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亲妈假妈

林晓晗完成辞职手续,买了一张回老家的票。

“林督导,我一定要找到他。哪怕一年,五年,十年。”

因为她绝不能再让他被抛弃了。

她要找到他,然后将自己的心意全都告诉他。

你不是一个人啊。

你有我。

我永远永远都不会抛下你的。

单远……

求求你快出现吧。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陪着你一起面对的。

一下车,林晓晗回家扔了个行李,匆匆忙忙就赶到单老夫妇的住宅。

单老夫妇生前都是教书育人的老师,清贫一生,在沽城攒下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

“这两夫妻以前是在沽城,偶尔会回老家。十多年前退休,把房子卖了供孩子上学,这才回老家养老。”

“半年多以前去世的。”

“姓单的孩子?噢……你说小远啊?两夫妻是老年得子吧,对这个孩子疼爱得很,不过这小远也确实讨人喜欢,长得俊俏,读书又好,大老远见人就会叔叔阿姨喊着,谁不喜欢哟。我家那儿子要是有他一半,我可就谢天谢地。”

林晓晗在单家老屋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

回到家里,妈妈将她行李里的衣服拿出来一一挂好,她走在屋外,经过卧室的窗户,听到里面的对话。

“这孩子,衣服也不会洗,都是皱巴巴的,一个人在外面也不懂得照顾自己。”

“妈妈,姐姐这次回来,是不是不走了呀?”

“嗯,你希望姐姐在家还是走啊?”

林晓瑞羞赧地说:“姐姐要是留在家里,我很开心的。这样就有人陪我一起玩坦克超人了,还会像小巧一样,有姐姐陪着写作业。”

林晓晗听着鼻尖一酸。

其实她对这个弟弟,真的没有付出过什么关心。

她打心眼里觉得,是弟弟的存在,剥夺了父母对她仅剩的关爱。

所以工作以后,在她鲜少回家的次数里,和弟弟的相处时间几乎为零。

似乎是在尽力避开所有二胎家庭的矛盾。

一旦发生冲突,毫无疑问,她一定是被指责的一方。

“你现在也长大了,要多让着姐姐一点知道不?你姐姐在外面工作可辛苦了。”

林晓晗吸了吸鼻子。

晚饭很丰盛。

对于大半年没回家的女儿,终于想明白回家,林妈妈颇感欣慰,折腾了一桌子的饭菜。

虽然没一盘是林晓晗爱吃的,可摆着的都是家人满满的心意。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单远说过:“小姐姐,你一个人吃饭会孤独吧?我陪着你多好。”

那时候她不明白,一个人吃饭何来的孤独。

现在她却一字一句剖析得清楚。

是他太孤独了,一直都孤零零地生活着。

他多么需要陪伴。

弃猫效应说,猫如果被人抛弃再被人捡回来,就会超级得乖。

单远被中年男人收养,遭受他一遍遍毒打虐待的时候,却从未想过逃跑或反抗。

因为比起身体的疼痛,他更害怕的是,被抛弃的滋味吧?

“晓晗,想什么呢?快点吃,饭菜都凉了。”

“姐姐,你回来家里都热闹好多。”

林晓晗看了一眼被荤素堆得如同小山的碗,又看了一眼还要往自己碗里夹菜的妈妈,以及一旁始终沉默着不说话的爸爸。

她起身拿了个酒杯:“爸,我也陪您喝点吧。”

林爸爸狐疑地看了看林晓晗:“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不要学喝酒。”

话虽这么说,可还是往林晓晗推过来的杯子倒了一小杯。

“只能喝这么点。”

林晓晗觉得,她从前和家人之间缺失了太多温暖。

可是她还来得及。

“妈,以后不用烧这么多菜,都吃不完。”

“我就烧了七个菜,这另外两碟,是阿丽婶婶端来的。”

为了多找点话题和女儿说话,林妈妈说到阿丽婶,就又多说了两句:“说到这个,最近阿丽婶可高兴坏了,她多年前下落不明的孩子找回来了。”

“哪个孩子?”

“高行啊,你小时候还抱过他呢。”

林晓晗依稀有点印象,有一段时间,小镇里一两岁的孩子接连不见,怎么也找不到,阿丽婶就是受害者之一,出生不到十个月的娃娃不见了。

久而久之传了谣言,说是出现吃小孩的怪物。

小镇的人都偏向封建迷信。

那时候林晓晗还小,也以为小镇里藏着吃小孩的怪物。

每天上下学的时候都胆战心惊的,好几次打电话给爸爸妈妈,哭喊着要和他们一起离开。

后来警察介入,说是人贩子拐走婴儿,但是小孩还是没找到。

一晃而过,都七年了。

没想到居然还能找到。

“怎么找回来的?”

“你阿丽婶这么多年,到处奔波,从来没放弃过。也算是上天被感动了吧。那孩子被一对西班牙夫妇养着,一直住在国外,上个月这对夫妇来小镇旅游,问路的时候碰上阿丽婶,她一眼就认出是自己的孩子,母子连心呐。为了找这孩子,阿丽婶这几年都不知老了多少岁。”

正说着,门口听到阿丽婶的声音:“晓晗,回来啦?好久不见了。”

林晓晗放下筷子起身,朝着阿丽婶笑笑:“今天刚到家的。”

“累坏了吧。在外面工作可忙了。”阿丽婶没话找话,见这边林妈妈已经热情地开始摆筷子,“不用了不用了,刚吃好来的。”

顿了顿,她看着林晓晗:“就是有点事儿想麻烦你闺女。晓晗这不是大学生毕业生吗?我想着有点文化,是不是能和我家高行沟通沟通。”

一开始林晓晗并没有理解沟通的意思。

直到她吃完饭,跟着阿丽婶进了家里,见她用钥匙打开门,看见蜷缩在角落闷声不吭的高行才有点明白。

林晓晗看了看密闭的空间,连窗户都是紧闭着。

“没办法,我不锁着,孩子就乱跑。”

“他这些年一直都在国外长大,普通话不会,他说什么我们听不懂,我说什么,他也听不懂。”

思念多年的宝贝儿子就在眼前,却因为语言障碍成了陌生人,简直是太讽刺了。

是个欢喜的结局。

但并不是皆大欢喜的。

高行一见到阿丽婶,脸上就露出厌恶的神情,用着听不懂的语言对她说了一通。

阿丽婶又着急,只得上前安抚,迎来的却是更激烈的拳打脚踢。

林晓晗连忙上前拉开阿丽婶,将她推出门外:“阿丽婶,你先出去,让我试试好吗?”

虽然她没学过西班牙语,但是她对人的行为有研究,至少能判断出高行要表示的大致意思。

阿丽婶一离开,房子里恢复了安静,高行也没那么紧张。

高行警惕地看着林晓晗,僵持了一会,专注地把玩着地上的汽车模型。

林晓晗拿起角落里的奥特曼,自顾自地玩了起来。

两个人,一大一小,蹲在各自的角落玩闹。

林晓晗兴致很高,把高行注意力渐渐吸引过去。

小孩子就是这样。玩厌了的玩具,扔在一边可以,但要是被别人捡走,好像又变成新的玩具,重新充满魔力。

林晓晗拿起奥特曼递给高行,邀请他加入。

高行迟疑了一下,慢慢接了过去。

之后的两天,林晓晗有空就窝在阿丽婶家小房子,陪高行玩游戏。

女人的友谊是化妆品谈出来,男人的友谊是酒桌上喝出来,小孩子的友谊则是一起玩出来的。

没两天,林晓晗已经成为高行比较信赖的朋友。

而林晓晗也试着教了高行几个简单常用的词汇,方便他表达基本诉求。

这天,林晓晗照旧和高行搭积木,安静的门外忽然间闹哄哄的,像是几个人在争吵。

紧跟着听到瓶瓶罐罐倒地的声音。

阿丽婶尖锐的叫声。

然后是敲门声,嗡嗡震动。

门外的人说话很大声,但说的什么,林晓晗还没来得及听明白,身后的高行冲过来,用力地敲打门,一遍遍喊着:“Papá!Papá!”(西班牙语:爸爸)

听到钥匙开门声音,林晓晗赶忙将高行拉到一边,以免他受到磕碰。

门很快被打开,阿丽婶拦在门前,两个外国男女站在她身后,见到高行,情绪激动异常。

“Hijo!Mamáypapávienenabuscarte。”(西班牙语:儿子,爸爸妈妈来接你了)

高行挣脱林晓晗,钻过阿丽婶的腋下,扑到外国夫妇怀中,哇哇大哭起来。

这场面,可不就是一家三口久别重逢。

到头来,亲妈阿丽婶,却成了罪大恶极的人。

西班牙夫妇要将高行强行带走,阿丽婶不肯退让,拽着高行的胳膊。

一拉一扯,疼得高行哇哇大哭。

阿丽婶心疼地松手。

门外来了两外国人,一人扣着阿丽婶,一人扣着林晓晗。

西班牙夫妇则拉着高行赶忙逃了出去。

留下阿丽婶一人哭得双眼通红:“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把小行照看好,才害得他被人贩子拐走……”

“我一定要带回小行。就算是闹到法院,倾家荡产,我也要争回我的小行。”

阿丽婶的事情让林晓晗内心唏嘘不已。

看这高行,毫不犹豫地扑到他外国父母的怀抱,却把亲生妈妈当做坏人记恨。

往后就算阿丽婶争回了抚养权,她和高行之间,也需要长久的时间连接。

过了两天,是同学会的日子。

林晓晗找了个借口推脱不参加,结果几个同学找上门,把她生拉硬拽去。

酒桌上有人在高谈阔论,也有人一言不发。

有个不长眼色的,看到林晓晗落座,问起她男朋友,挑起了话题。

“晓晗,你男朋友怎么没来?”

“金龟婿藏着掖着,还不给看呢。”

“就是,大家都是老同学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林晓晗浅浅地笑了笑,为了尽快结束这个话题,违心地撒谎:“他比较忙,让我替他道个歉,下次再请大家吃饭。”

“那敢情好!”

“理解理解,富二代嘛,都是忙着数钱的。”

“你男朋友有没有兴趣做投资?这是我的名片,我最近在搞一个项目……”

林晓晗安安分分地吃菜,只想着赶紧把这点时间打发过去。

万万没想到的是,沈方格突然出现在聚会上。

不过他的到来看起来并不是很受欢迎。大家面面相觑,并没有一个人邀请他落座。甚至还有个女人,趁机将包放在一旁的空位上,以此委婉地表达不欢迎沈方格落座。

沈家落马,谁都恨不能撇清关系。

气氛一时之间无比尴尬。

沈方格左右看了一眼,这时候林晓晗起身:“晚上有点事,我先走了。”

正好腾出个位置,留给沈方格。

才走到门口,沈方格不知怎么跟出来,拉住林晓晗:“你走得是不是太早了?”

扑面而来的酒,令人作呕。

林晓晗厌恶地抽回自己的手,同时加快步伐,拉开和沈方格的距离。

沈方格踉踉跄跄追了上去,把林晓晗围在墙角。

“林晓晗,你躲什么?”

林晓晗冷冷地说:“脏东西。”

同时将目光挪开,似乎面前的沈方格,真的脏得无法入眼。

“当真这么恨我?”

“我现在失去了一切,你是不是很开心?”

林晓晗冷笑,当初站得云端有多高,如今就摔得有多惨。

“所有人都对我们沈家避之若浼,你也一样,我一来,你就走。”

“我没必要恨你,你过得好与不好,都与我无关。”林晓晗企图挣脱沈方格的手,可是他的力道很大,大到快要将她手腕都捏碎,“你再不松手,我就喊人。”

“楚楚她骗了我……把我最后的积蓄都拿走了……”沈方格哽咽着,“如果是你,一定不会抛下我的是不是?都是我的错,是我活该……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如果没有发生这一切,沈方格根本不会认识到自己的错。

不,可以说直至现在,沈方格也没有认识到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男朋友?呵呵……那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不就是有点钱,你看你被大家嘲笑的时候,他在哪里?这些富二代都是图一时新鲜,他根本不爱你。”

“那你就爱我了吗?爱到愿意为我去死?”

沈方格愣怔,冷风吹得他有一瞬间的清醒。

被他圈在面前的林晓晗,从前是那样温顺,现在却处处顶撞。

可是他却无法遏制地被她锋利吸引。

错误的抉择,让他内心的不甘泛滥。

林晓晗趁着沈方格稍有松懈,双手使劲,挣脱桎梏,从他臂弯下溜出去。沈方格还想转身去追,被一股力量拉扯住。

“几年前,你就丧失了追她的资格。”

黑色之中,一道人影走出。

沈方格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单……单远……”

“我警告你,不要再去骚扰她。”单远一字一句冷冷地说。

阿丽婶和西班牙夫妇抢孩子的视频也不知被谁拍下,传播到网络上,很快引起社会极大反响。

丢了孩子的父母们,看见阿丽婶一家母子团圆,仿佛看到希望,涌动出更渴望找寻孩子的希望。

就在舆论不断发酵,众口熏天时,一个匿名ID发布帖子,直指景县福利院拐走婴儿送往国外,还曝光了收养协议,其中写道收养家庭须向福利院捐款,款项从三万到四万不等。

这属于变相交易,买卖孩子。

网友一片哗然。

阿丽婶的案子就像是个导火索,拉扯出一连串的幕后,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事态的后续发展一发不可收拾。

“近日来,一桩拐卖案件受到网友们热议……中国涉外收养已有20年,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送养国之一。因为中国收养程序比较简便,吸引了不少国外夫妇领养。高峰期间每年有一万名儿童进入美国。不过,2005年后,中国逐渐收紧涉外送养孩子的数量。2007年,中国补充完善《收养法》,增加了一些领养条件,包括要达到一定教育和经济条件等……”

林晓晗一家围坐在电视机旁,看着法制栏目报道阿丽婶一家的情况,记者昨天采访,今天就整理好报道,节目组播出,看来是要趁热打铁。

高行回到阿丽婶家是毋庸置疑的,可问题的关键是,高行根本不愿意认阿丽婶这个妈妈。

“你说这娃儿,还是自己带大的亲。”林妈妈评论一句,耳后意识到什么,用余光窥视着林晓晗的反应。

林晓晗知道妈妈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感受,反倒是让亲人关系变得疏远了。

林晓晗很想趁机说一句,其实你们不用这样。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从前亏欠的,造成的缺憾,总是抹不平的。

她没法儿代替从前的自己去原谅。

始终无法违心地说一句,她不计较了。

但是她希望,往后余生,能够得到平等的亲情。

“……我现在就是希望,我的孩子高行能够回到我身边,这是一个做母亲最基本的愿望。”电视画面正是阿丽婶被采访的片段,她哭得声泪俱下,无不教人感动。

林妈妈抹着眼泪,长吁短叹。

“等等!”林晓晗忽然整个人扑到电视机前,然而画面已经切换到其他场景。

“你这孩子,走那么近看电视,会近视的。”

林晓晗回头:“妈,咱家这个电视有没有回放功能?”

“这个老电视,哪有什么回放的。”

林晓晗快速地跑回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法制栏目。

节目组为了保证电视收视率,还没将视频同步发布网站。

林妈妈捏着遥控器,见女儿一下子风风火火地冲出屋子,也不知她怎么了。

视频上的画面是在阿丽婶家门口的小路,镜头正好对着后面小溪。

林晓晗站在小路上,看着远处,模拟着镜头的位置。

“就是在那棵树往右十公分……”

她看见他站在那儿。

虽然整件事很荒谬,可是林晓晗有说不上的直觉。

福利院的事情,和以前遇到的聂禹溪婶婶、老卓村事件,有一个共同点。

都是一个小事件,牵扯出巨大的舆论,不断地发酵。

而在这背后,总会出现一个匿名者,站在暗处,控制着事态发展。

那个人,会是单远吗?

林晓晗将前前后后的事情仔细回想,当时没注意的细节,此刻剖析起来,都是端倪。

那么现在,她要求证的一个办法,就是去福利院找线索。

景县就一所福利院,靠在中医院附近。

彼时,因为前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涉外收养事件,福利院已经紧闭大门,对所有外来人员拒之门外。

林晓晗毫不意外地被门卫拦在门口。

她绕着整个福利院走了一圈,发现连以前的狗洞都被补上了。

“要不我登记个名字,让我进去呗?”林晓晗瞄了一眼扔在桌角已有年代的登记簿。

门卫头摇得和拨浪鼓似得:“不行,禁止一切外来人员。前天放行了一个,我都被领导骂死了。”

正说着,林晓晗已经翻开登记簿,最新的一页,有个被涂改的名字,从字迹的色度来看,是新写上去的。

“你说他是前天来的?”林晓晗用指腹摸着那一团被涂了许多遍的字,隐约还能看出“单”字的痕迹。

门卫低头看了看登记簿:“嗯,前天上午吧。”

林晓晗屏息凝视,感觉心提到嗓子眼:“他长什么样?”

“嗯……皮肤白白的,头发跟狗啃似的。”门卫还未说完,发现自己手臂被人抱住,再抬眼看,面前的女人双眼泛红,像是要哭。

“师傅,留个联系方式,下次要是他再过来,你能不能给我打个电话?”

“好……好的。”

号码是留下,但没主动响起过。反倒是林晓晗,像是一日三餐般,定时会给师傅打电话。

“小姑娘,你别再给我打打打电话……我家里老婆子还以为我在外面搞了不正当关系……哎呦喂,老婆子你轻点儿,这真不是,我们不认识……”

电话以一声惨叫宣告结束。

沽城高铁站出口,人来人往。

单远是从一堆“对不起”和“不好意思”的道歉声中挤出来的。

马上就要过年,沽城迎来了春运。

沽城有许多外来务工人员,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就盼着回家这几天。所以虽然交通拥堵,大家脸上却都挂着幸福和期待。

单远在这大队伍中一路逆行,与行色匆匆的人相比,像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近来,连他们的笑容,都伪装不出来了。

他加快步伐,拦了出租车,对着师傅冷冷地说:“金都步行街。”

手机上又跳出一条短信:“她要是知道你是个被人扔下的杂碎,会如何反应呢?”

单远顺手一滑,翻到先前的短信:

“好久不见,都想起来了啊。”

“你的女朋友挺漂亮的,就是住的地方不太好啊。”

“有钱了也要记得孝顺长辈噢。给我这个账号转三十万,不然我就不能保证她会不会知道你的秘密了。”

司机见单远脸色不善,闭嘴不言,只顾着闷头开车。

然后送达目的地,看单远付钱、下车。

目送着充满戾气的少年远去。

惴惴不安地猜想,怕是要出事。

金都步行街有个夜市,一到晚上,街道两旁摆满流动摊子。

此刻暮色降临,不少摊贩在准备着,闹闹哄哄。

单远目光一扫,很快聚焦到一个贴膜摊位的男人,他的脊背略弯,满脸横肉被冷风吹成紫红色的,额头油光瞠亮。

这位造就了他噩梦般的六年时光的前养父,雷伟定。

右侧下巴有个三公分的疤,是他有一次喝醉酒的时候摔到阴沟里,摔破的。

很多次,单远看着那条疤痕,总是忍不住愤愤地想,为什么不直接把他给摔死。

像他这样污秽不堪的坏人,为什么总是一次一次都能活下来。

不是说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雷伟定察觉到单远久久停留的目光,转过身看着他,从开始的诧异很快变成诡谲的笑。

单远垂在两侧的手捏紧,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的晃动。

感觉有一把刀,劈开他的胸膛。

过往的记忆,带着血色侵袭而来。

密密麻麻的痛。

上次和丁铭对打后,他就恢复了全部记忆,记起雷伟定对他所做的一切,也想起林晓晗姑姑失踪的原因。

林金敏是和雷伟定发生争执后才失踪的。

雷伟定嘴巴动了动,没发出声,脸上极尽嘲讽之色,单远能从口型之中读到那个带着侮辱性的词语。

他说:“狗杂种。”

“狗杂种,给我去买瓶酒回来。”

“你这个没人要的狗杂种,我当初就不该领你回家。”

“你他娘的狗杂种,是不是找死啊?”

胸口喷涌而出的热气,快要将单远的脑袋撑裂开,他失了理智,拳头捏得手背青筋爆起,三两步冲到雷伟定面前,对着他的脸颊狠狠地砸下一拳。

雷伟定没有准备,直接被砸得摔在摊位上,整个摊位都散了,东西噼噼啪啪倒了一地。

单远弯下腰,一手揪着雷伟定的衣服,将他从地上拖起来。

雷伟定往地上吐出一颗渗了血黑牙齿,笑容显得越发诡异,贴近单远的耳朵,声音阴沉沉的:“那位林老师最近怎么没去上班了?我还想找她为我服务呢。”

单远气急败坏,抡起拳头,怒吼道:“你要是敢动她一根手指!我保证打死你!”

“暧嗳暧,要打死人了!救命啊!”拳头还没落下,雷伟定大声嚷嚷起来,“大家都来看一看,要死人了!救救我!”

雷伟定这几年其他能力不见长,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是学得得心应手。

周围的人听到求救声,纷纷看向单远。几个热心的路人从后面将单远死死地抱住,将单远拉到马路边。

且不说一个老年一个青年,就看现场的形势,所有人都判定是单远的过错,围着单远出言指责。

“不管什么原因,动手打人就是不对的,对方而且还是一个老人!”

“年轻人,你要是再乱来,我们可就报警了!”

单远早就放弃了和这群愚蠢的人争辩的机会。

毕竟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人,总有他们的说辞贬低你。

没人注意的角落,雷伟定笑得讥讽,看着单远无法隐忍却又对自己无可奈何的样子。

边上有人打电话报警:“喂,警察您好,金都步行街这边发生恶性殴打事件……”

如果闹到警察局,那么就会暴露他的过去。

单远不想。

他趁着路人不注意,挣脱束缚,快速逃离人群。

“他跑了!”

“暧,快抓住他!”

这天晚上,林晓晗接到罗煜的电话:“晓晗,单远出现了。他在沽城的金都步行街,当众殴打老人逃走……警察朋友在查询监控的时候看见的,马上告诉了我……”

挂完电话,林晓晗立即查询最早一班回沽城的高铁票。

只有下午两点半多的站票。

最后她选择了汽车票,要花三个半小时,但是上午能到达沽城。

汽车行驶到中途,林晓晗边上的中年大叔啧啧两声:“现在社会也太不安全了,一大清早的又死了人。一把年纪了,死得那么凄惨,到底是有什么仇恨哦?”

林晓晗没有心情搭腔,一心只恨不得车辆行驶得再快点。

三个半小时的颠簸,加上几日睡眠、饮食都不规律,林晓晗头晕难受,一下车就在公共厕所吐了一番。

罗煜早早地就在汽车站门口等着,见到林晓晗脸色发白,很是担心:“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林晓晗坐进车里,但一看见车就产生生理反应,胃部翻涌难受。

“你这叫没事?”罗煜将车子熄火,拉着林晓晗到边上的面馆,“我告诉你,你这肯定是饿的。先吃碗面热热身子再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找人是不?”

林晓晗听劝,点了一碗汤面。

店铺是一扇卷帘门拉到顶,两人就坐在店里吃面。

敞开的大门,呼呼吹进冷风,冻得人直哆嗦。

罗煜正咬着面,接到朋友的电话,他顺手接起:“老罗,出事了……”

听到开场白,罗煜忙将电话出声口盖住,起身走到门外,电话里的人继续说:“今天早上八点多,在牧古商城后面那个小溪,发现一具男尸,从他手上搜出的证件初步判断是雷伟定,病理切片已经送去DNA检测……”

“而且有证人说,在前一天晚上看见单远当街殴打雷伟定,并扬言要打死他。而在牧古商城附近的监控里面,单远和雷伟定先后出现过。”

对方的话虽没有说得太明,但罗煜也能明白,所有人在怀疑单远有充分作案动机。

他捏着手机,看着远处难得津津有味咬着面条的林晓晗,进退两难。

还是,先不说了吧。

毕竟这都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

如果告诉她,还得惹得她心烦意乱。

林晓晗急切地想要查看监控,囫囵吞枣地咽了一整碗面条。

罗煜知道林晓晗的脾性,只得先带着她去看监控,再想办法把后面的事情瞒下来。

监控正对着雷伟定的摊位,完完整整地记录下那天晚上的一切。

雷伟定没有一次还手,全都是单远在动手,且动作粗暴野蛮。

要不是后面来了几个男人拉着单远,真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人命。

林晓晗觉得喉咙发紧,指尖冰凉,如果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单远这般模样,她或许会表现出极大的错愕,甚至怀疑那只是一个和单远长得极其相似的人罢了。

可这是第二次了,上一次单远殴打丁铭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他的身体好像隐藏着一头野兽,野兽被放出来的时候,完全失去控制。

“这个男人是谁?”

罗煜支支吾吾地:“雷伟定。”

林晓晗看着罗煜,知道他还没有说完。

“也就是单远曾经的养父。”

林晓晗记清楚了,是那个经常酗酒家暴,造成单远浑身伤疤的男人。

“不是说他失踪了吗?”

“是改名换姓了,造了个假的身份证,平时就在街上摆摆摊子给人贴膜。”

林晓晗凛然,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摸出手机。

罗煜意识到什么的时候,林晓晗已经打开网页,看到了那一则“五旬老汉惨死在闹市区”的头条新闻。

现场民众拍下随意发布朋友圈,直接被无良媒体截图,又添油加醋编了几句,当做一则新闻就发布。

流量至上的时代,谁先发布谁就抢占先机。

谁还来得及管幕后真相。

“五旬老汉惨死在闹市区”这个话题就足够引起关注度。

空巢老人何其凄凉,凶手又是何其嚣张。

当天晚上,尸体DNA检测结果出来,确认为雷伟定。并在雷伟定指甲中发现人体组织,确认属于单远。

上级要求尽快抓住凶手,以平民怨。

第二天,关于单远谋划雷伟定的新闻铺天盖地,网友各种猜测。

第三天,沽城几乎人人都知道,有个在逃嫌疑人名单远,明目张胆作案,藐视法律,但是长得有点过分的帅……

“这么帅为什么要当杀人犯?”

“我要@那些光看脸的女孩子们注意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么歹毒的人,连老人家都杀,就该死全家!”

“一定是父母没教好……”

各式各样的言论在评论区沸腾着。

林晓晗一条一条地评论回复:他没有杀人。

有的网友很暴躁,一看林晓晗在维护杀人犯,连发几十条问候林晓晗全家,林晓晗气急败坏,和对方一阵唇枪舌战。

然而因为在大众眼中,林晓晗是站在维护杀人犯的立场,她变成了全民公敌。

“晓晗,你不要再折腾了,你这么回复他们是没有用的。”罗煜不止一次劝说。

林晓晗怎么不知道。

除了找出真凶,没有其他任何捷径。

可是一看到那些难听的字眼,想到单远可能会看到,她就忍不住。

她要单远明白,她相信他,站在他这一边。

罗煜又问:“你真的那么相信单远吗?这么多天了,如果他真的……”

如果他真的没有杀人,为什么不敢站出来面对?

林晓晗很坚定地回答:“即使雷伟定有多罪该万死,单远也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先前租住的房子已经退租,住在酒店的费用不低,一两天还行,长此以往肯定是不划算的。林晓晗又找了新的房子,直接拎包入住。

早上六点钟出门,晚上十点钟才回去。

她没有什么高端的侦查办法,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走家入户调查。

第一个目标地点就是案发地边上的牧古商城。受到案件影响,这几日到商场的顾客少了许多,生意萧条得很,商场里基本是守着门店的销售员,提供不出什么有效的讯息。

林晓晗以牧古商城为中心,对四周的居民住户也进行访问。

居民一看林晓晗没有证件,大多是心生反感将她拒之门外。

好在公园里都是一些喜欢聊些茶余饭后八卦的,林晓晗便窝在他们期间,当个老老实实的听众,只是有些老大爷为了提高收听率说得天花乱坠。

“他一下子就把老人家撂倒了,拖着他的脖颈推下河里的。当时天黑,我都没看清,只看见拧作一团的黑乎乎的……这杀人犯杀了人还在边上面馆吃了早餐才离开呢,你说可怕不可怕……我儿子就在局里当警察,他说他们早就有结论了,只是现在人没找抓到……”

简直越说越离谱!

林晓晗气得跳脚,语气难免过重:“老人家,您说话可得负点责任的,案件都还没有查好,你这么说出去,就是在诋毁他人清白!”

“哪里来的疯丫头?”老大爷要面子,被林晓晗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说一通,气得站起来,也和她对骂,“我说我的,要你多管闲事?你知道个什么?你个米都没我吃过盐多的!”

和林晓晗骂完,老大爷又转过头和边上的同道中人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可不像是我们当年,一个个都嚣张跋扈得很……”

比起素不相识的林晓晗,大叔大妈毫无意外是站在老大爷这边。

“你是目击证人?亲眼看到案件发生了?那么请问那位您口中的杀人犯有多高?”

单远和雷伟定的身高差距很明显,就算视线受到光线影响,也不容易将两个人看作一团。

老大爷倒是理直气壮:“没我高,顶多165厘米。”

165厘米……

林晓晗心头猛然一颤,脸上露出笑容,抓着老大爷:“大爷,您和我去一趟警察局,再把您这句话复述一遍。”

大老爷给整蒙了,都说年轻人套路多,这又是什么招数?

“我不去!”老大爷甩手,但林晓晗的手就和粘了胶水一般,死死地黏在上面,“你快给我放手!”

林晓晗双手抓着老大爷手臂:“求你了,老大爷!”

这一推拉,险些把老大爷的胳膊整脱臼了。

边上也不知道是谁喊起来:“这不是昨天在牧古商城的那人?她肯定和杀人犯是一伙的……要不怎么到处在问杀人犯的事情,还帮他说话……”

此话一出,引起喧哗。

大家围着林晓晗开始七嘴八舌点评起来,更有甚者要她交代单远的踪迹,还要将她扭送到警察局去调查。

林晓晗完全有机会抽身,可是她又不想放弃大好的机会,无论旁人怎么说,死死地追着老大爷。眼看着人越来越多,老大爷没入人群之中。

林晓晗猛然感觉到身侧有人撞了一下她,非常流畅地挽着她手臂,将她一路带着往前走。

那人低着头,卫衣帽兜盖住半张脸,还带着口罩,根本看不清样子。

林晓晗满心挂念着老大爷,还想寻找他的踪影,后脑勺被轻轻一按。

“不要回头。”

这个声音……

大脑空白了三秒之后,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好。”

眼眶一下子红了。

第10章 亲妈假妈
小狼狗从良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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