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四月。

小黎:

见信安。近来南京偶尔下雨,雨一场一场地下着,气温却一点一点地升高。再过不久,满城又该飘起恼人的梧桐絮了。蒋介石送了宋美龄满城的爱意,飘絮时节,不知道宋女士会不会也微微皱眉。爱一程,怨一程,恼人时就全然忘记了在秋季满城用梧桐叶涂满的美景。想来,也是甜蜜的烦恼吧。

最近,我遇到了一些事情。眼下,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却不知道该为此觉得幸运,还是不幸。命运讳莫如深,越想深思意图,越觉得糊涂不清。我早想跟你说,但不知道该怎么叙述才能准确。这些事开始得莫名其妙,过程潦潦草草,结局不知所云。就在我动笔写到这里时,钢笔停顿洇开一斑墨迹,我想还是从头跟你说吧,也能让我的思绪也跟着捋清楚。

平安夜,南京的地铁延长到凌晨两点,玩得过头的我居然还是错过了。和许萌慌慌张张地打车回寝室,寝室楼门毫无疑问地锁上了。许萌抬手就去敲门,敲了半分钟后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刚要再敲时我阻止了她。身后传来一连串小跑的脚步声,回头看见两个男生跑过来,其中就有他。他向这边跑来,在他的背后是路口的街灯,他在逆光里变成了剪影,嘴里哈出的气飘上半空,在灯光中迷幻地散开。他逐渐靠近,直到眼前,终于清晰。

小黎,也许我早就见过他千百次了,你知道的,我们寝室楼左侧住男生,右侧住女生,平时都从一个大门进出。他面容清晰的那个瞬间,我的心跳,个中的奇妙绝不会是初见的缘故。

那天真的很冷,一到晚上,冷空气像是雨水一样不断地从天空中倾倒下来。凌晨三点,那冷几乎要达到这一晚的极限了。我和许萌,他和另一个男生,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四张嘴巴里哈出来的白气让彼此视线时不时朦胧起来,他眼里的光在这有一阵没一阵的朦胧里忽隐忽现。我唯一能够记住的是,他眼睛里柔软的温和。

他的朋友说:“大妈好不容易睡熟了,我们还是别叫醒她了。”

许萌一下就急了,说:“那怎么办,外面冷死了。”

他的朋友说:“楼后面有个窗子可以翻进去,跟我们走吧。”

他说完转身就往楼一侧的巷子里走,他也跟着走了。许萌犹豫地问我要不要跟过去?他回头浅笑着看了我一眼,于是我说:“走吧。”

他们停在一扇大铁窗前,从地上找了根细细的树枝伸到窗子里扒拉了半天,然后推了推,看似牢不可破的铁窗居然被打开了。我和许萌面面相觑。男生说:“你们先进去吧,我们殿后。”

窗台不高,我和许萌顺利爬了上去,跳进男生宿舍的公共洗浴间。男生先爬了进来,看到我们还站在原地,笑着说:“没事,不用等我们,你们先走呗,万一有晚睡的男生来洗漱,碰到就不好了。”许萌低声对他说了声谢谢,拉着我要走。

那个时候,他还站在大楼外,我不大看得清他的表情,我们在走廊快要转弯的地方听到男生说:“你跳下来前把窗子关了。”不知是没听到他的回答,还是他没有回答。

小黎,如果你对一个人没有印象,没有注意到他,也许他天天从你眼前经过也未必认得出来。我们每一天跟多少人擦肩而过,多少个他们其实是重合的。我和他住在同一栋楼里,从一个大门进出,在同一所学校上课,在同一间食堂吃饭,也许还在同一间二手书店淘书,在同一家小店吃同样的饭菜,已经遇见了不知道多少次,我对他却没有丝毫能够留下来的印象。经过了那晚,我便能飞快地将他从茫茫人海中分离出来。没有面目的茫茫人海里,他有了清晰的眉眼和暖如清晨的笑容。

我想,他也记得我,否则怎么会在校园里再遇到时,不经意地看过来,定格了眼神。却仅限于此。我以为我们算是认识了的,一同违反规矩、翻墙入室,有一个基础让我们在再度相遇时起码能够寒暄。然而并没有。我们只是隔着两米的距离看了看对方,也许时间比一般陌生人眼神交织要长,却比我预设中的神情要僵。被动如我没办法主动示笑,他也没有。重逢一样的会面,没有更多剧情。

自那以后,我们时常能够遇到。

我喜欢跟他的相遇,虽然我们的交流一直局限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一次眼神碰撞之后,我愈来愈明确一种感觉,也越来越有点怕。小黎,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吗?我以为我们正在随着每一次眼神的交流而逐渐靠近,他的眼神温柔如棉,一点点探进我的心。我从没有谈过恋爱,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悸动,我几乎以为只要我们愿意,往前一步就能在一起。

有一次,我们在楼里的热水房遇到,他比我先到,已经开始接热水,我们四目交汇,依然如往常一样没有更多表情。我有点紧张,那时热水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慌张地随便找了个水龙头开始接水。这期间,他的水壶满了,我用余光观察,他塞上了瓶塞,抽回了校园卡,拎起热水瓶晃掉瓶口的积水,就要走了。可是,他却没有立即离开水房,他走到了我眼角的视线探不到的区域,脚步声停住了。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脸好像也红了起来。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他要开口说话,我真的以为,我要宣告结束单身了。

很可惜,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就悄然离开了。可明明啊,他停在那里,不止半分钟。

我虽然松了一口气,夹杂着一点失落的情绪,但心里还是狂喜的。他的欲说还休,已经是一种暗示了吧?

哦,我忘了在这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才让我愈加觉得他的停步是有含义的。

在我和他每一次以无言的遇见相互增进了解时,工作室有一部新的微电影在拍,男主角正好住在我和他的那栋宿舍楼。有一天拍戏拍到很晚,剧组的人还要赶去拍一场男主角在女主角楼下大喊的戏,大家兴高采烈地扛着设备往生活区那边走。在快到校门口时,男主角逗我,我笑着看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他从男主角的旁边经过。他如往常我们所有的相遇那样看了过来,也看到了男主角正嘻嘻哈哈地扯我的外套下摆卖萌。他眼神虽然还温和,我以为自己是看得清清楚楚,他眼里起码有一点点不悦和失落。我果断拍掉了男主角的手,不明所以的男主角又抓着我的袖子,不断地喊我安颜姐姐。他回头了,看了一眼,又别过头去,加快脚步离开了。我拉过何青青,说:“就是他,就是他。”青青似乎也注意到他,说:“就是他啊,不错啊,挺帅的。”我承认我当时心里美翻了天。男主角还在耍无赖,问我们是谁。青青打掉他的手,说:“你小心坏了安颜姐姐的好事。”男主角才停止胡闹,说:“额……你们说刚才那个男生吗?好像跟我住同一层。”

得到青青的首肯,我心里莫名地有了底。

第二天,男主角下楼时忘了带要换的衣服,我就在宿舍楼门口等他。男主角下楼时,他也下来了,像是要去洗澡,手里拿着一些洗浴用品。我和男主角并排走,堵住了门口。他走过来,看了一眼,突然又折回去了,走了几步,又往我们这边走。那一刻的他真像是无头苍蝇,不知所措。男主角说:“他刚才好哀怨地看了我一眼,前几天在厕所里碰见他,他看到我时愣了一下。”我心里窃喜,也许,一切都被我猜中了。四目相接时,已不同寻常。

那时候我好欢喜啊。

一边忙碌而喜悦地拍戏,一边紧张而兴奋地等他。

后来戏杀青了,没过几天,我就在开水房遇上了他。虽然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前后因果,我心有狂喜,却悬而未决。

小黎,是不是所有的暧昧都有一个时限,从暧昧很好,到暧昧很酸,到暧昧终结,长长短短总有一个时限。我一开始并没有多去设想会不会在一起这件事情,只享受着眼神交汇的暧昧,体味这种喜欢,到期待能够遇见他,主动去寻找那个温柔的眼神。我不太懂命运的安排,有一阵子,只要下意识地想着他会不会出现,接下来就真的能够碰见他。他有时骑着自行车出门,有时拎着饭走回来,有时在楼门口,有时在食堂,有时在离学校没多远的地方。我们依然不说话,只在相遇的时候定定地看对方几秒钟,我偶尔回头看他,但他没有再回过头。

我知道他打热水的习惯,早上下楼时把水壶放在热水房,晚上十一点左右下来打完水拎回去。那是我几乎无法克制内心喜欢的一段时期,用笔在他的水壶上写下了不大不小但绝对可以看到的三个“哼”。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偷偷检查过水壶,那些字一直没有被他擦掉。他没有变化,始终是那个眼神,我几乎快要彻底地掉进那种温柔里去了,我知道,暧昧快要结束了,等不到他开口,我想要先说。

托朋友检索他的信息,却发现他可能是不怎么上网,信息很难被检索到,搞了半天只弄到这栋楼里住户的花名册,几百号人,几乎涵盖每个学院,查无可查。男主角很单纯,直接去问宿管大妈,磨了半天,宿管大妈给他看了寝室的分配。因为男主角知道他住在哪个房间,男主角查到了那个寝室里的住户。大条如他,最后关头竟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是哪个专业。配合上之前检索出来的那张花名册,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在社交网络上搜,居然是没有的。再厉害的检索技巧和再坚定的决心,都敌不过不用真人头像的用户。我差点就绝望了,因为不敢开口问所以想先从网上认识,费尽心思查了半天,结果他不用真人头像,或者是在那几个没有社交网络账户的名字里。

小黎,我当时真担心线索断了,我也不确定再拖下去,时间是否会逼我当面对他说。青青陪着我又一个一个名字地复查了一遍,我们俩同时怀疑上了一个很简单的卡通头像。那是一个黑白的,只画了一双眼睛一个嘴巴的头像,虽然简陋,在刚查到的时候,我险些以为就是他了。青青的怀疑加上我之前的猜测,促成了我打开了那个头像后面的主页。他很少玩,最新的一条状态写着:这么近,那么远。

那一刻,我和青青都忍不住兴奋地欢呼了。

后来证实那确实是他,只不过,事情没有如我想象中的,只要我肯主动踏出那一步,就能一脚踏进幸福中。我在他主页后面的留言没有回复,申请添加好友被拒绝了。他只回访过一次,一如他头像那么淡淡的,不清不楚。再访问他的主页时,他设置了非好友不可见。那一瞬间,我明白了自己的误会,有多么可笑。

以为只有一步之遥,其实从来无路可走。

小黎,我虽然有伤心,更多的是无解。我也不至于爱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爱到不可自拔,眼神本来就不是具体的东西,看得见却摸不着,含含糊糊,谁说得清楚。没有阴影魔障,没有放不下,只是我依然不解,不明白,如果当真是不喜欢,那些经过该如何自圆其说。

后来我们还偶尔遇见,好像一个游戏玩完了,遇见的频次瞬间下降。他依然那么看我,我却不敢再看他了。他的如常,让我凌乱,我大着胆子在社交网络上问了他的同学,形容了他的样貌,确定他的名字。他的几个同学都向我确认那就是他。我没了怀疑,只剩下不解。

情绪最强烈的那一阵子,我真想揪着他的领子问他怎么回事,必须好好解释清楚。试问你眼睛是不是有毛病,没事不要乱看,会出事的。在下楼打热水时,看到他那只浅绿色的热水壶,我用手蘸了点正在流动的热水,擦掉了那三个“哼”,那么好擦,湿润的手指抹过去就没了,像从来没在那上面写过字一样。心灰意冷的我不觉得烫,只觉得讽刺。

遇见得少了,有时候路上看到了就远远地走开,我们后来没有了眼神的交汇。虽然有时候心里会不舍得,想起他温柔的眼神,还是想去努力试试,会不会有转机。到底是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任由我们又一次无意错过,片刻才回神。

小黎,自以为暧昧的这四个月,我沉浸在一种似是而非的幸福里,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如同淡淡的香,太淡了,几乎就要闻不到,但我从干枯的过去走来,这一点点的香,已经明显很受用,很自以为是。给你写信的时候,我回忆起那些事,仍旧是无解,我去访问了一下他的社交网络,他又开放了权限,人人都可以访问,他亦回访了我,最近来访里又出现了他黑白的淡淡的头像。那头像真像极了他,仿佛黑白分明,却又什么内容都没表达。

记得有一次听到他跟可能是他发小的人打电话吧。他说:“羡慕你有很多朋友,可以热热闹闹的啊,像我就好孤独。”他不知道当时路过他的我心里近乎咆哮的呐喊,快跟我表白,你就不会孤独了。

最近一次见到他,学校里好多的花都开了,我正用心看花,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我回头,久别重逢般与他四目相对了,那眼神还是老样子,有欲说还休的优柔。他朋友叫他,他看着我,说:“就来。”我想,那会不会就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因为我好像已经放下了。

也许,小黎,他其实从来没有过任何情动,也没有过任何过多的表达,是我自己给他添加了颜色,看起来那么美,是浮在水面的色彩。其实,一切都没有,这件事唯一该往前继续的是,单身了二十年,我也该是时候谈恋爱了。这冲动,比以往哪一次都要来得更加强烈。

鸡鸣寺的樱花应该开了吧,听说鸡鸣寺求姻缘很灵,我想,明天,去许个愿望吧。

你的安颜

四月

南京,四月,鸡鸣寺。

雪白的樱花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这是安颜在南京的第二个春天。上一个春天的某夜,她被在隔壁大学念书的高中同学邀去聚餐,春宴之中,大家谈起同学中率先谈了恋爱的几个女生,口吻复杂,但不约而同都有羡慕。安颜情窦未开,觉得恋爱离自己还很远。听说别人恋爱了,心轻轻地动了动,她不解那是为何。直到饭毕独自走回相距不远的学校,看到北京东路中央栽种的未名花,繁盛之势,远看竟像是绵绵的白雪落在树枝上。她凑近了看,这花虽开得茂盛却没有香气。纷繁的花层层叠叠,被暖黄色的灯光映照出鲜见的风雅。她那时不知这是樱花,只是突然失落,繁花似锦,遗憾只能独自欣赏,似有些辜负了春光。

这一年,这种失落深深浅浅,偶然出现,每遇到好景,便涌上心头。她渐渐懂了一些,也默默期待,这期待由浅入深,在被几个男生儿戏一般地追求后,变得显然。就好像夏天空气中的水汽,凝成了冬天的冰晶,从无知无觉如影随形,到轮廓分明感知清晰。

她在热爱同楼男生最鼎盛的时候,天气很冷。那时候的一个晚上,她外出吃饭,在寝室楼前的小路上感觉有灰尘一样的东西扬下来,她以为是路口那棵树掉的絮,捂着口鼻赶紧绕过去,而那小絮一样的东西好像飘满了一整片空气,她仰头就着灯光看到,星星点点落下来的,好像是很小很小的冰晶。那些细细碎碎的小粒子,被灯光一照,变成了某一种神奇法术的具象,闪闪烁烁,纷纷扬扬,是传说中美好魔法的显形。安颜伸了手掌去接,落在手掌里的小冰晶会有清透的凉,集中注意力时便能感觉。

她以为那是这一年的初雪,其实不是。遇见彼此的那个平安夜里,当他们都翻过了窗户钻进寝室楼,他轻轻合上了窗,之后,天空落下了那个冬天南京的第一场雪。他们无知无觉,只差一点,还是错过了这场小雪。

小雪纷纷扬扬,最终没有能积起皑皑白雪。那些融进土壤的雪,堆在了来年春天的樱花枝头。拐过最后一个弯道,眼前如白雪重现的樱花绵绵连连了一路,她第一次见,忍不住小声惊呼。她经历的二十年,从未有见过明明素雅却如此绚烂的花海。

鸡鸣寺附近的樱花更盛,路两旁密匝匝的花竟让这条路一眼望不到头。游人如织,花瓣纷落,安颜伸手接住从枝头掉下拂着她头发滑落的樱花瓣,白色花瓣,就像接住了一片不会融化的雪。那一刻的喜悦货真价实,仰起的脸庞上有笑弯成月的眼,那一刻的失落也是货真价实的,她心里惦念着他,或者不是他,而是那个还不知道在哪里的他。她想起文艺女青年小黎说过的话,她在自我抵抗重度忧郁症时差点自杀,刀刃横在手腕上,终没有划下去。她说:“安颜,你知道吗,我那时真想那么一刀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可是一想到还没有遇到他,我不甘心。”

安颜握着三炷香踏上鸡鸣寺的台阶往高处去时,心如山谷响彻这句话。

没有什么,我只是不甘心,也不愿意辜负彼此的等待。假使有那么一人,他必定如我这般痴心地等,沿途误会了很多人,但最终都只为了遇见彼此。

香火燃出蓝色的烟,她朝天三拜,眼光穿过烟的蓝,看到清澈的天空。善男信女的人潮中,她微笑又带一些忧愁地许了愿望。

“我并不期望能够马上与他相爱,但起码让我能够先遇到他,让我知道他是存在的,哪怕我们暂时无法相爱,哪怕两年三年甚至更多年之后才能达偿所愿。”

“我只是害怕被命运遗忘了,我只想确定他是会来到的。”

“我可以等,只要有。”

三炷香香被整齐地插进香炉里,那里面袅袅的烟随风飘散。悠然的姿态让她突然得到了心安。毗卢宝殿里众尼诵经的声音,如同某种巨大而神圣的福祉,她为此而笃定。

山下左右两旁是几乎一致的樱花海洋,她犹豫不决该往何处去欣赏。游人忙着拍照,每一张看似独照里都塞进了无数的身影。她不想为自己留念,等她遇到那人,会约他一同来这里。风景因人而异,独自欣赏始终不够尽兴。

霎时风起,扬起来万千粉白花瓣,视野里下起了一场四处纷飞的樱花雨,极致的美让所有人几乎都无法呼吸。那是千万只粉色蝴蝶优雅而盛大的春季圆舞曲,她随着那些蝴蝶飞去的方向而行。蝴蝶带着她,去寻找命中注定。

在这一刻里,安颜相信,她感知到了神祇。

樱花,四月。
风停在了鹿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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