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葬礼

追悼会那天,夏木穿了黑呢子大衣。虽然已经开春了,但夏木却感到彻骨的寒冷,她站在殡仪馆门口,等待入殓化妆师的到来。她站在苍白的水泥台阶上,“松竹厅”的大门关闭着,待会儿惟心的追悼会将在这里举行。

刺骨的冷风穿透夏木厚重的呢子大衣,变成一些细小的钢针扎在皮肤上。短短一两年时间,幻幻离开了,惟心也走了,夏木生活中像有一只看不见黑手,将原有生活花瓣一片一片剥下来,让夏木的生活变得赤裸裸、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我想,团里的近况你也知道,情况不是太好。当然啦,像你这种情况团里还是要照顾的,你女儿走失了,老公又不幸去世,你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所以——”

“我不要团里照顾。”

“那你一个人……怎么办呀?”

“团长,你让我一个人呆会儿,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那行,明天一早我们来参加你丈夫的追悼会,你好好照顾自己,别太难过了啊。”

昨天晚上,剧团女团长来家里看望,她的话犹在耳边。“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怎么办——”夏木想了一夜,想得头痛。

四周灰篷篷的松树上落满乌鸦,那是一群呆立不动的鸟,好像一片片黑色纸片剪成的鸟,在日光下缺乏应有的立体感。在这一秒,世界死一般沉寂,阴云低垂,鸟儿无声。

夏木孤零零站在台阶上,感觉到世界被人掏了一个大洞,她像一个无辜的木偶,身上被人吊着线,慢慢放下去。就在双脚着地的同时,身上所有的吊线突然被人抽丝般抽去,她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亲人、家、剧团……原本她从什么都有,却突然一脚踏空,变得什么都没有了。

一队人马抬着花圈缓缓走过来。树上的乌鸦被惊动了,数十只鸟儿扑啦啦同时起飞,从松树上腾起,飞向乌云密布的天空。

抬着花圈走过来的,是师专的老师和同学。李惟心在去报社之前,曾在当地师专教过几年书,今天师专的老师同学特意来送先生一程。他们穿着清一色的黑色衣服,步履缓慢,表情凝重。

“松竹厅”的门开了,有个穿黑袍戴黑帽的人从玻璃门里走出来,冲夏木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你,是死者李惟心的亲属,是吗?”

他说话断断续续,令人感觉他不怀好意。但他的“活儿”真是没得说,当那黑袍人把夏木带到大厅旁边的化妆间,夏木看到了平躺在推车上的丈夫。他化妆的“活儿”真是好。丈夫的面貌可以用“栩栩如生”来形容:嘴唇微微闭拢,眼睛很安详地闭着,就像平时睡着了一样。

“怎么样?满意吗?”那人问,“不满意还可以修改。”

夏木已说不出话来,她轻轻点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葬礼开始了。报社主任致词。夏木站在日光灯下,凝视着不远处惟心的遗体,在心里默默与他告别。这时,她看到对面人群里站着幻幻,日光灯照着她苍白的小脸,她穿着黑色小呢大衣,手里拿着一支纯白的花。

“幻幻!”“幻幻!”她在心里喊。

她明知道那不是幻幻,可她的眼睛却在骗她,让对面那个女孩打扮得跟幻幻一模一样。女孩手里的白花颜色比别人的都要白,是那样一种耀眼的白。她一直执着地紧攥着那支花,好像那支花是从她心底里开出来的,并且生根、发芽、长大。

“幻幻!”“幻幻!”

她仍在心里叫她。她知道幻幻从很远的地方赶来送爸爸一程,她知道幻幻活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像那支白色的花,倔强地生长着,哪怕无人知道它。

葬礼结束那天晚上,夏木一个人回家,坐在阴暗的房间里,她做出一个决定,她将离开荔城,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去哪里呢?”她心乱如麻,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想了很多,最后决定给北京的一个老师打个电话,跟他商量商量看。

老师姓秋,叫秋凌空,在北京的一家舞蹈研究所搞舞蹈理论研究。秋老师曾到荔城来过几次,都是为研究荔城剧团独有的一种舞蹈《花妖》而来。据说这种古老的舞蹈在全国各地都已失传,只有荔城才有,秋老师带着一帮人找到铁茉莉团长,要求先见一下跳《花妖》的舞者。

铁茉莉就在一个艳阳高的下午,把夏木引见给秋凌空。

他们坐在路边喝茶,北京来的,一共三个人。对小城充满新鲜感。就在他们畅饮聊天的时候,有个蛇发狂舞的年轻女子骑着自行车一晃而过。

“应该是她吗?”

他们对着骑车而来的女子的背影议论纷纷。

果然,那女子不到五秒种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她脖子上缠着一条长长的宝蓝色丝巾,黑色阔脚裤质地柔软,如旗帜般猎猎兜风。

“你就是夏木吧?”

他们确定在这样一座平凡小城之中,气质如此出众的惟有夏木一人。

“两年时间过去了,不知道秋老师还记不记得我?”

夏木在黑暗中用手抚摸着电话机,犹豫着这个该不该打。她很害怕,既害怕电话打通了,对方不在家;又担心对方恰好在家,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电话打了几次都没人接。夏木暗暗松了口气。她解开大衣钮扣准备把厚重的呢子大衣脱下来挂到卧室里去,她推开卧室门,隔壁房间的微光照到床上,她看到床上平躺着一个人。啊!她吓了一跳,她看得真真切切,那个平躺着不动的人,竟是丈夫李惟心!

她辩认出他的额头还有鼻粱……

“惟心!”

她以为,惟心逃离了火葬场的火炉,又回到家中的床上。他只是安静地睡着了,睡一觉就会醒来……

当她壮着胆捻亮桌头灯,惟心就不见了,空剩下一具铺得平平的棉被。

现在,她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幻幻走了,丈夫走了,全都走了。

2、葬礼
离开地球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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