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忽然变得很冷。

头顶的天空始终灰蒙蒙一片，大团大团乌云早已遮天蔽日，没有一丝风，却异常冰冷，略压抑，似在悄悄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一样。但暴雨一直没有下，空气中整日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老旧的胡同口一直飘荡着让人不安的尘粒，这里长年累月都鲜少人经过，灰扑扑的门板很多都已掉落，从前的住户基本已经搬走，偶尔能听见从老远传来卖废弃纸制品的老爷爷骑着单车穿堂而过，他的单车也很旧，车铃铛的外层早就被一层厚厚铁锈覆盖原本的颜色，他的眼球混浊不已，胡同口的路况很糟糕，他的车头总是摆不正。

铃铃，铃铃……他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来摁响车头右侧的铃铛，仿佛只有这样，可以稍微让这条老胡同看起来有点人气。

但响起的这几下单调的铃铛声，却莫名徒增几分瑟缩跟诡异。

随着车铃铛的声音慢慢远去，老胡同口慢慢显出一抹瘦小的身影。她看上去很瘦小，但身上套着的黑白色校服很肥大，她的脸也很消瘦，一副严重营养不良的样子，脚上踩着一双破了几个洞的灰色运动鞋，鞋码也显得大了，感觉她走路也变得无比艰难。

走一步，要稍微顿一下，顺带着拖一下步子，深怕走快了脚上那双鞋码不对的鞋子会飞出去。

突然，她的鼻子莫名动了动。

她闻到一股浓郁的甜香，从老胡同里面飘出来，这在无比寒冷的天气里绝对算得上是巨大的诱惑，她忍不住跺了跺脚，她想着书包里还没写完的作业本，她现在要赶回家去，不然天黑了家里没有灯，她就写不完作业了……

她回头，脚步往相反的方向挪开，然而，她感觉那股香味越来越浓，这种感觉真的太糟糕，她一天都没吃东西，她基本上每一天都没怎么吃，都是饿着肚子去上课的。她想一定是自己饿得出现了幻觉。

这老胡同里，该搬走的人早就搬走，剩下的几户人家总是紧闭大门的，怎么可能会从这里飘出来这么浓郁的香味？

脸黄枯瘦的小女孩不自觉地吞口水，她的眼睛已被香味点亮，她又再吞口水，速度加快，吞咽的声音也很大，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虽然，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突然，她好像看到有一个人站在远处，他们相距不远，但她始终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她只看见那人高高瘦瘦，脸上覆着一张黑色口罩，他的头发是银白色的，特别酷也很炫目。

他朝小女孩招手，小女孩的脚步不听使唤，也顾不得脚上不合脚的鞋子，她越走越快，到后来变成奔跑的速度。

“饿了吗？”男生隔着一张口罩询问，声音淡淡，听起来无比温柔。

小女孩又吞了吞口水，她拘谨地点点头，“可是，我身上没有带钱。”她身上哪里会有钱，她把话说出口以后觉得羞愧难当，眼睛只顾看着圆大的鞋尖，不敢抬头看口罩男。

“没事，我请你吃面。是很好吃很好吃的面，”口罩男的声音也充满诱惑，语调上扬，尤其说到“很好吃很好吃的面”时语气刻意带点调皮的尾巴，引人入胜，“保证你吃一碗以后，终生难忘。”

小女孩点点头，像是有一股魔力，让她主动牵上口罩男的手，跟着他往老胡同深处走进去。

季小柔被一个雪球砸中。

这颗雪球不大，却十分扎实，打到脸上会有一种剌剌的冰冰的痛感。季小柔抬了抬眼，看见是跟她站成一条对角线的米笑朝她丢来的雪球。她也毫不示弱，从雪地上随意捧起一团雪白，两只手用上最大的劲把掌心的雪挤成一团，“呵！”她大声呵了一下，随后把雪球丢了过去，米笑咯咯地笑着，轻巧地躲开了。

上课铃又重新打响。

季小柔嘟哝了一声，她感觉下课铃才打响不久，这么快又要上课，米笑跑过来准备拉她回去教室，她随性地挣脱开，丢过去一句：“我这节课不上了，你自己回去吧！”

“你怎么又翘课啦？”米笑是班长，是很典型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学生，没办法理解眼前这一位、自从转学到天一中学以后以经常“无故翘课”跟“上课睡觉”出名的女生的想法。

季小柔整个人已经呈大字型地躺在雪地上，这一场雪是从今早开始下的，纷纷扬扬，一直没有要停的意思，她就这样一直躺着，还把天一中学的校服外套脱下，丢到一边去。

白雪很快铺满她看似单薄又孱弱的身体。

头发上、眼睫毛上、鼻子上、嘴巴上，逐渐被一点一点的雪白填满，变成一幅画，优雅却有点寡淡。

她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她很快就睡着。

雪继续一片片地下着。

像一个曼妙的少女，在白色的舞台上翩翩起舞。

素净的没有云朵的天空，似一块有故事的镜子，倒映着整个变得灰白的世界，天空下并无新事，多的是热闹跟喧哗。

天一中学的操场上。

有一群穿着蓝白色外套黑色绒裤的少男少女们从舞蹈教室的方向涌出，他们的脸红扑扑的，带着这个年纪该有的单纯跟天真，眼神也无比清澈，他们跑着笑着，身上落满越来越多的雪，仿佛一点儿都不冷似的。

最后从舞蹈教室走出来的男老师，他微微眯着眼看了一眼天空，随后也不紧不慢走到操场去。

他叫蒋超，今年二十三岁，是刚刚调到天一中学的新老师，教舞蹈。

这一堂课本来是舞蹈课，不知道为什么舞蹈室的音响坏掉，电脑也黑屏，蒋超调试了好久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为了不浪费剩下的时间，也顺带不浪费外面的雪景，他自作主张把这一堂课改成体育课。

底下穿得臃肿的学生们一阵欢呼跟尖叫。

“但事先声明喔，你们下一堂的体育课我会给换回来的。”蒋超话还没说完，所有学生闹哄哄地冲出教室。

他带的班级刚上初一，基本上都是十三岁的孩子，虽然这些小孩年纪很小，但人手一部智能型手机，家里大多富裕，吃喝穿用的东西都很好，有一些甚至每天都有专车接送上下课。

雪已经下了一天，他的视野被一片亮眼的白完全覆盖，就连印象中洁净的操场也已经铺上一层绵软的白。有小孩开始堆雪人，互相打雪仗，玩得很开心。蒋超微微抬起下巴看天空，他还真的是第一次见到雪这种东西。

洁净的，无暇的，给人一种特别安宁的感觉。而且，还带着一点点神圣的味道。

如果人类所有的心事都像雪片一样简单透明，自然就不会有烦恼，可到底烦恼却像天上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人类才会过得不快乐。

他伸手接过小小一片的雪花儿，就那么一瞬，雪花融化成小小一团水渍，转眼就消失不见，抓也抓不住。雪越下越大，学生们的兴致越来越高，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打雪仗的行列。

蒋超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好看的唇角轻轻抿着。

他看见他们都是成群结队地在玩，也有一些女孩子没加入男孩子的打雪仗游戏，只简单围坐在一块儿聊聊天，这时，他注意到有一个女生落了单，她故意远离其他同学，一个人蹲在另外一边，无聊地用手指戳着埋得越来越深的雪。

蒋超走过去，弯下身，问她，“为什么不跟同学一起玩？”

女孩吓着，差点一屁股坐在雪堆里，蒋超眼明手快地扶起她，只见她无辜地仰着小脸，两边脸颊都被冻得呈现高原红。蒋超看清女孩的脸，隐约有印象，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很孤僻，其他同学都不跟她一块儿玩，她衣着特别朴素，平时也不爱说话，一眼看去就明白她跟其他有钱人家的小孩是截然不同的。

“我，我喜欢自己一个人。”她有点紧张，不知道为什么紧张，说话也有点不利索。蒋超想，可能是外面太冷，她身上穿得不多，应该不够保暖。他看了看其他学生，全然没留意他们这一边的情况，旋即，蒋超把身上穿在最外面的夹克衫脱下来，盖到小女孩的身上。

一股暖流铺天盖地而来。

女孩惊讶得瞪大一双眼睛。

蒋超依稀记得女孩的名字，但他不确定，他不是班主任，他们班也不是每一天都有舞蹈课，他记不全学生们的名字也算情有可原。

这小女孩好像是姓黎？

“老师，你把衣服给我了，你不冷吗？”女孩忐忑不安地询问。蒋超摇了摇头，他不是不怕冷，而是，他对温度这种东西，根本完全没有感觉。

他伸手，一片雪花轻盈地落在他的掌心，转瞬化为一小块水渍，无声无息。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对他来说，形同虚设。穿衣脱衣，不过是伪装身份的一种效果而已。

老师的眉毛像刀刻过一样，凌厉却带着一点温柔，他的侧脸线条也好看，脸很瘦，又不显得孱弱。

当然，他不能这样告诉她。他关爱地揉了揉女孩薄薄软软的头发：“老师怕你会冷着，冷着了生病了你就不能来上课，老师不希望这样。”

这时，蒋超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巨大的声响。

是小孩子尖叫不已的声音。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他也不清楚那边是发生什么事，只听到他的学生一阵骚动，等到他跑过去，赫然看见一个女孩躺在雪地上，身上落满雪，眼睛紧闭，整个人看上去特别柔软、洁净，却任凭别人叫唤她拍打她始终没有醒来。

蒋超连忙弯下身。

“老师，她是不是死掉了？”

“她为什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小孩子们的想象力太丰富，其实也是看到这种景象吓坏了。蒋超仔细观察了一会，才勉强扯开唇角，回头冲他们说：“她没有什么大碍，她只是……睡着了。”

蒋超很轻易就把季小柔抱起来。

他想方设法要把她弄醒，但发现用任何普通的办法都没办法把她叫醒，季小柔每次只要睡着了，能醒过来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睡饱了自然而然会醒，无须经过其他人的手，但蒋超还是觉得她这次有点过头，大白天的找什么地方不能睡觉，偏偏要在上课时间躺在操场跑道上睡，她难道还嫌自己在天一中学不够红？

从来没有正经上过一堂课，要么就是被老师发现不在座位上偷溜出去，又或者直接把好一些书本垒成一个城堡躲在后面呼呼大睡；

每次吃饭都像是一场壮观的表演，她的食量惊人无比，胃口大得像是宇宙黑洞，让人甚至怀疑要是不喝止她可以把整个食堂给吞下去一样；

她还特别友善，自然这种友善在已经是成年人的蒋超眼中，其实是情商低的一种表现，不懂得拿捏跟同学交往的分寸，不懂得尊师重道，反正就是，别人永远没办法弄懂她到底在想什么。

蒋超每次都觉得，要不是他也在天一中学，以季小柔现在这种无比糟糕的表现，很有可能早就被校长弄出去不让她上课了。

蒋超把季小柔抱去室内，虽然明知道她不会被冷着，还是不能让她整天暴露在其他人面前比较妥当。放下她以后，蒋超打算离开，突然却看到她眼角凝着一颗泪，他立刻顿住脚步，有点不敢轻举妄动。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季小柔慢慢醒转过来。看到蒋超就在自己眼前，季小柔很高分贝地尖叫了一下。

“蒋老师，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神情跟口吻仿佛是在责备他不好好上课，反而在这里无所事事一样。

蒋超扶额，有点无奈地说：“你还好意思说。”季小柔一脸懵懂，露出不谙世事的表情，“什么？”

“对了，我刚刚梦见小次郎。”

小次郎是季小柔的狗，当然，是她以前养的，通体雪白色的名贵犬，据说在她有记忆以后，小次郎就一直陪在她身边。

“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到它了，也不知道它现在过得好不好！”

季小柔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可是只要一清醒过来，她就知道再美的梦也只能结束，她所有想要美梦成真的画面，也会像碎片掉落下来，砸痛自己。

她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显得无比可怜凄楚。

蒋超没有办法理解，宠物跟人类的感情到底是怎么样，因为他从来没有养过宠物，但可以很确切地说，他们一直居住着的星球上的宠物，跟地球上的宠物肯定不一样。他也可以很大度地认为，季小柔到地球以后所表现的种种不妥，不过是思狗心切，所以有点胡作非为。

“胡作非为”这个词用得也不太妥当，但很抱歉，蒋超是教舞蹈的，他语文方面也不是很擅长。

“好了，回教室吧。”

蒋超拉了拉她的手。

他抬起眼眸看向季小柔班级的方向，仿佛有预兆地看见什么东西一样，嘴角挂着一抹暧昧不明的笑容。

季小柔不情不愿地走回去。

明明又到了下一堂课的上课时间，他们初三年级外面的走廊却人满为患。

季小柔使劲揉眼睛，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小柔听同学爆发出来的疑问句，似乎是遇到什么天大的事儿一样，她还看到班主任像一尊石像矗立在那，也有点束手无策，随后，班主任像是惊醒一样，她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还顺带着让所有跑出来围观的同学赶紧回教室去。

场面异常混乱，季小柔反而欢天喜地。

比起死气沉沉的上课，她当然喜欢看到类似的画面。

这时，她用手扒开围观的人，探出脑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她就瞧见一个个瘦身长的男生一动不动地躺在走廊地板上，他脸色苍白，嘴唇更白，浓密的眼睫毛覆着眼睛。他的头发却是夺目的浅金色。那么寒冷的天气，他身上只穿一件白色背心跟黑色短裤，脚上也没有穿鞋子，修长的手臂跟双腿还有脚掌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没过多久就有人把天一中学那件难看死了的外套脱下来，盖到他身上去。

“要不要给他送去医院看看？”

讨论声越来越大，整条走廊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季小柔贪玩心重，她看到所有人都不敢走过去，也不敢碰他，她就笑笑地蹲下去，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这个“睡美男”的脸。

“哇哦！”

人群中开始炸了起来，惊呼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季小柔拿手捂着自己的耳朵，然后看见刚刚还一动不动的“睡美男”蓦地睁开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她看。

这人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眼睛无比漆黑深邃，像蕴藏着一个无穷无尽的宇宙。

季小柔后知后觉，三秒钟以后她也跟着身后的人尖叫了起来，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慌乱得找不到北。

男生慢慢站起来，眼神清澈又纯粹。

他一步一步走近季小柔，仿佛看不见其他人似的。季小柔吓得不轻，一边挪着屁股一边往后退，男生就一直紧紧跟上，其他人自动自觉让出一条道来，没有一个人敢走过去。

搞什么！季小柔在心里面呐喊，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要从天而降一个王子，英雄救美地把她给带走的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季小柔感觉自己的脊背顶到冰凉凉的墙壁。她已经退无可退。

男生仿佛无知无觉，察觉不到周遭的温度，察觉不到别人看过来的怪异目光，他漆黑深邃的眼睛里，只看得见季小柔。

仿佛他的整个世界，都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季小柔准备求饶，她觉得一个男生一直这样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这种美貌可爱的少女看，始终不太恰当，她希望这时候蒋老师能出现一下，就算救不了她，也起码可以在旁边给她加油打气……

“主人。”

突然——

有一把低沉又充满性感的声音，从头顶上方缓缓落下。

季小柔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似乎不敢相信接下来的这一幕，真真切切发生到自己身上来。

英俊高大又不惧严寒的男生慢慢单膝跪下，他以一种朝拜某个神明的姿态，认真专注地看着一脸惊诧的季小柔，苍白的嘴唇慢慢张开，然后，以一种看着控制不住的音量，高亢的宣布似的对她呼喊：“主人。”

这下，季小柔真的彻底惊得晕倒过去。

季小柔醒了以后跑去找蒋超，蒋超刚好在教师办公室备课，正喝着茶，就被冒失闯进来的季小柔撞了个满怀。

他低头看着她，看她跑得气喘吁吁的，心里想着她应该是见到那人了……

“蒋……”季小柔话都还没开始说，办公室门口闪出一抹高大的身影，蒋超微微眯着眼，放下茶杯，大步流星走过去，伸手捏了捏男孩的一张俊脸。

季小柔看得目瞪口呆，难不成蒋老师跟这家伙是认识的？

“小柔，你快过来。”蒋超回头，冲惊魂未定的季小柔招手。

季小柔哪里敢听他的话，她都快吓死，剩着最后一口气跑过来的，谁料到这家伙也跟着她跑，他手长脚长的，要追上季小柔很容易，她当然清楚这一点，所以立刻跑到蒋超的办公室。

“你真的要过来才行，”蒋超没料到刚到地球不久，送给季小柔的第一次惊喜会变成惊吓，看她一张笑脸吓得苍白，他一点儿笑容都没有了。蒋超扶额，决定坦白一切：“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作为我们被军校校长委派到地球成为搭档，我送你的礼物！”

礼物？

季小柔还是没太听得明白。

“这家伙……暂时就只能这么称呼他吧，他是为你所用，只有你，全世界只有你可以命令他做任何的事情，他只听你一个人的话，其他的人，其他的事，他就算看到听到也都不为所动。”

“我这样说吧，他像是你的一个宠物，宠物机器人，他没有自主意识，他的意识需要你去灌输，但他又不是机器人，他拥有普通地球人的外表，身上却拥有我们变异人的超能力，当然，这个需要你去开发，嗯，你现在听明白一点了吗？”

季小柔觉得蒋老师太看得起她，她一时半会还没办法消化完整这个信息。

蒋超也不急，他轻轻拿起她的一只手，然后用她的手，碰了碰男孩的手臂。

男孩像是被打开了开关一样，漆黑的眼珠子动了一圈。

“你现在，喊他穿一件衣服吧。”蒋超虽对温度也没有任何感觉，但冰天冻地的，看到一个男孩穿这么少还是觉得看不习惯。

季小柔还是不能相信，她有本事可以命令眼前这个人。

蒋超抱着手臂，点了点头，意思像在说，试一试。

季小柔小心翼翼靠过去，看到她走近，男生的皮肤温度慢慢升高，季小柔察觉到这一变化，用眼神询问蒋超：“你是他的主人，你跟他的距离越是靠近，他身体热量就会燃烧起来，又或者你给他布置任务，他也会燃烧热量。”

季小柔伸出一根手指，在男孩面前晃了晃，男孩的眼珠子也跟着左右转动，她拿起蒋超的手，用他的手在男孩面前晃，他却始终无动于衷，石雕一样立在那。

“那他需要充电吗？或者吃什么能量源的东西？”季小柔开始觉得有趣。

“不需要，正常人作息，”蒋超温吞地说，“只要每一天保证他可以睡够八个小时。”

“所以，我现在可以给他取名字了吗？”

“当然！”

“我想想，我该叫他什么名字……”英俊的男孩始终目不转睛看着季小柔，像一个温柔的王子，又像一个腼腆的骑士，尤其是一双眼睛，好看得过分，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沉迷其中。

“以后，我叫你赵云好不好？”季小柔难得正经，用商量的口吻对他说话，话一说完才想起他反正什么都听她的，问了也不会回答。

“好的，我以后有名字了，我叫做，赵云。”赵云说话缓慢，温温吞吞，像含着一枚糖一样。

“嗯，总体看来一切都不错。”蒋超最后下定论，“反正以后赵云就交给你了，好好管教，好好使用，他会对我们今后在地球上执行任务，起到很大的帮助。”

季小柔的名字再次在天一中学掀起讨论的热潮。

说她魅力无限，竟然有人为了追求她特意转学到天一中学跟她在同一个班级上课。

那个人就是赵云。

赵云惊世骇俗的出场方式也引起各方热烈的讨论，大部分人都认为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引起季小柔最大的关注，那之后，舞蹈老师蒋超到校长那里引荐赵云，然后赵云成功转学到季小柔的班级。

而且最让人觉得不解的是，赵云只听季小柔的，眼睛里只看到季小柔，其他同学问他什么问题，他一概不理，仿佛看不见其他人，听不见其他声音一样。

米笑是最好奇季小柔跟赵云的关系，她跟季小柔是同桌，而且也笃定地认为自己跟季小柔的关系好得可以说任何悄悄话，但季小柔这次没有多说什么，只煞有其事地把手指抵在唇边，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嘘！”米笑被她弄得一阵紧张，把小脑袋凑过去，想仔细听听季小柔的说法。

季小柔晃了晃脑袋：“我跟赵云，纯洁的友谊关系！”

米笑轻轻地翻了一个白眼，“谁信？”

“米笑！”季小柔夸张地叫了一声，其他同学都把目光看过来，“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八卦的一天！”米笑被打败，这下她不好意思再多问什么。

但赵云一开始就给季小柔出了一个难题。

他对主人——也就是季小柔——的出厂保护模式设置系数太高，季小柔已经连续碰见好几个只是跑过来想要跟她打招呼的男同学，在季小柔准备咧开嘴角假模假样地举起手臂说出一声“嗨”之前的零点零一秒，赵云倏忽一声超越她，挡在她身前，手臂一扬，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只是想要简单打一声招呼的男同学给丢出十米开外。

季小柔每次都狼狈地跑好远的地方把受伤不轻、受惊吓也不轻的同学扶起来，嘴巴上一连好多声的“对不起”。

季小柔跑去找蒋超求助，蒋超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忙着玩电脑上的扫雷游戏。他很好脾气，也很有耐心，但每次回复的都是同一句话：“他只为你所用，只听你的，你得学会管教他，他会好起来的，但能让他变更好的人，只有你一个。”

“赵云，我这次真的生气了！”

赵云目前的词汇量很有限，不太明白“生气”的含义。他清澈黑亮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了一下，他可能察觉季小柔因为他而不开心，但是他又不明白他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值得这个小主人生他的气。

他很纠结，会不自觉陷入“懊恼”模式，这个时候，他会在季小柔面前来回踱步，身体发热，像一个被漫天的作业逼得抓破脑袋又不知所措的学生一样，季小柔觉得他这是暴走模式才对，她被他弄得心烦气躁，气得干瞪眼直跺脚的，赵云都无知无觉。

直到他每一天的能源终于消耗完毕，需要进入八小时的睡眠状态，才会罢休。

季小柔也决定开启自己的暴走模式。

她趁着赵云在休眠状态的时候跑出去，一鼓作气地跑，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只是为了发泄自己的不满跟郁闷。不一样的街道迅速从眼前闪过，微凉的温度触过她的发肤，会响起轻微细小的剌剌声，季小柔忽然觉得肚子饿了。

她的视线被老旧的胡同口占据着，好几条岔开的路子，头顶是被枯败的电线杆切割成好几块的破碎的天空，她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甜香，这在又冷又饿的冬天里，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虽然，季小柔感觉不到四季的温度。

香味来自胡同深处。她循着香味走去，她虽然饿，却走得很慢，仿佛是在确定自己并没有产生幻觉。香味越来越浓，她的脚步终于开始加快，一刻也不能等的样子，她卵足劲头往前奔跑，想早一点揭开谜底，想早一点探到香味的来源。

终于，她的脚步顿住了。

这个地方只挂着一个深蓝色的门帘，没有挂上招牌，只有源源不断的香味让人食指大动。季小柔舔了舔嘴巴，用手轻轻地掀开门帘，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门内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里面空间很小，只简单摆着三张桌子椅子，并没有更多余的空间，季小柔还看到有一张吧台，吧台后站着一个男生，她只看到他的背影，所以她看不到他的脸。他好像在清洗着什么东西，水龙头的水声哗啦啦地流淌着，在这一个静谧无比的空间里听来显得有点诡异。

“你好？”

随后，季小柔有注意到炉子上煮着一锅汤，火烧得不大，但锅盖扑腾地翻动起来，她使劲嗅了嗅，这一路追过来的香味，全都集中在这一锅汤里面。

一直背对着她的男生慢慢转过身来。

这个男生看上去很年轻，头发染成前卫的银白色，脸上覆着一张黑色的骷髅头的口罩。季小柔咧开嘴朝他笑，好奇宝宝一样地问他，“你在煮什么东西啊？”

“你好，我们这里是拉面馆。”

好酷……季小柔最喜欢吃了，一听是拉面馆，双眼立刻迸出一束束金灿灿的光。

“老板，有菜单吗？”季小柔找来找去都没看到有菜单，她是饿了，这个时候还这么顺利找到一家面店，一定得坐下来好好吃上几碗。

“抱歉，没有菜单。”口罩男酷酷地回答，“我们这里只供应拉面。”季小柔一听，牙疼似的抽了一口凉气。太酷了，她对这个年轻的拉面老板莫名有好感。他的声音本来就低沉，隔着口罩说话显得更阴沉一些。“那就来两份拉面。”季小柔也没有很饿，两份拉面，也就刚刚好能填一下胃。

口罩男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做面的速度很惊人，没一会儿他就把两碗喷香的拉面给端上桌，季小柔叹为观止地看着，在她面前放着的两碗拉面，更像是两件艺术品，面条的色泽特别明艳，热汤散发着更诱人的香，就连吃面的筷子跟勺子也十分考究，白玉质地，配上青花图案。季小柔拿筷子拨拉了一下面条，汤的底料若隐若现，剔好的蟹肉、大只仙贝跟肥美的鲜虾，都是用的很好的材料，她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这一碗面要多贵……

“今天的面，我请你吃。”像是一下子看到女孩的心思，老板的目光柔软地看下来，直直看向季小柔的眼睛。老板都发话说请客，季小柔自然不会跟他客气。“是吗？谢谢老板，下次带我们全班同学过来吃你家的面！”

老板好像在笑，骷髅头的口罩隐隐颤动着。季小柔立刻想到，这个店子委实小了一点，全班同学应该挤不进来！她拿起筷子，准备夹起面条。

突然——

背后传来一阵巨大的声响，季小柔甚至来不及回头去看发生什么事，她整个人已经被一股莫名强大的力量托起来，双脚离地，滑稽地被人架在半空中。

是赵云找过来了。

“赵云！你放我下来！”季小柔再次被气晕，她在吃面呢，这家伙怎么就醒了，又是怎么找到过来的？“主人，有危险！”危险？这家伙在说什么？

赵云不懂得如何解释，他只懂得……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把主人带离危险的地方，等季小柔回过神来，赵云抱着她在马路上飞奔，老旧的胡同早就甩到背后，连一丝影子都瞧不见。

路上还有很多人都在看着他们。季小柔的脸涨得通红，不论她说什么，赵云都当耳边风，那好吧，她又是捶打他又是撕咬他，赵云不是一般人类，自然没有任何疼痛的感受，季小柔后来索性放弃，她心心念念那一碗来不及下口的面，郁闷得想悲壮地大哭一场。

那天N城下过第一场雪后，之后的几天都在下雪。

因为天冷，学生们上课的热情大打折扣，但对蒋超的舞蹈课丝毫没有影响，学生们都喜欢他，尤其是蒋超舞技一流，国标、拉丁跟探戈都很擅长，让他即兴跳一段芭蕾也十分出彩，在跳舞方面，他好像是全能的。

他并没有看见，在他上课或者给学生演示舞蹈的时候，底下总有一双眼睛专注入神地看着他，她甚至不舍得眨眼，眼光根本移不开。

“好了，这节课上到这里，下课吧。”蒋超从来不拖堂，下课铃一响，不论这节课的内容有没有讲完，他都准时下课，学生们最喜欢他这一点。下课铃响很久，然后慢慢消停，学生们几乎走光，他也准备关好电脑然后回去办公室。

这时，一把弱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蒋老师。”蒋超没料到舞蹈室还有人没走，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是黎云然——就是上次他在操场上把自己外套借出去的女孩，蒋超露出礼貌的笑容，问她怎么还留在这里，不回去教室。

黎云然的脸有点红，她手上提着一个购物袋，她把购物袋拿到蒋超面前，蒋超展开袋子，发现那天他借出去的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里面。

“衣服我洗好了，谢谢老师。”蒋超的心头咯噔一跳，他既意外又惊讶，他闻到了很浓郁的洗衣粉味道，他突然觉得拿在手上的这件衣服沉甸甸，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好的，衣服我收到了，你赶紧回去教室吧。”

他们下一节还有课。

黎云然还是欲言又止，她的脸涨得更红，蒋超猜测她是有事要跟他说吧，他弯下身，礼貌地与她平视，用眼神鼓励她勇敢说出要说的话。良久，黎云然慢吞吞地道，“老师，您能单独教我跳舞吗？我学得慢，忘性大，我，我又不敢问其他同学，怕他们会笑话我。”这大概是黎云然第一次讲这么长的话，也许，她在家里面把这几句话反复练习很多遍。蒋超思考了一会儿，他有点不想答应，但又知道不答应的话，这个女孩的自卑心理会越来越严重。

“嗯，没问题。”为人师表，蒋超还是尽责地答应了下来。

天气越来越冷，黎云然还是坚持每天放学后到舞蹈室跟蒋超学跳舞，她自己说的没错，她学东西很慢，没有用心去记，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她身体总是很僵硬，手脚也特别不协调，别人花三天可以学好一支简单的舞，她可能得需要一个月。

但蒋超十分有耐心，她就算是一个小动作做不好，他都一遍遍给她演示，让她自己一遍遍学着做，做到没有任何差错为止。

有一天蒋超实在看不下去，黎云然好像就只有一件灰扑扑的棉袄没有其他御寒的衣物，他带她去逛附近的商场，让她选一件厚实保暖的外套。

黎云然受宠若惊，表示不能要。

“你就当作是老师的一点心意好了。”蒋超见她无动于衷，亲自帮她挑选了一件，“就这件吧。”只是一件很普通的棕色羽绒服，他拿到她面前比划，黎云然吓得一动也不动，像一尊雕像。

但到底黎云然还是穿了那件衣服，每一天她都在丑死了的校服外面套上那件外套，就觉得无比温暖。

她很想感谢蒋超，又不知道怎么表达，就拿自己的周记本出来，在上面认认真真地写了一篇东西。

她没有想过，她的周记本错当作是语文作业本交上去，他们组的小组长在检查作业的时候发现了那一篇发自肺腑写下的心情，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没有经过黎云然的同意把周记本互相传递。

黎云然又羞愧又生气，她想冲上去把本子夺回来，他们见她着急，玩心更大，一边丢到第二个人手中一边大声造谣：原来黎云然暗恋蒋超老师！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蒋超的耳朵，他把黎云然的周记本拿来看了，也找到那个小组长问一遍事情经过，他觉得这只是一个误会，是学生们玩心发作导致的恶果，他觉得没什么问题，过几天这些孩子遇到新的话题就会忘掉这件事。

但蒋超还是隐约觉得，自己好像不该让黎云然产生一种过分依赖的心理，他作为老师，对一个学生关照是应该的，但如果对象是像黎云然这种长期被排斥跟孤立的孩子，一点小小的关怀都很容易被敏感的她放大无数倍。

这种心理如果不好好引导，容易发展成别的情愫。

蒋超思索了好久，还是决定把黎云然叫到自己面前来，他抱歉地跟她说，以后不能单独给她教跳舞了。黎云然愣了好一会，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般。良久，她没有问原因，只是很沮丧地点点头。

蒋超想，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吧。

雪开始有消停的迹象，外面始终很冷，蒋超到初一年级上课的时候才发现黎云然没来学校，他看着那个女生空掉的座位，没问什么，以为她感冒了所以请假没来上课。后来几天，蒋超依然没有看到黎云然，一种不好的预感爬上心房，他连忙问其他学生，但因为黎云然平时都不跟他们说话，他们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来上课。

蒋超去办公室找到他们班的班主任，班主任却说，“黎云然没有请假啊，我打电话到她家也是没人接听。这小孩跟一个岁数很大的奶奶一起生活，也怪可怜的……”蒋超从班主任那里拿到她家地址，直接跟着地址找过去。

N城也算是二线城市中经济发展比较不错的城市，但仍然藏着许许多多错综复杂的城中村，那里的房子普遍都只有三四层楼高，房子跟房子之间没有任何空隙，紧紧挨着，楼下就是一溜儿的小摊铺位，每天下午这些摊档都会陆续开张，卖劣质衣服的，卖假化妆品的，还有钻各种空位摆档的流动小贩，热热闹闹，。

蒋超穿过各种各样的吆喝声找到黎云然家的门牌，他敲门，过了很久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太太给他开了门。

他想，这位一定是黎云然的奶奶。

“我的孙女儿几天没回来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不知道找谁帮忙，我腿脚不方便，也不能走出去找她……”老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蒋超把她扶到一边坐下，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大，他清楚这个女孩的为人，她就算孤僻但也是一个懂事乖巧的女孩，不可能无缘无故跑走了不回家的。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说法了。

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听说了吗？初一年级有一个女生失踪了。”

“对啊，她是不是一时意气离家出走啦？”

“不知道啊，反正也不关我的事，哈哈……”走廊上随处都可听见议论纷纷的声音，不过这些声音后来都会被诸如“放学以后陪我去逛逛吧，我看中了一双鞋子你帮我看看要不要买”、“我一直很喜欢的女歌手周末有一个签唱会，我要跟我妈说去补习班逃过去看……”这些声音给掩盖。

蒋超穿过这些声音走回去办公室，眉头紧锁，也是一筹莫展。

刚刚警察告诉他，黎云然失踪的那一天，正好是他把她叫到办公室，然后抱歉地跟她说不能继续单独教她跳舞的那一天。警察问他，黎云然当天还有没有别的不对劲的地方，蒋超愕然地摇了摇头，其实他的内心已经不能平静下来，他焦灼又无奈，他想，如果那一天不说出那样的话，黎云然就不会放学以后自己一个人乱跑，就不会不见了！

蒋超一个拳头砸到桌子上，回头，看到季小柔站在办公室门口，她十分夸张地叫起来：“蒋老师，你怎么了？”

季小柔也听说初一年级有女生莫名失踪的消息，这女孩刚好是蒋超班上教的一个学生，她过来找蒋超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

“刚刚听警察说，不只是黎云然，最近附近几个学校都有学生失踪。”

蒋超表情疑惑，眉头皱成一个川字的模样，“这失踪的几个小孩身上都有一个很重要的共同点。”

“是什么？”季小柔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在查案一样。“他们几个人啊，”蒋超的眼睛微微眯着，语气忽地变得婉转伤感，“性格都十分内向，在学校里没有任何朋友，跟老师也不亲近，家里的父母基本都跑去大城市工作，很少回来看他们。”蒋超说着说着，把放在裤侧的拳头握紧，“他们都只能跟着年迈的长辈一起生活，但就算在学校发生事情，也不可能从长辈身上获得帮助……”

“蒋老师，”季小柔的眼睛闪着光，似燃烧着一团火焰，“我们也去调查一下这个案件吧，说不定，我们还能帮到警察叔叔他们的忙！”

蒋超认为，季小柔把这件失踪案想得过于简单。

“我们本来就跟地球人不一样啊……”

“好吧，”蒋超沉吟地思考了一下，“把赵云也叫上吧。”

一听到蒋老师点名要赵云，季小柔心里一片哀嚎，她不情不愿地跑回去教室。多日不见的阳光像是突然苏醒过来，它不管不顾冲破厚实的云层钻了出来，露出一张疑似少女娇嫩的脸庞。

季小柔在无人的走廊上奔跑着。

她扎起来的短马尾一甩一甩的，马尾下一截脖颈在阳光的映衬下透明一样的雪白，她淡蓝色的眼珠不耐烦地眨动，每次有什么不爽的事情她的脸上都能看到痕迹，就比如，她真的很不喜欢赵云。

他们班上的人都跑去操场上体育课了，季小柔没有去，她逃课已经成为家常便饭，班长兼同桌的米笑同学对她的行为已经从无比震惊慢慢转变成处之泰然再变成现在的见怪不怪。

整个教室只有赵云自己一个人。

是季小柔这两天终于学会让赵云不再盲目跟着自己，她给他设定了一套程序，但不是每次都管用，季小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管用，刚刚她好不容易成功一次，赵云乖乖背靠在椅子上睡觉，她都有一种翻身农奴的错觉，感觉自己的漫漫长征路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头……

赵云的眼睛紧紧闭着，他的呼吸很轻，浓密的长睫毛像一排小扇子那样扑闪着棱棱的光，他的鼻头特别圆润，鼻翼跟着轻微翕动，红润的唇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像是在做一个美梦。季小柔拿手扒在窗边看向教室，她痴痴地看着熟睡中的赵云，赵云的侧脸也完美得找不出一点儿瑕疵，如果他真的是一个正常人类，季小柔想……她可能说不定就喜欢他了。

把赵云叫醒以后，季小柔跟他，还有蒋超三人一起出发去黎云然失踪前经过的地方走一圈。来笔录的警察跟蒋超提过，说有路人看见黎云然在某条老胡同口出现过。蒋超在脑海里重现一遍当时的情景：

听了蒋超的话后，黎云然自己一个人像往日一样背着沉沉的书包走出天一中学，她这一天并不急着回家，她也许从未有一天喜欢过这样的状态：放学以后总是自己一个人走，穿过复杂吵闹的城中村街道，再回到那个只有年迈的奶奶、可以称得上是家徒四壁的房子，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每一天缩着脖子像一只鹌鹑那样躲在角落里生存，看着别的同龄人笑容明亮地生活，所以在这一天，在她也许小小年纪里面，她认为她能做的最大胆也是跟往日最与众不同的事儿——她主动跟一个教舞蹈的年轻男老师说出那么多的话，她拘谨、紧张，又不知所措，然而，她被老师拒绝了，她本来就不抱期望，但亲耳听到拒绝的话，还是免不了感受到当头一棒的痛。

她不愿意这么早回家，当然，她知道自己也不可能在外面逗留太久，奶奶会担心的，她只是想在这一个很难过的日子里，稍作改变。于是她盲目地往前走，街上很冷，她把自己瘦弱的身躯蜷缩到老师买给她的棕色羽绒服里面，那件衣服太神圣，她只要每天穿着，天气再冷也不怕了。然而，被拒绝以后，她用手抚摸着这件衣服只有难受。她走了很长一段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没有手机更没有手表，谁知道这一路走来要花多长时间啊……

蒋超走在最前面，他的脚步终于停在几个分岔的胡同口前。

他眉头紧锁，努力还原黎云然当时的心理状态。她当时走到这个分岔口的时候应该比放学时间晚了很多，街上也很冷，她始终是自己一个人走，这个时候，她会想到什么，她会愿意去做什么？

“啊！有了！”蒋超灵光一闪，“她这个时候，一定觉得肚子很饿！”他急于把自己这个猜想告诉季小柔，他快速转身，然而表情却凝固在脸上。

刚刚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季小柔跟赵云，不知去向。

季小柔掀开那块深蓝色门帘。

她没想到，赵云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地看着口罩男老板。就在刚刚，她跟赵云还有蒋超走散了，她又开始闻到那股浓烈的香味，她循着那股香味往前走，这次不费吹灰之力找到这里。

口罩男在笑，眼睛变得弯弯，口罩上骷髅那空洞的眼窝图案凹下一块。

“你这家伙！”季小柔愤愤地把手掌拍下去，打中赵云的手臂，“上次不知道是谁把我从这里抱走的？这次你怎么就跑这里来吃面了？”

赵云难得也有不听主人话的时候。

看到他竟然不搭理自己，季小柔气得跺脚，还有上次她一口面汤都没有喝到呢，想到这心情更郁闷了。“老板，麻烦再给我两份面！”

口罩男轻轻点头。

面很快上桌，赵云的面也早就放在他手边，他却一动不动的。季小柔拍了拍他的手臂，喊他吃面，他慢吞吞转过脑袋，却对季小柔诡异地笑了笑。季小柔被他的笑容吓着，跟老板说借卫生间洗手。口罩男指了指吧台旁的另外一个深蓝色门帘。

门帘后竟然还有一条黑漆漆的小道，季小柔不疑有他，卫生间就在小道的尽头，可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却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

她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

她的瞳孔慢慢不自然地收缩，放大，心跳也慢慢变快。突然，她顿住了脚步，她隐约感觉自己脚下踢到什么东西，她弯下身，把那东西拿在手上认真看起来。

等发现那是一根小手指的时候，她惊得重新丢到地上去。

小手指被整齐地切割下来，伤口的血迹已经风干凝固，看上去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此时，从门帘背后再次传来一阵浓郁的香味，她最开始的时候觉得奇怪，可到底被甜香的诱惑所打败，而现在，她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香味其实很不寻常！她怎么没有早一点发现不妥呢！

口罩男每次都戴着口罩，说他是老板，不如说他更像是隐姓埋名的高手。

这里都是老旧破败的胡同，基本上没有几家住户，怎么可能凭空就出现一家拉面馆！

季小柔打算给蒋超打电话求助，她不知道蒋超在哪里，她心里面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要跟赵云活着走出这家奇异的拉面馆！

她哆嗦着给蒋超拨打电话，可刚翻开通讯录，身后一阵寒气袭来，巨大的黑色阴影覆盖。

像是脖子被人用什么东西狠狠卡着一样，季小柔扭头，发现脖子神奇地梗住了一样，回头的动作僵硬又缓慢。

但身后那抹身影很有耐性地等着她。

口罩男正变幻莫测地看着她。

蒋超的脚步顿住。

老旧的胡同静悄悄的，他被一股浓郁的甜香吸引着走到这里来。他用手轻抚门帘，质地有点粗糙，并没有什么特别。他掀开一角，把头伸进去。

是一家小小的面店，店内静悄悄的，炉子上汤锅在用小火烧着，诱人的香味四窜弥漫，蒋超停在那里，思考着什么东西。

一个戴着骷髅头图案口罩的男生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看上去很高，一米八二、八三的样子，瘦而挺拔，一头银灰色的短发搭配黑色卫衣跟破洞牛仔裤，显得前卫又时尚，他也静静看着蒋超，眼睛却弯着，仿佛在微笑着。

炉子上的火苗到处乱窜，汤锅已经热起来，翻滚的水汽扑腾着锅盖，锅里的香味儿仿佛随时都会挣开锅盖一股脑儿地冲出来。

蒋超下意识地吞口水。

“请问，你有见过两个学生吗？”

口罩男不说话，眼睛转向另外一边，蒋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季小柔跟赵云失去意识地躺在角落。他扑过去，拼命摇晃地上的两人，可他们无知无觉，犹如两件沉睡中的玩具。口罩男慢慢靠近，然后，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狠狠地把口罩揭开。

蒋超回头，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揭开口罩以后，这个人有半张脸竟布满一个个苍夷又恐怖的血窟窿，脸上的皮肤也像是已经溃烂多时的死肉，还有他那一张嘴，血盆大口，说起话来也特别可怕。

“最近失踪的中学生，都是被你抓走的？”蒋超的牙齿在打颤，他要多努力控制，才不至于愤怒得把自己的牙齿给咬碎。

口罩男一听，大笑一声，“错，是他们自己找上来的。”

“最近一个失踪的孩子呢……”

“哦？你说的是那个穿棕色羽绒服的女孩？”口罩男像是等待多时，终于遇到一个可以称为对手的人。他饶有兴趣地盯着蒋超愤怒的脸，“你认为，她还会活着？”他轻轻松松地说，好像那些小孩的命完全没有任何价值一样，“他们都成为了我制作面汤的材料，不然你以为你闻到的这些面汤的香味，是怎么来的？”

蒋超气极，用脚踢开一张椅子，那张椅子朝口罩男的脑门直直地飞过去，被他轻巧一躲，蒋超再次出击，口罩男早有所提防，拳头一挥，直直地打中他的鼻子。

口罩男觉得没意思，一张恐怖的脸写着“原来你也就只有这样的水平。”

他嘿嘿地笑着，笑声骇人得很，他伸手撕掉剩下半张脸，露出一张完整的血窟窿的脸，他的手劲很大，一只手足以拎起蒋超，仿佛随时都可以拧断他的脖子。

蒋超的双腿被悬在半空，他奋力挣扎，奈何他的力量不足跟这个怪物抗衡……

“你给我下地狱去吧！等会我就把那女孩的肉做面汤！”说罢，他阴森森地舔了舔嘴角，眼神却无比凶狠，想着准备用手劲拧断这一个跑来打扰他做面的人……

砰的一声——

角落里一直昏迷的赵云慢腾腾站起身，像是被人重新启动过，他的手脚四肢从无力变有力，空洞茫然的眼神也慢慢恢复类似正常人类该有的感情色彩。他转动了一下脖子，很快把目光锁定在口罩男的方向。

蒋超忽然想起，他一定是听到季小柔有危险的讯号，所以才会迅疾地清醒过来。

口罩男觉得有趣，一个用力就把蒋超甩到地上，他决定先把赵云解决掉。赵云的双眼充血，仿佛体内燃烧着一股热血，又仿佛，是深藏着一具马达，他身体的温度逐渐升高，头顶开始冒烟。蒋超看得目瞪口呆，来不及惊呼，一阵白光从赵云的方向传来。

白光越来越亮，一下子就笼罩住这个小小的房子！

“什么？！”口罩男被那道亮光刺得眼睛睁不开，蒋超已经看不清那边发生什么事，忽然，他隐约听到口罩男发出类似困兽一样痛苦又绝望的呻吟，紫红色的血如水花四溅。

白光渐渐熄灭，赵云也恢复正常人的表情。他已筋竭力疲，头一歪，重新在季小柔的身边睡过去。怪兽的心脏被刺破一个洞，是赵云手上拿着的刀——他刚刚从料理台上取下的。

一块白金色的晶片在地板上闪着璀璨的光——蒋超走过去，弯腰捡起这一块晶片，是来自这个怪兽的大脑晶片，晶片里储存着这家伙生前刻意保留下来的，记忆。

事后，季小柔总是不死心地缠着蒋超，问他当日发生的事情。

“我没有想过那个面店老板是变种人啊，也不知道他会拿小孩子的肉来做汤，幸好我一口都没有吃到过！”话一出口，她惊觉自己失言，“老师，你也不要太难过，我们起码也给那几个中学生报了仇，是不是？”

蒋超回头，责怪她总是话太多。

报了仇又怎么样？这是现实世界，不是游戏，也不是剧本。人死，就不会复生。

“所以说，你除了一句‘那天是赵云把我们三个人的命给救了’以外，真的没其他话跟我说？”季小柔这脑子，是用尽全身力气也没办法还原当时命悬一线的画面，她始终不相信，赵云的能力有强大到可以一招致命敌人的地步。与其让她相信这件事，那她可宁愿相信是自己在睡梦中把敌人给杀掉。

蒋超背着手不再说话。阳光很好，漫长的寒冷的冬天好像要过去了，赵云再次被爱捣蛋的季小柔设置成睡眠模式，他很安静地睡在课桌上，空气中飘浮着隐隐约约的细小尘粒，他的侧脸被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拓下一块块游移的光影，他仿佛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每一天照旧乖乖跟在季小柔的背后，听她命令，帮她跑腿买吃的，她往东走，他绝对不敢往西边去。

“赵云……”时间也跟着凝固了一样，蒋超喃喃地叫了一声赵云的名字，目光被胶住一般粘到他脸上，“你以后，会变化成什么样子呢？”他既期待，又忐忑。

蒋超从变种人图鉴上看，那个拉面馆的老板应该是代号J的变种人，性别男，从哪个星球来还没弄清楚，变种人跟变异人最大的区别，是变种人拥有更强的力量，但他们来地球的目的是要祸害这里的人类，残害人类，最后把可利用的人类带回去自己的星球改造。

J常年脸上都戴着一张骷髅头的口罩，来掩饰他那一张不堪入目的脸，图鉴上显示的照片只有他原身，也就是摘下面罩一张血窟窿的脸的模样。变种人来地球都会乔装成人类的外貌来掩饰自己的身份。

这个J专门选择年轻的小女孩下手，他觉得肉质会更鲜美，做出来的面汤更好喝。他还专挑一些性格内向不爱说话、还有家里没有特别有能力的家长的孩子来下手，这样失踪了一两个孩子也不会有人来查。

这一天是周末，学校不用上课，蒋超从家里出来，开着车到郊区的墓园，他特意给黎云然买了一个墓碑的位子，他想，这个女孩生前没有一个人关心，死后起码也有一个地方可以安放她的灵魂。

一个小小女孩，父母为了赚钱外出打工一年也回来不了一次，自幼跟着老人相依为命地活着，性格孤僻内向，没有同龄人愿意和她玩，都嫌弃她孤立她，若有一个人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就算只是给了她星点的光，跟微弱的暖，都能让她深深记住一辈子。

恨不得拿命来报答他。

蒋超有时会开车过来看看，陪陪她。然后坐一下午，直到天黑。

云然，老师下次来看你了。蒋超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灰尘，慢慢走出墓园。

关于变种人J的记忆片段：

1）

“妈妈做的拉面，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一本用铅笔写的日记本上，扉页，只有这一句写得歪歪斜斜的话。

2）

“妈妈！”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眼睛闪着泪花，他看起来也就五六岁的年纪，哭得鼻子红红的，两边脸颊也红红的，他一直在哭，也一直在叫着“妈妈”……晶片的镜头突然无比剧烈地晃动着，地动山摇，像是地震一样。

镜头倏忽地转向另外一边，蒋超赫然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直挺挺地躺在一张巨大的砧板上，有一个高大的男性背对着镜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小男孩哭着扯着这个人的裤子，但那人像是无知无觉一般，无动于衷。

过了一会儿，那人开始笑，肩膀在上下抖动，继而爆发一阵又一阵猖獗近乎失控的大笑声。

那笑声无比瘆人，让人听了头皮发麻、浑身难受。

他的手边放着一把刀，开始切割着砧板上的……那个女人！

蒋超看到这里，已经拿手捂着嘴巴，不忍看下去。

嘭——那人动作娴熟，手起刀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砧板上的女人迅速皮肉分离，溅出的鲜血填充整个画面，仿佛隔着屏幕也能闻到那股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3）

“妈妈，我给你报仇了。”日记本被骨骼已经分明的男孩一把丢进火堆里。随后一串电话声响起，J面无表情地听着，过了好久才终于接起电话：“你好，刚刚是你报的警？”

J细微地吞了吞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声音异常冷静：“是的。”他顿了顿，继续说，“我爸爸不见了。”他握着电话，同时回过头去，炉子上烧着一锅热水，而烧汤的佐料早就切好整齐地放在一边，等热水好了，就可以放下去了……

4）

J在哭，他脸上的表情太悲痛欲绝，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是有人按下静音键。他眼角的泪源源不断，过了十八岁、已经是成年人的他，为什么会哭得这么难过，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的怀抱中抱着一个浑身鲜血的小女孩，那个女孩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整张脸也是脏脏的，刚刚，一部疾驰而过的小车把她撞飞，她横穿马路只为捡横在马路上的一块被人随意丢弃的小蛋糕而已，可她就这样断了气，而把她撞飞的司机早就不知所踪。变种人J目睹整个过程，却无能为力，他抱着这个刚刚结束生命的可怜小孩，也许，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解脱，他抱着她一步一顿回到自己的家中。

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人……

我们被家人遗弃，被社会遗忘，被全世界忽略……

我们都是最可怜的人，不过不要紧，我帮你洗干净身上的伤口跟血渍，我帮你，不对，是你帮我呢，我们来共同完成一件事，让你最后的生命，得到真正的绽放……

他开始烧水，他要做一碗味道绝佳的面，那是他妈妈小时候经常给他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