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浪人类
是夜,寒意料峭。方才还摇曳在霓彩之下的整座城市,顷刻间被广播里的一句“红色台风预警”打击得有几分萧瑟。林晓晗打着手电筒,对着偌大的空荡荡的公园扫视,“喵喵喵”叫了几声,得到的依旧是死一般的静寂。“马上又刮大风了,你们这些小家伙,可真是让人操不完的心。也就我,人美心善,会照顾你们这么久,什么时候也回馈一下我呀?”“喵……”这个公园有好几只流浪猫,林晓晗每每路过的时候,都会过来看看它们,给它们喂点吃食。林晓晗是一家专注社工服务的民办机构——久兴服务社的社会工作师。工作六年之久,也算是小有名气。靠着国家一路扶持,久兴服务社终于在近几年转亏为盈。而林晓晗,也在前两个月,终于从一个社工升级为督导助理。因为服务社要准备台风预警的前期工作,林晓晗忙到晚上八点钟才下班。心里惦记着这些小家伙,想着台风来袭,它们肯定有危险,下班就直接奔了过来,打算把它们带回家躲几天。公园有一片不大的人造林,白日里看着还颇有几分情调,一到晚上,老树稀稀疏疏的,光秃秃的枝丫像是魔鬼的利爪,齐刷刷往天际伸出,好不渗人。手电筒透过树与树之间的缝隙,断断续续定位到某个位置,在照见某个毛茸茸的不知名球状物体时,被那蓝色幽光吓得抖了抖。然后沿着那球状物体,延伸出一个长条形轮廓。“喵!”一声猫叫,吓得林晓晗险些就将手电筒扔下去,她手掌顺着心口轻拍两下,重新捏紧手电筒,渐渐恢复冷静。有人?林晓晗思忖着:这个时间点,谁会躲在林子里啊?在进行了三秒钟的自我抗争,以及观察物体没有活动迹象后,林晓晗用微信给罗煜发了一个定位,并简明扼要发送了一句:禾木公园有情况。她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观察着那具横躺在长椅上的人,亦或是……尸体。走到长椅旁边,林晓晗的头皮已经麻了几遍。手电筒的光也在这时候很不合时宜地弱了下去。“喵——”小猫用那双蓝得邪魅的眼睛与林晓晗对视了一眼,从长椅轻快一跃,呈现优美的弧线,乖巧地伏在林晓晗脚边。脚背的钝重,让林晓晗有了一点真实感。手电筒微弱清冷的光线打出半张俊秀的侧脸,也许是加了灯光的缘故,那张脸格外惨白,就连嘴唇都白得发青。少年蜷缩着身子,抱着双臂朝着长椅靠背方向,像一只被烘烤得僵硬的龙虾。“喂,你没事吧?”没有回应。“你、你还好吗?”还是没有回应。林晓晗“你”了好几遍,伸出手探了探少年鼻息,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幸好。”她又轻轻地推了推少年,对方一动不动。但是这个举动,让少年有了反应。林晓晗看到那浓黑的眉毛很明显地皱在一起,唇瓣微张了几下。这是单远来到沽城的第一天,大大小小走了几条街,因为觉得疲乏,就坐找了个公园长椅休憩,这一睡就昏睡了过去。“好吵……”单远睡得昏沉,也不知道怎么又忽然间进入梦境。他看到有个女人一直在对他喋喋不休,还在推搡着他,甚至还对他人身攻击,给他取了一个极为难听的名字——卷毛。因为他的头发是自然卷,平日里他会熨烫拉直,可一旦淋了雨会打回原形。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女人,她却好像在为自己皱眉头担忧什么。单远知道这一切不单单是梦境而已,他有一个超能力,只要听到声音,就能在脑海里实时形成画面,俗称的“通感症”。很想睁开眼睛,可是他实在太困了,眼皮像是被粘住一样。女人还在唠叨,他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能对一个陌生人这么絮絮叨叨的,还告诉他他发烧了,斥责他怎么能在公园睡成那样,又问他家人是谁怎么都不管他。女人真烦。单远撇了撇嘴。更不能理解这女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居然一路连背带扛,把他带到路边,险些把他拽脱臼了。收到微信消息的罗煜,第一时间就往禾木公园火急火燎赶了过去,远远地看见公园入口处,林晓晗扛着一个类似电线杠的长物体在艰难挪动。基于多年办案经验,看见眼前景象,罗煜脑子里已经闪过千百个案件类型。“你这是哪里捡来的流浪猫和……流浪人类?”罗煜调侃着,上下打量了一眼气喘如牛的林晓晗。林晓晗脚边紧跟不舍的野猫“喵”了一声,挥了挥利爪,心道:你才是流浪猫。单远也跟着腹诽:你才是流浪人类。“人民警察,你快先把人给接过去,我的背都快被压折了。”“折了最好,省得你逞能。”唠叨女人的唠叨朋友。单远轻叹了口气。然后他看着自己在罗煜和林晓晗七手八脚的协助下,一路被送到了罗煜的家。这个地方还不如公园干净,沙发上到处堆满了脏乱的袜子。单远很嫌弃,可是他睁不开眼,全程被动地承受这一切。罗煜虽说是个人民警察,审起案件得心应手,照顾人确是毛毛躁躁、笨手笨脚,烧个水把水龙头拧坏,差点把厨房淹了。看着闹水灾的现场,林晓晗万般无奈地推着罗煜出门到药店配药,自己留下来照顾,出门前还叮嘱罗煜三遍“要买热感冒的感冒药”。林晓晗拿着吹风机,将单远那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吹干。伴着朦胧的睡意,感受着一股由上而下的暖意,正在帮他驱赶那些可怕的记忆。那些滋生恐惧的阴暗潮湿的角落,好像也渐渐明朗起来。单远一直紧抿的薄唇,终于舒展出一个微小的弧度。暖黄色的灯光照射下,单远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些许。头发被吹风机吹得更加蓬松,卷曲得厉害。摸起来可像是贵宾犬了。单远自然不满意对方给自己的这个评价,再怎么说,他也算是一个男人。故而他拧眉以示抗议。林晓晗却以为他又不舒服,观察了一番,发现罗煜这个大老粗居然将衣服套反了。她再度揉了揉太阳穴,又将单远的衣服小心翼翼地脱了下来。看着身形单薄,胸肌却宽阔发达。但是更令林晓晗震惊的,是她视线触及到的盘踞在少年皮肤上的累累伤痕。他的身体肌肤和他暴露在外面的白嫩肌肤完全不一样。因着纵横交错的疤痕,显得干皱苍老。她无法相信,在这样的花样年纪里,是如何会有那么多的伤痕。“……怎么会?”林晓晗喃喃自语,这才想明白,刚才罗煜给单远换完衣服之后,脸上那副欲言又止的沉重。几乎是下意识地,林晓晗用指腹贴着他的胸口,沿着伤口轻轻地摩挲。微凉的指尖触到灼热的肌肤。单远只觉得体内那股蕴藏的如同火山般的热量都在瞬间得到释放的出口,但林晓晗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又很快把手缩了回去。百感交集。职业经验告诉她,这些疤痕不简单,再联想到卷毛孤零零躺在公园里发高烧也无人问津,难道说这个卷毛真是个流浪少年?“咦,这里还有一些看起来是新伤口。”单远很想站起来回答,那是被你一路扛过去的时候磕伤的……话说回来,扛人技术不过关,可林晓晗在照顾人方面还是很有一套的。从温水擦拭汗液、到喂人喝盐水,还有掖背角,顺便还熬了白粥。各个动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举手投足之间,单远能很真切地感受到林晓晗的体贴入微。她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莫名地牵扯到他逝去的养父母。想起他们也是像这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然而以后再也不可能了。从他们离开到现在,他紧绷的情绪莫名其妙找到一个出口,不可遏制地塌陷。这是单远有生以来最不想醒的一个梦,却又是最想醒来的一个梦。很想睁开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这个女人,看她皱眉头发牢骚的样子。但是又害怕自己一睁开眼睛,这个女人就以大功告成退出他的人生了。单远一直深谙拥有即失去的道理,况且他的人生中不曾得到过什么美好的事物,所以对于林晓晗而言微不足道的这一刻,轻而易举在他的记忆中一点一点根植下来,成为久远的烙印。“……是太难受了么?”林晓晗愣怔地盯着单远的眼角,那里好像有一滴眼泪。她拿起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又用手背贴着单远的额头试了试温度,暗自咕哝,“老罗怎么还不回来!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正准备给罗煜打个电话催催,玄关处传来扔钥匙的声音:“闹台风,连药店都资源紧张,好几个药店感冒药卖缺货了,唉,今天也是为林老师服务的一天……”“是为人民服务。”林晓晗白了他一眼,仔细查看药品,按照剂量要求给单远喂了药。“锅里熬着白粥,等他醒了让他吃点。”“交给你了,人民警察。”许是吃了感冒药的缘故,单远后面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对话,并不是很完整,画面也变得支离破碎。他很想让林晓晗留下来陪陪自己,可是喊不出声音,到后面什么画面都没有,陷入一片黑暗的世界。那种浓重到窒息的黑暗,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沽城一面临海,每年遇上台风,总要闹一次洪灾,虽然前期政府已经做好台风预警和抵御措施,还是有很多意料之外的状况发生。救援队的资源都集中在被困民众最多的地方去了,沽城市民政局发动全市20个社工服务站点的社工迅速投入一线救灾工作,参与台风灾害救助工作。各个站点开放为应急避护场所,其中包括久兴服务社。久兴服务社分了几个社工服务队,进行隐性隐患排查除险和人员转移,开展心理疏导、物资协调与发放、义工组织、清理路障等服务。林晓晗带着余珍珍和周垚,三人成一个小队,在浅湾区域排查未转移的群众。还真遇到一个不以为意的奇葩女人,买了一系列电子设备,准备在这场台风中来个直播,好说歹说就是不愿意离开。这年头,为了“红”能把命都豁出去。街道被大水淹没,交通早已瘫痪,街头的车辆半身都浸泡在水里。要在这水路中找出一条水势较浅的路本就不方便,更何况还得拉走一个不安分的女人。林晓晗看了一下天气,雷厉风行地交代周垚:“你把她设备拿走。”这一招果然奏效,奇葩女人主动追着周垚跑。“晓晗姐,一起走吧?台风在不断靠近,这里是最危险的。”余珍珍还是隐隐有些不放心,虽然林晓晗在台风救助中颇有经验,可是意外情况太多了。再看这天,顷刻间已经黑云翻滚。“你们先走,我有经验的,再转一圈,确定没有人落下了,我马上就跟上你们,放心。”浅湾区最靠近海面,地势低平,一闹水灾必定首当其冲。林晓晗站的位置本来是个山坡,水都已经漫过脚踝。这个地段是最危险的,能够遣散的人早就都离开。虽然他们检查了又检查,已经绕了好几圈,但林晓晗心里总归还是不踏实,唯恐再遗漏了谁。最后再确认一眼,她就前往下一个地方。暮云叆叇,劲风疾走在建筑物之间,吹得呼呼作响,行道树东倒西歪,即使层层加固,还是免不了被折成两截的厄运。更有广告牌、家具被吹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看着惊心动魄。塑料材质的雨衣被骤雨斜斜打着,发出“哒哒哒”的声音。身上也不知是闷出的汗水还是灌入的雨水,总之是黏糊糊一片,好不舒服。她仔细观察着四周的情形,以免错过任何求救的人。扫过黄色的泥河,视线定在十米处的一个挣扎的人上,那水已经漫过他的脖颈。林晓晗心弦骤然紧绷,观察了一下水势,水位线还在不断上升。“这身衣服我还蛮喜欢的,又得报废了……”她做好跳水的姿势,忽然察觉到什么,侧头一看,西北方向的一个房子阳台上似乎站着一个老人,正在朝自己挥手呼救。洪水已经将一楼覆盖,老人所处的位置在二楼。时间紧迫,水里的男人渐渐失去挣扎的反应,缓慢下沉。没有多余的时间抉择了。她直接跳进水里朝着男人游了过去,一把将男人捞起。她的水性虽好,但要拉起一个男人并且拖着对方游十米之远,也费了不少力气。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男子推上土坡,转头再寻老人的身影,看到的是房子轰然倒塌的画面……一个星期后。“中央气象台9月15日7时继续发布台风消息,目前第9号强台风‘XX’已经远离沽城,迎湾海域进港避风的渔船陆续开始作业……据不完全统计,此次灾害应对中,沽城累计参加灾害服务工作的社工约1900人次,为受灾群众开展服务近1.4万人次……”经历持续一周的超强台风的肆虐后,这座城市又以顽强的生命力,在遍地狼藉中站了起来。从公交车下来,林晓晗仰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心情稍微好了点儿,拿出纸巾擦干掌心的细汗。和案主约好早上八点在咖啡厅面谈,却被放了鸽子,白白等了一个小时,重点是案主还在电话里说要向服务社申请转介。她现在的脑海里还回旋着案主说的那句话:“我不要品质有问题的人给我服务!”品质有问题?嗳?好像是在骂她呢。林晓晗回过神的时候,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唯恐她会骂回去似的。她从包里拿出气垫,对着小镜子补了补妆,展示出一个微笑,然后掏出记录本,往上面写下:案主疑似具有躁郁症。手机猛然震动了一下,屏幕跳出“电量过低”的提示。从昨天凌晨三点开始到现在,手机的骚扰电话就没个消停,整整132条短信,成功让她的手机卡顿奔溃。这倒霉的人生才仅仅是开始。刚刚回到办公室,哄闹的场面瞬间鸦雀无声。先是同事们对她都纷纷表现出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再是万年死对头邴美一还当众给她来了一记落井下石。“哟,这不是今天上了热搜的林老师吗?”林晓晗将杯子一晃,满溢的水撒到邴美一斜挎的LV包上,邴美一受惊,跌跌撞撞靠到墙面。“邴老师的新包挺好看,就是……有点褪色。”邴美一羞愧交加:“这是真的,新出的!”“噢——我也没说是假的。”林晓晗转了个音,颇有些戏谑味道。邴美一冷哼:“等会儿有你好哭的!”乌鸦嘴果然灵验,没几分钟来了一对气势汹汹要来投诉林晓晗的夫妇。要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是昨晚一篇转发量高达十万加的爆点文章。“台风形势猛烈,却不及人心冷漠,在天灾人祸面前,人性才是最经不起考验的……”报道的人引经据典、慷慨陈词,满满一千六百字的报道,将人性剖析得一无是处。而这报道中的主人公,众矢之的,正是林晓晗。虽然文章没有指名道姓,隐晦地以“林某某”代称。但是文章里截了一小段新闻视频,视频上显示的画面是林晓晗在看见一老人被水困在房屋二楼阳台后,无视老人的强烈挥手呼救举动,短暂犹豫一秒朝相反方向离去,十分钟后,房屋坍塌……一个本该为人民服务的社会工作师,毫无操守的见死不救,这是多强烈的对比。底下一片讨伐声,都在以道德制裁这个袖手旁观者,有些网名的留言更是充满戾气,不仅把人谴责得一无是处,还问候了林晓晗的祖宗十八代。投诉的人是已故老人的儿子李尚和儿媳妇赵洛。两人横眉怒目,一进门连个招呼也没打,横冲直撞,挨个把服务社在场的人都揪着质问了一遍:“你是不是那个林晓晗!林晓晗在哪里?”没人敢应答。于是李尚举着手机屏幕上的内容,朝着呆若木鸡的众人转了一圈,俨然一副拿到如山铁证来问罪的气焰。久兴服务社创社20周年,头一次遇到投诉,而被投诉的对象还是服务社的金牌工作师,这确实是赤裸裸的打脸。“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们是绝对不会罢休的!”“就算是上访,我也要把你们给告倒!就不相信你们还能只手遮天了……全国观众那么多双眼睛可都看得清楚明白……”李尚块头大,嗓门粗犷,口口声声喊着“杀人偿命”:“你们算什么狗屁服务社?见死不救,杀人犯……我爸就是被你们这些人给害死的……”赵洛在一旁搭腔着:“可不就是……都是你们……他老人家走得太惨了……”吵得整个办公室的同事都颇为头疼,已有不少人发出不耐烦的哼哼声。林生好言相劝了几句,想让两夫妻到旁边办公室心平气和地聊聊。李尚越发嚣张跋扈,抡起袖子作出一副要干架的态势,指着整个办公室的人气势汹汹地骂了一遍。见到没人搭理他,像只疯狗似得直接抓起一本书就开始乱撕。碎纸落得满地都是,乱糟糟的。相比之下,一同跟随来的妻子就弱了许多,顶多在旁边哆哆嗦嗦瓮声瓮气地附和几句。林生十分头疼,他昨天晚上就预料到可能会发生这个情况,还特意给林晓晗打电话叮嘱,让她先在家休息几天,没想到这丫头心这么大,还敢这么堂而皇之来上班。他偷偷朝角落的林晓晗使了几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说话,等一会儿悄悄离开。没想到林晓晗却完全忽视他的警告,更甚至不知死活地往前站了一步,朝着两夫妻低头鞠躬致歉:“我就是你们要找的林晓晗。在此,对于你们父亲的离开,我深表遗憾和歉意。”李尚颐指气使地斜睨着林晓晗:“抱歉?我不需要什么鬼抱歉!”“我知道道歉不够诚意,所以我现在就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话音刚落,林晓晗举起手里的纸,在众目睽睽之下递交到林生面前。这是她前两天就写好的辞职信。“林晓晗……”辞职信交到林生手上,林晓晗也没有多说什么,朝着在座的同事看了一眼,转头没有任何留恋和徘徊,径直往门外走。可李尚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林晓晗,至少他们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复。他追着林晓晗到了门口:“辞职了就行了吗?那也改变不了你害死我爸的事实……”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怒火更盛,伸手准备揪气林晓晗的衣领,被忽然插进来的人挡住。“不好意思啊。”说话的是个体格纤瘦的小伙子,顶着一头一言难尽的刺猬发型。眼睛却很大,骨碌碌地盯着众人扫了一遍,然后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顺便抓了抓后脑勺,低头瞄了一眼手里的卡片,又抬头看了看上面的门牌号,“这里是久兴服务社吗?嘿嘿……”活脱脱一个走错片场的人,而且是完全不懂得审时度势的人。“请问林晓晗老师,是哪一位?”气氛一下子从白热化被喊了停,又以急速喷井式爆发。林晓晗皱眉:“我就是,请问找我有什么事?”该不是组团来投诉的吧?“您就是林老师啊。”小伙子后知后觉地憨笑起来,从他的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贴满广告的购物袋里,手忙脚乱地拿出红色的锦旗。硬生生被推开到几米之远,李尚酝酿好的情绪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都打乱了,干瞪着眼看着,见小伙子将手里的锦旗展开,上面是黄色的几行大字,赫然写着“舍己救人,恩情如山”八个金字。落款是:沈为明。“对,我、我就是沈为明。”沈为明点点自己,露出锃亮的门牙,显得有些愣头愣脑,不过他弯腰九十度的鞠躬却丝毫不含糊,“真的太感谢林老师了!您的游泳技术真的很好!”这夸奖还真是头一遭。沈为明的话逗得大家哄笑起来。林晓晗这才记起来,沈为明应该是当时她救下的那个小伙子,可是当时小伙子都昏迷不醒了,事后她也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对方怎么知道是自己救下的他。“今天来这里,除了表达感谢,我还想为林老师说句公道话。”沈为明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站得笔挺,宛如严肃报告的开场,“昨晚看到那篇报道,说林老师见死不救什么的,我想说的是——”众人屏息凝视,等待下文。林晓晗也有了一点期待。“林老师——没有见死不救。”众人:“……”“林老师是因为救了我,才没有时间去救那位伯伯的。如果没有林老师,我现在一定没命站在这里了。”话说得真切,但沈为明笨嘴拙舌,绕来绕去就那么两句话,并没有什么感染力。李尚听得不耐烦,觉得都是敷衍:“林晓晗,你找人演戏,也找个高质量的吧?找人串通给自己洗白,有什么用呢?今天我就把话撂在这儿了,不管你们说什么,该赔偿的一分都不能少。”他敲着桌面,摆明自己毫不退让的意思。终于说到了重点,李尚紧咬着不放,就是冲着赔偿来的。老人前脚才进了棺材,后脚就有人给他的生命估量价值,惦记着自己还能最后捞一笔。林晓晗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扭捏作态“假孝顺”后辈,内心唏嘘不已,为老人的死感到愤慨又悲伤。林生正欲开口,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这位先生说得对,是该清算一下赔偿事宜。”他抬头一看,是个俊秀的男人,笑起来的时候,左边泛起小梨涡,看着天真无邪。单从外貌来看,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可是那双墨眸,深不可测,像是悄无声息搅拌出千万种情绪。纵使是对人心理揣摩经验老道的林生,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何种情绪。来的人是敌?是友?因为常常与人打交道,林晓晗对人脸的记忆能力很强,但还是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将眼前这个清秀干净的少年与那天夜里捡到的落魄卷毛联系在一起。卷毛整了个发型,看起来精神不少。李尚突然得势,语调也拔高起来:“看看,总算有个明白人。”“老人家可是一直身体安康?也没有任何身体疾病?”李尚疑惑,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单远进一步解释:“就是说如果林晓晗能救下他,老人家长命百岁没问题吧?”林晓晗不知道单远说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就算不能报个救命之恩,也至少不能来落井下石吧?她想从对方的眼里探寻到信息,可是单远至始至终都没有将视线往她这边放。李尚顿悟,疯狂点头:“我爸滴酒不沾,身体矫健得很,而且我们作子女的,不是自吹自擂啊,对他真是打心眼里孝顺,佛一样地供着伺候着。要不是这林晓晗,活到一百肯定是没问题啊。”“这么看来林晓晗还真的得负很大责任。”“当然了!”沈为明错愕地瞪着眼睛,惊诧到结巴:“单远,你、你在说什么呢!咱们来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单远低头沉思了几秒,脸上的小梨涡还在,眼神却骤然锐利:“那就奇怪了,老人家身体矫健,怎么会被困在二楼出不去,一直等到大水漫过一楼才警觉呼救?”“这……”李尚脸色骤然发青,只见单远朝她踱步而来,被打乱的碎发下,一双眼眸温柔得似盛满星星。她莫名从那人畜无害的笑容中感觉到一丝逼仄的审度意味。“哦——老人家睡得昏昏沉沉,没有发现是吧?”李尚正要说出来的答案,猝不及防被单远抢先一步说了出来。但是她并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个巧合而已,忙跟着点点头:“是是是,就是这样,我爸他午睡,一向睡眠很沉的。”“那也很奇怪了,同住一幢房子的儿子儿媳妇逃出来了,却不知道自个儿老爷子还在二楼午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故意把老人家锁在二楼呢。”一句轻描淡写的调侃,将李尚的心弦绷直。他绞尽脑汁想借口,正想说出那几天恰好出差。“你们出差了对不对?”李尚已经被问得头昏脑涨,只顾着点头赶紧掩饰:“对——我们正好出差了。”单远皱起眉,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李尚:“出差了你怎么知道老爷子在午睡?”仿佛真的疑惑。前后逻辑自相矛盾,李尚哑口无言,“我”了好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强装镇定,将视线转向林晓晗,企图转移注意力:“林晓晗,你、你你可真会找帮手,还一找找了两个。”卷毛绕了这么一大圈,就是在给对方下套。真有两下子,三言两语就将这个李尚引导得错漏百出,前后矛盾。林晓晗想起罗煜说的那句话——“能在我罗大爷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溜走的,还真有两把刷子。”那天罗煜一大早醒来就看不到卷毛了,锅里的白粥被喝了个精光,一滴也没给他留下。“还有一点,我也很疑惑。老人家身体那么好,身上那么多伤痕又是哪里来的?”单远勾起嘴角,直勾勾地盯着李尚在笑,真教人毛骨悚然。“且不说怎么完成自己用衣架子不小心‘狠狠’抽打自己后背这个高难度动作,滴酒不沾的老人家居然拿烟头烫伤自己,也是蛮奇怪的吧?莫非老爷子还喜欢自虐?总不可能是被人烫伤的吧?”“李尚先生,您说我说的对不对?”余音中还有笑意。林晓晗扭头看李尚两夫妻,他们现在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慌张来形容,而是一种见了鬼的绝望。林晓晗当然不知道,李尚更恐惧的不是单远道出的这番真相,而是这个少年居然分毫不差地说出了自己脑海里想到的所有念头,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在这个少年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了。“我看你先生好像身体不太舒服,是不是得赶快看医生?”单远朝一旁毫无存在感的赵洛示意,表示他的“体贴”。李尚浑身发抖,嘴唇惨白,连连退了几步。赵洛上前扶住李尚,开始打圆场:“我我我得先带他去看看。”两人惶惶而逃。林生一直在打量着单远,从他出现到后面游刃有余地对付李尚。逻辑清晰,有条不紊,而且看起来对李尚十分了解。与人打交道近二十年,林生混的就是分析人物研究心理这口饭,如果连这么点职业敏锐性都没有,那也白瞎了连着三年获选金牌工作师的荣誉。所以林生会怀疑他的身份,单远是一点儿也不意外。更不用说,单远具有读取他人意识化为画面功能,早就从林生的声音里读出他对自己的怀疑。在科学未知领域之中的通感症。能综合对方的音色、频率、分贝等在脑海里迅速产生影像,继而得知对方每一个最真实的想法。越是在慌乱情绪下说出的话,越能暴露心思。单远就是占着这个能力,步步引诱赵洛暴露出内心最恐惧的想法,抓住她的漏洞,一举突破。沈为明再次对林晓晗表达了一番感谢,还非要展开锦旗,和救命恩人林晓晗合照一张,美滋滋地保存照片,又和林晓晗互加微信。并且以一脸凝重的神情向林晓晗起誓:“林老师,您放心,这张照片我一定会裱起来放在我家客厅最最最显眼的位置!以时时刻刻谨记您的救命之恩!”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林晓晗扶着脑袋,略感头疼,却见沈为明用滤镜修了九张图发送朋友圈,更要命的是,中心一张还是黑白色调,搭配上“舍己救人”的文字,已经可以想象得出评论下面“走好”“惋惜”等哀悼评论。但是不管怎么说,今天还真的多亏这个沈为明站出来为自己说话。“我也得谢谢你,愿意站出来帮我澄清证明。”“林老师您快别客气,这都是我应该的。再说了——”沈为明咧着嘴傻笑,看向角落里的单远:“要不是单远找到我,我也不知道是您救的我。”原来卷毛叫做单远。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真相的?林晓晗自然而然顺着沈为明的视线看向单远,发现单远也正凝视着自己。他的目光幽幽的,仿佛能穿透人心。“你们两个认识?”沈为明点点头:“也就刚刚认识,早上单远来医院找我认识的,他和我说了你的事情,还说你会有麻烦……”还想听沈为明说得更详细一点儿,单远已经走过来,扫了一眼她的工作证,眼尾微眯,慢条斯理地念着,唇角的笑意一点一点升起来:“林——晓——晗——”“嗯?”“照片和本人不太像。”他伸手要抓林晓晗的手,又在碰触的那一刻想到什么似的,规规矩矩往上移动两寸,恰好捏住衣袖,将她拽向门外,按了电梯,直达顶楼。久兴大厦的天台,极少人会上来,门上挂着生锈的锁,虚张声势。天台边缘拦着一圈约莫宽半米,高一米的水泥墙,表面简单喷了一层鹅黄色油漆,在时间的风沙中,已经褪得差不多。墙体做工粗糙,远远地看着便有种粗粝的质感。沽城市政府在前期开发的时候,为了大力发展经济而不顾环境保护,导致环境恶化,雾霾越发严重。整个城市都是暗灰色的基调,看着很是丧气。晴天或雨天,夏季或冬日,沽城都是灰蒙蒙的,陪着一群灰蒙蒙的人。她不知道这一片灰色工业风有什么好看,值得单远盯着浪费整整十分钟。微风将他的衬衣完整撑开,捕捉不到衬衣下包裹着的具体身形,只一个背影,白纸画卷,寥寥几笔,在空旷之下余着几分萧瑟寂寥。像只落单的孤雁。单远双手撑着围墙顶端,正想一跃而上,爬得更高些,不料身后的阻力又把他硬生生扯了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林晓晗,视线落在她紧揪着自己的衣服的那只素净的手,眼里盛满了疑惑。“太危险了,不要随意攀爬。”林晓晗提着一口气,指了指边上的危险警告标志,似乎在教育幼儿园的小朋友。单远挽唇轻笑,山眉海目间温柔缱绻:“小姐姐担心我?”话非要这么说也没错,但是给对方这么一表达,再加上那摄人魂魄的眼神,怎么听起来都那么……暧昧?林晓晗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猝不及防地撞上那双盛满笑意的星眸,心口还是躁动得厉害。单远避险般拿开林晓晗的手,眉头一挑,薄薄的唇勾起:“我看小姐姐对我的事情很感兴趣。”说没有兴趣是假的,就是单远背后那些写满故事的疤痕,都足以勾起林晓晗探案的兴致。但是在单远的口吻里,“感兴趣”这三个字似乎带有几分挑逗意味。“我没有。”林晓晗矢口否认。年龄大的好处是,说谎的时候能面不改色且中气十足。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林晓晗仰着头看着面前的男人,目光无处安放。该死的,她还偏偏就想到那宽阔的胸肌了……没出息啊没出息。“小姐姐千万别喜欢我,因为我没有办法喜欢你。”“我帮你,只是因为你帮过我。提前和你说这些,免得你以后伤心。”这是什么中二病非主流台词?前一秒还有点儿心脏乱跳的林晓晗,此刻真是又想笑,又懊恼。这句话是在嫌弃自己的意思吗?她清了清嗓子,往后退了两步,大张旗鼓地拉开与单远的距离,以此表明自己态度:“你放心,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喜欢你的。”林晓晗这句话说的是肺腑之言,她能对一个未成年小孩产生什么感情,顶多也就在觉得这张脸好看的程度上。这叫艺术鉴赏。为了表示自己的肯定,她特意用了三个“绝对”来修饰,甚至又补充了一句——“我保证!”“那你能帮我找一个人吗?”单远问。“找……你父母?”早在那天捡到单远,林晓晗就已经给他脑补了无数个凄惨得不行的身世背景。单远摇摇头,一本正经地纠正她:“一个很重要的人。她可能会有危险,我必须要找到她。”“什么危险?”单远无辜地眨眨眼,其实他也说不上来,只是内心有个身影,而每每想到这个身影,就会产生不安。他毕恭毕敬地鞠躬:“拜托你帮我找到她。”“女的?”单远顿了一下,点头。“什么名字,长相呢?”“名字我不知道,长相……我也不清楚。”单远失落地摇摇头,停留在记忆中的只有那一对羊角辫和如花笑靥。这一问三不知的,林晓晗觉得蹊跷,又联想到刚才卷毛还告诫自己不能喜欢他的事情。职业的本能在提醒她,这很可能是有一个青少年被网骗的案例。“她是不是让你给打钱,说她很危险?”话语转变成画面,在单远脑海放映。是他拿着手机不停地转账给一个萝莉头像的抠脚大汉的镜头。单远简直要崩溃,到底怎么样才能让这脑洞巨大的唠叨女人停止乱七八糟的遐想。“她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她美丽、温柔,她……”“现在网上骗子很多,专找年纪小的下手……尤其是你这种,被青春期的荷尔蒙驱动……”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善意,林晓晗开启了劝说模式。话还没说完,脑海又跳出新的画面,林晓晗又在遐想着乱七八糟的剧情。这唠叨女人,可真喜欢和尚念经。尽管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可单远面上还是衔着浅笑,维持着他一向的良好素养。单远忍不住打断林晓晗的话:“我今年都二十一了,找了她十年,不是一时冲动。”要是嘴巴里含着一口水,林晓晗绝对可以当着他的面喷出来。十年?现在的孩子都这么早熟吗?找了十年,那得几岁就早恋上了。这是什么玛丽苏童年奇遇记啊?而且这卷毛有二十一岁了?林晓晗对眼前的人充满了怀疑,甚至一度觉得这卷毛是为了让自己打消心思才编造了这么一出离谱的故事。可是她审度再三,还是没能从单远的表情中找到一丝开玩笑的意味。他很认真,认真地在向自己求助。林晓晗耸耸肩:“对不起,我无能为力。”单远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被工工整整折叠的宣传单,将它展开在林晓晗面前,上面有林晓晗的形象照,以及一串广告词。林晓晗这才明白先前单远那句“照片和本人不太像”是什么意思。其实她也觉得那张形象照修得不太好,脸都不对称了。“国际社会上认为,社会工作者应当将服务社会中有需要的困难人群作为自己的首要任务,要超越个人利益,为社会大众提供专业的社会服务。”“你是金牌工作师吧?”“嗯。”“社会工作师专业助人吧?”“嗯。”“为什么不能帮我?”这家伙,怎么理论知识一套一套的?“我是社会工作师,可是找人这件事不在我的工作范畴内,你找人的话应该找警察,知道吗?楼下右转一百米就有一个公安局。”单远固执地认定她:“只要你帮我找到她,酬劳随你开。”“对不起,我已经辞职了,也准备离开这里。我真的爱、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