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剥皮刺猬
夜里十二点钟,远处响起两声钟鸣。方才还是皎洁如雪的月亮,忽地被乌云盖过,只留出一小角淡淡的,诡异的光。廖老二刚上完工厂夜班,骑车电动车回家。从工厂到村里的这段路,四野荒芜,看着尤其渗人。好在马上就到家了,他加足马力。电动车晃了一下,罢工了,车灯骤然熄灭。“呸,不会又坏了吧?真倒霉。”廖老二下了车,朝地面啐了一口唾沫,一手推着。夜色里透着一丝沁入骨髓的冷意,手背被风刮得刺疼。今夜的风好像能杀人的刀子似的……他被自己无意识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寒风伴着密丛的枝叶“沙沙”作响。乌云变动了方向,在远处地面投出一块朦胧的黑影。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那车实在太重,他感觉自己走得很慢,那车很沉,拖着他,甚至在将他往后拽着。慢慢地,肩膀也沉下去。很想把车扔下。感觉走了许久,才走到村口。廖老二的家是最靠山的,还得绕一段三分钟的路程,他把车停在停车场,步履蹒跚地往山边走。忽然感觉手背有些粘糊,一开始以为是汗,但走到明亮处,他才看明白。“血……是血……”他搓了搓手,警惕地往周围扫了一眼,目光最终定在那棵庞大的古树上。“啊——”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划破夜空。隐没在树影中的单远,缓缓举起他作的画,画上两个女人站在古树前。画幅对着远处的景象,被月光穿透。方向、角度、亮度,一模一样。他找到了。会议室里正在进行社工例会,几个社工依次汇报近期工作开展情况。“我们的介入目标有三个,一是对案主进行情绪疏导,协助案主建立理性认知;二是协助案主增强生活的信心;三是缓解案主与其家人的矛盾,构建人际支持系统……”“……在我们三个阶段的方案实施后,取得了一定效果,支持系统得以初建。通过与案主婶婶的接触和交流,目前案主与婶婶的关系也已转为正常化。案主归属感增强了,能够获得的支持也将更多……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生命关怀个案工作案例……”“在本个案中,案主起初情绪低落,甚至有自杀的念头,但社工介入后,发现案主是因为长期得不到家庭支持,缺乏关爱导致的孤独和无助。我认为社工需要在各种细节里表达关爱……”那天林晓晗和郭丽娥一道摔下楼后,郭丽娥吓得不轻,好几天都没有和人交流。医生诊断是惊吓过度。聂禹溪站出来,表明他相信郭丽娥没有偷窃,并且要求不再追究整件事,从警局撤了案。三万多的现金不翼而飞又意外出现的故事,成了一个谜。有人说这是郭丽娥自导自演,也有人说是有某种不可说的灵力,像是守护在聂禹溪身边的已逝的亲人,将这笔钱取回来。周围的人也像是约定好了,将这些“精彩”事件从脑海剔除,只字不提。毕竟谁也承担不了一个谋害的罪名。之后郭丽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没有那么尖酸刻薄了,对聂禹溪,也偶尔会笑一笑,再就是尴尬地聊两句天气之类的话。沈为明抟心揖志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林晓晗的发言,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句话:“唯有爱能救赎爱。”他好像有一点明白,“社工”这两个字的份量了。等林晓晗发言完毕,组长表扬了她几句:“晓晗做事有条有理,经验也很丰富,大家空余时间可以找她多交流交流。”因为她最近的表现,服务社声名大噪,来了不少求助的案主,生意红火得很,上级领导自然对她是越看越欢喜,巴不得能多留她一些时间。邴美一心里不服气,当场拆墙:“林老师各个环节都做得无懈可击,就是有一点我挺后怕。要是当时没有那块气垫,林老师恐怕没命在这里说话了。嗳?就凭着林老师的口舌,当时怎么没把她劝下来?”对于邴美一隔三差五的挖苦,林晓晗也从不回避:“这是个意外。她腿脚发麻,没站稳。不过以后我会注意的,谢谢邴老师的关心。”邴美一翻了个白眼:“谁要关心你啊。”组长知道这林晓晗和邴美一关系素来不好,一会儿两人再吵起来,很是头疼,于是假眉三道地批评了林晓晗一句:“嗯,这一点也是我要和大家申明的,希望你们在服务案主的时候,要谨记安全第一。咳咳咳……尤其是你,林晓晗,别每次什么事儿都往前冲。”说是批评,但明眼人看得出来还是在关心林晓晗。邴美一哼哼着,起身摔着门出去。这边刚散会,林晓晗还在收拾材料,门外听到骚动,紧接着有人喊:“林老师,有人找。”最近指名道姓要求助林晓晗的案主有不少,还好沈为明踏实肯干,帮林晓晗分担不少琐碎的事。林晓晗朝沈为明摆摆手,示意他一同出去做记录。来了五个人,高矮胖瘦不一,但都有着同款的黄土肤色,看着老实本分。一见到林晓晗,他们都起身站起来,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林、林老师!”态度很是恭恭敬敬。为首的大哥衣着是其中最为得体的,一见到林晓晗,激动地握着她的手:“林老师,我们这次可得麻烦您了。”“不必客气,能帮得上的我一定。”这边沈为明摆好茶水,引着几人进小会议室。几个人一排坐着,面面相觑。“我叫廖大力,我右边的是廖周庆,再右边是廖戊……”廖大力依次介绍着,“我们都是老卓村的,除了我在工厂当个车间主管,其他几个都是务农的。”每个人被介绍到到时候,也都会向林晓晗微微点头以示敬意。“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廖大力朝紧闭的门看了一眼,行为诡谲得很。“我们村里……”他压低声音,“最近发生了一件怪事,我们村头那棵千年古树上,挂满了刺猬的尸体,还都是血淋淋的。”说到这,他作出夸张的表情。光是想象到那个画面,沈为明都有些恶寒反胃,他紧跟着哆嗦了一下,见林晓晗从容不迫的。专业人士的素养就是不一样啊。这看起来像是一场恶作剧。林晓晗内心已有些猜测,但是她没有说,怕造成错误的引导。林晓晗表示困惑:“那你们应该报警才对。”这事儿求助她,她能帮上什么忙?“我们没报警……一开始也觉得顶多是人恶作剧,发现的那晚就喊几个村民一起处理了,主要也不想把事情给闹大了,现在村里还在评选最美村庄,这事儿闹出去影响不好……但是第二天,当天晚上参与过的人接二连三得了怪病。我弟弟是第一个发现这事儿的,现在他被吓得都疯疯癫癫了,话也说不清楚。”“那你们参与了吗?”几个人争先点点头,坐立不安。“可是你们没事。”廖大力将凳子往前挪了挪,上半身几乎要越过桌子:“所以我们才害怕,这只是诅咒还没到我们身上,谁知道明天、后天、大后天呢……”“我建议你们还是去报警,和警察如实说明情况,他们一定会帮你们调查的。”听到林晓晗的建议,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廖大力说出了顾虑:“您也知道,过去老卓村是沽城最贫穷落后的村庄,自从开发旅游项目之后,慢慢地带动经济增长,村民也都富裕起来了……我怕报了警,事情一传出去,还有谁敢来我们这里旅游啊。”“可是村庄的人命不比发展重要吗?”沈为明忍不住插了句话,“村庄不能发展旅游了,可以迁居,可以去工厂……还有很多很多路子的。”“要是能做得了,这年头谁还种地啊。”林晓晗赞同廖大力这话。老卓村的人世世代代在那片黄土地成长,靠地吃饭,适应不了飞速发展的现代文明,离开了黄土地,说不定可真活不下去。大家各自低着头,想着各自的心事。现场气氛陷入胶着状态。这时候廖大力接到电话,说又有人得了怪病。“我们这不是拿捏不准,就想先来您这讨个主意。”眼看情势危急,林晓晗当机立断拍板:“不管怎么样,还是得报案,多耽误一秒就有可能会多出现一个受害者。我陪你们去,现在就去。”说走就走,六个人刚好打两辆车,沈为明便留在服务社。林晓晗低头弯腰,坐进副驾驶座,手里捏着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来电。正要接通,猝然见“哧”轮胎的摩擦声响在耳畔。还没看清,整个人跟着惯力往前重重地砸了一下,额头顶在车座前方。额头剧痛,她“嘶”了声。还有些懵。手机也不知道摔到了哪里,只听见一阵软萌的铃声。“爷,求您接电话吧。”“爷,求您了。接电话吧。”身边是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找死啊,突然冲出来!”林晓晗扶着脑袋,看到前方有一辆小货车,横着拦在路中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她跟着铃声寻找,发现摔在座椅之下的手机,将它捞了起来。也许是等待时间过久,对方似乎没有料到她会接通,明显愣了一下,声音很不自然:“禾木公园的野猫……饿了,你要不要过来看一看……”林晓晗还以为自己接错电话,拿下手机看了看备注,是卷毛没错。她分心地接着电话:“我现在有急事,边上有家便利店,你买根火腿肠给它吃吃。”见司机已经下车检查,她端正视线,看向前方的小货车的驾驶座,隔着黑沉的车窗,那驾驶员还戴着口罩,根本看不清楚面容。出租车师傅环视了一周,朝小货车走去,看来是要理论一番。顿了两秒,林晓晗听着那边没声音传来,从耳边拿下才发现对方挂断电话。车外有发动机轰鸣声,紧接着看到小货车驾驶员打了一个方向盘,车身跟着转了一圈,飞速地离开了。出租车司机吃了一脸粉尘。林晓晗也跟着下了车,查看了一下车辆状态。幸好司机眼疾手快,及时刹住车,车辆没有任何撞击受损,只是有惊无险。然而没有逮到货车司机的出租车司机,心里憋着气:“开那么快,驾驶证是抢来的吧!”后座的廖大力和廖周庆两人也下来了,林晓晗同他们对视了一眼,见他们似乎有话要和自己说。廖大力左顾右盼,忧心忡忡地轻声说:“这是不是不祥之兆?咱们还是别报警了吧?”另一个人也站上前,双手绞着,惴惴不安:“是啊,一定是诅咒来了。”如果十分钟前,坐在会议室里听到他们说“诅咒”,她不会放在心上。可这才刚走出门,就差点闹了个车祸,她心底不免冒出寒意。那司机听着左一个“报警”,右一个“诅咒”的,脸色大变:“我这单生意不接了,你们还是另外打车吧。算我倒霉。”说着立马上车飞驰而去。一时之间,林晓晗也有些凌乱。她舒展了一下手指,垂下眼,飞快地思索着:刚才那货车与其说是不小心,更像是有人刻意而为之的。因为左边道路视野开阔,并无任何阻挡,况且他们乘坐的出租车行驶在中间道,从左边道路出口有几米的缓冲距离,司机怎么都不可能看不见。再看那小货车司机逃逸时候,一个转弯直走,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几年经验的老师傅是做不到的。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逐渐成型:如果有人故意阻拦他们去报警呢?林晓晗不禁感觉尾椎骨一阵凉意。这时候从身后有人向她奔跑过来:“林老师!林老师!”她回过头,见一个寸头青年一边跑着,一边朝她招手,这面容还有几分熟悉。旁边的廖周庆眯着眼,嘟囔了一句:“暧?这不是毕老伯家的儿子吗?”等寸头青年跑到跟前,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呼气:“林老师,可算见着你了。我跑到你服务社……呼呼……说你刚刚出去了,还好给我追上。”“你是?”“我是毕留平的儿子,毕柯。”寸头青年这么一说,林晓晗倒是想起来了,两年前她接过一个老年社会工作,案主就是毕留平。她喜欢亲切地称呼毕留平为毕老伯。毕老伯老伴恰巧是他退休那一年走的,儿子又常年不在家,丧偶加上退休以后的生活变化,产生心理不适,是林晓晗每个星期的探望陪伴,让他缓解内心压力,一步步走出心灵困境。“我记得。你这么急着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林老师……”毕柯双腿一弯,直接跪了下去,“我是来求助你的,我爸因为涉嫌捕杀刺猬而被拘役了,求求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他肯定是被冤枉的。”禾木公园。单远看着长椅另一端的野猫,它身形苗条,直立坐着的时候像个人,那双弹珠般的大眼睛看得人发憷。“看什么看,林晓晗也不管你了。”“我可没钱给你买火腿肠,你要是想吃,你自己打电话给她。”说着,还像模像样地将手机递过去,野猫只是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算了,她才不管你死活呢。”野猫见他疯疯癫癫自言自语,朝他飞了个白眼,跳下长椅,甩着大尾巴大摇大摆走了。他踢直了双脚,将手机放进口袋,整个人躺在长椅上,双手枕在后脑勺,交叠着双腿。上次郭丽娥的事情之后,他没再见过林晓晗,细细数来也有半个月,这半个月他专心学习。嗯,准确来说,是专心地打发时间。顺便等林晓晗来和他道个歉。他再考虑要不要将有关于她姑姑失踪案的进展告诉她。不过显然林晓晗并没有时间来反思她的错误,并且在他好心打电话提醒她准备给她一个台阶下的时候,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日头渐渐爬上天际,感觉到温度上升,亮度变得有些刺眼。他闭上眼睛,回味着在这个公园第一次见面时的感觉,可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因为白天的关系?不对,温度也不够。还没有下雨。他正入神想着,忽然觉得脸颊一湿,是什么液体滴落。“哥哥,睡着了吗?”稚嫩的女声从耳畔响起。他缓缓睁开眼,看见一张圆嘟嘟的脸在面前逐渐放大。“嘿嘿,哥哥你醒啦?”单远腰部一使力,带动上半身,整个人坐了起来,看着她白胖的小手握着棒棒糖,在光照之下,还反射出了唾液。随即他联想到刚才滴落在脸上的那一滴。是……唾液。颤抖着双手将它擦拭,再地将小女孩的手往外轻轻推了一下。见小女孩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起身要让位,另外寻个清闲之地。“哥哥……”软糯的声音,“我陪你聊会儿天吧。”明明是自己想聊天吧。看在是个小孩的份上,单远又坐了回去:“怎么了?走丢了?”小女孩点点头:“我妈妈走丢了。”单远:“……”“你能往那边挪一挪吗?”小女孩相当吃力爬上长椅,肚子圆鼓鼓的,“哎呦,今天走了好多路,可把我累坏了。”单远不太会和女生聊天,而且还是个小屁孩。然而这小女孩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照着大人的口吻聊起天:“啊,今天天气不错。”用时下最时髦的话来形容,就是姥姥的气质给她拿捏得死死的。“嗯。”“哥哥你为什么总是要笑呀,可是你明明看起来不太开心。”单远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的僵硬笑容,捏着脸颊揉了揉。长久的练习,已经让他养成随时保持微笑的习惯。对于他来说,笑,不过是一种肌肉拉伸行为,是他在这个世界的伪装。他不认同笑的行为,可他知道这种行为能让他看起来像是个正常人。人类多喜欢笑啊。他走在街上,总是听到这样那样的话。“来,笑一个嘛。”“你怎么不笑呢?”“我希望你笑口常开。”谁在乎那些被迫要笑的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好像脸上挂着笑就万事太平。单远忽然觉得这小女孩有点意思:“你妈妈没告诉你,不能和陌生人说话吗?”“可是哥哥你长得很好看,我忍不住。”他承认被这话给撩到了,竟有些欢愉。“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如果没有的话,可以考虑一下我。”单远嗤一声笑出来:“有了。”“啊——”小女孩发出长叹,鼓着腮帮子,“那实在是太可惜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女孩子那么有福气,她几岁了,在哪个幼儿园?”“她叫林晓晗,已经幼儿园毕业了。”回答完毕,单远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好笑,他怎么会在这里和一个小孩聊这些。“那你们为什么不约会?”这话把单远难倒了。现在小孩子都这么早熟了吗?“今天她很忙,没什么时间。”“啊,我知道了,一定是你惹她生气了吧?”小女孩恍然大悟,“我们女孩子都是需要哄的,就算幼儿园毕业了也一样。”单远觉得有些头疼,为什么他要在这里和小女孩交流这些话题。“我带你去找警察叔叔吧。”早点脱身。“不用了,我有这个。”小女孩比了比书包上圆脸小黄鸡,“这个报警器,能分享位置给我妈妈,只要向下一拉,就会发出一百多分贝的……”单远刚想要制止,小女孩已经顺利拉开开关,小黄鸡身上发出急促的声音,刺得单远闭上耳朵。小女孩也跟着捂起耳朵。没一分钟,一个女人踩着高跟鞋哒哒哒跑来。小女孩笑起来:“你看,哥哥我没骗你吧。”是没骗人,现在这位妈妈正拿着石块,把他当做人贩子,要砸他呢。单远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小女孩跟着解释:“妈妈,哥哥不是坏人。是哥哥陪着我等你的。”听到解释,妈妈这才放下石块,并且感谢单远帮她找到孩子。单远被夸得不好意思,装模作样地叮嘱了一句:“以后好好看着孩子,别再丢了。下次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妈妈领着小女孩,唠唠叨叨嘱咐着:“我的小公主啊,你下次可别再乱跑了。可把我吓坏了……”“妈妈,我能不能下次再来找这个哥哥玩儿,他比隔壁班的小乐帅……”一只乌鸦“哇哇”飞过。面前远去的妈妈牵着孩子,在视线里逐渐失真。交谈声断断续续,宛如年久失修的卡带,音质忽好忽坏。霎时间有一道刺眼白光,单远伸出手微微挡在眼前,等那光暗下来,是一个他无比熟悉的脸颊。那个姐姐。“等等……等等……”他感觉自己声嘶力竭在喊,可是对方好像怎么也听不到,被一个高瘦的女人牵着走,越走越远。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关于她的第二个画面。先前每一次,他见到她的时候,都是在摩天轮上。那白光又逐渐强烈起来,刺得他猛然收起眼睛,再睁开眼,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他望着灰色的天空,双目放空,无意识地跟着念:“快救救她……”沽城是临海的城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盛产海鲜。大大小小的海鲜批发市场盘踞在各个区块。距离老卓村最近的是卓越海鲜批发市场,明面上是卖着海鲜、冰鲜、水产等水产,但暗地里也会有人卖些野生动物。每次接到市民举报,相关部门就去处理一次,可是整改没多久,那些商贩又会卷土重来,很是头疼。而这一次,被举报的商贩是在售卖刺猬,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几个机关部门前后接到匿名举报电话,还有举报信以及刺猬被剥皮的照片,没过两个小时,媒体记者也得到消息,赶往海鲜市场。举报的人用尽了手段,下定决心要给这商贩吃点苦头似的。记者的到来打草惊蛇,老板们听到消息,带着员工把整笼整笼的野生动物往店里搬,纷纷忙着关闭卷闸门。顿时,整个市场陷入狼奔豕突的境地。市场监管局执法人员和森林公安分局民警赶到海鲜市场的时候,见已经围堵不少记者,还有群众,现场人满为患,喧闹得很。为了方便调查取证,执法人员先封锁市场,分成4个小组开展地毯式全面排查,对经营户中出现野生动物、野味等门头、牌匾、字号名称、菜单进行了排查。由于场面实在混乱,难以控制,又增派了援手。罗煜和同事杨书是后来的,两人见着下面闹哄哄的,和大过年似得。杨书撇撇嘴吐槽:“你说这中国人就是爱凑热闹,哪里有事儿就往哪儿赶。”“那可不,这叫求知欲。”“照你说的,吃刺猬,也叫求知欲咯?”“不,这叫求死欲。”“也真是稀罕,连刺猬都下得了嘴。”“这有什么。我以前借调到乡镇去,见过有个地方的人吃眼镜王蛇,毒性非常大,三米多长啊,片成薄薄的一片,端上桌跟日本刺身一样。现在不还有些专门直播吃野味的网红,为了能红,直接往嘴里生吞活老鼠,吃得一嘴毛……”杨书咦了一声,感慨道:“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你说这野生动物和家养动物营养价值差别又不大,吃了野味,你能延年益寿?你能青春永驻?专家都说了,这野味就是移动的病毒库,你找死啊你吃它。”杨书配合地摇摇头,拍了拍罗煜的胸脯:“哥,消消气消消气,最近火气咋这么大呢?”“这些个王八羔子,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害得我连泡面都没吃完,就搁这儿加班了,我能不生气吗?”最重要的是,他本来都买好电影票,等着晚上约林晓晗看场电影什么的。这遇上这一烂摊子事儿,看起来又得加班了。罗煜打开汽车安全门锁,正要推门出去,从攒动的人头里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他有些纳闷地嘀咕了一句:“暧?这臭小子,怎么也来这儿了?”杨书有些狐疑地凑过去:“看什么呢?”罗煜用力地擦了擦眼睛,再定睛看,人又不见了,他拍了拍脑门:“哎呦我去,这给我饿得都出现幻觉了。”人来人往之中,单远敏感地察觉到罗煜投过来的视线,他迅速半蹲着身子,借着人潮的掩护离开。单远是来到了现场,不过不是为了看热闹。因为他就是制造这场热闹的幕后者。是他拍下了照片,也是他写了举报信,再让人递交举报。……两天前,他正在寻找画上的地点,路上看见个流动小贩正在售卖刺猬,开价200元一只。用袋子装着,剩下就只有这一只,圆溜溜的眼睛,尖尖的鼻子,蜷缩着身子窝在笼子里,小巧玲珑的鼻子不安地向周围嗅着,看起来无助得很。“这刺猬是你捕捉的吗?”单远拿着手机,对着小贩录像。小贩开始还不明白,只是被拍得有些忐忑:“是、是的,怎么了,老板。”“你知不知道刺猬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而非法捕杀、贩卖受国家保护的野生动物,将受到法律制裁。”“您可别吓我,你到那海鲜市场看看,卖这野味的多了去了。”单远轻轻叹了口气,似笑非笑:“本来还想给你个机会,看来你是想去警察局再等机会了。”小贩清楚这事儿是违法的勾当,但也不明白具体有多大危害,舔着脸苦笑:“小哥……您别拍了,要不这样吧,我这刺猬打折给您,咱谁也不说出去,成不?就收您100元,诚不我欺。”“录像一共一分三十二秒,有贩卖刺猬画面,还有录音,证据确凿。”单远将手机收回去,挑衅地笑着,顿了顿补充道,“对了,我是人民警察,罗煜。”小贩见着单远,并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要占便宜。他站定,眸光里蕴藏着一股清冷,看得人毛骨悚然,绝不是一般的人。小贩感觉到单远周身的寒意,哆嗦着妥协:“这刺猬我不要了,求您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单远顿了顿,解了衬衣领口的扣子:“你有个将功赎过的机会。”搜查的行动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商户根本没有时间准备转移野味,只好拿着品名为“鸽子”“冻鱼”的纸箱掩饰,开箱一查,全都露馅。在几家经营带鱼、黄鱼、鱿鱼等海鲜冻品的商户店里,搜出不少野生动物腊制品,也有少量的野鸭、蛇、果子狸、野兔、刺猬等活体。被遗弃的动物尸体和内脏,随便地被丢在污水横流的路边,发烂发臭。紧接着,执法人员又搜到两户,其中有一户还留着刺猬的尸体,肚肠露出来,皮剥开在一边,场面血淋淋的。执法人员还是个小女生,哪里见得这场面,当场就扶着墙面呕吐起来。天空被墨色的浓云挤压着,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虽然没有雨,但雾蒙蒙的,渐觉晦冥。风凌厉地穿梭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里,把那市场里还未干透的血的也裹挟着,有些令人作呕的腥臭。单远闭上眼,感觉有一阵猩红色扑到面前。一会是老人一脚紧踏刺猬,一手提着快刀,斩断四爪,纵剖腹部,内脏混着血被挤出来,剥去肌肉,取皮翻开……手法娴熟、一气呵成。一会变成醉醺醺的男人,提着皮鞭捆着小孩的手,将他四脚朝天翻倒在地,狠狠地踩着,压迫着心脏,就要挤出来。“你个小畜生!狗娘养的玩意儿……我打死你!你给我喊啊,你怎么不吭声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藏着什么坏水,我当初就不该养你,现在把你弄死算了。”身上那些伤疤,像是被人拿了一把炉火,再次烙上。遗忘的记忆碎片,也如同滚烫的铁水,灌入他的脑海。他那时候没觉得疼。每一次挨打,他都没掉眼泪。然而此刻所有的苦痛积蓄多年,从那个时空穿越过来,一刀一刀,是他怎样都躲闪不开的。恐惧、害怕、委屈……千百种道不明白的情绪绞着他的神经。这一瞬间,他疼得厉害,脸颊划下两道泪痕。用他那张泛白的嘴唇恳切又绝望地说着:“求你……别打了……”白色小货车驶入建筑工地,稳稳地停在角落。廖弘化坐在车上,谨慎地往外看了一眼,初冬的六点钟,天已擦黑,星光璀然,工人们也已经下班了。回想了下午的行为,全程口罩都是严严实实戴着,廖大力那几个人应该不会认出他的。摸到口罩,顺着往下一扯,感觉到清新的口气大口灌入肺部。可那积压在心口的,重得如铅块的东西,没有消瘦半分。他从通话记录里找到最新的那个人,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沈彦副秘书长。刚接通电话,里面传来女人尖着嗓子的声音。“亲们,你们看,今天这玩意儿你们大多数人应该没吃过……”沈彦盯着平板,看着女主播手里端着的碟子,上面铺满暗红色的肉块,肉上连着灰白色的皮,明显地凸现出拇指甲般大小的鳞甲沟纹。呵,这不是穿山甲么?最近野味禁得严,想来好久没吃过了……一想到这,他有些食髓知味。“王秘……”电话那边的廖弘化等了几秒钟,试探性地问,“您现在方便不?”“嗯,你说。”“一切都按照您的预期在进行着,他们没去报警。”廖弘化支支吾吾的,“我现在就是怕,那毕老头把咱都供出来,毕竟他都没参与,真能全认了罪?”一想到这里,廖弘化心里觉得挺对不住毕留平的,早上听到风声,是他先找毕留平求助。他可是村长,要是闹出了事,那事情可就大了,甚至影响到整个村。于是他哭着喊着求毕留平帮自己揽下这一次,暂时先进去待几天,再想办法将他救出来。“他要是知道被我们诓了,不会翻供吧?”沈彦轻哼一声,不甚在意:“那老头不必担心,他儿子刚毕业等着就业呢,他要敢说出来,儿子别说以后没前途,我让他工地搬砖的活儿都找不到,而且那么多村民都被他牵扯进去,以后他们还想不想在村里立足了……这事儿他一个人咬牙也就担下了,顶多吃几年牢饭。”“那商户那边……”“早就打好招呼了,他们不会供出来的,全都会指认毕留平是唯一捕猎的人。”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沈彦干这行也有不少年头,只要售卖野味的老板发个函给他,说要用于科研用途,他就可以办好合法手续,把它变成合法的。谁能想到他们野生保护动物协会会监守自盗?这种事儿他也见得多了,换作以前可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不一样,上面对野生动物的保护渐渐重视起来,他也要加倍小心行事。“您说……那刺猬会不会真的是回来复仇的?”那天夜里廖老二发现刺猬尸体后,是廖弘化带着几个村民处理的,没两天,那些接触了尸体的人全都得了怪病,现在都没查出具体原因。在以前农村里有着“四大仙”,黄鼠狼、狐狸、刺猬与蛇,要是杀了或者抓了,就会带来厄运或者是造成大损失。他捏着手机,看着车窗外黑漆漆的,不禁打个冷颤,“我看这事儿也挺玄乎的。”“我说廖村长,你也高中毕业了吧,这种神乎其神的事儿你也信。真要有,我们弄死的野味还少吗?怎么就刺猬来了?”沈彦看着屏幕,此时女主播已经将那肉片放进嘴巴,还是生的,带着血丝。但咬在那大红唇之下,显得特别有诱惑。紧跟着那肉片进嘴的,是猛涨的粉丝进直播间。“真要有鬼,也是人演的。”沈彦咬着后槽牙,“人可比鬼可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