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世界边缘:更深更远的未知 黑匣子里的猫
“你有怕过什么吗?”回公寓后两人一声不响地吃过简单晚饭,之后挪开茶几,背靠沙发角坐在地板上喝罐装啤酒。小麦一直默不作声,我试着聊些轻松话题以使她心情好转,然而小麦无动于衷,我只好默默陪她喝酒发呆。彼此大概都有了些醉意,小麦突然低声自语,我认真细听,她在问我:你有怕过什么吗?“当然有的。”我回答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怕失业、怕失恋、怕蟑螂、怕死等各种各样的怕。”“可我连自己怕什么都不知道,仅仅是怕,浑身颤抖,手脚冰凉,又出冷汗。是一种病吧,无药可救。”小麦双手抱膝,目光凝滞。我想上前抱住小麦,安慰小麦说别怕,万事有我。但无法这么做,有什么挡在我和小麦之间,又好像有谁从身后将我死死拖住。我久久没有回应小麦,陷入自身僵化的矛盾中,小麦却突然洒脱地笑了:“喂,啤酒喝完了哦。”我从冰箱里端来剩余的啤酒,小麦开启一罐,痛快喝下。“抱歉,”我说:“没能给你安慰。”“没事的,不需要安慰。静静地喝几罐啤酒,伤心难过之后就什么事都没了。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怕什么。”“怕什么?”我一声叹息,清理思绪,慢慢喝掉一罐啤酒:“怕未知的事物。”“未知的怕?”“没错,虽然尽量自欺欺人地安心活着,但心底一直很迷茫。就拿眼下来说,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完全摸不着头脑,自己是小人物,只能像傀儡一样乖乖听话任人摆布。我什么也做不了,明白么?”小麦点点头,又摇头。“说白了,博士对我而言是牵着线的傀儡师,”我解释道:“而我就是那个被操纵的傀儡,博士后面又有更为强大的势力将我连同博士一起牢牢抓在手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何苦偏偏选中了我?到底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这些我应该知道必须把握的情况我一概无从得知。我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乖乖接受博士给的酬金,骗自己往好的方面想。但我有预感,这么做是危险的,是致命的,可我没有选择,因为不知道应该注意的对手在哪里,躲在什么地方才算是安全,所以我只能任其摆布,顺势而为。我怕哪天自己一觉不醒,不明不白地就丧了命,怕被当作查理博士的同伙关进大牢,怕有莫名其妙的人闯来把我带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处以死刑。总之,我是突然就被推入全然未知的哪里,我站在这未知的哪里的中心,看不清前方是危险还是幸运。这么说或许是自我开脱,实际上我是半推半就地答应博士,成为博士的傀儡。而答应之后,所有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原本确定的东西变得模糊不清,人生成为一座巨大的迷宫,每前行一步都伴着未知和新的未知,这让我害怕。”小麦像是就我的话思考了一番,片刻沉默后,小麦问道:“那么说,你和我一样仅仅是怕,没有具体的怕的对象?”“大概是吧,不过我没有怕得浑身颤抖,没有不知所措,只是越来越迷茫而徒劳地消耗自己罢了。”我苦笑,小麦却朝我举起啤酒:“我俩应该干一杯,我们所害怕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相同的东西。”我和小麦互碰酒罐喝了一口。小麦闭上眼睛向后仰靠,我抬眼看墙上的时钟,十点一刻,时间不早,我问小麦困了么?小麦抬起双手:“抱我。”“嗯?”“困了,上床睡觉,死死地睡一场。”我抱起小麦,走进卧室轻轻放在床上。正要松手,小麦突然扑来吻了我,之后老老实实地躺下:“想干什么悉听尊便,我无所谓的,但动作不要太大哦。”我苦笑,替小麦盖好被子,小麦安然入睡。我熄掉灯,坐在床前电脑桌旁的转椅上,在黑暗中静静地凝视小麦。和小麦的谈话擦去了一些我心里的迷茫,这之前,我的确怕,但只是怕在心里,隐约的怕。如此诉诸具体的语言表述出来,我心里那团浑浊的怕才慢慢展现出形体。小麦翻了个身,背对我睡,睡得像婴儿一样。黑暗中小麦的身影模糊遥远,让我想到遥远的过去,想到复杂的现实。脑袋因啤酒的关系隐隐作痛,却清醒得像从冰水里打捞出一般。如此清醒地坐在黑暗中,眼前所有一切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明朗。四周万籁俱静,我可以听到小麦均匀的呼吸声,屏息静听,甚至可以听出她的心跳。那心跳声让我安定,让我看见了看不见的感觉。感觉上,自己终于真真切切地成为自己这一存在,而以往的那个自己,不过是另一个我的替代物。那里面装的不是踏踏实实的我的灵魂,而是稀薄的空气,是被强行注入的混浊的液体。过去的自己渐行渐远,未知远方的新的自己一步步向我走来。在黑暗中,我看到过去的生活已成为一去不返的幻影。我可以记起它的全貌,却无法还原细节上的感触。人生在未知的哪里转向未知的路口,我无路可退,只能蹑手蹑脚地往前探步,走向更深更远的未知。如此思索之间,突然很想抽烟想继续喝啤酒。我轻轻起身,转回客厅,客厅沙发上却安然端坐着乔治亚和卢卡斯,我愣在原地。乔治亚微笑着与我对视,卢卡斯则恶狠狠地盯住我。两人换掉了初见时的蓝色工作服,穿笔挺的黑西装,黑得过于严肃,严肃得让人紧张。“你们?”我惊讶,不安。“我们不请自来,实属冒昧。”乔治亚站起朝我微微弓腰,卢卡斯紧随其动作,很不情愿地向前俯身。“等了好久咧,在里面胡来了吧?”卢卡斯哼笑一声。我转眼看向房门,门好端端地关着,看不出被撬动或撞过的痕迹。再转而往窗户看去,同样毫无破绽,两人如何进来的呢?“不请我们坐下?我俩可是安安分分动也不动地耐心等着你出来呢。”乔治亚一团和气。我没有理会这两位不速之客,兀自在单人沙发入坐:“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那还不简单!”卢卡斯正要回答,乔治亚轻咳一声,卢卡斯急忙闭嘴。两人擅自落坐,乔治亚很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只要有意,即便总理府也可来去自如。我俩的能力非同一般,绝非常人可比,这点你无需怀疑。”乔治亚看卢卡斯一眼,卢卡斯拿起茶几上一个空啤酒罐,放手上稍稍用力便压成了薄薄的铁片。乔治亚接过铁片:“世界在我们手上,若有谁想和我们对着干,我们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将对手压瘪打烂。”听博士说过,这两人是幕后组织的眼线,来头不小,有两下子也不足为其。我盯着变身为铁片的惨不忍睹的啤酒罐,叹道:“我不想和任何人对着干,和你们相比,我手无缚鸡之力,只要你俩有意,随时可以将我压成肉饼,这点我并不怀疑。”“聪明。”乔治亚把铁片扔进废纸篓,朝我点头微笑:“识时务者为俊杰,聪明人顺势而为,人生风风火火。只有笨蛋才看不清形势,糊里糊涂的就被打烂压瘪。博士已经向你介绍过我俩了,高的叫乔治亚,矮的叫卢卡斯,从一部小说里得出的怪名。关于我俩的情况该知道的你已经知道,那么,简单说下我们的来意吧。”乔治亚从茶几上开启一罐啤酒,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烟和打火机,推到我眼前:“知道你想喝啤酒想抽烟,出来客厅不就为啤酒为烟的么,啤酒和烟都已准备妥当,请享用。”我再次惊讶,这家伙竟然知道我心里想什么需要什么,知道博士和我单独说的话。出于慎重,我并未接受乔治亚的好意。乔治亚笑笑:“我们来找你,并非博士所托,而是组织直接下达的命令。为了保护我们的投资,我们的财产,必需在你的脑子里安装一些东西,以保证你不会丢失。”“在我的脑子里安装东西?”“没错。简单说来,这就是我们的来意。”“我要是不同意呢?”“无可奈何,照办不误。”我自嘲一笑,委实无可奈何。厉害的家伙一个接一个出现,要求这个强迫那个,我无从选择,否则必定被打烂压瘪。“明白了。”我说:“我无力反抗,眼下只能任凭摆布,只希望能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要在我脑子里装些什么玩意儿,为什么非这样对我不可?”乔治亚抬手在我肩上拍了拍:“我从不同情弱者,弱者活该任人宰割,强者统治世界,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然而我同情你,因为你是聪明的弱者,或者说愚蠢的强者,你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独特之处,你顺势而为,却难以把握其势。你是核心部件,是开启新世界的钥匙。”乔治亚审视我一番,我不明所以,拿起啤酒小口喝着。乔治亚收回手,继续说道:“很早以前,科学家们就对人的意识、精神,以及灵魂这些虚拟之物进行各种各样正式的研究。所谓正式,就是有经费来源,有支持的机构,有合法手续。在这些正式研究中,最著名的当属‘黑匣子试验’。他们把一只猫锁进微波炉大小的黑匣子,保存于无磁场干扰的特殊房间里。几十年之后重新打开,猫早已气绝身亡,留下恶臭腐烂的尸骨。科学家取出猫的残骸,再关好黑匣子,打出一道特殊光线,猫生前的景象便一清二楚地展现出来。实验证明了生物磁场的存在,即我们所谓的灵魂。灵魂存在于由某种磁场构成的空间里面,但要想弄清楚那是怎样的磁场哪里的空间科学家们已无能为力,再多的实验都终归徒劳,磁场研究举步维艰。但世上总是会有那么一两个举世无双的天才人物,如瓦特、牛顿等,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天才人物非查理博士莫属。查理博士将磁场的研究深化到意识领域,从意识波中提取出意识核心,结合人造电波,制造出意识假象和现世天堂。然而,博士的研究并非一帆风顺,需要足够强的意识波足够强大的生物磁场才能让意识核生生不息,而只要制造成一个永不消失的意识核,将其它人的意识与之连接,人通过意识核就可以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没有死亡生生不息的美妙人间。博士一直苦苦追寻的,便是那么一个足够强大的意识核,而你身上,恰恰拥有这东西。博士已从你脑子里提取出意识核,放在特制的黑匣子里,正着手研究注入电磁波加以改进和调整,只要研究顺利,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即将敞开。”乔治亚再次不自然地轻咳,以审视的目光看着我。我继续喝啤酒,仔细想了想:“我的意识已经被博士浓缩成药丸样的意识核锁进黑乎乎的匣子里面?”“可以这么说。”“猫。”我轻声自语。“什么?”“黑匣子里的猫,我可怜的意识核就像那只猫一样。”乔治亚笑笑。“谢谢你的解释,但还有一点,博士的研究为什么是非法的?”“因为意识核乃极度危险之物,不仅可以自由操纵人的意识,弄不好,还有爆炸的危险。”“爆炸?”我骇然。“原子爆炸,一个意识核足以毁灭整座城市。”我从烟盒里抽出烟点燃深吸一口:“可是被拿去意识核的我,并没有任何不良反应,至少目前为止一切正常。”“这正是你的独特和强大之处。”乔治亚抬眼看了看时钟:“不早了,好好睡一觉吧。小麦是个好女孩,本质上比谁都单纯。我俩就此告辞,日后免不了再见面交谈的。”乔治亚用脚尖踢卢卡斯,卢卡斯不知几时已经睡着。被惊醒的卢卡斯闷闷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乔治亚。我没心思理会傻乎乎的卢卡斯,向乔治亚问道:“不在我脑子里安装东西了?”乔治亚微笑:“已经装好了,在你喝的啤酒里面。附带说明,我们给你脑子里放进去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同位器,用以追踪你的意识,对你毫无影响。”乔治亚起身,像刚来时那样朝我微微弓腰。两人打开房门走出公寓,我怔怔地盯住手里的啤酒,想乔治亚的话,想其他我没来得及问的问题。脑袋终于疲惫不堪,醉意涌向全身,我一口喝下剩余的啤酒,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黑匣子里的猫,猫声声惨叫,眼前一团漆黑,孤独死去,腐烂变质,化为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