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假酒风波
林晓晗和林生递交辞呈,不是意气用事。家里人一直很反对她从事这个工作,尤其是她的妈妈姚凤凰,当初听到女儿毕业准备留在沽城的决定,差点儿没背过气。后来还是林晓晗花了四百块找了个算命先生,托他在家人面前胡编乱造了一通。说她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要广积善缘,去沽城当几年社工,日后才能顺顺利利,免受厄运。于是三天后,林晓晗打着积德行善的幌子,得到家人勉强的准许去当社工。后来日子久了,林妈妈又开始念叨起她的工作问题。“你当个社工,也不能当一辈子。当初咱年轻,可以追逐理想,现在也该安定下来了。你看你一天天忙活啥也不知道,这眼看着三十了,对象也没谈上。”在大多数人眼中,社会工作师是一个没有身份地位,没有高薪酬劳的,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刚入职的时候,督导、同事还有案主,都曾不约而同地问起她为什么会留在沽城当社工的这个问题。她每次的答案都不太一样。“为了看到那些孤苦无助的受助者,重新燃烧起的对生命热枕的那一刻。”“我不喜欢那个蜷缩在角落里闭塞的守着愚昧无知的封建思想的七八线小镇。沽城则相反,这里的人文明先进,遵守规则,是个人人向往的一线城市。”“沽城更重视社工这一职业,我的专业,要是回到小城镇挺多就是去社区包包饺子。说实话,我饺子包得挺丑的。”刚毕业那会儿,室友们都雄心壮志,说要留在一线城市打拼落地生根,她自然也一样。一晃眼已经过去六年,老郑、毛毛和小么回了家乡,只剩下她和最斗志昂扬说着“孤要占地为王”的老钟。林晓晗给钟玫打了电话,本想着临走前再和她见个面,却在电话里得知钟玫上个月就离开沽城。“沽城不是我喜欢的城市,我已经去新的未来发展了!”这是钟玫的原话。她是个随性的人。两年来,换过大大小小的公司,这一次,她直接把城市也给换了。电话足足煲了一个小时有余,两人因为各自的工作许久没有联络,难得聊天,当然都有说不完的话。钟玫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将她的那些公司挨个数落过去,然后又兴致勃勃地畅想她在新的城市的未来。不得不承认,钟玫的鼓动和怂恿让她更想要辞职了。挂下电话,林晓晗坐在床边回想了一会儿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社工这个工作,也渐渐回忆起一些经历。是还有一个她对谁都不曾说起的原因,让她决定留在这里。她要找到六年前忽然间下落不明的姑姑林金敏。这得从林晓晗那段留守儿童的经历说起:小时候,爸爸妈妈外出城镇打工,林晓晗被扔在乡下奶奶家。当时村里留守儿童并不多,她没什么朋友,唯一的玩伴就是大她五岁的姑姑林金敏。姑姑是家中唯一的知识分子,又总比林晓晗学得多一些,久而久之便成了林晓晗心目中的偶像。后来爸爸妈妈在外生了个弟弟林晓瑞,全家人更是将所有的关爱都加注在弟弟身上。姑姑是个正直的人,看不惯大人们的偏心,屡次为林晓晗和家里申辩,尽管每一次都以姑姑被轮番炮轰为结束。“晓晗,别太崇拜姑姑,你们课本以后也会学到的。这叫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林晓晗脑海里模模糊糊的全是那天傍晚的场景——姑姑笔挺地站着,挡在她的身前,黄昏的斜阳泛着橙色的光打在发梢。瑟缩着脑袋的自己则拿着被撕碎的作业本,看着姑姑和她的爸爸妈妈、奶奶轮番说理,探讨关于弟弟贪玩撕碎林晓晗的作业,而林晓晗是否应该训斥弟弟的问题。“姐姐就该让着弟弟。”“前提是弟弟要尊重姐姐。”“弟弟那么小,懂什么?你还对一个小孩子较真了……林金敏,我供你去上大学,不是来气死我们的!”林金敏一个讲道理的人,自然是说不过三个不讲道理的人。后来姑姑气得摔门而去,第二天,姑姑收拾了行李,毅然决然离开了家。“晓晗,我不是因为你所以帮你,我是站在正义这边。”“晓晗,以后再受欺负了,你就打电话给我,我可以打电话教育他们。”“我去沽城工作,等你长大了,我买了房子,你可以和我一起住。”林晓晗望着沉闷厚重的墙,轻抿着唇,自言自语:“我来了,可是你在哪里?”六年了,她找遍沽城大大小小角落,没有任何姑姑的消息。当初姑姑租住的房子,因城区改造被夷为平地。她工作过的服务社,在多年前倒闭停业。如果非要在这个城市找她的痕迹,那就是公安局的失踪人口档案。没人知道13年前,在林晓晗回老家后的那天,林金敏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突然人间蒸发。在那个没有天眼,科技还不算发达的时候,积攒下来的失踪悬案多半是无疾而终,更何况历时那么久,办案的警察一个换了一个。家人也都慢慢将这个名字尘封忘却。可是林晓晗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忘记。因为如果连她都不挂念了,还会有谁记得林金敏的存在。这么些年,林晓晗坚持做社工,其中一个原因也是社工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每次入户走访,她总想着能不能找到什么一线生机,遇到个认识姑姑的人,可都败兴而归。余珍珍的来电又闯了进来。“晓晗姐,你可算接电话了……早上有好几个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打来电话,想要采访你呢。”“……晓晗姐?”“嗯,我在听。”“你没有什么感想吗?恭喜你沉冤得雪啊!这下你可以回来上班了。林督导可就为这事儿找你呢,等会儿他肯定亲自给你打电话……”“对了,等会儿那个沈为……”余珍珍刚说到,林生的电话已经打来了。没等余珍珍把话说完,林晓晗挂了电话,接通林生来电。唯恐再被林生的话动摇,在他发话前,林晓晗一鼓作气说了长句,表明自己的决心:“林督导,非常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栽培和关照,这次我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准备离开沽城了。”话音刚落,手机自动关机。林晓晗也不知道自己那番话林生到底是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她给手机充电,又将房间进行一番打理,挑拣出一麻袋不需要的。累得满头大汗,洗了个热水澡,打开电脑准备看下房屋转租的消息。网页自动跳出新闻,说的正是她的事情。网络上对她没有救下老人这件事,还是颇有争议。虽然主要原因是林晓晗救了青年而耽搁了时间,但还是有不少网民认为没能救下老人也是过错。“都说妇女和老人优先,我觉得就应该先救老人,如果先救老人的话,说不定两个都能活下来了。”“确实很难为林晓晗了,当时的情况下,谁有那么多时间做出判断。”“楼上说应该救老人的,难道青年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应该先叫救援队啊。”……网民议论纷纷,褒贬不一,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做出最好的选择。更有甚者,在上面毫无理由地直接给她泼脏水。其实余珍珍说得不对,清清白白被人泼了一身脏水,末了对方说泼错了,又用温水给你冲了一遍。把这叫做值得恭喜的事儿?林晓晗关掉网页,尽量让自己不要被这些舆论控制影响心情。一切皆是虚幻。沈为明诚心诚意地要请林晓晗和单远吃顿答谢饭,死缠烂打拽着单远陪同他来找林晓晗。两人站在林晓晗租住的住宅门口喊了好几声,得不到任何回应。“林老师该不会想不开出事了吧?”沈为明皱着眉头,脑海里已经自动补充了千百个画面,“那些人说话那么过分……林老师看到肯定很伤心,一伤心想不开寻……”话没有说话,单远当头给了沈为明一记糖炒栗子:“你很吵,安静点。”单远侧身紧贴着门,集中注意力,渐渐捕捉到一些声音。是哭声。他闭上双眼,眉心聚拢,想要努力用这哭声拼凑出画面。但是这声音太杂乱,除了哭声,还有细细碎碎的说话声,但是那些说话声又极轻极快,难以分辨。单远什么也看不到,刚才上楼前,他习惯性看了一眼窗台,发现帘子都遮上了。大白天,就算是要午睡,也不至于把每个窗口的窗帘都拉上吧?这么一联想,真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转头推推沈为明:“你快去找楼下房东借钥匙。”从单远那紧绷的神色中,沈为明猜测事态严重,忙不迭转身下楼,三步并做两步摔下去,很快消失在拐角,留下一声惨叫。单远后退两步,右脚蓄力,朝着木门狠踹了一脚。沈为明双手推着房东大爷往楼梯上赶,还差一个台阶。“你别推,哎呦我这老腰……”“出大事了,死人的大事啊!”两人的对话被一声巨响震住了。由于沈为明在后面,视线完全被老大爷遮挡住,只听到老大爷在前面着急喊着:“真出大事了……我的门啊……”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一块跳动着忽明忽暗的光,那是电视屏幕,画面里一个惊骇的鬼脸在散乱的头发中,忽隐忽现。“你、没事吧?”单远倒吸了一口冷气,盯着林晓晗那张被屏幕光线照得时青时白的脸。林晓晗以为自己疯了,看个鬼片都看出了3D效果。单远再次看了一眼将外面光线遮蔽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又看了看面前呆怔盯着自己的林晓晗:“你真的没事吗?”呵,男鬼。看起来还怪眼熟的。沈为明走进屋,险些被屏幕上那张鬼脸吓得表演原地去世,扶墙的时候恰好压到电灯开关。屋子唰一下就亮堂起来。“这这这这……我的门啊……”老大爷还在门口哀嚎着,“前天楼上刚踹完一扇,今天又来……”林晓晗愕然,谁能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不过是在家里本本分分看个鬼片而已……单远心虚地将沈为明推到前面:“是他,烦得很,非说要见你一面。”“林老师,那什么……我、我是来请您吃饭的。”为了避开屏幕里骇人的鬼脸,沈为明别扭地侧着身子,煞白的脸有了一点血色。“……所以你就带人踹了我家的门?”“也不是故意的,这是个意外。我们主要担心您自杀。”“我自杀个……”屁啊!她只是想看个鬼片,发泄一下情绪而已。谁知道这鬼片居然走起情感路线,身世凄惨,把她看哭了,恨不能冲进去给那厉鬼来个社会援助。看到这些画面,单远险些要笑出来,又怕被当做神经病,只好硬生生憋回去,脸憋得涨红。“其实我本来想着给您包个红包的……”林晓晗认同地点点头,红包这个想法还是蛮有诚意的,至少比踹门好。“不过单远说社工不能收受红包,他说您是个正直的人,肯定不会接受,所以还是请您吃顿饭比较妥当。”非常……妥当。不来就更妥当了。在房东大老爷坚持不懈的“换新门”暗示下,沈为明出钱找来工匠将原装的木门重新安了回去,又将近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林晓晗本来不想去吃饭,推辞了一会儿,沈为明从救命之恩的重要性给她展开了长篇论述,最后林晓晗没辙,点头答应。吃饭的地点一早就订好了,是沈为明的姑父沈大江开的一家知味餐馆。三个人打了车,沈为明坐在副驾驶座,兴致勃勃地在电话里和沈大江预告自己马上就要带着朋友们到场了。林晓晗和单远坐在后面,单远本来想聊点儿什么的,可林晓晗一上车就扭头闭眼休憩了,也不知道是真睡着还是假睡着。沈为明挂下电话,还在叽叽喳喳鼓吹着姑父的厨艺。单远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肩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赶上高峰期,出租车被堵在十字路口。单远不知何时已经从一本正经端坐的姿势,转变成微微侧首观察林晓晗。很奇怪,会想亲近她……九月初秋的天气,又是接近正午时分,阳光长时间照射不免刺眼。林晓晗进入浅睡眠中,迷迷糊糊感觉到眼皮发热,这种光感让她感觉到不适,需要伸手阻挡,但是眼皮实在沉重,手也抬不起来,只能微微皱眉,用潜意识对抗着。很快阳光又被藏了起来,光线暗了下去,迷糊间还嗅到淡淡的香气,那味道很淡很浅,形容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气味,只能说接近草木,而且是被雨水打湿的草木。她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直到沈为明喊了一声“到了”,单远才将手抽回来,按揉了一下酸胀得麻木的手腕。林晓晗伸了个懒腰,看单远一眼,他立即心虚地将手背到身后。等到林晓晗走到前面,单远将视线从林晓晗的背影收回来,轻轻地甩了甩手腕以缓解手麻。沈为明还在乐颠颠地介绍沈家秘制招牌菜:“我姑父这家餐馆可是十年老字号了,来的都是熟客,每天都是爆满,不提早一两天预约都吃不着呢。”门口被围堵得水泄不通,人确实很多。“你看吧,连人民警察都来了,我就说不是吹的。”沈为明比了比旁边的警车,餐馆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左右各跟着一个警察。不过这架势……怎么看也不像是吃饭的。眼看着警察打开车门,沈为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跑上前,拉住车门:“姑父,怎么了?”警察解释:“我们需要沈先生协助我们调查案件。”“调查什么案件?”沈为明心里像有一只巨鼓似的咚咚直跳,“警察叔叔,你们一定是误会什么了,我姑父不可能干坏事的。”沈大江半个脑袋从车里钻出来,哭丧着脸求助:“小明啊,你来得正好,快帮我和这些警察说说啊,我怎么可能在饭菜里下毒呢,这不是砸了自家招牌啊,我是冤枉的啊……”林晓晗打完电话回过头,见到一副堪比生离死别的年度大片。嗯,如果沈为明力道再大一点,就可以把他姑父的脑袋掰下来了。单远屏息凝视听着各路的人声,很快在脑海里拼凑出一幅幅画面,了解了事情经过:就在一个小时前,五位顾客在知味餐馆用餐,先后出现不适症状进了急救室,初步判断是甲醇中毒,怀疑餐馆可能售卖假酒。沈为明的生命里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情,还是关乎人命的大事,早已六神无主,手脚发软。林晓晗担心沈为明出事,陪他一同赶往警局。“今天早上大概十点钟左右吧,一伙儿六个人来我店里,订了大包厢吃饭……菜也都是一些家常菜,没点酒……吃完他们就走了……我真的没有下毒啊,警察同志,你们一定得相信我……”沈大江也是害怕得思维都混乱,额头冒冷汗,说话结结巴巴,只一个劲儿声明自己没有下毒,其他的也提不出什么关键线索。沈为明拽着林晓晗的衣袖,涕泗横流地看着她:“林老师,您可一定得救救我姑父啊,求求您了。”“放心放心,我能帮一定帮。”林晓晗连忙抽出一张纸巾,并顺手从沈为明手里解救下自己的衣袖。中江医院打来电话,说其中一个受害者柳婉醒来了,目前生命体征稳定,已经从急救室转入普通病房。这边也得不到多余线索,林晓晗便打车赶到医院,看看能不能有新进展。3082病房里,柳婉正背靠着大枕头斜躺着,脸色还有点苍白。林晓晗远距离地观察了一会儿柳婉,见她神色不定,唇瓣都咬得泛白了,似乎在焦虑着什么事。翻身想要下床,又碍于点滴瓶的束缚。“别乱动了。”林晓晗跑进病房,拦住柳婉,“再乱动就要和雅琴一样,这针跑了重新打。”柳婉一听到“雅琴”这个名字,顿时眼睛亮了起来:“雅琴她怎么样了?”也忘了自己和林晓晗根本不熟。“她恢复得很好,不过现在还不能下床,她让我过来帮她看看你。”柳婉舒了一口气:“你是?”“我是雅琴的表姐。”林晓晗一边回答,一边给柳婉倒了杯白开水,以此降低对方的防备之心。什么雅琴的表姐,雅琴恢复得很好,其实全都是林晓晗在撒谎,不过是为了博取柳婉的信任,好让柳婉放松警惕实话实说。“我们都担心死了,怎么吃个饭还进急救室了呢?医生说你们酒精中毒了,喝的什么酒啊?”柳婉正举着水杯在喝水,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林晓晗抓住时机,试探性地说:“雅琴说,这酒水是你们自己带的。”如果沈大江说的都是真话,那么他们就有可能自带了酒水。果真,柳婉听到这里,脸色大变:“雅琴还说什么了?”“她还说和你们一起吃饭的那个人没有喝酒,那个人是谁啊?”林晓晗可记得,刚才在警局,沈大江口口声声说的是一伙儿六个人,常年营业餐馆的沈大江不可能会记错顾客人数。但是进了急救室的却只有五个人,那么剩下的那个人会是谁呢?又会在哪里?如果他没有中毒,那么即使不是朋友,至少作为同一桌吃饭的人,也应该来关怀一下进了急救室的他们。可是据林晓晗刚才从护士那里得到的消息,并没有任何探病的人来。为什么不敢露面呢?林晓晗认定其中必定有猫腻。柳婉猛然想起什么,神色大变,拼命摇头:“……我不知道。”“聂健现在还躺在急救室昏迷不醒,医生说……”林晓晗欲言又止。柳婉抓着林晓晗的手背,眼睛瞪大:“医生怎么说的?”林晓晗吸了一口气,十分惋惜地说:“很可能成为植物人。”“植、物、人。”观察着柳婉心理防线逐渐奔溃,林晓晗乘胜追击,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说:“雅琴都把事情告诉我了,这会儿已经在和警察做笔录了,但是什么酒她记不太清楚了。你要是了解什么情况,赶紧也说说吧,医生还得确认一下到底是喝了什么酒,甲醇浓度多少,才能对症下药,进一步决定治疗聂健的方案。”“我……”“晚了可就来不及了!”“酒是丁铭带的,仿制茅台的,甲醇浓度多少我真的不知道,这假酒生产都是丁铭一人负责,我们就是负责销售渠道而已,丁铭保证过这酒不会喝死人的……”柳婉一时心急,将事情和盘托出了。这一说竟说出了很多林晓晗没有预料到的秘密。林晓晗凝望着她,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并且表现出极力镇定的神色,以显示这些讯息她早就在雅琴那里先一步得知了:“果然和雅琴说的一样。”这下子柳婉也没有顾忌,索性敞开心扉:“我们几个人都是初中同学,上次毕业聚会,大家凑在一块儿,都是些没什么正经工作的,又干不了苦力,就聊起做生意的事情,丁铭说有个商机,大家一起发财,他说的就是制售假名酒。这酒是丁铭从小作坊那儿买来的质量低劣的散装白酒,然后再用工业酒精兑入,罐装成名酒,但是兑酒的生产过程,丁铭从来也不让我们插手。”“因为业绩还不错,今天是大家第一次分红利。所以我们几个人就在餐馆摆了庆功宴,哪知道丁铭带来的酒水会把大家都喝进了医院。我相信丁铭不是故意想害我们的。他肯定是拿错了酒……”从柳婉的肢体动作和语言神态来说,可以暂且认定柳婉没有撒谎。林晓晗让柳婉好好歇息一下,走出门给警察打了电话,汇报了情况。又到其他病房探望了其余几个受害者,都还处于昏迷中。警察赶到医院,给柳婉做笔录。柳婉一开始还假装配合,努力回忆着:“我记得当时我们几个人去知味餐馆吃饭……点了十三道菜……都是比较辣的,因为雅琴是重庆那边的,喜欢吃辣……”东拉西扯,其实说的内容都是无关紧要的。这么支支吾吾约莫说了三四分钟,等到警察询问丁铭的事情,柳婉却忽然间抓着脑袋:“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什么丁铭的……我头好痛,医生说我要多休息了。”林晓晗注意到柳婉说话的时候,眼睛虽然是对着警察,但视线却是越过警察,落到门外的某个位置。走廊里并没有什么人走动。林晓晗回到病房里,琢磨着刚才柳婉的反常。还是觉得哪里有古怪。好端端的,为什么忽然间又改变说辞了呢?她好像是在刻意拖延时间。扫视了一眼病房,林晓晗这才注意到桌上的小雏菊,前一次她来这个病房的时候还没有这一束小雏菊,那就说明在自己离开的期间,有人来探望过柳婉。走廊里安装摄像头,林晓晗到护士站调取监控,按照时间区间筛选。视频里很快就出现了一个高瘦的男人,戴着鸭舌帽几乎挡住半张脸,手里捧着一束小雏菊。在这段时间里,只有这一个男人进出过柳婉的病房,且停留时间短暂,不过两分钟时间。这个男人应该就是丁铭了。如果他是来威胁警告柳婉的,那么他也一定会去其他病房看另外几个受害者,以确保其他人不会出卖自己。从柳婉病房离开的时候是十分钟前,他现在极有可能还在医院,没有离开!从种种表现来说,不难看出丁铭行事风格是小心谨慎的。他不愿意多提及生产假酒的过程,在餐馆订包厢让别人代劳,来医院探病戴鸭舌帽,同时又为了不引起怀疑买了一束小雏菊。虽然他不知道正是自己的过于小心翼翼,让这一束小雏菊出卖了他。中江医院的车位一向紧张,运气差的时候,开个车进出都要绕场半个小时。所以丁铭不太可能会自驾车,其余入口不能停车,打车最方便的位置就在急诊楼门口,这也正好符合丁铭去急诊室看完聂健后再顺便离开的行为逻辑。林晓晗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急诊楼下,果然远远地看见一个高瘦的男人,脸上带着口罩,环顾四周,行踪鬼鬼祟祟,不时还用手背挡着咳嗽几声,假装自己来医院看病。单远正赶到医院门口,看见林晓晗急遽从急诊楼跑出来,追着她的视线看到了街边正在拦车的男人。一辆出租车停下,男人与师傅说了几句就准备上车。林晓晗疾步追上前,急忙喊了一声:“站住!”丁铭闻声,拉着出租车门的手停了下来,转而压了压帽子,另一只手摸进裤袋,寻找着利器准备就绪。他正准备转过身看来人,单远横冲出来,挡住他的视线。“好好好,姐,我不跑了,你手下留情啊。”林晓晗疑惑,但是肩膀处传来的强劲的力道,以及单远的眼神,都在告诉她单远是故意制止她的。他这是什么意思?林晓晗的视线越过单远肩膀,紧盯着丁铭,眼看着丁铭要上车了,她急红了眼:“你别闹……”“我就回个学校请了假。”单远刻意拔高声音,冲林晓晗眨了眨眼睛,一边圈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反方向拉:“姐,我住院还不成吗?你别告诉咱妈了,下次我再也不偷偷赛车了……”身后传来“砰”的关门声,丁铭已经坐上出租车离开。单远想起方才那藏在丁铭手提包里的短刀,敛去强装的笑意:“快,上车。”迅速拽着林晓晗走到门口,比了比摩托车。林晓晗愣怔了几秒,直到脑袋被人按上一个安全帽。“抓紧了。”单远说。声音被隔断了,听不太真切,只听到摩托车一声深沉怒吼。林晓晗还没有把整件事情捋顺,车子驰骋在道路上,耳边猎猎作响的狂风又再次把她的脑袋都掏空。摩托车在地面上摩擦发出轰隆的长鸣。几个转弯,车身倾斜近四十五度,林晓晗真担心一个打滑,就车毁人亡了。看不出这温润如玉的少年,还是个如此狂野的男孩。一路追到郊区,单远才停下车。双脚踩在地面上的踏实感,终于让林晓晗松了口气。透过丛丛树木,看到丁铭正往一个废弃的修车厂走去。原来单远刚才阻止自己,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啊。林晓晗拿出手机,想给罗煜发个定位,一打开却发现手机上暂时没有网络信号的提示。摘下头盔,单远环视了一周:“这到底是什么破地方,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这是北丘区,沽城的旧城区。”单远诧异林晓晗居然连这种鬼地方都知道。“我曾经在这里拥有过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间。以前这里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随着城区改造,城市中心不断南移,向往着更好的生活的人们跟着离开,旧区的建筑被闲置、推翻,有的成为了废弃物品处理厂,一次化工厂爆炸,对周遭环境产生不少污染,花草树木难以生长,连动植物都渐渐少去,这里彻底成为了荒凉之地。十年变迁,物是人非,昔日繁华之地已经沦落到无人问津。林晓晗左顾右盼,观察了一会儿地形,游移的视线倏然在某个目标物中定了下来。那个是——“……摩天轮。”林晓晗喃喃地念着,垂在两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反反复复了几遍。单远发现她在发抖,眼眶也有些湿润。他跟着仰头,阳光直射,照得他只能匣眯着眼睛,努力看清那个建筑物,一个圆形的轮廓。阳光太刺眼了,林晓晗猛地闭上眼睛,感觉到眼前一片血红扑来。整个世界骤然黑下来。……“像个巨大的烧炉!”这是林晓晗对沽城的最初印象。2007年的暑假,林晓晗15岁,用攒了许久的钱偷着买了一张汽车票,只身来到沽城,投靠半年不见的姑姑。沽城远比她想象中要大了许多,街道车水如流,她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车站口。鼓起勇气向好心人讨手机给姑姑打完电话,手掌心都被濡湿了一层薄薄的汗。此时姑姑已经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接到她打来的公共电话,焦急地跑到车站,将她接回家。暑假两个月,林晓晗都赖在姑姑租来三十平米的小屋子里,开着嘎吱嘎吱的老电风扇,吃着她从楼下小卖部一路捧着送到家的老冰棍,在她的鞭策下将作业写完,睡前再趴在窗口前望着远处的只在电视剧里出现的摩天轮。等到开学的前两天,姑姑带着她到公园玩儿了一趟,第一次坐了摩天轮。“摩天轮是离星星最近的地方……”“你知道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吗?晓是破晓的意思,晗是日出。晓晗,就是天将明,代表着希望和光亮。”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拨出去,林晓晗听到那边的罗煜“喂喂喂”了三次,才回过神:“高满乐园西北方向,约莫一千米距离,有一个废弃的修车厂,丁铭在这里……”挂下电话,林晓晗朝着修车厂往前走,走了约莫五米发现身后的单远没有跟上来,她一回头,见单远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神态十分古怪。“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林晓晗摸了摸脸颊。单远没有回答,就那么看着林晓晗,看了好一会儿。“是你吗?”虽然距离隔得有点远,但林晓晗还是看见单远的唇瓣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又或者是声音太轻了,导致她什么都没有听到。她回头走到单远面前问:“你说什么?”“是……”单远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厉害,呼之欲出的问题却在嘴里打转了几个回合,颤抖着。很想抬手抓住她的肩膀,可是手和心一样,沉得怎么也抬不起来。是她吗?会是她吗?虽然说他的通感症从来没有失误过,可是他还是害怕。在希望最鼎盛的时候,怕林晓晗的一句“不是”又会再次将他打入低谷。日光像是一杯调试中的鸡尾酒,开始没有什么味道,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浓烈,炎热发酵在空气中,吸上一口,心头烫得厉害,整个人晕陶陶、辣乎乎的。林晓晗满心牵挂着丁铭那边的事情,也没多余心思追究单远的古怪,叮嘱了两句:“你在这里小心待着,我去看看什么情况。”“林晓晗。”单远连名带姓喊她。林晓晗回过身,还以为单远要叮嘱什么,对上他灼灼目光,然后看着他朝自己走近。手腕一热,好像碰到一团明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成她亦步亦趋跟在单远身后。他的目光正视着前方,但脚步很稳很轻,每一步都避开了碎石。“放心,我不会让你受伤的。”他说。林晓晗有点儿恍惚,记忆交织错乱,一会儿是那个阴暗的林子,长椅上蜷缩着羸弱的卷毛,一会儿是天台上诚恳说着没办法喜欢自己的问题青年,一会儿又是在办公室里与赵洛机智对峙的少年。还有这一刻,走在面前,显得格外高大的单远。弱不禁风的少年,看着不谙世事,却如此临危不惧。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上,有着少年不符的沉着老练。林晓晗总有种莫名的感觉,身前这个人已经有了万全之策。那气场太强大了,有一种让她认为他们不是去冒险,只是拎着笼子去抓几只小鸟玩玩而已。往前走近,开始听到废弃的修车厂传来几个男人吆喝的声音。“快点快点了。”“小心着点儿,别把酒给摔了。”看到几个壮汉正扛着一箱又一箱的东西走下楼,然后小心翼翼地摆进货车里。丁铭在一旁望风指挥:“兄弟们辛苦了,等到这批酒安全运到外省,肯定少不了给大家的奖金,只要和我丁铭好好干,钱都不是问题……”丁铭是打算转移假酒到外省销售。林晓晗估摸着从中江医院到高满乐园最快需要二十分钟,那么等到警察他们出警到达这里,大约半个小时,从刚才打电话到现在才过去二十分钟。可是转眼间,假酒已经搬运得差不多了,再过五分钟,他们肯定开车离开了。等到他们出了省,到时候再抓捕他们,可就没那么容易。壮汉慢悠悠地扛着箱子走下楼,抹了一把汗:“上头就最后两箱了!”必须再拖延十分钟,等到罗煜他们过来。林晓晗刚要起身,被单远按住肩膀,听到他在耳边说:“你待在这里,不要打草惊蛇。”“嗳——”单远回头,盯着林晓晗。“注意安全。”彼时微风灌耳,四个字擦着单远的耳朵滑过,酥酥麻麻,隐约嗅到青草香气,有点儿心动。单远莞尔一笑,极为开心地拿开林晓晗的手:“放心。”话音刚落,见单远已经悄声借着杂草的掩护走远了。林晓晗紧紧地盯着单远的身影,见他绕到修车厂后方不见了。很快出现在了货车的前面。几个人都在货车后面看着货物,也没人注意到前方。单远熟练地取下轮胎气嘴门帽,用手里的树枝朝着气门嘴慢慢扎下去,听到“丝丝”的气体声音,前轮胎渐渐瘪了下去。货车失去平衡,狠狠地晃动了一下。丁铭警觉,赶忙跳下车查看,看见站在车前的单远。壮汉们立刻围作一圈,丁铭抄起地上的一把棍子:“你是谁?”迅速观察了一遍四周,发现只有单远一个人。单远故意一只手兜在裤袋里,营造出一种裤袋里藏着某种武器的错觉。“我?当然是来帮你处理这些酒的救世主了。”丁铭到底是有所忌惮,朝着身边几人使眼色,示意他们先包围住单远。“你们的丁老板都闹出人命了,你们还敢跟着他蹚浑水,就不怕一起吃牢饭吗?”单远抿着唇角不苟言笑的时候,还是像模像样,有些震慑力。大家都是雇来帮忙搬运的师傅,不过是赚点钱混口饭吃,虽然知道搬运的是假酒,但不曾想牵扯上人命,被单远一句话就唬住了,面面相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怂什么,他妈的都给我上,别被这小子给唬住了!”丁铭猝不及防地朝着单远甩出棍子,单远一个灵巧转身躲过,蹙眉:“靠!你耍赖,还没有说开始呢。”单远朝他勾了勾手指:“好了,你现在可以过来了。”还真把这当做一个游戏了。丁铭被一挑衅,气得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这次从地上抄起铁棒,捏得虎口都红了,手背青筋凸起。“等会儿我还看你笑不笑得出来。”“那得看你表现好不好,能不能把爷逗乐了。”“呸!”徒有架势的丁铭,闷头挥着棍子横冲直撞。单远不断用语言挑衅他,激怒他,丁铭每每回嘴,意识都被单远读取。所以丁铭的每一个击打都被单远先一步看破,几个回合下来,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林晓晗还担心单远一个人对付那么多人会出事,紧张得大气不敢喘。结果到后面,心情已经变成在观看武打戏找乐子。单远的身手矫捷,左躲右闪,耍猴一般领着丁铭跑来跑去。几个大汉齐刷刷扑上前围追堵截,单远忙着应付躲闪,没注意到趁机退出混战的丁铭。一看丁铭要逃,林晓晗心急如焚,抓着一块大石头就冲了上去。丁铭眼疾手快,手里亮出一把短刀,往前一刺。单远这边刚将一个壮汉膝盖处踢了一脚。壮汉双腿一屈,跪在地上,看见丁铭亮出的刀,伸手将林晓晗往怀里一拉。林晓晗还没有反应过来,听到一声痛呼。单远纵然有所察觉,可是顾此失彼,右臂生生地挨了一棍。警笛声由远及近,很快几辆警车稳稳停下,丁铭趁着林晓晗和单远松懈,连忙从后面逃走。林晓晗已经无暇顾及丁铭,忙回过头看单远,他手臂挡在衣袖下,看不出什么情况,但是单远的表情说明这一棍子下去,可不是玩笑的。“单远!”单远揉了揉右臂,不想林晓晗担心,朝她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太久没锻炼了。”还没有玩过瘾似的。“晓晗,你没事吧?”罗煜冲上前,拉住林晓晗上下检查一番。车门一开,几个武装警察呈扇形包围了剩余的人。单远看着罗煜对林晓晗那关心的神色,心里闷着气。故作声势地“哎呦”喊了一声,还不忘用另一只手拖着手臂。“单远,你没事吧!”“……手臂有点儿疼,帮我扶着点。”“日前,警方在北丘区查获一起制造、存储、销售名贵假酒的特大犯罪团伙,共抓获5名犯罪嫌疑人,缴获包括假茅台在内的白酒总计7000瓶及60桶散装酒,包装材料两万多件套。目前仍有一名涉案人员在逃……”林晓晗关掉电视,躺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同事吕丽恒打来了电话。“晓晗姐,你可真厉害啊,我刚刚在新闻上看到你了。警察还说这次破案你可有大功劳,特意打来电话到我们服务社表扬了你呢……”林晓晗开了免提,将手机放在茶几上,起身泡了杯茶,电话那边吕丽恒还在滔滔不绝地重述着警察是如何如何对她大肆褒奖的事情,林晓晗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几句。吕丽恒对她的热心程度,还真教人不适应。不过这也很符合吕丽恒这墙头草的性格,先前被舆论唾弃的时候,她就选择旁观撇清关系,这会儿见形势逆转,又赶着来巴结讨好。估计等吕丽恒这通电话打完,还会有两三通来道喜以及劝说她重新回去上班的。“对了,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公众号啊?”“没有。”“嗳,我说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关心。就是之前写了文章批评你见死不救什么的那个人,今天刚写了一篇文章,是给你道歉的,说什么是他自己断章取义……真是笑死个人了……”“哦,这样啊。”林晓晗真心笑不出来。见林晓晗似乎兴致缺缺,吕丽恒觉得自己不受待见,没说几句就挂了。好不容易将吕丽恒的电话应付过去,微信里又被各类的“暖心”鸡汤轰炸。“晓晗,你明天来上班吗?我给你带早餐。”“晓晗姐,好想你啊,快点回来上班吧。”她还是头一次感受到大家对她如此热烈的欢迎。林晓晗点开吕丽恒给她发来的那条链接,就是所谓的致歉信。依旧是长篇大论、洋洋洒洒的两千字。她没有耐心看完,寥寥捞了几眼,底下的评论也是跟风一边儿倒,好几个眼熟的账号,上一篇文章还在趾高气昂地批评林晓晗的人品,转眼间就把林晓晗捧上了天。大家切换角色可是非常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