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黑白世界:不存在的房间 所谓的正常性
雨不知几时止息,醒来时脑子里仍然回响着朦胧的雨声,我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入睡,不知不觉地醒来。窗外阳光耀眼,天空湛蓝,俨然经过后期处理加深对比度的风景照片,唯美而虚幻。我仰靠在沙发背上久久观望窗外景致,空气干净透明,云絮似动非动。光线柔和,没有风的痕迹,没有飞鸟,容纳在视野中的,只有悠远详和的天空和天边淡淡的海的轮廓。风景固然美妙,但正因其过于美妙而让人产生不在这个世界的虚无感。我想融入那虚无当中,成为风景的一部分,却又无法摆脱现实这一容器的束缚。“海怪!”我回过神,转脸看到蔡心赤身祼体地站在沙发边上。“你这是?”“没多少时间,我只能长话短说。”蔡心坐在沙发上正视我的脸:“我是蔡西。”“蔡西?”我愕然。“好不容易抽身出来,只能借姐姐的身体与你见面,时间长了怕被发觉,要是被察觉到我擅自出来和你见面可就大事不好了。”自称蔡西的蔡心拉住我的手:“听我说,眼下你的处境相当危险,这是紧要关头,小镇势必死死盯住你,小心周围,任何可疑之物都可能造成祸害。”“对谁小心?”“不单单是人,包括身边的东西,所有一切!”“这可难办了,总不能对茶几牙刷都疑神疑鬼的吧,那些东西如何小心得来?”“抱歉,我也不知道你应该如何是好。你在镇上生活,受到镇子的严密监控,我所知道的是,他们能通过镇上的所有一切来对付你,包括茶几和牙刷!如有必要,尽量远离小镇,到海边去,到了海边,他们就力所不及了。”我越听越糊涂:“这到底怎么回事?如果你真是蔡西,那真正的你在哪里?从哪里出来?怕被谁发觉?危险究竟从何而来?”“海祭!”蔡西情急地嚷道:“你还不明白么?所有危险都来自海祭,来自于海,海不断地侵蚀吞噬着你,掏空你的心,让你迷迷糊糊地成为小镇的一员。一旦色彩恢复,世界不再黑白,你的世界就完了,你真正存活的那个世界里面就没有你的存在了。时间有限,我没办法逐一向你解释清楚,总之万事小心,小心所有一切。不要参加海祭,也不要和蔡心结婚。”“结婚?”“镇长一定会强迫你和蔡心结婚,你必须奋起反抗,坚决不从。要是在小镇成家立业,就不可能回头了。明白么?”我点点头:“多少和我说些你的情况吧?时间可还有那么一点?蔡西,我需要你。”“我知道,正因为你需要我,我才能够穿透墙壁,来到你身边。我被关在一个不存在的房间里面,之所以说其不存在,是因为在任何地方任何场所都不可能找到房间的踪影,没有线索也没有开启房门的钥匙。房间四面都是墙,无门无窗,四处漂移,我在房间里沉睡不止。我醒不过来,再努力挣扎也无法让自己醒来。睡当中我可以感受到你对我的需求,可以听到你的声音你的召唤,是你让我穿透墙壁,回到现实,借姐姐的身体与你交谈,和你相互碰触。”蔡西伸手摸我的脸:“我也需要你,需要你把我从沉睡中唤醒,带我离开。我知道很难,但你一定要努力,无论如何不能屈服。我必需回去了,已经超过预定时间,再见,我的海怪。”蔡西昏倒在我身上,我抱着她唤她的名字。她很快醒来,揉搓着眼睛。“蔡西?”蔡西迷糊地看我,之后突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问我怎么搞的,衣服呢?“你出来时就什么也没穿嘛。”我说。“什么呀!你这家伙,是不是趁我睡着时动手动脚了?”我暗自轻叹,蔡西的确走了,在我怀里的是另一个蔡西。“蔡心。”“什么?”“你一直在睡么?睡到现在才醒?”我试探着问。“是啊,怎么了?”我仰靠在沙发背上,消失的蔡西通过姐姐的身体与我见面,未免过于不可思议,我很难相信这就是我所处的现实。现实有现实的规律,而眼下却发生了与现实规律完全悖反的灵异事件,事件本身虽然荒谬离奇,但又不容我不信。从来到小镇至今,现实不断被扭曲,一切都朝着非正常的阴暗面发展。我所能把握能感觉到的具体之物越来越少,世界一片黑白而苍茫,在这苍茫的黑白世界,我只能相信自己的感觉,那飘忽不定的不详的预感。“喂,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了。”蔡心站起身,准备回卧室穿衣服。“什么?”我问。“想做什么尽管光明正大,我可再也不想一清早就被脱个精光了。”蔡心抱怨着走进卧室。我一声苦笑,走向阳台,眺望谜一样的天边。蔡西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不存在的房间到底在哪里?我是怎么了?这个小镇又是怎么了?问题接踵而至,答案却了无踪影。我寻根究底地静心思考,紧紧抓住一点似是而非的头绪。一切都从我来到这座莫名其妙的小镇开始,而我如何进入小镇,通过什么途径到达这里却一无所知。我闭上眼归纳记忆的片断,记得自己来小镇之前正困得一蹋糊涂,向主任请假,之后在公交车上沉睡,丢失了身上所有物件。醒来后不知不觉昏倒,再次醒来时被一个叫乔治亚的家伙送回公寓。公寓是我熟悉的公寓,但小镇毫无印象。我无奈地睁眼,乔治亚将我扔在公寓后便不见人影,镇长显然知道什么,却守口如瓶。任凭我如何苦苦思索,终归什么也确定不了。生活蒙上一层晦涩的阴影,世界恍恍惚惚,我很想把握自身情况,但周围发生的一切全都过于扑朔迷离。我就像飘在半空的纤细绒毛,毫无目的地飘摇,哪里也到达不了。天的尽头明亮而苍白,我一声长叹。蔡西说危险来自海祭,老馆长让我千万不要参加海祭,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想办法逃过五天后开始的海祭。我转身回客厅,蔡心已穿好衣服,正在厨房准备早餐。坐在沙发上看蔡心的身影,我突然觉得一切就像梦一般虚幻。蔡心并不存在,蔡西也只是虚构的形象,所有一切全是幻影,如同不存在的房间。吃过早餐,蔡心告诉我镇长要和我见面,说是有事与我商谈。我有点意外,意外的不是镇长要见我,而是蔡心如何得知这一消息。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不,只有昨晚,昨晚我独自去了图书馆,或许就在那时有谁通知了蔡心。我问蔡心,蔡心回答说的确是昨晚我不在时接到的消息。“那么,我去了哪里你们大概已经知道吧?”蔡心沉默不语。我苦笑:“昨晚谁来公寓通知你的呢?”蔡心仍然沉默。我很气愤,仿佛整个世界都对我沉默,我尽量压抑自己,平心静气地问道:“蔡心,为什么和我在一起?”蔡心犹豫了一会,终于开口说:“我喜欢你。”“仅仅因为喜欢?如果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为喜欢的人排忧解难么?和你说,蔡心,我现在非常非常气愤,因为你什么也不告诉我,这不公平。你的沉默只能让我对你横生厌恶,你不希望我讨厌你吧?”蔡心用力地点点头。“那就回答我的问题!谁来的公寓,你从谁那里知道镇长要见我的消息?”虽然压制着心中的怒火,但还是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吼叫道。蔡心吃惊地看着我,我狠狠地盯住她。“乔治亚。”蔡心回答。我愣住,原来乔治亚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是他在连接这一切。我靠在椅背,不知如何是好,凝望空中的虚点愣了许久。许久以后,我回过神,蔡心问我怎么了,我摇头说没什么。本想向蔡心探知更多乔治亚的情况,但转念作罢,蔡心或许只是个连接点,未必知道更多。我们在一个不存在的场所,呼吸不存在的空气,适应不存在的自己。空中尘埃般的虚点凝聚成团,钻进我心里,形成苍白的空洞。我心灰意冷,蔡心却像是解决了一道棘手的难题一般轻松地笑了:“喂,亲爱的海怪,别这么沮丧,就让我们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好么?”我沮丧地点点头,随后同蔡心一起前往镇长别墅。同上次一样,女佣接待我们在大厅沙发入座,端来茶水。镇长穿一身得体的西服从侧边走廊出来,向我俩打招呼。“海怪先生,好久不见。”镇长在单人沙发坐下,端茶泯了一小口:“对小镇生活可满意?”“凑合。”我敷衍说。“别那么凑合,生活应该天天向上。保持乐观开朗的心态,自得其乐地活着。是这样的吧?”我没有回应,镇长继续说道:“昨晚下了一场雷雨,好家伙,简直像要发洪灾似的。不过别担心,小镇从始至今没发生过任何自然灾害,人们平平安安,全都长命百岁。”蔡西之前说过,镇长会强迫我和蔡心结婚,来的路上我就猜想镇长要和我商谈的大概就是结婚的事。可这家伙拐弯抹角,让我满心不耐烦。镇长继续自语般地谈论着小镇的气候和自然环境,我忍不住断然问道:“镇长,刻意让我前来不只是谈论自然气候这种无聊话题吧?”镇长微笑道:“看你心情不佳,原本想谈些轻松话题让你心情好转,既然你迫不急待,那么闲聊到此为止,转入正题。我想安排你和蔡心结婚,你意下如何?”我看向蔡心,蔡心难掩喜悦之色,暗自偷笑。若非之前蔡西告诫说不能同蔡心结婚,我一定爽快答应。但眼下顾虑重重,我只好推托说自己年轻无为,不想过早谈婚论嫁。镇长花言巧语地劝说一番,我找不出反驳的理由。“镇长为什么对我的事特别关心?”“因为你不安定。作为镇长,我竭尽全力维持着小镇生活的正常性,若有谁试图从中作梗,那就是小镇的危害,我们必须团结一心将其彻底打翻扯烂。你并不想破坏我们的正常性,对吧?”我没有回答,如果糊里糊涂地生活即是镇长所谓的正常性,那我也想将其打翻扯烂。“只要安分守已,镇子就会满足你的需求,让你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在这里,一切都可以如你所愿。”镇长没等我回答,自顾说道。“蔡西呢?”我问。“蔡西很好,用不着挂念。”“她在哪里?”镇长沉默有顷,看样子不准备如实相告。这样的谈话相当费心费力,与其说是谈话,更像某种谈判。“蔡西不适合你。”镇长掩释说:“你和蔡西在一起得不到幸福,为此我特意把蔡心安排给你,蔡心能带给你快乐。至于蔡西,她已经离开了小镇,在另一个更适合她的地方好好生活着。”“也就是说,只要我还在镇上,就不可能与蔡西相见了?”“抱歉。”镇长面无表情。“蔡西是你的女儿吧?”镇长略显诧异,但旋即恢复常态:“没错,她是我的女儿。”“为什么将她送出小镇,她活得并不好,正在哪里受苦受难,作为母亲,你不为她担心么?”“我是镇长,不容我顾虑。”我突然觉得很可怕:“这也是所谓的正常性?”镇长闭口不答,我深感气愤,一时难以自控地站起身喊道:“你们没有心,没有感觉,有的只是冷冰冰的正常性,只是麻木的生活和自欺欺人的自我满足。我绝不和你们同流合污,不和蔡心结婚,也不参加海祭。你们休想强迫我做任何事,我要离开这里,找回我的蔡西。”话一出口,脑中一阵轰鸣,心里的空洞迅速膨胀,将我整个吞没。我颓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