶心。

他犹豫会儿,正想抬脚进去,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叫:“丙镗哥!”

紧跟着有人飞奔过来,一把将他拉住,着急的问:“丙镗哥,你在这干什么?”

袁丙镗一愣,这才看清拉他的人是朱清明,不由笑了起来:“清明老弟,你怎么上县城来了?有什么事吗?”

朱清明用力拉着他,边走边说:“书院的夫子有事放我们一天假,我遇上了袁二财主家上街粜粮的车队,就求跟车的胡姐姐捎我一程,上街来看看你。”

袁丙镗没想到朱清明小小年纪,他对自己却颇有情义,竟然会专门跑到街上来探望他,心中一暖,又有些惭愧,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老弟,有义气!走,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朱清明半大不小,最喜欢被人当成大人看,心里高兴,小脸却是一板,直着眉毛问他:“丙镗哥,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个店时干什么的?”

袁丙镗奇道:“烟馆啊,你这么紧张,难道这还是家黑店?”

朱清明见他是明知烟馆还往里面走,顿时瞪大了眼睛,惶然问:“这可比黑店厉害多了!丙镗哥,你来县城没染上大烟瘾吧?”

袁丙镗摇头,朱清明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道:“这就好,丙镗哥,你可千万不要学人家去抽大烟。要是抽大烟上了瘾又戒不掉,那可是毁一辈子的大事!”

袁丙镗不以为然的摸摸他的头顶,笑道:“看你说的,抽大烟能有多大害处,我们巡防所很多老丁和巡防大人都抽着呢!无非是钱花得多,有瘾没烟的时候难受些。”

朱清明看他不重视自己的话,急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忽然叫了一声:“胡姐姐你快过来!”

袁丙镗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就见胡灵从前面的粮行出来,大半年没见,她长高了些,身上又难得的穿了身没有补丁的红裳绿裤子,明眸皓齿,十分漂亮。看到袁丙镗,她笑微微的走过来道:“丙镗哥,恭喜你出息了。”

袁丙镗出了县城,就没想过袁家村那些事,这时候被她恭喜一声,十分高兴,笑呵呵的道:“也就是在县里当个巡丁,说出息还太早了。”

胡灵笑道:“丙镗哥是好运的人,不管现在干什么,以后总是有大出息的。”

朱清明才不管他们寒暄,急急的说:“胡姐姐,你快跟丙镗哥说,抽大烟是不是坏人一辈子的大事?”

胡灵莫名其妙,转眼看见街对面的烟馆才醒悟过来,脸色变了变,急道:“丙镗哥,你没染上烟瘾吧?”

袁丙镗看这两人都郑重其事,总算收了几分轻慢,胡灵听他说没有,松了口气,看了眼粮行门口站着的袁家长工,低声道:“二财主最宠五姨太,可因为五姨太有烟瘾,不小心带得十四哥也小小年纪染了烟瘾。二财主就把五姨太吊着用皮鞭打了个半死……丙镗哥,二财主多狠心的人?就因为十四哥被五姨太传了烟瘾,他竟然哭了,直骂五姨太毁了他最有出息的种,可见这大烟确实不是好东西。”

朱清明有胡灵帮腔,连忙点头,指着烟馆道:“丙镗哥,你知道为什么有些人不在家里抽烟,要跑到烟馆来抽吗?因为他们知道大烟不是好东西,在家里抽有可能带坏家里的子弟上瘾!我大哥说,其实大烟这害人货是洋人卖进来的,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位林大人倡议禁烟,朝廷还跟洋人打过仗,只是没能打赢。”

袁丙镗讶然,他虽然天资聪颖,但限于出身见识有限。大烟在民间毁誉参半,他只是见到老巡丁和巡防大人都有烟瘾,就不觉得它有多大害处。听到朱清明和胡灵的话才若有所思:“这么说,大烟还真不能抽?”

胡灵和朱清明异口同声的说:“当然不能抽!”

然后两人同时停了下来,胡灵先道:“丙镗哥,我家十四哥被五姨太传上烟瘾,二财主都要哭;你是有大出息的人,可不能毁也在大烟上。”

朱清明紧接着说:“我还听过白石书院的山长告诫他儿子,别的东西试试无所谓,只有大烟万万不能沾,沾上这个人就变成了半个鬼……丙镗哥,就算我哥和二财主没见识,白石书院的山长总够有见识吧?”

袁丙镗看他俩都满脸紧张,显然害怕他真去抽大烟,既好笑又感动,笑道:“放心好了,我也没想抽大烟,只是有事想找个抽大烟的人帮忙,所以来这里看看。”

朱清明放下心,匆匆的把怀里藏着的两本书拿出来,道:“丙镗哥,我们现在离得远,没法我学了什么就教你什么。这是我抄的三、百、千还有一百以内的加减法。家里没有好的纸墨,我字也不好,你将就着学。听我大哥说,县城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多半都识字,你要是有不认得的字,说不定去问问这些说书先生,他们会肯教。”

袁丙镗愕然,他出来以后每天都有事要做,想法又多,没个人教他,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要学字了。可没想到朱清明离着他那么远,居然还记得当初的承诺,专门跑到县城来给他送两本书。

这一个才十岁的小小孩子,出身微寒,但义气之重,比起那骗钱的朱善功一流,不知强了多少倍。

朱清明还在为自己答应的事不能做到而感觉惭愧,叹着气说:“丙镗哥,往后我没法子来县城,你一定要学字读书!不是图科举,是读书才能明理,才有出息,你这样的好人,一定要有大出息才行!”

他们这边说着话,那边袁家粜粮的车队已经把粮全部卸好了。胡灵跟着车队出来是奉五姨太之命来做监工,顺便学习怎么处理人情事故,以后好帮扶小丈夫的,不敢久呆误事,匆匆的说:“丙镗哥,我们得走了!你一定不要抽大烟,你们这一房就只剩你一个,淑惠姐她们还等你光宗耀祖呢!”

第八章 本愿明义理
乱世悍匪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