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凡尘染黑白

乱世枭雄做事,只问结果,不管是非

袁丙镗目送胡灵他们离去,转念间觉得老巡丁里那么多烟鬼,也没见谁就能借这爱好跟朱善成攀上关系,混个一官半职,从烟馆里开门路搭上官的门路的想法,到底还是太天真了些。

他绝了投机取巧的念头,回到巡防队里。朱五见他事没办成,却带回来两本黄草纸抄出来的“书”,认得辛苦,莫名其妙:“丙镗,怎么了?”

朱清明写出来的字大的大,小的小,加上纸和墨都不好,很多地方糊成了一块,袁丙镗正认得烦恼,看到朱五那一脸诡秘的表情就来气,随手拍了他一掌:“一边去,没看见我在学字吗?”

朱五嘀咕:“我知道你在学字,可原来好歹还有个半桶水的清明教你,现在你一个人瞎琢磨,能学出个花来?”

话糙理不糙,袁丙镗发了会儿怔,把书收了起来,道:“从今天开始,有空我就去茶楼里听先生说书!”

朱五讶然,袁丙镗有多想求上进,他是知道的,现在他竟然不提怎么往上钻,反而要去茶楼里听书,真让他有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的感觉。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姓何,长得一张圆滚滚的福气脸,擅长说三国和时政。袁丙镗本来是想趁他说完书后讨教几个字,没想到这何先生说书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精彩纷呈,他竟然听得入了迷。等到一段书说完何先生下来收铜钿,他就多给了两个铜板,道:“何先生收场后要是不嫌弃,不如来我这一桌,一起喝杯茶润润嗓子?”

何先生在茶楼卖艺,吃的就是百家饭,乐得沾光,收场后果然就坐到了袁丙镗这一桌,毫不客气的叫了茶点,然后笑问袁丙镗:“小哥以前没来过这座茶楼吧?我看着面生。”

袁丙镗把朱清明抄给他的书拿出来,笑道:“我是听说何先生热心助人,所以才来的。实不相瞒,我小时家穷没机会读书,现在有个小兄弟给我抄了两本书,让我学认字,今天是特意来求先生教我一教的。”

何先生久在茶楼说书,见多了来往的人,袁丙镗的样子他一看就知道是没有根基的,本来只是想占占他的便宜蹭顿吃喝,没想到他的话却大出他的意料,不由收了两分轻视,沉吟片刻道:“都说是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小兄弟有这样的心气,早晚都要出息。那我也就直说了,这认字和读书,是两回事。认字,是死的;读书,是活的。有人认的字很多,但全认得的字连在一起他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有些人认的字不多,但不认识的字和认得的字连在一起,他偏能看懂那是什么意思。”

袁丙镗点头,这话放在以前他不懂,但在抱着朱清明抄给他的书看了这么些天的时候,他就懂了。

何先生见他赞同,就继续道:“所以一个人要长见识,不是要会认字,是要会读书,要懂字里的意思,会灵学活用。小兄弟,你真想出人头地,还是得正正经经的请先生教你读书,光让我教你认几个字是没用的。”

袁丙镗默然,他要有条件请先生教读书,哪用得着费心走这种旁门左道?何先生吃了他的茶点,见他发愁,又道:“当然,小兄弟要是只想认字,我是能帮忙的,只是往后别怨我这市井粗鄙之徒误人子弟。”

袁丙镗连忙道:“先生说的哪里话,你肯指点一下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会有这种忘恩负义的想法?”

何先生来茶楼说书要有招徕客人的本领,才能得东家看重,能给茶楼带个常客,他自然乐意,当下与袁丙镗约好了大致的条件。往后袁丙镗工作之余就常来茶楼听何先生说书,向他请教要认的字。

何先生说三国和时政英雄别开蹊径,茶楼里又常有县里的青年学子来激扬文字,议论时政。袁丙镗在茶楼里呆的时间久了,除了新鲜以外,还有一种朦胧开眼的感觉,以前他不知道,也不关心的事,现在忽然就知道了,也想关心了。听着时政里那些人物做的事,甚至还会有自己也想参与进去的兴奋。

茶楼的新鲜每天都吸引着他往里跑,次数多了,他自己没注意,却有人注意到了。朱善成隔些时间就去茶楼雅座和朋友小聚,几次看到袁丙镗坐在楼下的角落里听得出神,不由得有些好奇,看到黄清就问:“子清,这是我们巡防队的新人吧?”

黄清当过教官,对袁丙镗已经相当熟悉了,点头道:“是,叫袁丙镗,马桥的,武艺不错,新式步枪用得很好,现在跟着老丁四处巡防,听说也很卖力。”

朱善成饶有兴趣的道:“新丁从村里到县里,喜欢跑堂子下酒馆的我见多了,天天往茶楼跑的倒是不常见。他来这么勤,那点饷钱不够用吧?”

黄清呵呵一笑:“我问过茶楼的伙计,这小家伙除了听书,天天还跟说书的何白手学字。何白手那是蚊子腿上劈肉的性子,有个冤大头送上门来,还能不把他掏空?”

朱善成大奇:“他还向何白手学字?这小子有点上进心啊。”

黄清对袁丙镗的印象极好,道:“是不错,所以我想等他熟悉些巡防事务,年底向行商收巡防捐的时候,让他带一队新丁负责一个路口,看能不能用。你觉得呢?”

朱善成点头,道:“这小子既然有志气,给他个机会试试也好,没准往后能成气。”

袁丙镗完全没想到他苦心积虑的谋划接近朱善成不行,反而是放开心思来学字时进了上官的眼。他听何白手说三国,已经从原来的结尾部分听到了第二次重新开头,听出了许多以前他没想到的意味,这天何先生说书说到曹操拿刀遇着许劭下批语,他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何先生说完书下来教他认字,他就把这问题提了出来:“何先生,曹操为什么一定要许劭给他出批语?”

何白手说三国的书段没有千遍也有八百遍,对三国自然有独特的见解,只是听书的人只图故事精彩,很少有人会去问他心得。袁丙镗的问题,正碰到了他的痒处,他笑嘻嘻的反问:“你说为什么?”

袁丙镗道:“许劭的批命对曹操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

袁丙镗摇头,他眼界虽然开了些,但政治权谋层面的东西,终究不是听一听就能通透的。

何白手说三国,说得一肚子心得,难得有个既有悟性又有诚心的年青人向他讨教,忍不住炫耀的心,把曹操从出身到当时的时政全都说了一遍,最后总结:“曹操通过许劭批命得到了名望,从那以后,人们再看他,总会先入为主的想到许劭给他批的命,让他摆脱了宦官家族受人鄙弃的阴影,打出了自己的旗号。”

袁丙镗似懂非懂,转念一想,就乡村里哪个姑娘要是被算命的说命好,她走出去那些想娶媳妇的人家都特别看重,曹操跟农村姑娘的地位虽然不同,但批命这件事的本质却没有多大差别。

“可他拿刀逼着许劭批命,这传出去也要受人指责的吧?”

“除了许家的亲友可能指责以外,谁会管那么多闲事呢?乱世枭雄做事,只问结果,不管是非。”

袁丙镗默然。

他回去把这事向朱五感叹一番,却引得朱五一跃而起,拉着他道:“走走走,我们也去找个算命佬!”

袁丙镗啼笑皆非:“你还真当随便一个算命佬都能有许劭那样的身份地位,断的命可以全天下的人都信服啊?”

朱五笑道:“别人信不信我不管,反正我是要去找算命佬把名字改一改,这天天被人喊‘五癞头’,难听死了!”

朱五闲时就在县城打流,走街窜巷的把街上那些算命的,看风水的摊子都混熟了,拉着袁丙镗直奔报恩寺外而去。报恩寺外摆摊的算命瞎子听到他的声音,无奈的把白眼一翻,露出黑色的瞳仁来:“五癞头,你又干什么来了?”

这“瞎子”平时不过把白眼翻出来装瞎骗钱,朱五招猫惹狗,有事没事就去撩拨人家,发现这个秘密后,少不得常跑来戏弄假瞎子。这时受了瞎子的白眼,他也不生气,笑嘻嘻的说:“你再这么叫,我就摊子都掀了你的。放心,我今天不敲竹杆,只是找你改个名字。”

假瞎子白多黑少的眼睛上下一扫,目光落在他身后的袁丙镗身上,突然嘿嘿一笑,道:“你的名字嘛,改不改都是傍了红人才得富贵的命。倒是你身边这位……也是要改名字的?”

袁丙镗摆手道:“我有名字的,不改。”

假瞎子笑道:“名和字是不同的,名呢,是父母一出生就给你的命;字呢,却是你成年时亲、师、长赐的时运。你真的有字了?”

袁丙镗听多了三国,当然知道名字的区别,只是没想到在算命的这里,名和字也有不同的意义。他骨子里叛逆不羁,平时没想到就算了,这时候却突然起了兴致,笑道:“你问的巧了,我还没有字,你会起吗?”

给人起名字算命,是假瞎子吃饭的本领,怎么可能不会?他这话一出,三个人都笑了起来。假瞎子指了指摊位前的长凳,示意二人坐下,先问了袁丙镗的生辰八字,然后把六枚摸得锃亮的铜钱装进竹筒里,摇了摇又倒出来,端详半天,笑道:“这位小哥,家里既然只有你一根独苗,我这里正好有个字用着合适,‘璋’。璋既是男丁,又是祭祀的瑞器;你出身虽然贫寒,却终有出人头地的一天,称龙你当不起,喻凤还可以。我给你起个字,叫‘凤璋’,如何?”

袁丙镗听这假瞎子满嘴吉祥话,把“凤璋”二字念了一遍,觉得既顺口又好听,心里高兴,道:“好,往后我的字就是‘凤璋’。”

朱五在旁边听得心痒,连忙道:“假瞎子,你可不厚道,明明是我来找你改名的,你偏把我扔一边不管,有这么做事的吗?”

假瞎子冲他翻了个白眼,道:“有他的肯定也有你的,你急什么?他叫凤璋,你叫凤鸣,鸣,声也,凤声清远,这名字够响亮了吧?”

朱五就想改个响亮的名字,顿时眉开眼笑:“好,从今天开始我就叫朱凤鸣。”

假瞎子见他拉着袁丙镗就走,赶紧在后面追着道:“凤璋,名字要让人叫啊!叫了才有运势,能消灾去厄!”

袁丙镗这名字是亡父生前取的,用了十九年,虽说起了字,但小老百姓哪里有用字不用名的习惯,假瞎子的吩咐他听在耳里,却没放在心上,至于那字能消灾去厄的说法他更是半点也不信。

转眼秋去冬来,袁丙镗在巡防所的事越干越顺手,进了腊月,朱善成把巡防所的巡丁分成二十个排,由排长领着前往各乡的路口向行商收巡防捐。袁丙镗被任命为十七排的排长,负责向南区的盐贩子收捐。

自古以来盐就是最赚钱的行业,私盐贩子交捐也比别的商家大方爽快,袁丙镗一个新人猛然领到了最肥的差事之一,不仅朱保成他们这伙原来就心怀嫉妒的新丁眼红,就是巡防所的老领队看他也顿时不顺眼起来,冷嘲热讽,暗中排挤。

袁丙镗心里憋了口气,暗下决心,要把这趟差事办得漂漂亮亮,让这些人没话可说。

他这半年长了见识,对巡丁的事务也熟悉了起来,要去收捐之前就先找何白手问应该怎么办。何白手说了半辈子书,是纸上谈兵的高手,心里未尝没有几分不得志的忧郁。袁丙镗把他倚为先生,他倒也乐得帮忙,问清情况,捻断了几根胡须,给他细细的出了好些主意。

袁丙镗把他出的主意不靠谱的部分去了,按巡丁收捐的实际情况施行,先前几天收捐果然顺利,巡防所定的捐额很快就收了大半上来。眼看就要足额完捐了,这天的巡丁交回来的捐钱却连应收额度的三分之一都不够,有的说没找到盐贩子,有的说盐贩子说正在周转,想请暂缓两天时间。

这种人情事故袁丙镗谅解,也没有立即逼着人交钱,但这口气一缓,后面的事就越来越拖拉,直到腊月十九捐钱也没能收完。袁丙镗猛然醒悟有人捣鬼,心中大怒,但这时候缴钱的时限将到,他暂时没空去查对头,只得亲自领了人去找没交捐的盐贩子收钱。

他亲自上门收钱,也只顺利收到了第一家,再往后几家都没找到人。年底生意繁忙,正是盐贩子做生意的好时候,这关门闭户的,明显是有人暗里通风,赶在袁丙镗到之前让人躲开了。

袁丙镗从小聪明,即使寄住在姐姐家,被朱家村的孩童排挤外姓,也往往只有他戏耍别人的份,还没有被人这么欺负过,随着走空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朱保成跟在他身后既幸灾乐祸,又心惊肉跳,生怕他收钱不顺利拿自己出气。

到了第六家,远远的看见这家没有关门,朱保成悄悄地松了口气,笑道:“排长,这家是吴流子家。”

袁丙镗嗯了一声,大步走进店里,敲了敲高柜门,对蹲在里面分盐的伙计道:“你们吴掌柜在哪?收巡防捐了!”

吴流子慢吞吞的踱了过来,阴阳怪气的说:“鸟毛都没长齐,学着别人来收捐!巡防捐一向是范排头收的,几时轮到你的份?走走走,赶紧走!”

袁丙镗一听这话音,就知道吴流子肯定跟暗里阴他的人有关,这是故意串通了跟他过不去,忍不住大怒:“你要抗捐?”

吴流子一翻白眼:“老子抗不抗捐关你卵事,一个下九流的贱役,也不看看祖坟葬对没葬对,就牛哄哄的跑来充大爷,我呸!”

袁丙镗一肚子火气压到现在,终于爆发了,“王八蛋!你找死!”

吴流子比他更横,挥手招呼手下的伙计:“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扔出去,别在这碍眼!”

私盐贩子干的是黑白两道都沾的生意,伙伴都是带过刀担盐的凶狠角色,一般的巡丁他们还真不放在眼里,老板有令,两名伙计果然上前来赶人。袁丙镗气炸了肺,双拳一挥,把两名伙伴打开,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揪住吴流子的辫子,按着他的脑袋就往高柜上磕。

吴流子没想到这小伙子有这样的身手,两名店伙计连他一招接不下,但敢做盐枭的就没有胆小的,他被袁丙镗磕得鼻血长流,脑袋发晕,却还不肯输架子,冲手下大吼:“愣着干什么?操家伙上啊!”

袁丙镗听到身后棍棒风响,拨出腰刀反击,抓着的吴流子就放开了。吴流子退开几步,摸了摸自己满脸的血,额头上也被磕起好大几个包,真是多少年没吃过的亏今天都吃了,气得脑袋发晕,顺手操起高柜旁边的短柄盐叉向袁丙镗扑了过去。

袁丙镗以一敌三,眼角余光看见吴流子操着柄寒光闪闪的盐叉扑上来,无暇思索,挥刀将盐叉格开,顺势往上一撩。偏偏此时高柜被他们打松倒了下来,砸中吴流子的后腿,砸得他向前扑倒,袁丙镗这一刀上撩,正抹中他的脖颈,两下力道一错,顿时鲜血飙飞,吴流子喉中“嗬”的一声没完,就抽搐着仆倒在地,没了声息。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所有人都惊呆了,好一会儿一名伙计才喃喃的说:“死人了……杀人了啊!”

这一声出口,顿时满店大乱,连店外听到声音的人群也喧哗起来,袁丙镗茫然的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再看看地上倒着的吴流子,有些不敢置信。原来旁观乱战的巡丁见势不妙,也撒腿就跑。

朱保成跑了几步,回头一看袁丙镗还站在店里,不然为什么,突然脑子一热,反身回去一把抓住他往外跑。袁丙镗茫然的跟着他跑了一段路,才醒过神来,道:“是吴流子先抗捐,又来杀我,我才失手杀他的,不用跑啊!”

朱保成气急败坏:“他是县丞范大人的表弟!所以才有这胆气敢抗捐!不管事情怎么起的,你杀了他,巡防大人都保不住你,你还不快趁范大人不知道,吴家没反应过来赶紧逃跑?”

袁丙镗没想到自己无意间捅出这么大的祸,惊得目瞪口呆,朱保成用力推了他一把,道:“范县丞知道了马上就要全县通缉你,吴家那一伙私盐贩子也会来抓你,你也别想喊冤了,赶紧逃命才是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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