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群星之梦与归乡之路

四十七·群星之梦与归乡之路

斜下的夕阳悬于城市边陲之上,金红色的光辉穿过楼宇间的缝隙,洒落在赛农市中心警局一间狭小的办公室中。

汤姆·哈蒂森正在办公前悠闲地写着报告,就着一杯香气氤氲的黑咖啡。他的墨镜与一个收音机被摆在了旁边。而另一侧的卡位上,年轻的警员格里森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名为《惊奇故事》的杂志。

这本杂志是他从办公室角落的杂物柜里翻出来的,褪色的封面上写着:1941年4月号。

他被这本十多年前的杂志深深地迷住了,是因为这个名为阿西莫夫的作者所写的《日暮》,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渴望。

这个故事,讲述了一颗名为卡盖尔的行星。在那里,六个太阳让世界上从来没有黑夜;只有每过2049年,他们才会迎来一次黑夜,并在那夜有幸目睹群星的辉光。

为这雄奇的幻想,格里森发出喟叹。当他抬眼时望见窗外夕阳,便想到夜幕将至,群星浮现,不由地觉得这是一件幸事。因为黑夜,人类才得见群星之光,那深远微弱的光亮,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前进的方向。

事实上,他仍然无法忘怀那日所见的房间。

UNIVAC,这台钢铁与硅晶缔造的伟大机器,就像有智慧和生命,又如此庄严而缄默。

从那以后,就像打开思想的某个开关,他在许多个夜里,都梦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

群星的变换和律动,真空管中闪烁的光芒,电子在介质中传递时微弱的嗡鸣,变得如此明晰。

从那之后,他就对科技的进展与这些幻想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有消息称,苏联正计划服役一款喷气式战略轰炸机,专家声称其最大时速可能达到1000公里,各项指标均超越了我军新服役的B47轰炸机……”

在收音机驳杂的声音中,他将故事翻到了最后一页:

窗外,星星在闪闪发光。那不是我们地球上肉眼所看到的发出微光的3600颗星星——一个巨大的星团的中心,3万个强大的太阳,撒下能烧灼灵魂的光芒;那冷漠的光芒比刮过这寒冷、可怕、凄凉世界令人战栗的寒风更让人觉得可怕……有人去拿火把,火把倒下熄灭了。就在那一瞬间,可怕而寒冷的寒星更逼近了。

窗外的地平线上,在塞罗城那个方向,发出了猩红的光,光越来越亮,但那不是太阳的光。

长夜又来临了。

……………………

格里森屏息凝神地读完了它,又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就像在噩梦中被惊醒的人。

这段描述,让他想到了一些独属于冷战时代的恐怖幻想。

墙上的钟盘旋转着,发出不详的咔嚓声,而收音机中传来的声音在耳畔复又清晰:

“……现在,他们已经有能力在2个小时之内,将核弹投送到整个西欧,这简直是灾难。想象一下,从伦敦、巴黎到柏林,只要2个小时,数以千万的生命将化为齑粉。”

无形的铁幕正笼罩在地球之上,一种隐隐约约的窒息感正在发酵。当夜幕降临之时,格里森从卡位上起身来到窗边,抬头遥望着天边远星。

如果,如果有一天大地真的陷入核火之后的幽寒,文明的最后一丝炬火又在哪呢?

“格里森,该吃晚饭了。”汤姆在报告的最后一页上署名之后,将钢笔套上了笔帽收进口袋,“今天我们去吃点新鲜玩意,拉面吃过没?我打赌‘麦跑跑’在日本的时候肯定试过了。”

他口中的麦跑跑,就是大战中功勋彪炳、曾被任命为驻日盟军最高司令的麦克阿瑟。虽然此人曾一度被视为英雄,但在汤姆这个陆战队老兵看来,这表演欲爆棚的家伙比起纯粹的军人更像一个政客。而政客就是——婊子的腿都不如他们的嘴张得勤快,他们根本就是用屁眼在讲话,因为他们的话永远取决于屁股的位置。

在1942年,刚被升为中将的麦克阿瑟本来驻守在菲律宾,在日本偷袭珍珠港后,美国一时难以抵挡日军兵锋之盛,这家伙在将防务移交给新的司令官温莱特之后,一溜烟跑到了澳大利亚。关键在于,他临行前信誓旦旦地宣称要从澳洲调援兵,一定会回来——结果直到菲律宾沦陷,也没有一支部队来支援。

于是他就被士兵们起了“麦跑跑”这么个雅号。而文莱特的部队得知菲律宾被放弃之后,更大骂他是狗。

更不用说他后来在朝鲜被中国军队揍得满头是包,恼羞成怒地想用核弹拉人下水。甚至追本溯源,他在1932年的华盛顿街头曾经派坦克镇压讨要退役金的老兵,竟然还有脸在国会发表演说“老兵永不死,只是渐凋零”——黏在履带上还差不多。

话说回来,在这1953年快要5月的档口,朝鲜战争应该也将要走到尾声。对于这场战争,老探员有自己的判断——明显的,这场不义之战的进程间接证明了当今美国的外交策略受到意识形态对抗的裹挟,而那些对此噤声的媒体,也证实了麦卡锡主义已猖獗至极的事实。

自由,自由女神手中的火炬真的还在燃烧吗?他想到民众们被监听的电话与无线电,想到被秘密批捕的记者和作家,又想到费城那个贩售婴儿头骨工艺品的拍卖会——没有平等可言的“自由”,只会让人觉得可耻与恐怖。

汤姆停止了思维的发散,不由地翻了个白眼。

“日本料理?那很贵的吧?”格里森疑惑道。

他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洛杉矶的日料餐厅,那些造型精美的寿司,在上流阶层似乎受到一些追捧,但不菲的价格对普通大众而言仍是平时难以企及的异国佳肴。

“哎呀,没那么夸张,价格还很亲民的。”汤姆扬了扬桌上那张印着‘田中拉面’字样的传单,“你看这个…‘Tonkotsuramen’…一块三一份,好像是用猪骨头熬制的浓汤煮的面条,之类的?”

面对未知的美食,格里森心动地点了点头,事情就这定了。

从警局出来穿过两条街,在那栋高得有些格格不入的中央大厦对面,就是‘田中拉面’(总店)——总共两层,拥有东方风格飞檐与轻钢落地窗的店面,门前停靠着几台涂装店铺标志的摩托车。

由于临近这栋大型的综合写字楼,店内的生意也热火朝天,透过落地窗,师傅制作拉面的娴熟手法与食客们大快朵颐的景象,成了最好的宣传。

“看来这是一家连锁店啊,什么时候能开到华盛顿去呢。”汤姆瞥了眼门头说道。

这位探员丝毫不知道,那个“总店”的标注,只是老板的信心膨胀而加上去的——目前而言,它还没有任何一家分店。

他们在进店点了两份豚骨拉面,赫然发现摆在餐盘上的餐具,除了筷子还有叉子。

面对老板的怜悯,汤姆毫不领情,顽固地尝试着用筷子去卷碗里的面条。

“汤姆先生,你给家里人去过电话了吗?这次的事件怎么看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吧,你诈死这件事也该对他们坦白了。”格里森斟酌着说道。

“当然,当然…我早就和他们联系过了。”汤姆费力地将卷的好似毛线团的面条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老婆和小家伙们都哭了,我多想顺着该死的电话线钻过去……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误会解开了就好,他们也能安心了。”

“话说回来,格里森,你最开始的时候为啥想当警察啊?”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天看到一群混混在欺负一个女孩。”格里森放弃了用筷子,拿起了更顺手的叉子,“当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人和女孩究竟是什么关系?可我最终选择帮她,因为那孩子的眼神诉说着‘救救我’……当我救下她之后,她的感激让我第一次真正地感到自豪。所以我就想,当一个警察。”

汤姆听完了格里森的话,沉默不语——就凭这种单纯的动机,是无法在美国的警察系统中走得太远的,至多也就是回到社区巡警的岗位上。

“那么,你说你想进入大学,有方向了吗?”于是,他岔开了话题。

“是的,我想先去佐治亚州,先进入社区大学,然后争取转入佐治亚理工学院。”格里森有些激动地侃侃而谈:“实际上,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汤姆先生,打从见识了那台计算机开始。”

“话说,那所学校好像是排名前50的名校吧?”汤姆汗颜,“你认真的?这可需要非常的毅力和才智。”

“……实际上我过去成绩还是不错的,”格里森点头,异常坚定地说道:“而且,我现在才二十三岁,我已经做好了为之付出十年的准备。”

汤姆闻言微微怔了片刻,歪头打量起眼前这个性格温厚的年轻人。

“‘勇气,非凡的勇气是平凡的美德’,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它的意义。”格里森莞尔一笑,解释道:“汤姆先生,在这段时间里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仿佛随时会毁灭的时代里,却诞生了UNIVAC这样的智慧结晶,看到它时候,我感到未来是如此之近。”他幽幽说道:“我想,如果有一个地方,能保留这一切火种,那在没有比远离纷争的宇宙更适合的地方了……”

“…年轻真好啊。”汤姆不由地感慨,拍了拍格里森的肩膀道:“如果你做好了决定,还记得我的承诺么?我会支持你的。”

两人继续交谈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喧嚣仿佛被橱窗这一层玻璃彻底地隔开了,格里森讲述起他最近看的科幻故事,没怎么接触过这些的汤姆当即就被吸引了。

这种能够打破灰色的平静的宏大幻想,又有几个男人能够拒绝呢?

时间匆匆流过,而在另一边,西街的小教堂里,一个多星期后,诺兰德如约带着弥撒启程。

他们背上了背包,在礼堂门口向噘嘴叼着三明治且满脸哀怨的莎拉告别。

虽然承诺了大概一周以后就会回来,但好不容易吃上了热饭的少女仍不免悲从中来——直到同来送别的贝德,答应带饭给她。

诺兰德已经放弃对莎拉吐槽了,一个高中生竟然要小学生来照顾,丢人。

话虽如此,在常来教堂的孩子之中,莎拉却非常的有人望,隐约有成为大头目的趋势——虽然不知道这有何意义,她还挺乐在其中的。可以说,除了叔叔将面临审判这块心病之外,她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

这期间,诺兰德和弥撒又去过两三次医院,阿姆斯丹和罗斯特这两个重伤患,仍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据医生说,他们至少也要两个月才能勉强活动。有一次,他们偶然遇到了汤姆·哈蒂森,这名探员罕见地穿了一身棒球服,还拎着袋水果。

据他说,他是来探视阿姆斯丹的,而且最近都会留在赛农处理些杂事,基本没什么忙的,权当给自己放个长假。

这一次出行,他们选择了经济实惠的汽车——诺兰德在市中租了台吉普车,并且把一些面包和毛毯、瓶装水塞了上去。他的最终目的地是佛罗里达的朱庇特市,从赛农开过去差不多有快3000公里的路程,单程就要开上两天的时间。

而约瑟夫也知道了这件事,并将一把M1卡宾枪和几个弹夹交给了他。吃惊之余,他并没有拒绝,毕竟路上难免要穿越荒凉地带,虽然他觉得这东西多半用不上,但有备无患。

然后,他还偷偷带上了加亚的日记本。

一切准备妥善之后,他们就出发了。

吉普车从赛农西区出城,开上了65号洲际公路,一路向南。从日出到日落,一天之中有16个小时诺兰德都在开车,他们穿过路易维尔,穿过亚特兰大,向着佛罗里达海峡的方向狂飙疾进。

在第二天的子夜时分,他们已经抵达了拿骚县附近,从这里到目的地还有500公里左右。

诺兰德将车子停在了道路旁边,从背包中掏出个面包和一瓶水递给弥撒。

幽暗的旷野之中没有一丝光亮,唯有漫天繁星煜煜,远方不时传来郊狼的长啸,草丛里也有阵阵悉悉索索的声响。真正的静寂,往往只属于工业的废墟,而自然虽荒凉,却也充满生机。

弥撒在车后座小口地咬着面包,望着窗外星空,突然说道:“……其实,我只是想去看一眼你的家乡。”

“可以理解,毕竟你还没看过佛罗里达的沙滩吧。”诺兰德咬了一大口面包,含糊不清地说着。

这是他在西区的一家面包房买的德式碱水面包,扭成结的面包上撒着海盐,嚼起来又硬又咸。一口下去味道委实不怎么样,但越是咀嚼越有一股朴实的麦香,就着清水也能吃的下去。

“不单单是那个原因。”弥撒默默吃完了一个面包后,坦然地说道:“在你的书中,对所有经过的地方都倾注感情与笔墨,可唯独你的家乡,被一笔带过。”

“……可能因为太熟悉了,感觉没有未知的事物更吸引人吧。”诺兰德沉吟。

“我其实很擅长发现人们心中的渴望,彷徨,甚至是不可言说的欲望。”弥撒在后座蜷起身子,靠在角落里,“因为受爷爷的教导,和在教堂中长大,以及做听告的事情。”

诺兰德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还记得去年感恩节,帮助贝德的时候吗?我说过的,你创作的《路》,对我而言是支持着我走过阴霾的救赎之路,”他侧过头来,打量着诺兰德的背影问道:“——可,于你而言,又是通往何方?你究竟是为了寻找什么,而辗转于旅途呢?直到今天,那也还是模糊的愿景吗?”

诺兰德将面包送入口中的动作忽然停滞了,沉默的气氛席卷了车内,寂静之中,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与风吹芒草的沙沙声。

“……不,已经找到了。”良久,诺兰德哂然一笑,“睡吧,弥撒,大概明天中午就到了。”

弥撒点了点头,阖上了眼睛,旅途的劳顿让他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诺兰德则靠在座椅上,望着天际上遥远的寒星。他回顾自己的人生,全部记忆都在这宁静之中变得明晰,他默默掏出那枚母亲留给他的徽章。

六角雪花形状的底板,镀金的海雕在星光下闪烁生辉,把玩之间,他的心中也生出很多疑问。

他想起罗斯特曾说过,是一艘巡洋舰的水上飞机在大西洋上救了他,而那个驾驶员的名字是查尔斯·莱昂哈特。而这枚徽章,是颁发给执行了一百次飞行任务的飞行员的荣誉。

还有家里酒柜上那一列军机模型,以及到处散落的飞机设计和军事书籍,以及母亲房间里挂着的那件宽大而布满裂纹的飞行夹克。

他这次回去,也存了心思要与母亲对质,关于他生父的事情。

对于老家,他并没有什么归属感,而他的生活里,也从来没有父亲的身影。每当他向母亲询问,就会被搪塞过去。

在十八岁以前,他都是在社区学校度过的,虽然不乏玩伴与快乐的回忆,他却始终隐约地感觉到,生活缺乏一种内在的、更深层的联系。而愈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受就愈发明晰。

他的母亲,仿佛对什么事情都缺乏热情,在他恶作剧点燃了旅馆的厕所时也不会生气,可当他得到学校的嘉奖时,也不会表现得喜悦。

渐渐地,一股困意袭来,他闭上了眼睛。

翌日清晨,诺兰德换了件有些滑稽的印花短袖衬衫,也让弥撒换了件靛蓝色的无领衬衫。

他们继续驱车前行,驶入了贯穿东海岸各州的国道1号公路,约莫中午的时候,直到越过圣露西港,抵达了朱庇特市这座人口只有寥寥两三万人的小城。

在公路的两旁,有着零星的建筑,当中一栋亮黄色的两层平顶房“海风旅馆”就是他们的目的地。这种汽车旅馆的结构十分简约,一层是酒吧、餐厅和接待处,而二层是客房。在周围的泊位之外还会摆上几张阳伞与长椅,以及烧烤用的炉子。

相较于气温介于几摄氏度到十几摄氏度的威斯康星而言,有着“阳光州”之称的佛罗里达,午间温度已经能达到二十五摄氏度以上,又由于此地离海岸线非常近,温暖舒爽的海风令人感到酣畅。

从一层敞开的大门望去,旅馆的大厅兼酒吧里,一名五十岁左右,额头饱满,卷发披肩的妇人正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手里拿着一杯龙舌兰酒。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棉布衬衫,外套一件有着许多口袋的马甲,以及一条便于活动的水洗布裤子。虽然已上了年纪,但她的肢体仍充满了活力,举手之间动作稳当有力。她正是诺兰德的母亲,阿比盖尔。

在吧台的后面,深色橡木的酒柜上,一排排酒瓶在正午阳光下如宝石般斑斓闪烁,但更加引人侧目的,却是酒柜最上方的一列金属的军机模型。从早期的P26”玩具枪”,F2A“水牛”,到大战期间著名的PBY“卡特琳娜”、F4U“海盗”、F6F“地狱猫”和P51“野马”,不一而足。

诺兰德不由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那个时候,母亲的模型收藏还没有现在这样丰富,但也总是能吸引社区学校里的同伴前来围观,特别是盛夏时节,阳光和海风让孩子们格外活跃。每到这时,母亲就会从冰箱里端出柠檬水招待大家——如果忽略她那心不在焉的态度,也还算挺周到的。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从来都是这样一副漠然的样子,经常边喝着酒,边翻那些飞机杂志。

“嘿,老板。给我开一个房间。”诺兰德不再去细想,拽着还在好奇打量着周围的弥撒走了进去。

随着他的呼唤,阿比盖尔侧过头来,略带诧异地盯着诺兰德看了半晌,又将目光移到躲在他身后,探出个脑袋的弥撒脸上,来回地打量着两人。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话说这么小的孩子…是?”她疑惑地问道。

“弥撒,我在赛农市的朋友。”

“……男孩?女孩?”

“是男孩子。”

“……好吧。唉,这么多年,你终于是混到去小孩子身上找自信的地步了。毕竟只靠零食、滑板和漫画书就会让他觉得你够酷。”阿比盖尔明悟般地叹了口气,“但是不要泄气,生活总会好起来。”

诺兰德听完只觉得拳头不自觉地硬了,而弥撒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呃…阿姨,不是的,我们真的是朋友。”弥撒摸着鼻尖辩解,“还有我对那些并不感兴……呃,还是稍稍有点兴趣的。”

“你可别单纯把他当成小孩了,他可是圣弗朗西斯神学院毕业的神甫,已经自己主持教堂事务了。”诺兰德一顿吹捧,让弥撒舒适地挺直了腰板。

“怎么可能?他还这么小,连十五岁都没有吧?”阿比盖尔将酒杯放在吧台,质疑道。

“他…嗯,他的监护人也是个神甫,还是神学院的兼职教授来着,他五岁就开始学习这些东西了。”诺兰德边说着,边将弥撒背着的小背包卸了下来拎在手中,熟稔地踏上了楼梯,“我的房间还和以前一样空着吧?啊对,午饭我们想在家里吃。”

见母亲微微颔首,他便招呼弥撒一起上了楼。

212号房是他从小居住的房间,一推开门,弥撒就好奇地左顾右盼。

房间的墙壁上,贴着棒球明星的海报,还挂着一副棒球手套;靠近入口位置处,一块老旧的滑板倚在墙上,地上则放着两个杠铃。再往前看去,靠窗的书桌上却堆满了各种书本,从艰深晦涩的哲学书籍到流行文学不一而足,还有一幅做了许多标注的世界地图被玻璃盖板压在桌上。

而在靠墙的双层床上,甚至还摆着两个奇怪的小熊布偶。

“呼呼~”弥撒打量一番,掩面轻笑,“这个房间仿佛就是某个人成长轨迹的缩影嘛,莫非你小时候还怕黑?”他这么说着,走到床前抱起一个小熊布偶,摆弄起毛茸茸圆溜溜的两只“爪子”,怪腔怪调地戏谑道:“‘呜呜呜,小熊陪我去厕所。’之类的?”

“………你说的没错,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诺兰德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几岁的孩子怕黑是正常的,而反观某人,都十几岁了,坐船的时候还怕鬼。而且这人还是个神甫。”

弥撒被呛得涨红了脸,诺兰德自顾自地从柜子里取出了被褥,将双层床铺好,又到浴室里打开了热水器。

“好了,你先洗个澡放松一下,这两天在车上委实令人疲惫。我去帮老妈准备午餐。”他这么说着,见弥撒从他的小背包里取出了一套睡衣,竖起了大拇指,“很熟练嘛。看来你稍微适应了旅行生活。秘诀就是……想办法更加舒适,从而保持精力。”

说罢,他下楼来到餐厅的厨房,看见阿比盖尔正在将洋葱圈挂上鸡蛋糊,看来是准备先做一道酥炸洋葱圈。洗理台上,一个不锈钢盆中还浸泡着大个的牡蛎,它们产自佛罗里达西部的阿巴拉契科拉湾。由于位处河流的入海处,川流不息的纯澈活水令它们成长得肥硕而鲜美。它们在明媚的阳光下,泛着象牙般的乳白光泽,只是看着,就让人期待那份唇齿间的细腻触感与海的芬芳。

在地处内陆的威斯康星,这并不是那么容易吃到,弥撒应该会开心。诺兰德愉悦地想着,凑了过去。

“这牡蛎是准备生吃吗?”他问道。

“不,以我开旅馆的漫长经验,生食对小孩子来说并不合适。”阿比盖尔答道:“做成炸牡蛎吧,再来一个海鲜秋葵浓汤。最后再加一个小牛排。”

“嚯,那可得期待一下。”说着,诺兰德拿起一把小刀,将牡蛎肉一个个剜下来盛到盘中。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认识那孩子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诺兰德叹了口气,简略地讲述了从他与弥撒、莎拉相遇,以及这半年来的生活。当然,涉及阿姆斯丹与罗斯特的部分,经过了一些删减。

“老妈,你还记得我以前感冒时,你会做玉米浓汤给我喝的事吗?”

“嗯?怎么了?”

诺兰德笑道:“洒了干酪碎的玉米浓汤,弥撒他也…为我做过,在我有一次感冒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提过,以前生病时你都会做这个给我吃,他就记住了。”

“真是个体贴的孩子,难怪你那消极的三观改变了不少。”阿比盖尔揶揄道。

“对了,老妈,”诺兰德倏然话锋一转,突兀地问道:“我的父亲,真的是所谓的‘戴着头盔的机车骑士’?”

“…………”阿比盖尔手中的菜刀一滞,垂眸陷入沉默。

“在赛农的时候我偶遇了一名官员,他认得这个。”说着,诺兰德将那个六角雪花上雕着镀金海雕的徽章掏了出来,“他说,这是颁发给执行了一百次飞行任务的飞行员的荣誉勋章。而且,他是在1941年时,从西欧逃亡来的。当时他们的船遇到了海难,最后被一架海军巡洋舰的水上飞机发现才获救。而那名飞行员,就有这么一个徽章,他的名字是——查尔斯·莱昂哈特。”

“那孩子应该快下来了吧,先用午饭吧。”阿比盖尔没有直接回应诺兰德。

约莫半个小时之后,换了身宽松睡衣的弥撒下楼来到餐厅,温暖的煦风穿过半掩的窗,吹过他湿漉漉的头发和尚带着水汽的肌肤,令他舒爽地微眯起眼伸了个懒腰。

诺兰德帮阿比盖尔将菜摆上了桌,酥炸洋葱圈和炸牡蛎、海鲜秋葵浓汤、煎小牛排与米饭,好好地分成了三份——虽然他说不用严格分餐了,在赛农的时候大家也是凑在一起吃。但阿比盖尔坚持既然开的是旅馆,就必须好好招待客人。

一道秋葵浓汤,鲜美肥硕的红虾、青口贝,这些来自大海的馈赠,去壳取肉,与洋葱、芹菜、青椒等蔬菜一同用鲜味高汤熬煮至软烂,利用秋葵增稠,而番茄则使其呈现热情悦人的橙红色,胡椒、百里香,以及来自北美印第安部落乔克托人的,由檫树叶子磨成的辣味费里粉,让浓郁鲜香的气味中掺杂了丝丝刺激和变化。

将这浓汤拌入米饭是传统的吃法,粘稠浓汤渗入莹白米粒的缝隙,一口下去鲜香、微辛的味道将盈溢唇齿直冲鼻腔,咀嚼着颗粒分明的米饭,将使人无比满足,就像海风和阳光。

只是吃上一口,弥撒就觉得心都要化了——当然这也有吃了两天碱水面包的缘故。

而多汁的牛排,以及酥香鲜嫩的炸牡蛎,都令人欲罢不能。

填饱肚子后,阿比盖尔示意诺兰德和她上楼。弥撒好奇地注视着,见诺兰德微微颔首,便也跟了上去。

他们来到阿比盖尔的房门外,向内看去,在略有斑驳的墙壁上,挂着一件宽带而破旧飞行夹克。在旅馆女主人的房间中,它显得有些突兀,但看得出来,被很好地保养过。

阿比盖尔来到靠墙的衣柜前,拉开了下层的抽屉,将一件蒙覆着灰色薄布的事物小心翼翼地捧起,走向充满疑惑的诺兰德与弥撒。

她每踏出一步,神色就沉郁一分,她微微低着头,本来并不太显老的容颜蒙上了淡淡的阴影,就仿佛落满了时间的尘埃,让每一丝细微的皱纹都明晰可辨了。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诺兰德揭开灰布。

薄布飞扬,一件被叠得有棱有角的白色海军礼服赫然出现在眼前,上面摆放着数枚勋章,以及一个封入老旧相框的黑白照片。

这是一张男人的全身照,他身穿海军飞行员的服装,洒脱地斜靠在一架战斗机上。他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有点下垂的眼角略突出的下巴与诺兰德颇有几分相似——弥撒看了看照片,又偷偷瞄了瞄诺兰德,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你的父亲,查尔斯·莱昂哈特,是一名军方的试飞员。”阿比盖尔的声音有些颤抖,蕴含着浓浓的悲伤,“因为工作的保密要求,他一直都未能回家,我们也鲜少联系。”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在你十七岁的时候,也就是1942年,他…在试飞新型战斗机时出了意外,因为脑溢血而去世。”

诺兰德默默地听着,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有愤慨,有疑惑,但他选择保持沉默。

“呵,其实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阿比盖尔幽幽说道:“他年纪大了,本来打算退下来,用时间来弥补那些缺失的时光,但……日趋激烈的战争拖住了他,最终我收到的只有他的遗物和履历。我本来想对你坦白这一切,但你说想要外出游历,去尝试走上创作之路……我不想打击你的热情。没想到,这一拖就是九年。虽然,这其中也有我逃避真相的因素。”她深深地叹息,黯然的神色带着几分向往,“我们在年轻时相爱,能够在一起的时光却那么的稀少……稀少到这段情感还来不及乏味,就永远地成了回忆。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他确实骑着摩托,戴着一个帅气的头盔……”

诺兰德怔住了,所有尚未发出的质问都在无形间消散。直到弥撒踮起脚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阿比盖尔将查尔斯的遗物重新收回了抽屉,而诺兰德则有些恍惚地拖着弥撒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直接倒在了床上,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弥撒打破了沉默。

“诺兰德……你以前是不抽烟的吗?我看你的桌子上没有摆着烟盒、“

诺兰德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没错,我是在结束游历之后才学会了抽烟……”

“你还记得来教堂里告解的奥兰多先生吗?其实我曾经问过他有没有…呃,帮人戒烟的办法,他对我说,只有感到苦闷烦躁的人,才会吸烟。”弥撒思忖着说道。

“你说的不错,我现在就想来一根。”诺兰德无奈地撇了撇嘴,起身点燃了一支香烟。

微苦的烟气萦绕满屋,又被穿过窗棂的海风拂去,就像诺兰德心中那不太真切的愁思。

坦白地说,即使知道了关于父亲的事情,他也没有太多的触动。他曾经的生活里并没有父亲的身影。但那个男人所留下的,布满这间旅馆的思念的痕迹,以及一个已然无法兑现的美好承诺,对他的母亲来说想必非常珍贵。

“弥撒,如果真的有一天你无处可去,我会欢迎你来到这里。”良久,他低声说道。

“不,我有预感,”弥撒却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在这里,你会比在西街教堂抽更多的烟……抽烟,终究对身体不好。”

“是啊,你说的没错。”诺兰德想了想,掐灭了香烟,将烟盒收进了口袋里。

弥撒开始翻看着书桌上繁多的书本,而诺兰德则安静地闭目休息。

“……我会试着开始少抽烟的。”他突兀地嘀咕了一句。

闻言,弥撒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当夕阳沉入海平线,夜幕降临之时,他们用过晚餐,离开了旅馆,向着一公里外的海滩走去。

诺兰德带上了一个挎包,里面装着一只手电,以及加亚的日记。

两人静静地走在静寂的夜幕下,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留下两行足迹。

湿软而疏松的海砂,还残留着傍晚的温暖,一深一浅地踩踏之时,脚底会传来颗粒的磨砂感。

浩瀚的海面上,潮湿而微咸的海风吹散了漫天云霭,平缓的波浪映着星月斑斓的光辉,在沙滩上碎散成煜煜飞沫。

诺兰德抬起头眺望着漫天阑珊星斗,伸出手轻抚身边少年柔软的头发,坦然地开口说道。

“……在我被无数次的退稿所打击,又迷惘于不知该追寻何物时,我曾经问过自己。生命,难道生命就是一场走向死亡的,苍白的苦旅吗?随风越过广袤的土地,也仅仅是随波逐流,走马观花于喧嚣的尘世。”

弥侧目凝望着海面,撒安静地聆听着,任由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你很久前就问过我,《路》究竟通往何方呢?我找了很久很久,”他轻笑道:“我终于找到了一条小小的,小小的道路,时而雨雪泥泞,时而黄尘飞舞,尽头却总是有守候的灯火常明。那是一条归乡之路,通往……有你和莎拉在的,赛农西街的小教堂。”

“归乡之路……”少年微有惊愕地侧过头来,轻声念着这个词语。

“你体恤他人,又诚实而正直。能拥有这样的品格,证明你是被爱着而长大的。”诺兰德伸出手,捋过弥撒凌乱的鬓发,肯定地说道:“心灵就像杯盏,只有被爱充满,那爱才会盈溢而出,也流向他人。你并非白云浮萍般无根的生命啊,加亚神甫他一定是……给予了你全部的爱。”

珍贵的话语伴着涛声与风声,久久地回响。

少年的双眼也倏然一亮,仿佛满天星辰亦随之焕然。

他想起了爷爷曾在床边为自己读过的睡前故事。

想起了拮据的生活中,生日里点着蜡烛的,小小的奢侈的奶油蛋糕。

也想起了,那一天爷爷因为心脏病而倒在地上,冷汗直流时亦坚持嘱咐的话语。

“弥撒....就算一切真相昭然若揭,也不要迷惘和悲伤。”年迈的神甫仿佛用尽最后的力量,摘下了胸前佩带了一辈子的银白十架,将之交给了自己,“谨记,这十架……并非束缚,而是祝福。”

一念及此,他不禁泪水长流,颤抖的双手攥紧了胸前闪耀的十架,就像攥住亲人的手。

“弥撒·托尔莉雅,这份宝贵的意志和希望,将由你传承下去……”

他终于明白了爷爷话语中的含义。

在一旁,诺兰德从挎包里取出了手电,以及加亚的日记。他将日记从第一页翻开,让手电的光芒照耀其上。

“我把它带来了,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回顾一遍。”他说道:“而且,因为后面都是空白的,我也并没有翻到最后一页……我想你也一样。之前,我们都害怕面对它。”

弥撒擦了擦眼泪,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他们仔细地翻看了每一页,却不再为之惶然。

直到日记在宁静中,来到最后的两页。

上面记载了这样的话语:

掩盖的事,没有不露出来的。隐藏的事,没有不被人知晓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许多秘密,每个人也渴望着理解与救赎。

若有朝一日,当你看到这页笔记,我想——我大概终于得到了救赎。

你是我留下的一个希望。

之所以给了你,以及那个逝去的孩子,一个相同的名字。

是因为,是因为我注定会将你们培养成拥有相近品质的人。

如果那个孩子仍然在世,也许你们会拥有各自不同的人生,但面临抉择时,你们一定会做出相同的选择——温柔待人,心向良善,保持谦卑。

正因如此,我想……现在的你一定有着许多,无与伦比的朋友吧。

过去的故事就像一本书,而当它结束之时,就该合上。

而你,要自由地去谱写属于你的,崭新的故事。

知晓过去,活于当下,面向未来。

这是我对你的祝福与希望。

他揭过这一页,在日记的最后,粘着一张已经发脆泛黄的信纸。

上面的文字,是来自遥久以前的寄语。

致未来的你:

你好吗?

战争已经结束了吗?人们又重新生活在阳光之下了吗?公园里是否又有了坐在长椅上的老人的身影,以及孩子们的笑语?而学生们仍然奔跑在街道上,却是向着学校与迟到赛跑,而非向着防空洞与生死竞速?

那是我一直梦想着的景象,希望在你的时代,都已成为现实。

加亚神甫、特蕾莎女士、约瑟夫、弥赛尔,以及马克.....就在几天前,我们借着加亚神甫私藏的最后一点干金酒,在一刻难得的平静里怀念了曾经和平的日子。

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成了弥足珍贵的回忆。那太过珍贵,让现在的我们不敢去细想,和平究竟会不会到来。

但看到襁褓中熟睡的你那纯真的面庞,我们就愿意去相信。

谢谢你给了我们希望。

希望在今后的时代里,你能自由地活下去。

捷西·帕维尔1939于华沙

………………

在良久的沉默中,日记本被永远地合上了。

一种温暖和幸福的感觉渐渐填满了少年的心,一如月星璀璨的辉光照亮了灰暗的大海。

他所有的愿望,在此刻都已然实现。

【插图】

四十七·群星之梦与归乡之路
弥撒·托尔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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