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谁能活着离开人世
遵照摄影师的构图设计,以及他超凡脱俗的想象力,斯嘉丽在画面中应该刚刚起床,带着惺忪而迷惘的笑意倚在窗口,像公园里的某尊女神雕像一样,慵懒自如地沐浴清晨的第一丝阳光。但我还不习惯穿如此低胸的衣服,站在镜头前,总有点情不自禁地含胸驼背。卡卡西双手叉腰在一旁围着我踱步,唉声叹气,连连摇头,最后终于忍不住烦躁了,口不择言地训斥我:“斯嘉丽小姐,恕我冒昧,请问你的罩杯是负数吗?猛一看你背比胸还要高呢!我们这到底是在拍美女还是拍人猿泰山?我哭着拜托你挺个胸好不好?”我挺羞赧:“B罩杯,挤挤也是有沟的……”卡卡西果断挥手制止我狡辩:“有料你就别光放嘴炮啊,来干货!没干货就闭嘴!”妈的,几时轮到他这么嚣张地跟我说话?要不是今天穿得不方便,我当场就上去捶他了,友情赠送他一对儿写轮眼!不就是扩肩挺胸撅屁股吗,又不是把大腿掰到脖子后面,这种低难度的技术活能吓住我?真三国无双的cosplay老子还扮过甄姬呢!随着我逐渐豁出去了,卡卡西的批评也慢慢变成了赞叹:“不错,可以有笑容,但别让我看见你的后槽牙,把眼神给窗外,眼睛给镜头……表情很好,身体再放松一点,漂亮的大腿曲线不要害怕露出来……Good!太美了,你现在就像刚刚剥开的烤红薯一样鲜艳迷人……喔,斯嘉丽,你能听见现场男士们咽口水的声音吗……”以他淫荡的口才和场面控制能力,不去日本当AV导演真是世界人民的损失。这一组拍摄完成之后,我换掉衣服,挤过去跟刘易斯他们一起预览样片,并感到很困惑,这件所谓的“V字露背礼服”看起来除了比较浪费布料之外,跟情趣睡衣有什么区别?领口和腰部的一圈三指阔钉珠罩在雪纺纱下面,看起来似乎是很低调,但一侧高开叉的裙裾将右腿整个暴露到臀下,肩上两片薄皱肩带仿佛受到了冷落,松松地向右倾斜过去,直至一边褪挂在肩头以下,伶仃凋落,仿佛随时可能滑萎下去,嘴角抹花了的唇色被画成彻夜缠绵之后口红凌乱的样子,这点睛之笔,使整个妆容透出一种诡谲的枯败诱惑,背转45度侧对镜头微笑时,有一种“姐刚爽过”肢体语言。感到意外的是,在近景特写中才看得到,我的两只裸足踩在冰凉的黑色大理石地砖上时,竟让砖面蒙起了一层薄雾。这一个细节,完美地表现出了惊人的体温,让人忍不住对白裙之下的炽热身躯浮想联翩。至于在镜头以外,我身后的贮藏室内堆积如山的装尸袋里,塞着多少位惨遭蹂躏精尽人亡的男士,抱歉,这不在剧透之列。冷热相遇时产生的雾气当然不是持续的,短暂一刻都能被定格下来,这位摄影师真可谓是意识下流,逻辑淫荡,操作风骚,我很喜欢。话说回来,专业摄影确实不一样,以前看我照片就是洗胃,这次居然连自己都觉得好美。镜头前那一袭白裙的丽人,看起来,竟隐隐有种旧剧戏子般的古朴与伤怀。唇角那一抹暧昧的残红,成为粉饰我凶残本性的蝴蝶结。“拍得真不错。”我抬起头,夸奖卡卡西。卡卡西也满意地点着头,拍了拍我的肩膀,称赞:“刘易斯先生的眼光果然犀利,刚才整个妆容里,最违和的部分就是鲜亮的唇色,刺眼得像个廉价女郎,把你的气质拖进了沟里。”他顿了顿,咂咂嘴唇,带着一抹阴损的笑容继续说:“虽然,你是我见过的可塑性最强的模特儿,穿上礼服的照片可以贴进神坛,供人膜拜;穿着皮衣的照片么,适合挂在育婴中心里,可止小儿夜啼……”我立刻目测自己脚尖到他下体的距离,微笑:“谢谢鼓励!”他看出了我不怀好意的眼神,赶快闭上嘴。虽然对我的前科懵懂无知,但是根据裤裆里传来的一阵莫名凉意,作为一个敏感的男人他还是判断出了我准备让他蛋疼,马上借口去找修片师谈工作,脚底抹油开溜了。我卸完了妆,一边自己动手扎头发一边跟着刘易斯往外走,同他回去继续训练。刘易斯拉开门的当儿,我嘴里衔着一根黑色牛皮筋,含糊不清地赞美了他一句:“老刘,就你找的这个人像摄影师还挺靠谱的——”卡卡西听见了,飞奔过来表示严正抗议:“抱歉!我可不是什么人像摄影师,我是一位视觉艺术家!”我从嘴里拿下牛皮筋,问:“视觉艺术家是做什么的?”卡卡西说:“人像摄影!”喔,原来如此。于是我就什么也不再说了,扎好辫子默默离开。一路上我跟在刘易斯身后,他的双手在任何时候都习惯性地半握着拳,灰色T恤的长袖捋在肘上,两扇山脉般的脊背肌隔着衣服微微隆起,形成漂亮的天使骨。可惜他的老伤腿使得行走姿势很不好看,除了明显的瘸跛,右腿离地时还有些拖滞,可以想见曾经遭受过多么严重的伤痛。“是在比赛中受的伤吗?”我脱口而出。刘易斯停下脚步,转过头,满眼疑惑地望着我。我意识到自己愚蠢的本能爆发了,忍耐好几天终于还是憋不住问出了口。刚想找个理由编排过去,刘易斯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垂下目光瞥一眼自己的右腿,抬脸时神情一片黯然,冷冷地回答:“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言,我绞尽脑汁想出恭维他的话:“老刘,你的路数我领教过了,即使在动作片里也没见过拳速比你更快的人,受伤之前你一定是最强的格斗士,我听曹医生说,你要是把全部金腰带系在身上,都可以当避弹衣了……当然,现在你也一样很强……K-1重量级冠军只是个虚名而已,不必太在意,你现在仍然是擂台之下的无冕之王。我看你就不要天天押送我了,给自己一个落单的机会,说不定有大把的姑娘排队等着跟你勾搭……”他低头走路一声不吭,听到这句突然暴怒,转身一拳砸过来:“闭嘴!”拳头擦过我的脸,重重击落在我身旁的墙壁上,发出了一记闷响,浅灰色的墙面被打碎,崩裂溅开的漆块像大颗雨点般扑簌洒落。他的拳头在我鼻尖前改变方向,我下意识的格挡动作挡了一个空。“这算是偷袭战演习吗?”我摸了摸脸颊。刘易斯慢慢缩回了手,紧攥成拳的五指一根一根松开,掉过头去,继续一言不发地走向电梯间。靠,拽什么?我可以到房地局去告发你破坏承重墙的!到了训练室,照例换衣服做热身,刘易斯板着一张臭脸装鬼,我最好老实点不要惹到他。走进更衣室,衣柜里挂的所有训练服看着都很陌生,一水儿全是绿色,我只对阿月说过一次喜欢绿色,结果现在连鞋带都青翠欲滴,穿上全套照一照镜子,就是位华丽丽的植物人。在这栋大楼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跟我一样没自主权的人,甚至不被允许踏出酒店。那个叫阿月的女子专门负责照理我的生活,在我被禁足的这段时间,所有衣物包括内衣内裤都要由她来亲自置办,恨不得连卫生巾都帮我贴好。刘易斯的脸色很差,整个人也全然不在状态,举脚靶时差点被我踹中脸。我急忙中途收腿,被不受控的力道带得跄了两步。“你今天怎么了?”我皱起眉头。两小时之前,他陪我去拍海报写真的时候还好端端的,虽然也是脸色比姿色还难看,但那是他的一贯常态,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精神恍惚。后来他突然发飙捶墙的原因,似乎是我说起“大把的姑娘排队等着跟你勾搭”,难道他是因为长期没有女朋友导致心理创伤了?刘易斯扭头避开我质询的目光,扔开脚靶,拿起毛巾擦了把脸,可是擦到一半又狠狠地摔在旁边,胡子跟嘴唇一起拧成了强硬的下拗弧度。“今天的训练结束了!”他没有看我,径直走到墙角打开柜子,拎出半瓶酒。看来我果然刺激到了老刘,他的老毛病又犯了。经过保健师老曹的建议,最近我已经尝试着开始戒烟,而刘易斯也不再在夜间外出酗酒。我甚至私下里猜测,老曹之所以给我测试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数据,执意要求我在夜间训练,很可能就是为了使老刘振作起来而煞费的一片苦心,酒吧白天不开业,他总没办法到麦当劳去买酒喝吧。我抱起胳膊站在一旁,看他猛仰脖子对着瓶灌酒,怀疑他喉管有磨盘那么粗。从飘过来的酒香分辨,我勉强判断出这是烈性伏特加。真奢侈!不过念及他是K-1冠军,又觉得人家不喝唐僧血已经很低调了。像我就很少喝这么贵的酒,一般我和伙计们只喝56度的北京红星二锅头,便宜,反正喝高了都得吐出来,要是一口吐出好几百,多心痛啊。要想上头快的话,再兑两罐红牛,通常等到小八眼睛里浮出血丝时,我们不用买单就能掀桌子走人了。小八,像你这样神兽一般的存在,因为爱上我这个凡人,所以遭天谴了吗?我走神的工夫,刘易斯已经灌了几大口,他抹去胡须上的酒沫问:“你怎么还不走?”“悠着点儿,身体是玩命的本钱,就你现在这状态,随便来一哥们都能让你悲剧。”我慢慢踱到他存酒的柜子前,大致扫了一眼,不得不称赞一声“好品味”。他收藏都是高档次的烈酒——按他的喝法,收藏二字或者可以换成糟蹋——其中多为伏特加,有一瓶包装精美的我不认识,本着“我不了解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的观点,我把它拿出来,屈起一条腿坐在刘易斯身边,冲着他晃了晃酒瓶:“能请我也喝点儿吗?”他默默地接过去,帮我打开。我转头四顾,没有找到一个杯子,只能对瓶吹。冰凉的液体灌入喉头,少顷,便如一群着火的耗子从胸中窜向四肢百骸,醇厚的香气直袭天灵盖。正皱着眉头品咂味道时,刘易斯在旁闷声开口:“比赛定在17号下午。”17号,距离今天还有多久?我举起左手,掐指一算,呃,脑子有点迷糊,今天是几号……掐指二算,17减去12等于多少,手指头好像不够用……掐指三算,还是没有算出来……泪流满面,数学老师啊,你为什么一早就抛我而去……刘易斯看我口中念念有词掰着手指计算,不禁气结,额头青筋乱蹦:“还有五天!”我有点意外:“唐老板不是说比赛在这个星期吗?”“那时唐准备捞一票就放你走。”刘易斯脸色阴沉,喝酒之后,他的眼睛跟正常人一样布满血丝,皮肤却更惨白,整张面皮泛着一层铁青的黯光,甚为吓人,“但是你现在已经签了卖身契,原计划就要更改,既然准备长期利用,他当然不希望你的第一次表现以丢脸为主。”“别提卖身的事了,我当初承诺十年,是自认为活不过七天,因此十年二十年都没区别。”我跟他碰了碰瓶,仰首吞下一口酒,“既然时间还早,为什么不放我出去透透气?”刘易斯讥诮一笑,大胡子随之抖了抖,落下几滴酒珠。“你不怕走出去被人打死?”他斜睨我一眼。“死有什么好怕的?”我转过脸,正色回视他,“既然来到这个世界,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刘易斯垂下头轻哼一声,似乎罕见地笑了。虽然他长期绷着一张棺材脸,看人的眼神也是习惯性的冷酷不屑,但往往在目光闪烁间,会生出些锐利的深究意味来。看得出,他不仅是一个肌肉发达的莽汉,同时洞察力和判断力也很强,大脑跟大腿一样具有相当实力。当然,我的大脑也很有实力,曾被数百扇门轮流挤过头而存活了下来。他不再搭理我关于解禁的建议,我只好陪他沉默着,好在这支酒的确是好酒,这个时候谁要是拿一碟花生米过来,无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考虑一下。觉得自己已经略有醺意时,我就放下了酒瓶,毕竟这个场合不适宜买醉,我可不想抱着冰凉的摔跤皮人睡一宿。偏首一看,刘易斯的酒已经喝得见底了,于是我伸出手去,想夺他怀里的酒瓶:“别喝了,老是把瓶子抱在胸口,你不怕压出乳腺炎吗?”刘易斯抬起头,眼神中迸出一股敌意,嘶哑的嗓音散发着寒气:“滚!”这个熟悉的字听在耳中,心中不由腾出一丝怒火,但我及时按捺住了,没有发作。将心比心嘛,谁敢在我喝得正爽的时候来抢我酒杯,我也得破口大骂,惹急了说不定先杀后奸。“垫子太软了,不知道方不方便滚,先用你这个酒瓶滚一下做个示范呗。”我笑嘻嘻地继续向他伸手,准备握住他手中的瓶颈。而他却像喝昏了头,毫不客气地一个横摆肘捣过来,大力磕开了我的手腕。身为一个格斗士,他肘尖的形状十分完美,锋利得就像肌肉里突出的一柄匕首,肘关节几乎就是武器,我想他应该很清楚,永远不要把肘尖对准自己不想重创的对手。手被撞痛,我怒向胆边生,提肩沉肘反掣住他的胳膊,挥拳朝他面门砸去。他下意识歪头一避,而我的目标却并不是他,迅速化拳为掌,用力拍在他手中的瓶嘴上,瞬间产生的巨大的压强使瓶子发出“砰”的一声炸响,瓶底应声碎裂掉落,瓶中剩余的酒液在眨眼之内倾漏干净。想夺酒瓶并不容易,但要拍碎它却简单得多,这也一向是我酒精上头之后的保留节目。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洒香,冲脑袭来,我和他身上都喷溅了不少碎渣和酒液。“别喝了!再这么喝下去你连脑子也要瘸了!”我怒喝。刘易斯错愕片刻,用一双阴鸷的环眼恶狠狠地瞪着我,就在我认为他会用眼睛把我吃掉的时候,他从我肘下缓缓撤回了自己的手,拎起衣角抖一抖玻璃渣子,慢吞吞地说:“你这个关节技控制用得不错,谁教的?”这回轮到我一愕,想了想,老实回答:“不知道。”刚才被他的肘尖撞疼,怒火攻心之下我随手比划了个招式,压制住他的手肘,现在回想起来,似乎的确是一招擒锁技,但也的确不记得是谁传授的了,可能是大学时的教练,可能是沈兴国,可能是小八,可能是在雁荡山上捡了本《九阳真经》,也可能是自己突然悟到了……谁会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呢。人生之所以苦,不就因为脑子太够用吗?刘易斯是个综合格斗高手,同时也是个武痴,这家伙最早主修的是跆拳道和泰拳,后来又陆续学了不少其他种类的格斗术,以无坚不摧的力量和无懈可击的技术称霸K-1擂台,足有十年没让其他人站在最后的聚光灯下。但他对地面技并不擅长,这或许是他从不参加UFC的原因。这些天训练时,他曾说过我的弱势在力量上,但所以,正准备给我找一个精擅卡波耶拉战舞的教练,帮我改善体能和增强身体柔韧性,强化地面控制和防御能力,曲线救国。即使是完美的技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也是没有用的,擒锁技的精妙使用,可以弥补体型上的一定欠缺,但不可能让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制服一个身形彪壮的亡命之徒。——而瞄准后脑勺的板砖可以。问题是,我要学这些专业搏击技做什么?所谓摔角女郎不过是些用来热场的把戏,没什么能耐,只要闭上眼睛把对手当鬼子打,我一场撂倒五六个不在话下,何必浪费时间和金钱精力?“喂,老唐这样训练我,是不是另有打算?”我若有所思,心想他该不会让我当女保镖或女刺客什么的吧,不会让我当奶妈倒是一定的,容器不够大。刘易斯警觉地看向我,唇上胡须一颤,似要开口却欲言又止。“我看,他是想收个新马仔吧?”我拍拍衣服站了起来,笑着自嘲,“没关系,我替人卖命也不是第一次了——刘师傅,你要不要起来带我训练?你总不希望我也在拳台上被人打断腿吧?”刘易斯闻言皱了皱头:“我不姓刘。”大概是起身太猛,我只觉得火热的酒液在胃里阵阵翻江倒海,脚下发虚,微微跄了几步,赶紧使了个前冲和弧开的组合步立稳,转身靠着墙站稳。勉力压抑住胃部的不适感,我向他耸耸肩:“我知道,外国人在姓名方面都不厌其烦……所以,刘易斯是你的姓吗?还是名字?”“是名。我不姓刘易斯——”刘易斯顿得一顿,面露烦躁,“天知道我姓什么。”“咦,你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大部分国度的习俗不都是随父亲姓吗?难道你有继父?或者……”我开始好奇地胡乱猜测。刘易斯的眉头紧紧锁起,眼中射出了濒临忍耐边缘的警告神色,粗声打断我:“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斯嘉丽小姐,你不觉得自己的废话太多了吗?从现在起,你要是再多问一句话,就立刻从这间屋子里滚出去!”我一向自认为捅篓子水平极高,想不到今天又有突破,不觉又惊又喜。竟然不慎问候了孤儿的父母,别说一个滚字,就算被骂任何脏话也只有认了。既然能二,就要能忍。很明显,刘易斯更适合去当孙行者的教练,那只猴子翻一个跟头能滚十万八千里,我可能翻十万八千个跟头都滚不出一里。“对不起,童言无忌,你别放在心上。”我举起双手,苦着脸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