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黑白世界:消失的记忆 疲劳感和另一个蔡西
梦里我被海浪冲到沙滩上,我恍惚看到蔡西天真的脸。蔡西扶我走回公寓,我抱着她在沙发上接吻缠绵。突然有谁从身后一把拉住我,将我拖向无际的黑暗,暗中阒无声息,阴森冰冷。不知哪里飘来福尔马林的气味,我浑身瘫软,无力动弹,身体一点一点冻僵变硬,知觉渐渐麻木消亡。在福尔马林的气味中,我看到自己面色苍白地躺在黑暗边缘。我独自醒来,望着天花板感到深深的迷茫。梦的景象残留脑海,有隐隐约约的声音在脑子里回响,声音过于模糊,无法分辨。我坐起身靠着床背,不思不想只管发呆,脑子慢慢安分下来。窗外天朗气清,又是一个详和的早晨。意识分外清醒,周围实实在在的声响清晰传进耳内,两位家庭主妇一边讨论午餐的菜式一边说笑着走过人行道,隔街一个小女孩哼着口哨打扫自家门前的空地,远外传来人们行走的脚步声和谈笑声,海浪缓缓流向沙滩又缓缓消退,海鸥在浪上盘旋轻鸣。所有声音听来都像贴在耳边的私语,虽杂却不乱,如同舒缓的轻音乐,在遥远的天边安然流淌着小镇特有的节奏。感觉奇妙而怪异,就好像全身上下每个部位都经过修理翻新,四周空气也变得新崭崭的毫无杂质。感觉固然良好,但完全莫名其妙,既没发生让人振奋的好事,又没有被送去哪里重新组合,不过在幽深的黑暗中死死睡了一觉。睡之前的我在海边做了些什么,对了,在海边做什么了呢?黑暗挡住记忆,记忆停滞不前,睡前的情景无端消失。我仔细回想,能记起的最后一幕是我坐在沙发上看《存在与虚无》,那以后就一跃到睡,到隐约的梦,到现在。当中有什么消失了!我彻底搜索记忆,却始终一无所获,某个片段被黑暗屏蔽,我在黑暗中摸索寻找,里面什么也没有。不知何故我清楚知道昨晚有什么发生,但怎么也无法记起。如此苦苦追忆,我开始烦躁不安,思维进入死胡同,厚重的黑墙堵在眼前。为避免情绪恶化,我索性抛开思绪,起床穿衣,洗了脸刷了牙,到厨房煮了鸡蛋热了牛奶当早餐吃下,之后站在阳台上观望户外景致。虽然尽量避而不想,但消失的记忆不停地扣动我的脑门,时轻时重,让我不知所措。我转回客厅,从沙发上拿起昨晚看的《存在与虚无》,翻了几页,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放下书环顾客厅,客厅空空荡荡,有个朦胧的身影蓦地闪过脑海。蔡西!蔡西同样消失了,我这才意识到从醒来到现在都没看到蔡西,她去哪了呢?两人既然一起生活,突然不见去哪里总该打个招呼说一声或留张纸条什么的才是,可蔡西并没有非独自去哪不可的前兆,也没留下纸条。不安的预感告诉我,蔡西消失了,已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我一阵恐慌,预感超乎了预感的范畴,而成为某种具体的事实撼动我的心。失去蔡西的我如何是好?往下如何生活?望着天花板,脑袋阵阵作痛,胸口一阵窒息,我起身到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一口喝完。喝完水后胸口虽然畅快许多,脑袋却仍然堵得慌。这到底是怎么了?恐慌突如其来,思想脆弱不堪,前所未有的沉重的疲劳感让我瘫坐在地,浑身像散了架一般,连抬手的力气也使不出来。意识摇摇晃晃,身体像成了别的什么,知觉渐渐消融,最后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沉重得让我透不过气的疲劳感。不知呆坐了多久,响起隐约的门铃声。我屏息静听,的确是门铃,声音在空中盘旋萦绕,急促而响亮,将我从疲劳的谷底拉回现实平地。我起身走到门前开门一看,是蔡西!“蔡西?”我骇然。“磨蹭什么呀,按了好久门铃,还以为不在家呢。”蔡西不耐烦地觑我一眼,兀自进门放下圆形小包,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坐进沙发。我静静地凝视蔡西,难以置信蔡西就这么回到公寓。“请了一天假,带你出去散散心。心情不好吧,这两天?”我点头,心情变幻莫测:“一点也不好。”“换我每天没头没脑地看书,心情也同样好不起来。”蔡西拉开一罐啤酒喝了两口,见我闷不作声,又朝我扔来一罐。我没能接住,啤酒落在地上,滚回蔡西脚边。蔡西捡起放到我面前:“真够迟钝的,看起来没精打采,睡不好么?”“凑合。”“别那么凑合,要睡就睡得踏踏实实,玩就玩得痛痛快快。”蔡西将刘海撩去一边,但刘海不大听话,稍动一下又掉回脑门。蔡西从包里取出一个圆形发卡扎在额前,扎发卡的蔡西有点莫名其妙,这以前她从不扎发卡的。“喂喂,你这人,干嘛这么盯住我看?”蔡西把脸凑近我眼前:“喏,看清了么?脸上没什么奇怪的东西吧?”“没。”我想了想说:“你和原来的你不大一样啊。”“哪里不一样?”蔡西双手托腮,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原来的你不扎发卡,不拿啤酒扔我也不会像这样把脸凑来。”“就这些?”“感觉上还有说不出来的什么。”蔡西从包里取出烟点上一支,默默吸了两口:“你喜欢蔡西吧?你习惯了她的一切,腼腆的性格天真的表情,打心眼里喜欢她,对么?”我有点迷糊,不明所以。蔡西接着说道:“那孩子的确讨人喜欢,连我也忍不住喜欢,可她已经不在这里,已离我们而去。你眼前的蔡西并不是原来的蔡西,而是她的双胞胎姐姐,蔡心。”“蔡心?”我大吃一惊。虽然之前在医院见过蔡心,但怎么也想不到蔡心会在蔡西失踪的此刻突然出现。“没错,我是蔡心。”蔡心指着额头,再次把脸凑到我眼前:“看到痣了么,这是我和妹妹唯一的差别。”额头左侧手指之处有一颗浅痣,和蔡西光滑的额头相比确有差别。我眼望蔡心,心里空空荡荡。预感果然成真,蔡西已经消失。我拉开啤酒罐易拉环,狠狠喝尽一整罐啤酒,之后潸然泪下。“喂,你——”蔡心有些不知所措,我抱着蔡心哭得一塌糊涂。积压在心底的所有难过和心酸一古脑儿宣泄出来,我没想哭,但忍不住。狼狈哭过后,蔡心为我擦干泪,我长长地叹息,之后到洗手间重新洗了把脸。回客厅后蔡心问我往下有何打算,我摇头说不知道。或许四处张贴寻人启示努力寻找蔡西,或许哪也不去乖乖呆在公寓没滋没味地生活,或许一死了之,或许饮酒度日。疲劳感再次沉沉压在我背上,我喘不过气,一片茫然。“别难过,往后由我代替妹妹照顾你。虽然比不上妹妹那么天真可爱,但我也自有我的迷人之处,不会让你失望的哦。”蔡心安慰般地朝我微笑。我推开蔡心:“我不明白,蔡西为什么突然消失,而你又何苦刻意前来当个替身,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什么也没有。用不着这么疑神疑鬼,只管放松心情好好享受生活。喜欢的女孩不见了,女孩的双胞胎姐姐主动送上门来,这对你也算是一种补偿吧。”蔡心站起身拉住我的手:“带你出去透透气,两人痛痛快快玩一天如何?”我勉强笑笑:“抱歉,哪里也不想去。”蔡心赌气似地坐回沙发。我接着说道:“越是顺其自然、不思不想地生活,就越是觉得不自然。有什么踢动我的脑袋,逼迫我起来思考,然而思考又徒劳无益。从西蔡的失踪到蔡西的无端消失,我措手不及,毫无头绪。你应该什么都知道吧,知道我担心什么害怕什么,知道蔡西为什么消失,我在哪里做什么全都一清二楚。可是对我你守口如瓶,只字不提,或许是有谁不让你告诉我,但总之你们什么都知道,唯独我自己被蒙在鼓里,糊里糊涂。”蔡心略显烦躁:“这都是你的胡思乱想,我同样糊涂着呢。一大早就被告知说蔡西离开了小镇,由我代替她照顾新来的你。说是放我一天假,带你四处逛逛散心,我就放下工作来找你。喂,我说,这么大好的天气,窝在家里岂不可惜,我可有个好去处呢。”蔡心再次起身拉住我:“走吧,别磨蹭了。”我半推半就地和蔡心走出公寓,公寓楼下停一辆白色“甲壳虫”,蔡心拉开车门钻进车内,这情景让我不由心生感慨,就好像回忆重演,就好像这一切并不存在。蔡心打开车载音乐,强劲的摇滚乐曲阵阵刺痛耳膜。我调小音量,转眼望向远处的天空,天空悠远宁静。路上两人不言不语,蔡心开车听音乐,偶尔随着乐曲哼唱,我则一直仰脸看天,看远方。车停在一座大楼跟前,楼普普通通,与镇上其他建筑同一风格,只是外形庞大,如同一只巨手随意拿起小镇一座楼房拉伸扩大之后小心翼翼地放在这里。我随蔡心推门走进大厅,一边墙上整齐贴着海报,海报上全是蔡心身着迷彩服持枪的动作。蔡心问我海报上的她好看么?我说好。“这是一款枪战游戏,有仓库有隧道,我被选为形象代表。论枪法,我可厉害着咧。”蔡心领我走向工作台,向一位看上去颇为时髦的小青年打招呼。小青年和蔡心半开玩笑地闲聊几句,之后打开大厅侧边一扇对开门。我俩换了套迷彩服,小青年为我们装备上小型冲锋枪和一把手枪两个弹夹。枪沉甸甸的,托在手上很有实感。“有三层楼,每层都有枪手埋伏,被击中便GAMEOVER。”小青年向我简单介绍说:“只要顺利到达顶层最右侧小房间,拿回房中的泰迪熊就算闯关成功。泰迪熊作为奖品赠送,同时还有奖章颁发。”蔡心朝小青年挥挥手,拉我穿进一扇小门。眼前是一条条弯弯曲曲的通道,两边全是房间,透过窗户可看清房内全景,有的零乱不堪,有的整整齐齐。“小心周围,跟紧我。”蔡心端起枪,一副职业军人的模样。“这以前有拿回过泰迪熊吧?”我问。“那还用说!每周来玩一次,每次都闯关成功,从没失过手呢。”蔡心贴着墙缓步前行。“同样的游戏,玩久了不觉得乏味?”“地形虽然了如指掌,但枪手经常变换位置,这次躲在墙角,下次就可能藏在门后。稍有不慎便当即玩完,每次都要集中全部注意力,眼观六路,才有胜的希望。”天花板上突然倒下一个枪手,被蔡心准确无误地一枪打中。厉害!我心里暗自佩服。我学蔡心的模样端好枪,紧随其后。往前走不久,枪手越来越多,我还来不及反应,就全被蔡心击毙。转过几个弯,蔡心在一间房前停下。“我踢门,门一开你只管往里扫射,明白?”蔡心站到门另一边作好准备,我点头,她轻数三声,随后一脚踹开房门,我急忙冲到门口胡乱开枪。直到蔡心在身后拉住我说停下,我才放下枪,看了看房内景象。房间一片狼藉,枪手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蔡西夸了句不错哦,之后带我穿过房内另一边的小门,前面是没有扶手的楼梯。蔡心毫不迟疑地迅速跑上楼,我反应过来后也赶忙往楼上跑。枪响了几声,我四处察看,蔡心侧身贴在楼上墙角,枪口下指。“枪是我开的,别担心,快上来!”二层堆满了货箱,中间留有空隙。我渐渐习惯了玩法,枪开得越发娴熟,躲在蔡心身后,不时也能打中几个枪手。两人在迷宫一样的货箱间穿梭前行,我好几次因为蔡心及时开枪而脱险,这让我对她越发刮目相看。转入另一条货箱间的空道,楼梯出现眼前。空道变窄,我紧贴箱面前行,蔡心回头提醒我一句什么,我问什么,此时冷不防箱面朝里打开,我重心不稳一路滚落,跌到软乎乎的气垫上。蔡心往下喊我,问我情况如何?我回答说软绵绵的不痛不痒,挺舒服的。蔡心一脸不屑:“要不等你睡一觉再上来?”我试着往上爬,坡面溜滑,使不出力气。蔡心从军包里取出绳索拴住箱面门扣,我顺着绳费力爬出箱底。蔡心伸手拉我,只听一串连续的枪响,蔡心身中数弹,我急忙掏出手枪将对面箱顶上跳出的枪手击倒。“好疼!”我俩挤坐在空道上,蔡心垂头丧气:“下面只能靠你自己了。”“抱歉。”我说:“都是我拖累了你。”“算了,不可能每次都一帆风顺。”蔡心把枪放在地上:“第三层危险重重,对你虽然毫无信心,但还是希望能拿回泰迪熊。”蔡心详细告诉我第三层地形,我听得糊里糊涂,以我这脑袋,说得再细致怕也记不清楚,我只打算一路往前冲,抱回泰迪熊。“那样就拿不到勋章了。”蔡心严肃地看着我:“无论如何请尽力而为。”“尽力就是,可你怎么办?”“原路返回,在出口等你。”蔡心推我往前:“出发吧。”我信心十足地点头:“放心,泰迪熊非我莫属!”岂料刚冲上楼梯便中枪倒下,子弹虽说是塑胶圆球,打在身上却痛不可耐。我捂着胸口退回蔡心身边,蔡心吃惊地看我。“GAMEOVER。”我说。蔡心无耐地摇头叹气,两人原路返回大厅,脱下迷彩服。我满心惭愧,向蔡心一再道歉。蔡心问我:“心情好些了么?”“好多了,谢谢。”“快乐其实很容易,游戏一场什么都可以忘记,烦恼啊困惑啊沮丧啊都可以扔到一边,我俩合得来吧?”“凑合。”“凑合到什么程度?能像喜欢蔡西那样喜欢我么?能把我当成另一个蔡西么?”我突然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