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遗训

只是这项遗训却苦了三姓后人。特别是苦了梁姓后人,瞿石两姓可以通婚,况且他们两家人丁也不如梁姓兴盛。几百年来,并没出现大的问题。梁姓在前几朝表现得也不明显,方圆几百里都知道,梁姓人根深叶茂,山多林多土地多,底子厚,好多女娃都想嫁进石家沟。就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六七十年代,山外世界,变动一场接着一场,人心惶惶,居无定所。大山里却依然过着纯朴自在的日子。山外饥寒交迫,山上的人只要肯劳动,舍得吃苦,终归能填饱肚子,于是就不断有平坝人迁移进大山。进入八十年代就不同了,到处改革开放,大山封闭落后,没有人愿意嫁进山沟沟。况且二爷是恶霸后代,又是结巴,年龄又这么大。东不成西不就,眼看着孤苦一人,逐渐成为五保户,从此地主一脉,就要断户绝种。

“崇廉啊,换个方法。娶不了女青,找个二婚嘛。你这年龄……”

“啊,这个、这个,我、我咋没想到啦!”二爷对祖爷爷充满崇敬。

“要得不,我给你说哪门做!”

“要、要、要得,简直要得,要得……”二爷高兴得语无伦次。

“先修房子,三间木架子。”祖爷爷说。

二爷现在住的房子,还是前几年平反,落实政策时退给他的老房子,他们家的好房子早就分给贫下中农了,好在都是梁氏本家,二爷从来没有怨恨过,退房子给他时,还不敢要,去问祖爷爷。祖爷爷说:“本来就是你家的,给你就住吧!”他才搬进自己祖上的房子,想起十几岁前一直生活在这里,感觉就比祠堂亲切得多。但是,现在的房子同他记忆中的差别太大。以前是三进三出的四合院,过道廊檐,天井照壁一应俱全,规整气派。分给贫下中农后,大家各取所需,这儿搭个棚子那儿添截屋檐,全然看不出本来样子。更有几家另选了屋基,便把院子从中拆掉,将木料运去重新建房。那些雕梁画栋,木刻窗花,拆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退给二爷的房子原本就是厢房,主屋一拆,立马就摇摇晃晃,独木难支。二爷上山砍了几根丈二高的杉树,撑住两边木架子,才敢在屋里居住。

二爷这些年来,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根本没想过如此重大的事情。经祖爷爷一提醒,才发觉这真是个大问题。哪家父母会忍心将女儿交给无房无户的人,哪个女人敢跟房子都没有的人过日子,即使愿意,这样的房子是万万不能用来拜堂成亲的。

“修三间,至少要三间。”祖爷爷问:“你有好多钱?”

“没、没存下钱,这个、这个,也就攒下个、一、一千多。”二爷在祖爷爷面前不敢打埋伏。一千块不得了,吃国家粮的公社干部、村小公办教师一个月也不过一百来元,这个结巴娃比干部还挣得多。祖爷爷对二爷很满意。

“一年就够了。拆下来的柱头、穿枋还能用,另外再备点,买点瓦,花费主要在请人吃喝上,匠人工钱也不贵,只要下决心,明年就能在新屋里过大年……”

二爷听祖爷爷说一句点下头,说一句点下头,到最后满眼放出火热的光,紧盯住祖爷爷缓慢开合的嘴,仿佛后半辈子的前途和命运就在祖爷爷的嘴巴上。其实,二爷口袋里现在就有几百块,他时常感觉自己很富有,日子过得很自在,偶尔还给相好的女人拿几十,就是没老祖宗考虑得长远。如果按祖爷爷的计划,只要自己能吃苦,下决心,六月间备好料,冬腊月间农闲时开工,三间木架子,一个月就够了。

整条沟凡是修房造屋搞建设,二爷都去帮过忙出过力。如果自己要建房,光是换工帮他的决不会少。用心一盘算,想不到在别人看来异常宏大的事业,在自己只要稍加努力就能做到。二爷越想越激动,只怪自己不长心,要不然早就娶妻生子,哪用得着当光棍受煎熬,担惊受怕去翻墙。只是能干肯干的男劳力大半都外出打工挣钱了,要找做事利索、干事用心的青壮年还得费点心。不过,凑够十来人还是很容易。

二爷听了祖爷爷教诲,立即行动。正月里就请人砍树备料,大凡能挣工钱的事情就跑得更快,几个月下来,收入比以往多了不少。八月间收完玉米,打了豆子,就到张家场请来阴阳先生摆好罗盘,定下房屋朝向。报上生辰八字,把开工日定在了冬月初一,上梁安门定在腊月初三。

二爷就请祖爷爷帮他事前事后仔细盘算,发觉自己备下的一千多元钱比较紧张。猪肉涨了,每斤一元二,比去年多了两毛;玉米酒也涨了,瓦也涨了,工匠工资也涨了……好在米面油都是自己的,可以节约一大笔开支。

“崇廉啊,莫算了,动手修,不够嘛我借给你。”还是祖爷爷帮二爷打定了主意。

“这个、这个,咋、咋要得嘛。”二爷觉得很难为情。

结果到了冬月初一拆房子,二爷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上的事情看不准。旧房上的木瓜吊檐,窗花隔板,屋脊上的砖雕动物摆在院子里,恰巧被山外来的人看见了。问二爷:

“这些东西还要不要?”

“要、要用,啥意思?”二爷其实没打算全部用,只计划用几根柱子、柱子下的石墩和雕有兽头的几块挑枋,至于砖雕动物看是好看,实际没点用处。

“你不用,我看着好看,给我嘛。”外乡人讲得很随意。

“要用,这个、这个是祖上的,不、不送人。”二爷后来谈起当时的情景,很为自己的聪明得意,要不然,好多人就会少一条财路。

最后,二爷成功将砖雕按动物个数,一个十元卖了出去,一根木瓜二十元,一扇雕花窗三十元,总共卖了将近三百元。外乡人还想买二爷平常坐的老椅子,二爷想想有了这三百元,就够建房了,人要知足,况且椅子卖了没处坐,也就没卖。当时帮忙的男男女女都觉得外乡人太有钱,买这些破东烂西,这地主院子门窗雕花到处都是,老旧的桌子凳子家家都有。眼红二爷卖成了钱,就在旁边帮二爷抬价,希望把生意搞黄,好选时机把自己的破烂家私变成现钱。后来果真如此,就不时有外地人来到沟里,收各种古旧物件。

祖爷爷最先警觉,喊大家莫贪钱,留些古物,这可都是先人留下的。没有人真听老祖宗的话,背着他把能卖的都卖了。特别是烟铺湾一家把一个油罐卖了几百元后,整条沟都在翻箱倒柜找瓶瓶罐罐,见面都说的是卖古物。有好事者告诉外乡人,祖爷爷家的神龛如何好,鼓动他去试试运气,外乡人不知深浅,还真的去了,却被劈头盖脸骂了出来。从此却传出神龛价码,先说八百,后说两千,最后居然涨到将近一万。不得了啊,祖爷爷凭着神龛就成了万元户,上万啊,据说一个人身上有一万元,走路脚印都要比别人深几分,身上都不粘灰尘。

因为意外的收入,修房子变得异常美好。前来帮忙的人们,也因为突然之间的生财之道显得异常兴奋。工地上热闹非凡。祖爷爷家离这儿也就百来丈,每天都要来几次,与掌墨师傅讨论着这沟里沟外哪家房屋的结构优劣,议论着谁家师傅的经典手艺。大家七嘴八舌,仿佛找到了七八年前大集体时一齐出工干活的感觉。最高兴的要数满院子疯跑的孩子,把刨木花扔得到处都是。

阴阳先生把上梁的时间定在丑时,数十个火把冒着浓烟,散发着好闻的松油香味。十余名青壮年,拿撑杆的拿撑杆,摸拉绳的摸拉绳。掌墨师手拿斧头,站在堂房连喊三声:

“良辰吉时到,属羊的回避!”

“吉时到,属羊的让开!”男女齐声吆喝。

早有徒弟们将大红对联贴在堂屋中柱上,上联是“太公在此”,下联是“诸神回避”,大梁两边拴好了绳子,正中贴着“紫徽高照”。二爷手中拿着十六枚罗汉钱,只等掌墨师号令。全场人都屏声静气,只有被人提着待用的大红公鸡偶尔咯咯的叫唤。

掌墨师口中念念有词,大喊一声:“金——有没得!”

“有!”众人齐声吆喝。

“银——有没得!”

“有!”

二爷手忙脚乱地把罗汉钱放在中柱下的石墩上。一个石墩上八个铜钱,闪着黄灿灿的光。

掌墨师接过红公鸡,一把掐下鸡冠,扯下一把红鸡毛,醮上鸡冠血粘在柱头上、大梁上。嘴里又是一阵念叨,大吼一声:“起!”

“起——”几十人齐声呐喊。

大家七手八脚,撑杆的撑杆,拉绳的拉绳,两排木架,一根大梁端端正正立起来。掌墨师像猴子一样三两下便爬上穿斗架,取下斧头,“咣当——咣当——”,便将大梁架在中柱上,居然就在独梁上走了过去,边走边唱,撒下五谷杂粮,腰里别着的斧头映着火光,晃人眼目。一条六尺红布从大梁上飞流垂下,二爷的新房就这样落成了。

第二章 遗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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