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反目断旧恩

他不让我活,我就送他去死!

汝城在太平天国时大批子弟从军出征,因为骁勇敢战,在曾国藩、左宗棠麾下有“桂勇”之称,乡土观念相当浓郁。朱福全是老北洋出身,秉承了这种传统,虽然对蔡炳寰不来拜见上司,却先派人来刺探自己的态度不满,但听说袁凤璋是汝城人,却还是拨冗接见了他。

袁凤璋本来就生得高大俊秀,历练几年下来,更显得仪表堂堂,人品出众。他知道朱福全和蔡炳寰立场相左,在朱福全面前就不行军礼,而是按汝城乡俗小辈拜见长辈的礼节给他叩头请安。

朱福全对故乡出来的后生颇为关照,见他用小辈礼节参拜,笑呵呵的扶他起来,仔细问他籍贯出身,从军的经历。袁凤璋把能说的说了,朱福全又问他有没有上过学,袁凤璋苦笑:“晚辈家贫,上不起学,认得几个字,是跟着朋友学的。”

朱福全笑道:“年轻人穷没关系,肯上进就好。这样吧,我们北洋学堂有挑选军官培养的习惯,你好好办事,有机会的话我把你推上去学习一段时间。”

北洋学堂是国内最早的军事学校,对从没读过书的人来说实在是梦寐以求的好学校,袁凤璋怦然心动,连忙起身道谢。朱福全摆摆手,再问了些汝城近些年的变化,就端茶送客了。

袁凤璋出了镇抚使府,才想起自己是奉命来试探朱福全对蔡炳寰的态度的,但刚才几次起头都被带开了话题,什么都没问到。朱福全对他一副同乡长辈关照后辈的态度,在公事上却是一点声色都不露。

蔡炳寰等到袁凤璋,忙问:“朱福全是什么态度?”

袁凤璋左思右想,有些为难的说:“大人,他什么口风都没露,我看朱镇抚倒也不像真有恶意,只是一定要你亲自登门才行。”

蔡炳寰失望的嘿笑一声,下属拜见上官固然是官场的正礼,但袁凤璋却不知道,他跟北洋一系其实有旧怨。而且这旧怨是他的上官岑春煊与袁世凯从前清时期就结下的,袁、岑二人当时被称为“北袁南岑”,乃是朝堂上的死敌。如今袁世凯的北洋政府掌权,到处收拢地方政权军权,像蔡炳寰这种原来就是敌对方的故旧,又处在双方争权的关口,哪敢没有得到承诺就上门去见朱福全?

蔡炳寰也没想过要朱福全摆出礼贤下士气量先来找他,可他派了袁凤璋去试探,朱福全还是没拿个态度出来,一昧逼他先上门,就由不得他多想了。何况如今袁世凯要复辟登基的传言尘嚣日上,反对者也日趋势众,蔡炳寰其实没有完全服软的必要,对他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他仍然掌握韶州的军政,跟政府平分税收,手里有钱,手下有兵,省府需要他派兵时他就派个把营出去撑个场面,自己却一直盘踞在地方上消遥自在地过日子。

袁凤璋虽不明白朱福全和蔡炳寰的分歧所在,但对于蔡炳寰的心理却能猜到。他身在蔡炳寰麾下,朱福全再有同乡长辈的亲切,这种双方争权的事他也不敢出头,对蔡炳寰表明忠心,就带着黎照苹回乐昌去了。

黎照苹失了长子,对次子就格外重复,袁韶德还在襁褓中,她就露出了溺爱的苗头,短短几个月时间换了好几个保姆和奶妈,有个风吹草动就紧张得坐立不安。

袁凤璋粗生糙养长大,从记事起就饥一餐饱一顿,看黎照苹养儿子这份精细劲,只觉得哪里都不对头。他劝黎照苹不要太着紧孩子,贱生贱养好活。可黎照苹爱子如命,不仅不肯听他的,反过来嘲讽他对儿子不上心。她守着大家闺秀的规矩,平时不苛言笑,可真说起刻薄话来,那也是不同于粗俗妇人的入骨。

袁凤璋心里憋闷,又觉得对她有愧,不能拿她怎样,只好多往熊佳秀那边跑。熊佳秀理解黎照苹失子的痛苦,陪他解闷之余,也笑着劝他:“凤璋,你也别怪太太只顾着孩子疏忽了你。实在是母子天性,做娘的十月怀胎,对孩子的爱重跟父亲完全不同。等孩子再大些,太太自然也就放心了。”

袁凤璋摇头叹气:“还好你通情理。”熊佳秀大笑:“我是不能生,如果我有了孩子,那也保不准就变得不通情理了。”袁凤璋半信半疑,熊佳秀说完这句话,神色也黯淡了下来,又喃喃的叹了一声:“可惜我不能生……”

她不能生育这件事,与她前半生的痛苦密切相关,袁凤璋不愿她沉溺于过往,连忙道:“能不能生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嫌弃。”

熊佳秀微微摇头,轻声道:“你不嫌弃是我的福气。可你不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想要孩子却不能生……凤璋,我真想有个你的孩子,要是我能有个你的孩子,我这辈子就值了。”

袁凤璋看她眼中盈盈含泪光,却是真的伤心,不由得心中一软,柔声道:“你别难过,我们再想想办法。”

熊佳秀这些年看的医生不少,但身体却一直没有起色,心里其实已经绝了生育的指望,只是不忍袁凤璋跟着为难,才顺着他的话一笑道:“嗯,再想想办法。”

袁凤璋看出她的言不由衷,心中怜惜,但却是真的下了决心,轻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有个孩子的。”

熊佳秀只当这是他的安慰之言,但他肯这样赔着小心安慰自己,也是难得的真心,她感念这份情意,笑着点头,赔他一起把这话题岔开。

他们在乐昌的日子过得平静,外面的政局却又大起波澜。袁世凯复辟称帝,蔡锷和唐继尧在云南宣布起义,组织军队发动护国战争,讨伐袁世凯。蔡炳寰原来就对北洋一系的强烈不满和忌惮一下爆发了,几乎在蔡锷通电全国之时,立即响应了起义,公然和朱福全对立。

袁凤璋原来一直倍受蔡炳寰倚重,大变之前往往喜欢召他去韶州说话。但这次事变,蔡炳寰不仅事前没有召见他,事后也只是例行的公文通知了他一下。反而是朱福全派了个汝城那边的商人给他送了点家乡的特产,又说了些朱云和袁淑惠的近况。

袁凤璋心知蔡炳寰是因为他与朱福全的同乡关系,生了忌惮;而朱福全派人来送特产,也存着挑拨,不是好意,只好主动往韶州跑。

蔡炳寰也知道袁凤璋可能有些冤枉,但这种选边的军事行动生死关切,他不愿意冒险,思量一番,把袁凤璋调为游击第二营的营长,叫了他来,道:“凤璋,我们现在编入了滇军第三军,就得听蔡锷将军的调令。如今海南岛少数民族叛乱,掣肘护国军的讨伐行动,蔡锷将军命我选调精干将士南下平乱,我想派你去做个先锋,如何?”

从韶州到海南岛万里迢迢,这分明是想把他踢远,以免影响蔡炳寰和朱福全争权。袁凤璋哪能不知道蔡炳寰的用意,也只能领点兵南下。

按蔡炳寰所言,他这支队伍南下只是先锋,后面还有一营护国军为后援押送辎重。可他到了海南岛后,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后续部队,只能凭着领来的一营新军与叛军交战。

双方开始作战都是试探实力,损失不大,但随着时间推移,叛军在本地可以得到补给,袁凤璋却是连连催促蔡炳寰发兵援助都没有回音,武器弹药大量损耗,加上军饷物资无法按时发放,士气低落,后继乏力,若不是这营新军是他亲自拉起来的队伍,早就溃败了。

袁凤璋心中焦急,偏偏海南的气候与内陆迥然不同,一场台风骤然扑来,狂风暴雨席卷了营地。袁凤璋此前遇过的台风,都不如这次猛烈,眼看营房有被风卷倒的危险,连忙呼喝手下聚拢到安全处避灾。

好不容易台风过了,众官兵又惊又吓又累,正想歇一口气,叛军又趁机杀了过来。官兵大部分枪械弹药都被已被雨水泡得无法使用,叛军一来,顿时大乱。袁凤璋还想约束部属列阵迎敌,但军心溃散,战场上一片混乱,哪有人听他的?

反倒是叛军听到他的喝令,调兵向他所在之地压了过来。眼看败局已定,再不逃跑自己也要沦为阶下囚,袁凤璋顾不上部队,把心一横,觑了个空隙领着亲信落荒而逃。他是靠杀出来的官位,对亲兵约束极严,几名亲信手里的汉阳造倒是保养得当,现在也能用,甩开收束兵力的包袱后,竟让他们突出了包围圏。

这番混乱持续了近一天半,袁凤璋累得筋疲力尽,等到确定摆脱了追杀才松了口气,回头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好……”

一句话没说完,他才发现身后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原来跟在他身后的几名亲信,或在突围中战死,或在逃跑途中脱了队,满营新军出征海南岛,全数覆灭,只他一人孤身逃了出来。

他这十来年升官发财,顺风顺水,这次兵败,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惨淡,一时间他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半晌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摸摸自己身上的短枪和银洋,挑了条小路往前走。

就凭蔡炳寰对他这种猜忌,袁凤璋就是打了胜仗也不敢直接回韶州,何况还是全军覆没的惨败。一路乔装打扮的进了韶州境内,他也不入州府,直奔乐昌去找熊佳秀。

熊佳秀正在观音堂里施舍孤寡老人,忽一眼看见袁凤璋一身叫花子的打扮在门外晃,吓了一大跳。她是历经磨难的人,一惊之后立即醒过神来,镇定的把事情交给如意,这才跟着袁凤璋往僻静处走:“凤璋,你怎么了?”袁凤璋苦笑道:“一言难尽……”

他这些天餐风露宿,满腹怨言,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看到熊佳秀,才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顶,委屈至极。当下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怒道:“他妈的。当初联系朱福全又不是我的主意,结果到现在就变得全是我的错了。”

话是这样说,可顶头上司的猜忌怀疑,也是没地方说理的,熊佳秀想了想道:“军情有电报传递,要比你回来快。蔡炳寰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战事的结果了,但他未必知道你现在的情况。要不,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去找唐青询问军情,试探一下蔡炳寰的态度?”

袁凤璋皱了皱眉道:“唐青这些年是越来越不好相与了,未必能试探出什么东西。”熊佳秀笑道:“就是他不露口风,他待客的态度应该也能看出一些事来。”

袁凤璋也觉得这是个办法,两人商量了一下,熊佳秀就去唐青那里问消息。袁凤璋知道黎照苹娇生惯养,没有经过什么事,自己回家肯定会惊到她,保不准就走了风声,索性就在观音堂外等熊佳秀回信。

熊佳秀因为出身的原因,在乐昌经常抛头露面打点生意,别管名声怎样,在地方上还是有点影响力的。唐青听到她来问袁凤璋的消息,心里不禁为难。蔡炳寰把袁凤璋丢去海南岛自生自灭,其实已经是完全抛弃了他,无论是蔡炳寰还是唐青,接到海南战败的电报后,都已经把袁凤璋当成了死人。

唐青心里谋算着要把袁凤璋原来在县城的权力都接过来,但顾忌着黎元勋在地方上的势力,又不想背个恶名,所以暂时没动。眼看熊佳秀一脸焦急,心思一动,笑呵呵的道:“弟妹,你也知道,蔡将军早把军权都交给了凤璋老弟,我这几年一直在议会和县府里做事,军情如何我是真不知道。不过弟妹要真是着紧的话,我可以腆颜往韶州去一趟,走个门路向故旧打听打听。”

熊佳秀一听这话,就知道唐青这是完全没有半点香火情分,只想从她这里捞钱,绝对没有半点对袁凤璋的善意了,心中一冷,脸上却仍然一副懵懂的样子,皱眉道:“唐委员的好意我知道了,这样吧,我回去和太太商量一下,请太太拿个主意,您看如何?”

唐青言不由衷的陪她说了些闲话,暗示她出钱找门路。熊佳秀装着半信半疑的样子跟他周旋一番,留下礼物告辞了。她这确定了唐青不怀好意,反而不着急了,沉住气去找袁凤璋原来的部下焦钊炎。

焦钊炎从袁凤璋来乐昌当营把总起就跟着他,现在也混了个中尉的头衔,就在县里当了个警察局副局长。这人本性就是个混混,见到熊佳秀就嘻皮笑脸的凑了上来:“嫂子,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

熊佳秀心中不快,瞪了他一眼:“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就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打听蔡将军那里的军情,该走什么门路?”

焦钊炎狐疑的看着她:“这个要看你想打听哪方面的军情啊!一般的情况,找个人问问就知道了;有点保密功夫的,那得找蔡将军信任的副官;再难的那就不好说了。就凭胡大哥在蔡将军那里的面子,一般的事也用不着你……嫂子,难道胡大哥这次出征有什么不对?”

熊佳秀不敢信任焦钊炎,含糊地说:“凤璋以往出征,就是再忙,三五个月也会有家书或者口信寄回来,可这次他去海南都大半年了,也没接到他的回音。所以我想打听一下,海南那边出了什么事。”

焦钊炎油滑精乖,虽不知袁凤璋已经受了蔡炳寰的猜忌,但却觉得这次海南的战事不同寻常,摸摸下巴道:“海南岛离咱们这边远,比不得广州一带可以发电报。加上袁大哥他们现在已经编入了滇军,可能规矩不同吧?嫂子,要不你等等,我去唐青那里给你探探口风?”

熊佳秀刚从唐青那里过来,本想拒绝焦钊炎的建议,转念一想又觉得让他去一趟也不错。毕竟焦钊炎原来是袁凤璋的直系下属,如果唐青对袁凤璋完全没有顾忌,存心算计他原来的权势财富,面对焦钊炎肯定会有所表露。而且这种谋算,跟骗她出钱是两回事。

她心里虽有想法,表面却半点也不露声色,把她刚才去见唐青的情况说了一遍,跟他约好下次碰面的地点就出来了。如意跟着她四下跑,忍不住提醒:“二太太,我看这姓焦的不一定靠得住。”

熊佳秀道:“我知道,嗯,你赶紧让你男人给我往唐家跑一趟,就在唐家外面等着焦钊炎出来,看他是什么脸色,出来后会不会直接来找我。”

如意跟了她十几年,一向忠心耿耿,两口子对熊佳秀惟命是从,果然就去跟踪焦钊炎了。

好在焦钊炎这次没让熊佳秀失望,出了唐家立即来找熊佳秀。他平时都油嘴滑舌的,这时反而正经起来,直言道:“嫂子,我看胡大哥的情况恐怕不太妙。唐青话里有让我投效他的意思,要是胡大哥战事顺利,在蔡将军那里得脸,给唐青两个胆他也不会打这种歪主意。”

熊佳秀心一沉,敷衍完了焦钊炎,看看没人跟踪,就回观音堂去见袁凤璋,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遍。袁凤璋听得一脸阴沉,猛地一拍树干,冷笑:“我人还没死呢,唐青就惦记上我这点家业了……蔡炳寰!哼,好一个蔡大人!”

熊佳秀安慰的劝他:“唐青做事,蔡大人未必知道……”

袁凤璋哼了一声:“佳秀,你不知道这官场上的事,唐青也是蔡炳寰的亲兵出身。原来我受蔡炳寰倚重,如果他不露口风,唐青怎么也不敢来谋我的东西。蔡炳寰肯定当我已经死了,所以才想让唐青把我原来的势力都收拢起来,以免影响他收税……嘿,说不定在我还没有战败之前,蔡炳寰就已经想过把我的权力收回去了,省得他不放心!”

熊佳秀见过人心险恶,知道袁凤璋说的不无可能,想到蔡炳寰在韶州的势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惊问:“那咱们怎么办?”

袁凤璋抚了抚额头,半晌嘿嘿一笑:“蔡炳寰把我往死里坑,无非是猜忌我跟朱福全有来往。既然如此,老子索性把这事做实了!”

熊佳秀对袁凤璋投靠哪边无所谓,只是有些担心:“凤璋,报纸上说袁世凯恢复帝制是倒行逆施,蔡锷讨伐北洋属于顺应民心。朱福全是北洋一系的,会不会输给蔡炳寰啊?”

袁凤璋心里也没底,但他现在是无路可走:“打战这事没到最后,谁知道是输是赢呢?可蔡炳寰既然起了收权的心,肯定就会想索性弄死我。他不让我活,我就送他去死!”

朱福全和蔡炳寰的战况胶着,正需要一个熟悉韶州内情的人,见袁凤璋孤身来投,正中下怀,脸上却一脸诧异:“贤侄何以忽然来此?”

袁凤璋心里早有准备,当即放声大哭,把他被派去海南岛平乱,蔡炳寰在后面却断粮绝援的事加油加醋的诉说了一遍,跪下来磕头:“伯父,我这一营兄弟死得冤枉,求您作主。”

朱福全一脸悲悯的扶起他,安慰道:“贤侄放心,蔡炳寰如此寡情薄义,必有报应。”袁凤璋也知道他未必真有多少同情心,不过自己目前要求容身之地,哪怕明知对方是假情假义,也得一脸感激地接受。两人假惺惺的客套一番,袁凤璋就正式转投了朱福全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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