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世界边缘:危险处境 啤酒罐和黄色出租车
睡一忽儿过去,没有时间感,没有睡的踏实感,就像趴在桌上小睡了十分钟。醒来时,我首先看眼手表,一点十五分,窗外黑乎乎的,应该是深夜一点十五分。脑袋迟钝麻木,像有什么死死堵在脑中。喉咙干渴得如同附着厚厚的沙尘,我起身想到厨房喝水,却不期然看到乔治亚正坐在电脑前的转椅上,面带微笑,一动不动地盯视着我。我着实被吓一跳,险些叫出声来。乔治亚及时朝我嘘声,指了指床上熟睡的小麦,之后安静地起身走出门外。我穿好衣服,再看了眼小麦,小麦睡得一脸安详。看着她天真可爱的脸,我油然生起一阵惜别之感。但转念一想,眼下还没到生离死别的境地,乔治亚若要置我于死,早就可以动手,何苦坐等我醒来?我轻叹一声,悄然走出卧室。客厅亮着灯,乔治亚双手搭在胸前坐在沙发,仍然一身阴沉的黑西装,仍然面带诡异的微笑。卢卡斯的尸体已了无踪影,沙发雪白发亮,不见一丝血迹。茶几上放着啤酒,乔治亚拿起一罐拉开易拉环递给我,我接过犹豫片刻:“这里面没有同位器什么的吧?”“放心,纯粹只是啤酒。”乔治亚身上似乎有某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我几乎本能地放下心,喝起啤酒。“卢卡斯的死与我无关,与小麦也无关。”我事先声明。“不要紧,不过一个卢卡斯,死不足惜。”乔治亚不冷不热地说道:“问题的关键在于是谁干的,谁有能力杀死卢卡斯。卢卡斯的本领见识过了吧?”乔治亚拿起一罐啤酒在手里晃了晃,我即刻想起卢卡斯轻松将空酒罐压成铁片那一幕,我点点头,乔治亚接着说:“卢卡斯可以单手拉动一辆汽车,力气之大相当惊人,身手也十分了得,抬拳道高手。知道三国里的张飞、水浒里的李逵吧,卢卡斯堪比此二人,却落得这般下场,能明白事态的严重性?”“有比张飞比李逵更厉害的家伙。”我说。“当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上高手如云,但能杀死卢卡斯的家伙屈指可数,而这家伙眼下却出现在你我身边。我们只知其手段高明,身手可怕,至于来者目的何在、想做什么我们全然不知,这是十分危险而严重的突发事件。”乔治亚泰然自若,丝毫看不出对危险和严重性的担忧。我默默喝着啤酒,留心观察乔治亚的举动。对我来说,眼前最迫切的危险无疑来自于乔治亚,我不知道他的目的,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同伙卢卡斯意外死在我家公寓,他能对我网开一面么?“我只是小人物。”我强调说:“不想卷入任何纷争,也不想和屈指可数的高手们扯上关系。”“无论情不情愿,你已经站在矛盾冲突的风口浪尖上。或许你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但迟早将恍然大悟。你是小人物,手无缚鸡之力,同时也是关键核心。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会尽我所能地保护你,只要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这一边,保证让你长命百岁。”乔治亚很认真地慢慢转动茶几上的啤酒罐,我暗自松了口气,这家伙还算地道,看来不准备对我大动干戈,若是不地道又厉害的家伙就难办了。“卢卡斯的尸体是你处理的吧?”“刀插在胸口,不是从背后偷袭。手腕上有淤青,两人有搏斗的迹象,但动静不大,客厅没遭破坏,想必对方三两下就将卢卡斯撂倒,干净利落地插进水果刀。刀插在要害部位,卢卡斯当场毙命。查完尸体,我搬下楼装进车上的后备箱,用特制的清洁液擦掉了血迹,一点麻烦也没给你留下。”乔治亚拉掉酒罐上的易拉环,小口喝着啤酒。“谢谢。”我说。“我俩可算是朋友?”我点点头,不明白乔治亚何以突然想和我交朋友。“若是朋友,应该相互信任,相互帮助吧?如果朋友出卖了你,你会怎么办?”我无语,乔治亚仰脸喝尽啤酒,之后双手握住空酒罐两边,轻松一拉,酒罐断成两截。乔治亚将两段酒罐摆上茶几:“如被朋友出卖,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我想像乔治亚将我切成两半的情形,不禁倒吸口凉气,暗自叫苦。这世界仿佛每个人都想让我乖乖听话,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不想屈服,却又无力反抗。“要是被更厉害的家伙抓住,拿枪指着脑袋,我难保不透露你乔治亚的情况。”乔治亚颇为优雅地莞尔一笑:“真到那一步时,想说什么悉听尊便。这段时间尽量减少外出,老实呆在家里。博士那边暂时不用出面,对修复好的意识核博士要进行详细研究,研究相当费时费力,这期间不会与你联系。饭食最好叫外卖,逛街啦游山玩水啦从日程里彻底取消。好好和小麦在家过日子,对了,小麦可爱吧?”“可爱。”“喜欢么?”“喜欢。”“不希望她被切成两半吧?”我默不作声,真想朝他大喊:喂,姓乔的,要是动小麦一根手指头,我绝饶不了你!但我只能忍气吞声,即便乔治亚将我和小麦一起切成两半我恐怕也无可奈何。乔治亚沉默片刻,随即假意笑道:“别担心,不会落到更厉害的家伙手上,小麦不会被拦腰切断,你也一定完好无损。我俩是朋友,朋友是不给朋友添麻烦的。”我敷衍性地点点头,看着雪白的沙发,想到之前沙发上的卢卡斯的尸体,我不安地问:“卢卡斯为什么潜入我的公寓?”“检测到你的公寓布满了监控设施,卢卡斯受我指使前来拆除。谁安装的设备尚不明确,但一定来者不善,有谁在背后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对我们来说,不希望你受到他人影响,所以先让卢卡斯前来处理,我在幕后调查对方。”“查出结果了?”“毫无头绪,前面说过,只知其手段高明,身手可怕,来者目的何在、想做什么我们全然不知。以个人感觉估计,能做到这种程度,有可能是政府公安。”“公安?”我骇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估计,没有确凿证据,不能百分百确定。”“我大概已经列入公安黑名单了吧?”我不放心地问。乔治亚没有回答,而是起身告辞,吩咐说万事小心,并留给我一张纸片,纸片上写有电话号码。“不到危难关头,别打电话。”乔治亚兀自出门离开。我独自喝着啤酒,看茶几上断成两截的酒罐,心情低落沮丧。事态发展得一蹋糊涂,一切都朝着更幽深的黑暗坠落,我无能为力,只能摊开双手任自己飘荡。我喝尽一罐啤酒,将空酒罐拿在手上,用尽力气试图将它压瘪。酒罐在我的折腾下扭曲变形,但并未如我所愿成为铁片,只压成一块不规则的扁圆体,这种程度,力气大些的孩子怕也能完成。我转而用双手抓牢酒罐往两边拉动,酒罐吱呀了两声,之后岿然不动,任凭我如何努力,终归徒劳。我把变形的酒罐狠狠砸在墙上,对自己的弱小深感气愤。为什么身边的家伙个个是高手,都可以轻易压平或拉断啤酒罐,唯我弱不禁风,连个啤酒罐都奈何不得。气愤中,一阵强烈的绝望感涌上心头,我到底只是个傀儡,且微乎其微,周围到处是有手段有势力的大人物,他们只要有意,便可轻松将我压瘪或扯断。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除了设计毫无意义的促销海报和传单,可怜的我究竟还能做些什么?“嗳,你没事吧?怎么一个人坐着喝闷酒?”小麦不知几时醒来走到我身边,我转脸静静地看她。她一脸困惑,感觉得出那困惑纯粹因为我独喝闷酒而生,没有其它复杂因素,只为我而困惑。何以有此感觉我无从解释,但我就是能实实在在地体会到小麦的心思和想法。这让我感到踏实,就好像飘在空中可以牢牢抓在手上的什么。我抓住小麦的手贴在脸上,感受她手心的温暖。小麦抚摸我的头发,静静等我恢复,而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从绝望的谷底一点一点挣扎爬回现实。“对不起,吵醒你了。”我松开小麦的手。小麦拿起茶几上变形的啤酒罐,问我怎么了?我把乔治亚在公寓的详情细说给小麦,小麦听后摇头叹息,问我往下怎么办?我左思右想,但拿不定主意。小麦没等我回答,转而说道:“肚子饿了,先吃点东西吧。”冰箱里只有包菜和一小团冻肉,泡面倒是剩有一箱,想到泡面的味道突然反胃得阵阵干呕。公寓里有死的气息,卢卡斯的尸体在脑中反复出现,胃里虽然空空如也,却怎么也上不来食欲。我提议到外面换下空气大吃一顿,小麦担心地问我不要紧么?乔治亚不是交待万事小心么?“小心就是。”我说。深更半夜几乎所有饮食店都已关门闭户,我们于是来到稍远一些的一家通宵营业的KFC,点了四份套餐,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狠狠地狼吞虎咽。两人从中午到现在都没进食,委实饿得够呛,四人份量的套餐不一会便被我俩消灭得干干净净。我打了个饱嗝,点起烟,靠在椅背上四面望了一圈。店内空空荡荡,来客依稀,依稀的来客看来都相当悠闲而疲惫。半夜不睡而来KFC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夜间工作者?吵架出走的夫妻一方?打算彻夜玩个痛快的不良少年?无论是工作、吵架,还是玩闹抑或其它什么,都是地地道道正正常常的理由,像我这样由于公寓里无端冒出个死尸而刻意到这来的,恐怕整个城市只我一人。我已远远偏离了正常世界的正常轨道,不再是普通生活的普通人。如此一想,突然格外怀念过去生活的单调和无聊,甚至羡慕起人们脸上的悠闲和疲备。我把这些想法告诉小麦,小麦双手拄着下巴思考片刻:“我嘛,不大明白生活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如果说单调和无聊就是正常地道的生活,那我至今为止还从没正常地道地活过。”小麦的人生委实荒唐可怜,所遇之人都没能给她带来解脱和幸福。和我在一起,或许是她另一场不幸的开端。看着小麦,我感到愧疚。“抱歉。”我说:“真不知对你说什么好,事情一团糟,连累你受苦。”“瞧你,我可幸福着呢。”小麦轻松说道:“和你在一起之前,生活不停变化,有好有坏,也有不好不坏,我的心无论如何安定不下,总感觉自己还要在哪里遇到更糟的事更糟的人,始终飘浮着一颗心,随波逐流地生活。直到遇见你,我终于找到了心的归宿,生活的踏实感。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和你在一起,我心满意足,脑神经安分守已,就像找到了另一个新的我。以前认为你脑子不好使,总想尽快带你脱离这一切,两人到哪里重新生活。可是后来我才想明白,事情有始就必有终,有因就有果,想要开始新生活,必须先结束旧生活。眼下虽然情况复杂,但我相信你,相信你是正确的。况且,你的脑子也并没我想的那么不好使,实际上比我清醒得多,理智得多呢。”听小麦这么说,我更加惭愧:“小麦,往下到底怎么办我一点主意也没有。”“放心,一定会好起来的。”小麦一脸自信。我转脸看向窗外,路灯寂寥,照着安静的路面。偶有车辆穿过,不合时宜的速度短暂地拉破夜的安宁。对面停一黄色出租车,车窗黝黑,看不清里面。我凝目注视,但什么也没发现。“看什么呢?”小麦问。“出租车。”我指向路对面。“出租车好看么?”我笑笑:“万事小心嘛。”我们走出KFC回到车上,小麦小心平稳地开车,我从后视镜注意到那辆黄色出租车在后面忽远忽近地一路尾随,这让我越发不放心。但转到下一条街时,出租车便与我们分道扬镳。神经大概过于紧张,我打开车载调频,听轻松的音乐节目。一辆红色“法拉利”发着刺耳的金属乐一路飞驰到我们车边,与我们并肩行驶。我谨慎地看向对方,开车的是个性感的红衣女郎,女郎朝我飞吻,之后掏出一把手枪,我大吃一惊。情急之时,女郎的车突然一阵颠簸,小麦加速逃离。我回头望去,见是那辆黄色出租车撞在女郎的车后。小麦向前转弯,身后场景在视野中消失。我心有余悸,这才意识到身边到处是凶险。女郎的脸映在脑海,但毫无印象。小麦镇定地开车,两人终归安全回到公寓。“这一来,就别想正常地道的生活了。”我瘫倒坐在沙发上。“放心,有人想加害我们,也有人想保护我们,没事的。”小麦仍然一脸自信。路上的惊险就像一段小小的插曲,在小麦的自信中显得微不足道。看到卢卡斯的尸体小麦惊慌失措,而实际置身于危难关头却处之泰然。我有些迷惑,向小麦如实相问。小麦没有回答,只说困了,睡觉吧。我毫无困意,但还是陪着小麦躺在床上,两人抱成一团。我什么也不问也不想,能这样和小麦抱在一起,即便马上死掉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