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颠倒何论冤

这世道,就没有小老百姓喊冤的地方

袁丙镗浑浑噩噩的在山间小路上疾走,腊月的寒风吹在他身上,他的心一片冷得快要成冰,另一半却又烫得像要着火。他觉得自己冤枉,可他也知道朱保成的话没错。

吴流子既然是县丞人的表弟,他死了,自己再冤枉也必然赔命!谁让他无权无势,只是个小老百姓?这世道,就没有小老百姓喊冤的地方。

夜里的朱家村静悄悄地,偶尔几点火光透过门窗的缝隙照出来,他沿着熟悉的道路走到姐姐家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屋里一阵悉索声,紧跟着是姐姐袁淑惠的声音问:“谁呀?”

袁丙镗听到姐姐的声音,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哽咽着回答:“是我。”

袁淑惠惊喜交集,连忙过来把门打开,问道:“怎么这么晚你才到家?吃饭了没?”

袁丙镗摇了摇头,看着姐姐温柔的眼睛,眼眶一热,两行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心中无比的委屈:“姐,我杀人了……”

袁淑惠一怔,好一会儿瞪大眼睛,惊问:“你说什么?”

袁丙镗小声重复了一句:“有人欺负我……我失手把他杀了!”

袁淑惠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晃了晃,瞪着他说不出话来。朱德胜已经脱衣服睡了,这时候才披了衣服迷糊的出来,隐约听到姐弟俩的对话,又不太清楚,皱眉问:“说什么?谁杀人了?”

袁丙镗正想开口,袁淑惠已经醒过神来,尖声打断他的话,道:“没……是丙镗走路回家到现在都没吃饭,饿杀了,我去给他煮点东西吃!你去睡吧!”

朱德胜睡意正浓,对小舅子又没好感,见老婆让他继续睡,他也乐得不管闲事,打着呵欠又往回走。

袁丙镗从出事到现在,除了朱保成那往日互相看不对眼的外,还没有跟谁说过话,这时候本想向姐夫讨个主意,但手却被姐姐狠狠的掐住,一把拽进厨房。他感觉到姐姐全身不自觉的颤抖,才陡然意识到姐夫不是能扛大事的,这事不能让他知道。

姐弟俩在厨房里相对站着,半晌袁淑惠才稍微平静了些,颤声问:“死的是什么人?”

“是县丞大人的表弟,很有势力的私盐贩子……”

袁淑惠捂住嘴巴,压住嗓子眼里的惊呼,扑过来用力捶了他几拳,低声哭骂:“我打死你这不省心的!我打死你……你怎么就这么不长眼睛……你简直把天都给捅塌了啊!杀人要偿命,得罪的还是县丞大人,还是私盐贩子……你可怎么办啊?可怎么办啊?”

袁丙镗被她打得连连后退,一跤摔柴堆上,也不禁泪流满面,低声说:“姐,我冤枉……是他先欺负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一向倔强,极少有这么软弱哭泣的时候,袁淑惠看着这个弟弟,心里又恨又痛,又怕里屋的丈夫听到动静,撩起衣裳把眼泪擦干了,抽了口气才问:“有谁知道你……杀人了?”

“很多……我们是在店里打起来的……”

袁淑惠绝望的闭上眼睛,恨恨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怒道:“五癞子呢?他跟你一起去的,他就不拦着你?”

袁丙镗摇头:“他跟我不在同一排,没一起。”

袁淑惠气得全身打晃,姐弟俩一坐一站的呆望着,半晌,袁淑惠才轻声道:“生火……我给你煮甜酒鸡蛋吃。”

袁丙镗愕然,袁淑惠颤巍巍的转身去开橱门摸鸡蛋,哽声道:“只怪姐姐没本事,你才吃这样的苦……咱们得罪了县丞,在这县里没地说理,只能往外跑。你吃了鸡蛋连夜走,能逃多远逃多远,不要再回来了!”

袁丙镗早想过往外逃,回朱家村只不过是心存侥幸而已,这时候听了姐姐的话,满腹不甘,却只能含泪点头,默默的架柴生火。袁淑惠煮好鸡蛋端到弟弟面前,转身又把过年准备的干货收拾了出来给他充干粮。

袁丙镗眼看姐姐收的东西越来越多,忍不住道:“姐,我不好带。”

袁淑惠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收拾得再多也不够用。你……你……出去要乖!不要再闯祸了!”

袁丙镗默不作声,门外却突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紧跟着有人小声的叫:“丙镗哥!丙镗哥!”

袁淑惠以为是有人来抓弟弟了,手里拿的东西咣的掉在地上。袁丙镗听着声音耳熟,打开厨房的小门往外一看,朱清明正站在屋外,见他出来,慌忙把手中的一把东西递给他,急声道:“刚才五哥来找我,他让人看住了,不方便脱身,是借口找我哥问消息,才偷空把钱交给我来报信的,他让你快点走,连夜逃出本县!再迟就来不及了!”

袁丙镗心中一震,接过朱清明手中攥得汗湿的十几枚元宝和铜钱,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兄弟,谢谢你。看到凤鸣跟他说,我承情了。”

朱清明不知究竟,但看这情况也知道事肯定闹得很大,他趁夜偷跑出来送钱送信,已经是义气深重,这时候不敢再留,匆匆的说:“丙镗哥,你要小心!我得回去照顾我娘。”

袁丙镗回身进屋,就见姐夫朱德胜披着棉袄,一脸铁青的站在他身后,袁淑惠满脸不知所措的叫:“德胜!”

朱德胜咬牙指着袁丙镗道:“他杀人了是不是?有人来抓他了是不是?我就觉得不对,原来是这么回事!”

袁丙镗无从否认,朱德胜两眼都要冒出火来,恨恨的骂:“败家仔!我早知你是要给家里闯翻天祸的!我们都要被你连累死!”

他一边骂,一边套着衣服去开门,袁丙镗陡然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一把抓住他,怒道:“你要去告密!”

袁淑惠也扑了过来,叫道:“德胜,你不能这么做!”

朱德胜气极:“他这样连累我们,你还帮着他!”

袁淑惠急道:“我是出嫁女,丙镗的事连累不了我们的!”

朱德胜大怒:“他在我们家长大,哪里还能分出嫁女?你快松手!真让他跑了,我们一家人就得给他抵罪!”

袁淑惠抱紧丈夫不放,哭道:“德胜,我求你了,我只有这一个弟弟,我就一个弟弟!”

袁丙镗气得两眼血红,指着朱德胜大骂:“我在朱家村交的朋友,还会冒险给我送信,我自己血亲的姐夫,却要去告发我!姐,你别求他!就放他去告!我看他怎么告!”

袁淑惠一连抱着丈夫大哭,一边回头骂道:“你还不拿着东西快走?你赶紧走啊!走得越远越好!”

袁丙镗满腹酸苦,看看纠缠在一起的姐姐姐夫,再看看桌上放着的包袱,心一横,跺脚拎起包袱冲进夜色里。

屋外天色黑沉,只有黯淡的星光,小路崎岖不平,袁丙镗高一脚低一脚的在路上急奔,心里却几乎发狂。跑了好一阵,他才想起来:我该往哪边逃?吴流子那边的人都来了村里抓我,那他们追捕我的话,肯定也是沿着马桥那边走的,我现在应该反方向走!他们从县城出发,那我偏就往县城方向绕!

这么一想,他乱麻似的心绪都解开了,形成了一条直线:是了,我就该往县城那边走!然后一路往南,到广东去!茶楼里的人都说广东风气自由,我要是一直窝在县城里,干得再好也就是个被吴流子骂下九流的贱役,只有出去才有好的出路!

他这一天一夜情绪激动,就着黑暗的星光踩着小路来回疾奔,竟然丝毫不觉得疲惫,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的转白,路边的村落上方升起了炊烟,有早起出来挑水的村人看到这年青的旅人满面风尘,清早踏霜疾行,都露出惊诧的表情。

袁丙镗两脚已经走得满是血泡,又累又饿,却不敢停下来休息,直到后来双腿麻木,实在走不动了,看到前面的路边有几棵大松树,树下的松针落得堆起老高,才拖着腿爬过去找了背风的树窝,胡乱的把细枝松针堆到身上,整个人藏起来。

刚睡的时候,他还想过要防范追兵,躺下后眼睛一闭,疲惫袭来,他就什么事都忘记了。这险境荒野中的一觉他竟然睡得连梦都没有一个,直到感觉身上发冷,才猛然醒转,睁眼一看,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竟然下雪了。

袁丙镗看着外面的大雪,突然爆出一阵狂笑:“连老天都在帮我!”

他在巡防所干了小半年,与县衙里的人打交道的时间也多,知道县衙的捕役大多好逸恶劳,追捕杀人逃犯这样既无油水又有危险的差事,即使是县丞大人发话,遇到这样的大雪捕役们也多半会敷衍了事,不会真的狂追不舍,他暂时算是安全了。

他本来已经累极,但睡了这一觉,心中轻松,再爬起来竟然精神百倍,也不管脚下的伤痛,捧了把雪就着袁淑惠备的干粮啃了个半饱,用松枝扎了个草帽顶着,冒着风雪沿着道路往前直行。

他本来是想往城口仁化方向走的,但夜里赶路偏了方向,走了两天,居然进了广东乐昌。好在他是要逃出汝城,至于流落到哪里倒不要紧,也安得下心继续往前走。只是此时年关将近,很多东家都盘店关门不做生意了,他算算身上的钱财,竟找不到合适落脚的地方。

他站在路口皱眉苦思,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喧哗,循声望去,原来大路的积雪地突然陷了一个大坑,把一辆西洋的高轮马车陷住了。车夫使劲驱马,却怎么也赶不出来。偏偏此时雪大,路上少见行人,不便求助。

袁丙镗犹豫了一下,走过去看了看车轮,对车夫道道:“你让车里坐的人下来,我帮你把车抬高。”

车夫大喜,连忙敲敲车厢门道:“如意姐,八姨太,车轮陷住了,你们先下来等一等行吗?”

车门推开,一个穿着浅蓝大棉袄的丫头跳了下来,然后回身去接从车里的人。袁丙镗一眼看到一只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搭在丫头的肩膀上,宝石红艳,黄金明亮,更显得那只手玉洁白腻,纤长柔美,有一种他前所未见的惊人美丽,忍不住呆了一呆。

手的主人想必就是车夫口中的八姨太了,她穿着一身桃红洒金的如意云纹大袄,外披了一件青色镶白边的皮斗篷,满头鸦青的头发梳了个半西化的翻髻,素白的鹅蛋脸上未施脂粉,却更显得她眉弯眼亮,直鼻小口,容色殊丽。

袁丙镗自以为在县城里也算见过了美女,但与这八姨太一打照面,他却突然觉得呼吸一窒,竟然不敢多看她的脸,转头镇定了一下,才走到车厢后方,趁车夫驱马的当口用力一搬,将马车搬了出来。

这西洋马车的车轮车毂都是精钢打造,整个车厢少说也有三四百斤的重量,袁丙镗一搬而起,不止车夫吃惊,那叫如意的丫头更是吓得直拍胸口:“哇,好大的一膀力气!”

八姨太也吃惊的上下打量了袁丙镗一眼,微微一笑,问:“你是来应蔡炳寰将军之募参军的勇士吗?”

她的声音清脆爽直,说的不是乐昌土话,而是官腔,措词也跟普通人大不相同,袁丙镗这几个月混在茶楼里,口音听多了,跟着何白手学了一口官腔,摇头道:“不是……”

话说到一半,他猛然醒悟过来,问:“哪位蔡炳寰将军?他招壮丁参军吗?”

八姨太道:“蔡炳寰将军就是两广总督岑春煊大人的心腹爱将,统领我们粤北韶州军事大权的记名提督,因近年政局不稳,蔡将军在韶州诸县招募勇士组建新军,已经有快四个月了。小兄弟,你一身力气,何不应募投军试试?”

袁丙镗阴差阳错的来了乐昌,正为前路发愁,蔡炳寰招兵的消息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由不得他大喜过望,急声问:“多谢……大姐提醒,只是不知道蔡将军招兵的地方在哪里?”

八姨太被他这声“大姐”喊得乐了,抬手一指西边,笑道:“蔡将军募兵的地方有三处,一处是县府捕班;一处是城南的妙音禅寺;还有一处是他立在城西武帝庙的本营。要是图方便,当然是妙音禅寺最方便,但我觉得以小兄弟的人才,还是直接去城西本营好些!”

她一说袁丙镗就明白了,蔡将军的西边本营虽然麻烦些,募兵可能筛选条件要严格,但到底就在蔡炳寰眼皮底下,保不准募选新兵他就会亲自来看看,比另外两处更有机会被上官看中。

“多谢大姐提点,小弟这就去城西投军。”

八姨太掩嘴一笑:“小兄弟客气了,我也要多谢你帮忙……我听小兄弟的口音不似本地人,却还未请教你仙乡尊名。”

袁丙镗只觉得自己在这位八姨太面前,那力博虎狼,怒起杀人的胆气统统都不翼而飞,连手脚都没处安放,好在从何白手那里学来的套话还没有忘光,迷迷糊糊的回答:“不敢,小弟是汝城人,贱姓胡,胡……凤璋。”

这一句话说完,他才猝然意识到,杀人逃出汝城后,他原来的名字就不能再用了,他往后就是袁凤璋,他就要用袁凤璋这个名字在外面或者博取了可以跟范县丞抗衡的名利再回汝城;或者死于异乡。

八姨太不知道他的来历,但年长几岁的女性,看着对自己有好感但却并不猥琐的俊郎少年,多少会有几分格外的怜惜,见他说起故乡和姓名神色间有抑郁之气,不禁心中一软,柔声道:“小兄弟,往后你要是有什么事不想说,你脸上就不要露出来;要是感觉藏不住,那就看对象说……但千万不要让人觉得不痛快。”

袁凤璋愣住了,车夫检查了一遍马车,过来催八姨太和如意上车。八姨太扶着如意上了车,又趁车还没动的时候推开车厢的小窗,探头对袁凤璋说:“小兄弟,大姐祝你马到成功,平步青云!”

袁凤璋这辈子还没有接受过这么郑重的祝福,完全不同乡村里过年大家说的吉祥话,有些手忙脚乱的抱拳回礼:“啊,我也祝大姐……”

他本想说祝她越来越年轻漂亮,但这话如果说出来,说不定别人都要以为他是故意占便宜,调戏人家,所以话到了嘴边,他竟然没法出口。只能目送这西洋马车在雪地里越走越远,远远地只看到一个影子了,他才喃喃的说:“我是诚心诚意的……”

不管诚不诚心,人已经走远了,他也赶不上。他站在当地发了会儿呆,想起蔡将军募兵的事,赶紧打起精神,打听了城西武帝庙的所在,一路快行。

第十章 颠倒何论冤
乱世悍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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