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浴室乱入事件

这个人抱着一只酒瓶子蜷缩在墙角,看不清身材和容貌,只能听得见他呼吸声十分沉重,以及闻得见他身上散发出阵阵腐败酸馊的呕吐物气味,想来应该是在酒吧里喝高了,一出门就醉倒在这条黑巷子中间。

他这副狼狈的熊样,颇有我年轻时的风采。

我见他在夜风萧瑟中蜷缩成一团,似乎穿得单薄,便随手把脱下的外套给他一披,拉起杨心靖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光亮越来越近,车流的嘈杂声也越来越清晰,杨心靖又嚷嚷头痛,我只好抱她起来。

脚尖已经踏上了明暗交界的地砖,这明亮的地面突然又被一道长长的黑影覆盖。有人一转身堵在了巷子口,刻意压低的棒球帽檐下面,是小魔那张阴魂不散的臭脸。我还没来得及仰面长叹“到底是苍天捉弄,还是妖物作孽”,他反倒笑眯眯地先开口了,声音听起来还是透着那么人畜无害:“小姐,你如果铁了心跟我作对,除了显得自己傻一点之外,真的没有任何作用。”

我单手放下杨心靖,冷笑:“麻烦你先摸摸后脑勺再吹牛逼。”

小魔下意识地揉了揉头后面的大包,脸上浮起个苦笑:“你是我见过的身手最好的女人,也是第一个对我下手这么狠的女人……”他话锋一转,忽然饶有兴趣地发问:“不过,后来你为什么会对着我流泪呢?”他抬手触了触自己脸颊的某处,仿佛那儿还蓄着泪滴似的:“你是为我而哭吗——后悔打伤了我?”

总有一种自恋让人忍不住骂句“无耻”啊!我真是啼笑皆非。

我把他拖离公路时,他还一直在挣动,意识可能还是比较清醒的,而我当时只顾着见月伤怀、临风落泪,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眼泪滴落在哪里。我本想将饱含深情的泪水洒向大地,他只是不幸充当了一块人形地板砖而已。

小魔还在好奇地追问:“难道你真的对我一见钟情?看起来你似乎不像感情那么丰富的女人……”

我忍无可忍,迅速打断他:“对不起,我除了打架之外一般不耍别的流氓!”

“压抑自己的感情不痛苦吗?”小魔同情地笑。

无语。真佩服我自己有耐心和这么个话痨斗咳嗽,直接拿东西抡他就是了。于是我就爽快地这么做了,抡起一个高位鞭腿狠狠扫了过去,他的下盘似乎无懈可击,只有试试手上功夫了。其实我也很想亲手揍他,可惜掌中的刀伤在昨晚打斗时绽开了,我不想右手残废。

小魔眼中掠过一抹诡谲的神色,翻腕抬起右手,似乎要接腿,忽然手中锋芒一闪。

饶是鞭腿容易控制,我撤得及时,小腿上仍被划出三道长长的血口子,血一直流到裤脚。

我退了一步,忍住疼痛定睛看过去,他手中握着一枚墨绿色的狼爪手刺,三枚锋刃闪动着乌黝黝的寒光。

操,国外的黑社会实在太没有礼貌了,居然跟老子玩阴的!

小魔得手之后并未追击,反而满脸赞许地盯着我,戏谑而玩味地笑问:“小姐,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何必呢……”

杨心靖用发抖的手悄悄揪住我衣摆,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以上是附近唱片店传出来的歌声,我没有啸,只是咬着牙不屈地跟小魔对峙。

巷子深处传来咳嗽和吐痰声,好像有人走了过来。

小魔的瞳孔猛地收缩,停止了说话,目光远远投向我背后,不甘心地闪烁了几下,却又很快倒退一步,身影瞬间消失在巷子口之外。

我顾不得回头张望来人,转身抱起杨心靖,飞也似冲出巷外,伸手拦车。

刚刚坐进出租车,后视镜里就闪出小魔抱着胳膊站在街边的身影,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视线正凝望着我们消失的方向。

虽然我不清楚他的追踪本领,但他的这项技能无疑是我见过的人当中最强的,身手也同样强得可怕,我的扫踢势大力沉威风凛凛,也许有人躲得开,但绝对不可能封住了还把我弹出几米远。大凡行家,从一个人握武器的姿势就能知道是不是高手,小魔的狼爪手刺有三刃,长度约摸比普通手刺要长个五厘米,柄端是套在手指上的,很难脱手,这种手刺我在市面上从来没见到过,极有可能是特制的稀罕货。

通常,无论对方是力量还是技术比我稍高一些,我都敢尝试拼一拼,但倘若高得太离谱,我就只能抱着头往墙角一蹲了。

这辈子跟人打架我从来没认过输,他是头一个。

回到酒店,上楼的心情比上坟还要沉重。杨心靖有点害怕,但小孩子的优点就是没心没肺,我编了个故事就把她的十万个为什么打发掉了,然后我把她丢在床上看动画片,自己去浴室打开了淋浴喷头,调好水温,准备给她洗澡,结果回来一看这头小猪崽子已经闭起眼睛开始打呼噜了。

精神稍稍松懈,始觉腿上的刀伤疼痛难忍,斜着贴了十几张创可贴,才算把创面完全覆盖住。四星级酒店的浴缸看起来就是比小宾馆的干净,我放了满满一缸热水,把全身埋进去,好好泡个澡。

外面的电视没关,动画片夸张的配音给人奇怪的安全感,我慢慢被催眠了。

闭上眼睛,深深陷入回忆纠缠的颓唐当中。每当独处时,我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听说没有信仰的人心灵才是空虚的……我是不是应该抽空找一个信仰?

突然传来门铃的响声,把我惊醒,我扶着浴缸的边沿站起身,湿漉漉地跨出浴缸,趿上拖鞋,从衣柜里扯了件白色浴袍裹住身子,一边匆忙地系着腰带,一边蹑手蹑脚走向深红色的木门后面。

从猫眼往外看,门前站着个穿着深灰色短风衣的男子,随意翻立的衣领挡住了一侧颧骨下的面颊。

我正在束带子的手僵在腰际,简直像被定了身。

估计大部分看官朋友读到这里,都会猜这个男人是小魔。事实上,我也这样怀疑着,所以目光一直飘向旁边梳妆台上的玻璃花瓶,随时准备抄在手里进行正当防卫,砸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然而,朴承胤这张优雅英挺的脸,我肯定不会认错。

他的头发比过去长些了,被风吹得有点凌乱,但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干净。那对熟悉的眸子依旧深幽如昔,神态也依旧内敛,只是眉宇间流露出掩饰不了的焦灼。深咖啡色的短风衣里,是件米色与黑色相间的细条纹衬衣,没有领带,整个人透着拘谨和硬朗。

他一点也没有变,还是记忆中熟悉的样子,亲切得就像昨晚才告别。

我猛地拉开门,在他轻轻吁出一口长气之前,像耍流氓一样闷声不吭地抱住他。本来还想顺口喊一嗓子:“亲人哪——”想想觉得像号丧,没好意思。

朴承胤的身体僵了一瞬,很快就变得更加僵硬,他抱住我的腰,猝不及防地仓促责备着:“你跑到哪去了,这么久我都看不见你,我想你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出这么狗血的话,想不到奸商竟然也有失态的时候。我想笑,却陡然泪盈于眶,只好闭起眼睛将脸用力埋入他肩头。小腿的伤口同时受力,一阵刺痛袭来,我没过脑子就勾住他脖子呻吟出声,然后感觉到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立刻发生了激烈的变化……

他赶快推开我,我们都不太会装傻装天真,只好憨厚地尴尬了。

“腿疼……”我撩起浴袍下摆,讪讪地解释。

朴承胤的眼光掠过我的腿,停在大面积创可贴上,眉头一蹙,眼中闪出黯淡的光芒,痛切的爱怜与彻骨的悲哀交织,这矛盾的眼神真让人心醉。

“你还是没有……退出?”他问,视线没离开我的小腿。

看他的口型,明显想说“从良”两个字,可能是怕我翻脸把他关到门外或直接扔出窗外,所以硬生生改成了“退出”。

我把他拽进房间,飞起袍里腿踢上门,指了指睡姿十分嚣张的杨心靖(我洗个澡的工夫,她已经在床上旋转180度了,还顺便一脚踹飞了枕头,我担心她总有一天会睡到天花板上去),清清楚楚地解释:“这个小女孩的父母,是我的两位故人,现在她妈妈已经被人抓走了,她爸爸正在逃亡途中——不是我不想收手,但我如果不卖力保护,她随时会被干掉……”

朴承胤只是瞟了一眼心靖,立即转回头来看我,神情暧昧得有些怪异。我马上想起自己正拖着他的手,于是不动声色地松开,岔开话题:“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从你回我短信的那一刻起,卫星定位追踪就开始工作了。”他的目光下移,停在我胸口,眼中露出喜色:“这戒指,你一直带在身上?”

我一愕,随着他的视线低下了头,捏起自己胸前用红绳系住的戒指,是他送我的那一枚——其实我一直戴着它是因为这件首饰值钱,随时可以卖了抵盘缠,但这理由说出来太无耻了……另外,垂目打量时,我才发现这件浴袍的设计极为诱惑,不管腰带束得多紧,柔软的领口总是会滑向背后,粉色缎边堪堪挂在两肩,看起来即将沿着柔美的弧度失足坠落。想不到酒店的浴袍如此富有情趣,难道这是一家日本企业吗?

现在我能理解朴承胤发情的苦衷了。如果有姑娘在我面前穿成这样,我也会二话不说扒了她的浴袍,然后……递一件像样的衣服给她:“别裸奔了,当心着凉……”

不等我难堪地抓紧胸口开襟,他脱下风衣裹住我,把蚕蛹一般的我拥在怀里。

在经历了惨烈的逃亡之后,突然遭遇这样温暖的侵蚀,身心很是受用,所以我一时没想到用“绝户虎爪手”回应他。

悠然享受了片刻,我的理智倏地回归,用武侠小说的方式来表述就是“双目遽然一睁,猛地从昏迷中惊醒过来,浑身大汗淋漓”,忍不住抬起左手,有心将他抵制在一臂距离之外,又隐隐觉得不妥,这跟自己爽完了提裤子就走有什么区别?正在纠结间,他俯首在我耳边低声说话,倾吐的内容和气息如炙浪般撩拨人心:“在今天见到你之前,有时我也偶尔困惑,为什么会爱上一只线轮不在自己手中的风筝?对你的执念,到底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迷恋,还是因为‘得不到’和‘已失去’的心理在作祟?直到现在看到了你,这个糟糕的借口才被瓦解,我确实着了魔,你让我丧失一切理智,取代的是与年龄不符的痴狂……”

略显酸腐的一番告白,使我犹豫的左手停驻在他肩头。

“你一出现,就打破了我生活的惯性,我想这就是宿命,你从看不见的牢笼中释放了我。”朴承胤温柔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像是因回忆而微笑,“这些年来,你想抓住的那只手总是我伸出的,你却一次又一次地推开。那么,这一次,你改变主意了吗?”

我不禁呆了一刻,杵在他怀中无力言语。

早已习惯了血腥江湖中的寂寞人生,从退学那一年直到现在,我是如此放肆地挥霍着心里的那一点灼热、疼痛和不甘,不惜以一把双刃剑,自伤三分后再去伤人七分。十几天之前,我在净明洞见到我后来的师父时,自以为已经心如死水,然而她第一眼就看穿了我,她说我的平静并不是“无嗔无我、无欲无求”的佛家境界,而是因为痛到了极致,方才淡然。

第一集我就说过,我常常在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之后就感觉不到疼了,只觉得麻木,一般称之为疼僵了。

朴承胤带来的温暖和安定感,确是我渴望多年而不可得的。可能我从一开始就爱错了人,然而爱情就是个主宰命运的暴君,它使理智不明,判断不清,它不听劝告,径直朝痴狂的方向奔去,使每颗心脏都甘愿受它的蹂躏。

我承认为朴承胤动了心,却不忍动情。

也许,我活不过七天。

借口去上厕所,我匆匆从朴承胤的怀里撤出。蹲马桶的时候,我无比幽怨地思考了整整一顿WC的工夫,思考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得罪过上帝,使他老人家老是不拿我当回事,让我不得不错过眼下这个男人?难道是拜菩萨的时候……

刚才洗澡时无意中照镜子,身上横七竖八全是伤疤,这样一个刀疤帝,也实在非他良配。

释然吧,快释然吧。越纠结,就越纠结。

蹲完马桶,我准备换一件正常点的浴袍。当然,首先我要穿好内裤(刚才披上浴袍就跑,居然一直没穿内裤,简直伤风败俗,要是搁在古代就得浸猪笼了),旁边的衣柜里挂有好几款浴袍,有珊瑚绒的、纯棉的,而我随手拿下来的这一件,恰好是件日式的情趣睡衣,刚才从浴缸里出来头发就一直在滴水,腰背已经淋湿,洇透之后正在往臀部流淌,从背后看跟赤裸没什么区别。

门铃突然又响起,我太阳穴的神经突跳,像被人揍了一拳似的,头都被震得微微一偏。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在街头混迹这么多年,多少有些时灵时不灵的半吊子预感。我听到朴承胤正在跟房外的人对话,顾不得换衣服,一把拉开门冲了出去,及时挡住他已经搭上了门把的手。

我越过他的肩膀从猫眼向外查看,这个动作几乎把老朴压在墙上,两个身躯面对面紧密接触。

耳边传来朴承胤从喉咙深处溢出的一声叹息……

猫眼外面黑乎乎的,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看过《这个杀手不太冷》的人都应该知道口香糖可以担此重任。

“是谁?”我问,同时稍稍离开朴承胤,却被他强行搂回去。

“女士您好,我是本楼层的服务员,今晚有几位客人反映说门卡有故障,我想试试您的门锁是否完好。”门外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少女声音,略带点甜腻,小魔如果能捏着屁眼发出这种声音,我也认栽了。

我刚想拉开门试一试锁,老朴忽然压低声说“等等”,然后就吻了下来。他的双臂强有力地揽住我的腰背,滚烫的呼吸像蒸汽一样燎过我的皮肤,我们周围的空气陡然升高了至少10℃,灼烧得我有些神思迷离,双手无措搭在他身上,不知道该揍他一耳光还是用力抱住他。直到门铃再次响起,他才从我唇上离开,缓缓抬起头,严肃地注视着我:“陈七,嫁给我!”

我咬住嘴唇瞪着他,定了定神,有些恼恨,可看着他的眼睛却说不出一句责骂的话。

外面的女服务员等不及了,直接用房卡打开了门,麻利得像捉奸似的。

我想从朴承胤怀里挣开,他却笃定地紧搂着我不松,看不出这个内敛的人也有如此皮厚的表现,流氓病毒的传染速度真快啊。

“锁没有问题的话,请关上门。”老朴说。

门外站着两个人,穿绿制服的女服务员本来满脸倦意,一见我们搂得这么暧昧就堆出满脸笑容:“不好意思,这种事情很少发生的……”她身旁站了个提着工具箱的维修工,一袭天蓝色的休闲制服,脑袋上扣着一顶熟悉的NewEra棒球帽!

我倒抽一口凉气,立即关门,他却把工具箱往前一递,夹在木门与门框的缝隙之间,笑着建议:“让我再检查一下吧?”

小魔的右手隐藏在工具箱里,有一管黑洞洞的消音器枪口对着我。

现在,只消我委婉地拒绝一句“不必了”,就能立马“暴毙了”。我迅速把朴承胤掩到身后,挡住他的视线,一脸苦笑地拉开了门。那个服务员小姐没有看出异样,还傻乎乎地等在门外。小魔回头向她施展微笑的魅力:“这里交给我吧,让美丽的姑娘干这种粗累活,每个男人都会心碎的。”

正觉疲倦的小姑娘眼睛一亮:“可以吗?”

小魔点点头,然后拨开我的手,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我的房间,左手在背后关上门。

朴承胤发觉我的身体忽然变得冰凉,已经开始警惕,一瞥之下猛然发现了小魔手中的枪,拳头一攥正想有所动作,我眼疾手快飞起一记手刀砍在他脑后,将他击昏,放倒在地毯上。

“咦,你屋里怎么会有男人?”小魔抬高工具箱,嚣张地持枪四处打量。

“我们的事跟他无关,来解决吧!”我唯恐他一发现杨心靖就会下手,一个勾踢扫开他手里的工具箱,从背后将他一把揪进浴室,反手带上了门。

虽然我踢掉了工具箱,但小魔的枪并没有脱手,幸好浴室里的空间极为狭小,他无法甩开架势,只有屈起一肘击向我面门,我刚刚才从这里走出来,地势自然比他熟悉得多,仰身躲开他的肘子,顺势举高双手抓住毛巾架,两条腿绞住他的脖子一转一掀,他重心不稳向浴缸倒过去,偏偏这一瞬间他伸手捞住了我的腿,两人一起摔进浴缸,水花四溅,已经凉透的水淹没了褐色的地板。

小魔的上半身全被浸入水里,水花激掉了帽子,而我直接扑跌在他身上——这就是上帝的安排,他一定很渴望整死我。

我知道寝技是自己的弱项,但这会儿没时间让我爬起来施展站立技,只能努力用两膝将他压在身下,一只手把他持枪的胳膊按向水中,另一只手握拳笔直砸向他的脖子。

可他显然比我强得多,张手握住了我的拳头,紧接着发力一拉,我当即又扑跌在他身上。他制住我的双手,徐徐从水中挺起上半身——被我压着竟然都能坐起来,腰部力量相当惊人。然后他叉着我的脖子,将我抵在浴缸后的瓷砖墙上,扬手一枪柄砸在我的额角,依稀能听到皮肉绽开的声音,淌过眼前的水流开始夹杂着丝丝殷红。

他把灌进了水的手枪扔在一边,冷冰冰地开口:“你找死!”

我呼吸困难,被他掐得就快要窒息了,手脚扑打起的水花溅在他脸上,而他居然没有眨一下眼睛。

这份坚忍的眼力,果然是职业杀手才有的。

第四章 浴室乱入事件
御姐驾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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