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火烧杨家坪
熊佳秀:我不止要他不得好死,还要杨家也像我家一样家破人亡,断子绝孙!杨宝来屡次约见袁凤璋,这掌握着营兵实权的年青军官看着莽撞,实际上该软的时候软,该硬的时候硬,对他的要求却是半分不肯答应,心中无比的气闷。眼见时间一天天过去,袁凤璋手下的兵操练得越来越好,实力越来越强,在县里混得风生水起,心中一狠,把八姨太叫了过来,吩咐:“佳秀,我这里有个帖子,是请县里新任的胡把总来家里吃饭的,你去给我送到他手上。”八姨太诧异的道:“怎么让我去送?这不合规矩呀。”杨宝来笑道:“这胡把总贫贱乍富,其实就是个混混无赖的底子,他家哪有什么规矩,你尽管去送。”八姨太答应了,又问:“老爷,送这帖子可有什么讲究?”杨宝来把帖子往她手上一放,摸摸她白嫩如玉的纤手,突然在她手臂上用力一拧,恶狠狠的说:“给老爷把事办好,但千万别给老爷我戴了绿帽子!否则,老爷我的家法你是知道的。”八姨太痛得全身一颤,但却不敢缩手,一张脸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双目含泪的回答:“是,老爷。”袁凤璋这段时间忙于练兵,很少在县城租的房子里住,八姨太打听清了他回来的时间,才登门拜访。袁凤璋一眼看到她,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相迎,满脸绯红,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快……请,里面请!良姑,快上茶!”八姨太本来心中苦闷,但看到袁凤璋这热情欢迎的样子,心情却放松了些,她还记得来意,不敢托大,弯腰对他行了个礼,正色道:“不敢瞒胡大人,妾身是县城杨府的八房,娘家姓熊。”袁凤璋听到杨府愣了一下,恍然大悟,犹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冰水,傻傻的说不出话来。八姨太心里发苦,把手中的帖子往前一送,叹道:“我家老爷明日在家中设宴,诚邀胡大人过府一叙,还望大人赏光。”袁凤璋茫然的接过帖子,喃喃的问:“你知道杨宝来叫我过去是因为什么事吗?”八姨太摇了摇头,袁凤璋焦躁的在屋里踱了几圈,道:“他这阵子一直游说我帮他打黎元勋,我没有答应。现在他让你来送这帖子,无非也是为了这件事。你的意思呢?你也想我帮他打黎元勋?”八姨太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直白的问她,呆了一呆,嫣然一笑:“我想又怎样?不想又怎样?”袁凤璋回答:“你要是想,我……虽然不乐意,但也帮他这一次。”八姨太一怔,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也正认真的看着她,双眸明亮炙热,带着种少年人特有的真诚,竟让她忽然觉得心头突突狂跳,赶紧转开目光,不敢跟他对视。屋里一片寂静,半晌八姨太看了眼屋外跟着她来的仆人,在茶杯里醮了水飞快的写了个“拖”字,嘴里却笑道:“我当然想大人帮我们老爷了。说实话,我们老爷一向慷慨大方,大人若能帮我们老爷达成所愿,以后定有厚谢。”袁凤璋看了她写的字,再看看屋外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两名仆妇,心中了然,伸手把水迹抹干了,笑道:“你一个女人家,恐怕不好乱替杨老爷许诺。帖子我收下了,明晚我准时赴宴,和杨老爷好好说话。”八姨太微微一笑,起身弯腰致谢,礼数的周全送上礼物回去了。袁凤璋坐在屋里,目前她娉婷离去,良久才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叹了口气,苦笑一声。一夜无话,第二天袁凤璋按帖子上约定的时间出了家门,慢慢的往杨府走。杨宝来的老家在与九峰镇相邻的北乡镇,县里的杨府是这十几年慢慢修建扩张的,受洋人风气影响,建筑充满了西洋味。袁凤璋跟着仆人走到宴客厅,杨宝来站在门口相迎,请他入座,又让人给他倒酒。袁凤璋一眼看见执壶倒酒的人是八姨太,心就一沉。以往他看杨宝来的笑容,只是觉得他笑得假,很烦;现在看到,却觉得这笑容充满了得意与威胁,实在让人反感,甚至恶心。杨宝来也确实得意洋洋,有一种终于抓住了别人的把柄的快感,说起话来自然是全占了上风的口气。袁凤璋到底小他十几岁,这种情况下很难沉住气,再看八姨太在旁边低眉顺眼的模样,更觉得心情差,勉强应酬了一阵,在杨宝来提到打黎元勋的事,就叹了口气,认真的说:“杨老爷,我跟你说句实在话,黎元勋毕竟有个捐的团总身份在,打不打别说是我,就是唐千总也做不了主,唯有蔡大人才能下令。”杨宝来笑吟吟的说:“那就有劳胡老弟陈请蔡大人下令啦。”袁凤璋心里憋气,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道:“我当年曾受过贵府八姨太指点之恩,自当回报。只是蔡大人为人持重,恐怕要一两个月后才有消息。”杨宝来见他肯明确的给个时间出来,也就不再强逼,酒足饭饱又让戏班子上来唱戏,安排袁凤璋在家里留宿。袁凤璋以前还真没有受过这么隆重的礼遇,差点答应下来,只不过他心里提防着杨宝来,关键时刻朝八姨太那边看了一眼。八姨太站在杨宝来身后收到他的目光,微微摇头,下巴朝杨宝来一抬,用力抿了抿嘴。袁凤璋心中一凛,顿时清醒过来,借口还有公事告辞。回到住宅,他看到八姨太的丫头如意在门口躲躲闪闪的,心里好笑,冲她招了招手:“有什么事?”如意蹬蹬的跑进来,小声道:“老爷在家里安排了个据说是外甥女的姑娘,准备今晚就让你们生米煮成熟饭,把你变成杨家人。八姨太问你,想不想做杨家的女婿?”袁凤璋心中大怒,杨宝来如果是真心想把杨家的女子嫁给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派人来说媒;可一句话不说,就想把他留在杨家搞个“生米煮成熟饭”,分明就是想给他栽个不好的名声,造个把柄来拿捏他。要是他刚才留在杨家住宿中了暗算,往后在杨宝来面前哪里还有说话的底气?他平时都是笑容满面,猛一下沉下脸来,煞气凛然,如意吓得退了两步,拍了拍胸口才问:“胡大人,你究竟想不想?”袁凤璋又好气又好笑,道:“回去告诉她,我娶妻肯定是要娶自己中意的,怎么会明知道有坑还往杨家跳?”如意松了口气,笑了,道:“八姨太也猜你不会肯娶杨家的女子,她说,要是你不肯,那就让你后天往城西北的观音堂走一趟,她会去找你。”观音堂是乐昌县城收养孤儿的庙庵,袁凤璋一个大男人还真是从来没有去过,又不能大张旗鼓的问路,绕了两个圈才找对地方。八姨太正和如意在庵堂外的梅子林里拿着竿子打青梅,看到袁凤璋过来,如意笑嘻嘻的让开了。八姨太微微一笑,弯腰福了福:“胡大人。”袁凤璋摆手道:“别这么叫我,我原来告诉过你名字的,我叫凤璋。”他原来一直喊八姨太的大姐,现在知道她的身份,再这么喊显然不合适,可要让他喊一声“八姨太”,他更是不愿意,支吾一下,索性也不管称呼了,直接问:“你不同意我帮杨宝来,想让我怎么做呢?”八姨太眼波一转,笑盈盈地问:“难道我想让你怎么做,你都肯吗?”袁凤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额头上漉漉的出了一层冷汗,良久才道:“你说,我照做。”他要是不过脑子就大包大揽,八姨太心里虽然得意,但却不至于动容;唯有这种经过了深思熟虑,明知道她的要求可能会让他十分为难,却仍然答应的态度,才显得他是一片诚心,并不是在说虚话。八姨太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娘家姓熊,先父在世时给我订亲,起字佳秀。你要是不嫌弃,往后就叫我佳秀。”袁凤璋愣了一下,心头狂喜,忍不住啊了一声。他以往虽然没有跟别的姑娘相处过,但一个女人肯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一个男人,让对方称呼,这显然是具有特别的意义,跟礼节无关。熊佳秀看到他那副欢喜得发傻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道:“我不是乐昌本地人,早年是先父带着我从福建那边逃难过来的。虽说父女相依为命,但生活也过得去。本来按先父的意思,是让我招个上门女婿,支撑门庭的。”袁凤璋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往事,却也认真的听着,插口问道:“那你怎么现在?”熊佳秀呵的冷笑一声,道:“因为杨宝来看上我了——所以他就想法子把我第一个未婚夫弄去服徭役,累死在路边。然后再派人来说亲,我爹不知道我未婚夫死是他做的手脚,说我要顶门户,不做妾,拒绝了他,又准备给我找第二个上门女婿;这就招杨宝来恼了,于是他派人去勾引我爹赌钱,借口他欠钱不还,生生打我爹打死了,然后把我卖进了窑子里。”袁凤璋不是循规蹈矩的人,敲诈勒索的事他也干得挺顺手,但这看上一个女子,就把人家的未婚夫和亲爹都弄死,再把人卖进窑子里的手段,他还真没有想过有人能干,忍不住抽了口气:“他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的乱来?”熊佳秀摇头:“他当然不会明着来,但我父亲死得蹊跷,整个乐昌县谁不知道其中有鬼?只要用心追查就知道了。何况他本来也没把我放在眼里,遮掩得并不仔细。”她说话的声音平淡,扶着梅子树的手却不由自主的握紧,连手背的青筋都跳了出来。袁凤璋看到她几次,每次她都笑脸盈盈,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切齿痛恨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道:“你没事吧?”熊佳秀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道:“没事,都十几年了,我忍习惯了。”她一个忍字,却让袁凤璋听得心生怜惜,脱口而出:“你想怎么做?”熊佳秀回过头来望着他,一字一句的说:“我不止要他不得好死,还要杨家也像我家一样家破人亡,断子绝孙!”从观音堂出来后,袁凤璋心里有些乱,索性回了关武庙的本营看营丁操练。他手下的一百多名营丁被他整顿一番,又有焦钊炎这拨跟着吃过黑饭的小头目领着,精气神跟唐青刚拨给他时大不相同,看上去颇有几分威武雄壮的意思。袁凤璋坐在椅子上,沉思不语,外面却突然有哨兵进来通报:“大人,有个自称名叫阿元的壮汉在门外,说要找你。”袁凤璋一跃而起,快步走了出去,远远地看到阿元和阿财站在关武庙外,就笑呵呵的抱拳行礼。阿元也赶紧迎上前来,两人寒暄几句,袁凤璋抬手请他进关武庙去暂坐,阿元却摇头拒绝了:“兄弟,我来县城有事,不能久留,就不进去了。”袁凤璋诧道:“元哥有什么事这么着急?不如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阿元摇了摇头,从旁边的阿财手里拿过来一个盒子递到袁凤璋手上,笑道:“都说是宝剑赠英雄,兄弟你枪法比我俊多了,这支盒子炮还是你用最合适,你收着吧。”袁凤璋没想到阿元抽空来这关武庙,竟是专程为了把上次试用的盒子炮送给他,吃了一惊,连忙推辞不受。阿元却一板脸,肃然道:“兄弟,你肯帮我照看姑婆,就对我和阿财有恩,这么一支枪你也不肯收,难道是看不起我?”袁凤璋叹道:“元哥说的哪里话,你为人慷慨豪迈,小弟自愧不如,只怕你瞧不起我。”阿元哈哈大笑,挥手道:“咱们就别说这个客气话了,兄弟,你住在城北街瓦子楼那边?晚上我办完事再去你家拜访。”袁凤璋连忙道:“好,那晚上小弟备席相待。”阿元来得突然,走得也爽快。袁凤璋捧了他送的盒子进屋,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果然摆着一支盒子炮,保养得油亮黝黑,连同枪套和上百发子弹一起放得整整齐齐。对于军人来说,一支上好的枪,实在是最好不过的礼物。袁凤璋把枪拿在手里掂了掂,半晌突然一笑,直接把枪套挂上了,让人给他备马回城,让酒楼给他整治了一席丰盛的桌面送到他家。入夜,阿元果然来了,袁凤璋看到他头戴草帽,脸抹黑灰,一身老农打扮,不由发笑:“元哥,你这是怕被堂子里的姑娘缠上吗?”阿元呵呵笑道:“堂子里的姑娘都爱俏,我是没人看得上,倒是兄弟你要是逛堂子,肯定有大把的姑娘倒贴。”袁凤璋这家里只有顾了个帮佣的老妈子,晚上没有下人服侍,他就亲自去打水给阿元洗脸。阿元擦了把脸,想了想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我实在不该瞒你。我本名黎元勋,和县里的首富杨宝来是生死世仇,所以我来县城只好乔装打扮。今晚进了你家,说不定会给你惹些麻烦。”袁凤璋对他的身份早有揣测,并不意外,也呵呵一笑,道:“元哥,说起来有件事你没问,我也就没说。我是县里新任的把总袁凤璋,这段时间杨宝来一直在游说我发兵去九峰打你,只是我没有答应。”黎元勋愕然,两人面面相觑,半晌齐声大笑,同时道:“你……”“你……”然后两人同时住口,等对方先说,这一顿两人又笑了起来,心中芥蒂全消,携手走进客堂。袁凤璋执壶倒了两杯酒,笑道:“元哥,你我认识阴差阳错,却是难得的缘分,小弟敬你一杯。”黎元勋一饮而尽,也感慨的说:“确实巧,我与杨宝来有仇,他在县城这边势大,我一般不敢过来。没想到探望姑婆一次,居然就结识了你。”两人推杯换盏,酒到酣处,袁凤璋问起黎元勋和杨宝来的恩怨,黎元勋叹了口气道:“我们两家的仇怨,都有四五十年了,说来话长。”原来杨家和黎家一个是北乡的大地主,一个是九峰的大地主,两家山林田地毗邻,早在祖辈就有争水争猎的纷争。到了父辈,两家又都看中了同一块地方种茶,办起了茶厂,这利益纠纷更大,双方时常械斗。械斗越来越厉害,终于发展成了一场波及几个村庄几千人的混战,黎家、杨家的当家人都卷进其中,当时杨宝来二十多岁,领着一群持着火铳的混混冲进去,直接把黎家老爷子和黎元勋的两个哥哥都打死了,黎家吃了大亏,差点就被杨宝来灭了门。幸好黎老爷子生前有恩于九峰的土匪袁大锤,他听到消息后纠结了一帮土匪下山,和杨宝来的火铳队拼了一场,把杨家人打退,黎家才保留了一口元气。胡、黎两家这番血战,黎家死了三个当门立户的男丁,杨家的老爷子和长子也重伤不治,从此结下了不共戴天的深仇。杨宝来惦记着要把黎家斩草除根,但黎家有袁大锤护着,明着打会两败俱伤,于是他就暗里派人去黎家下毒。黎家当时没有提防,结果两个嫂子和几个侄子侄女都被毒倒,只黎元勋和老太太这母子二人没有一起吃饭逃过了一劫。黎家只剩黎元勋一根独苗了,杨宝来更不可能放过,屡次派人前去暗算。黎家人防来防去,觉得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杨宝来把黎家打得缩在九峰不敢外出,整天盯着黎家的动静,恐怕只有县城一带才安全些,于是把黎元勋送到姑婆家,隐姓埋名的养到十二岁才接回去。黎元勋拜了袁大锤为义父,又费尽力气捐了个团总官,才重新把黎家给立了起来。可惜的是前几年袁大锤重病身亡,手下的土匪散了大半,黎元勋也现在是自保有余,想反制杨宝来却是不行。袁凤璋听完两家的恩怨,突然一笑,道:“这么说来,杨宝来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了。”黎元勋也哈哈大笑:“其实他的心思也好猜,原来他是少年气盛,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嘛,他是县里的首富,吃穿享用不尽,让他仗势欺人行,还像十几年前那样拿着枪上阵干架,他肯定就觉得不值。”他说着感慨的叹了口气:“要不是他怕我拼命,义父死的那年,我家就真的死绝了。”袁凤璋心里盘算一番,看了一眼黎元勋,道:“元哥,难得我们投缘,不如结拜为兄弟,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黎元勋一怔,诧异地问:“兄弟,你就不嫌弃我往后拖累你?”袁凤璋微微一笑,道:“不就是对付杨宝来吗?我其实看他那人模狗样,仗势欺人的样子也不顺眼,这算什么拖累?”黎元勋心情激动,猛的喝了一大口酒,哽声道:“好兄弟,哥哥高攀你了。”家里有现成的香烛,两人也不磨叽,说到就做,立即在屋里张罗好香案磕头结义,发誓同甘共苦。黎元勋的亲生兄弟都死得早,而袁凤璋却是没有至亲兄弟,双方结义之后,都有一种特别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