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薇愣愣地坐在床上，看着床前那个白大褂高谈阔论。

“煤气中毒者因为缺氧而会引起休克。长时间地缺氧，自然会对大脑造成损伤。重者患者会成为植物人，轻者也会引起反应迟钝、短暂失忆等症状……”

白大褂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用词也浅显易懂，普通话十分标准。

可是张明薇就是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她上一刻还在酒会大堂里，和客人寒暄。她身体不好，成均不让她喝酒，于是亲自为她倒了一杯果汁……

“这么说，我女儿只是短暂失忆咯？”一个白皙清秀的中年妇人焦急地询问着，一边不住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张明薇。

白大褂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从脑部CT来看，你女儿的脑部没有什么明显异常。不过脑部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部位，目前也说不好到底受了多重的损伤。也就是说，我们暂时也无法断定她多久会恢复记忆。乐观估计会是三到五个月。到时候如果她的病情还是没有进展，你们可以再带她来做一下检查。”

听了这番毫无实质意义的话，中年妇人并没有放下心来。她转过头，一脸忧伤地抓住张明薇的手，泪眼汪汪地望着她。

张明薇挤出一个尴尬的笑，下意识退缩。她的手一动，中年妇人眼里的泪水就和开闸的洪水一样一样往下落，吓得明薇浑身僵硬住。

“小薇，是妈妈呀！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这个问题在方才张明薇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被问过了一次。就是因为明薇非常干脆地一声“我不认识你呀”，才引得王英兰女士大惊失色。

在王女士的呼天抢地声中，明薇几次都想说：我的确不认识你，但是我没忘了我自己。我叫张明薇，永盛娱乐公司董事长，今年二十有八，已婚无娃。我老公就是现在天天电视上可以看到的大明星顾成均……

不过在白大褂抛出那个“脑损伤导致失忆”的诊断结果后，明薇彻底糊涂了。

她张明薇的确身体不好，有先天性心脏病。但是她什么时候伤到了脑部？

白大褂夹起病例。作为一名脑科大夫，他也不知道见过多少名失忆病人，已经见怪不怪。

“大姐，你也不用急，你女儿的问题不严重。你给她看看照片，带她去以前去过的地方走走，也许就可以回忆起来了。”

王英兰女士愁眉苦脸地点头，千恩万谢地送医生出去。

张明薇依旧呆呆地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这是哪家医院？这个自称是她母亲的妇人又是谁？她母亲在她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去世，父亲没有再续弦。这下又从哪里冒出一个妈来？

再看这间病房，除了她之外还住着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老婆婆。大门敞开，外面的嘈杂声阵阵传来。

张明薇因为心脏不好，偶尔需要住院，但住的从来都是高级私人套间，外有小客厅，内有洗手间。她曾几何时和别人同挤过一个小病房？

到底出了什么事？

昨日她还出席了电影首映式后的酒会，上台致了辞，和各家董事碰了杯，今日就孤身一人身处陌生的病房。

成均呢？

张明薇下意识地找手机，却摸了一个空。

她穿着病号服，床头只有一杯水，除此之外就无任何东西了。

“小妹妹呀，”隔壁床的女孩忽然发话了，让张明薇又是一愣。

小妹妹？

对方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怎么都该叫自己姐姐才是。

那女孩语重心长地说：“听姐姐一句话：人这一辈子还长着呢，多少快乐的事在后面等着你。不要因为一时的挫折就轻易放弃生命。你妈妈多操心呀，你要孝顺点，就别让她伤心。”

张明薇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放弃生命？”

女孩面露责备之色，“我都听你妈妈说了。不过是高考落榜而已，人生中比这大的挫折多了去了。全国每年不知道多少人落榜，各个都开煤气，火葬场都忙不过来。”

张明薇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这段话的信息量有点大，她这颗才被大夫宣告损伤的大脑有点处理不过来。

高考落榜？

张明薇的高考那已经是十年前的往事，就像青春痘一样只存在于遥远的回忆之中。而且这还不是重点！开煤气自杀又是怎么一回事？

一阵剧烈的疼痛窜过大脑。张明薇痛苦地蜷起身子，抱住了头。好像忘了什么？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天晕地旋，耳朵嗡嗡巨响，似乎有人在冲她大声喊叫——

“他……从来……”

从来什么？

“……你……”

说什么？

“小薇呀！你怎么啦？小薇你别吓妈妈呀！”

张明薇被这股大力摇醒过来。头痛就如同幻觉一般，瞬间消失，不留踪影。她茫然地抬头，看到那个自称是她母亲的女人满脸焦急地注视着她。

“小薇，你要不要紧？妈妈再去叫医生来看看好不好？”

张明薇嘴唇翕动了半晌，脑子还是混乱的，好在嘴巴的自动答复功能尚在，说：“我没事的。就是有点不习惯。”

王英兰叹了口气，忽然狠狠拧了张明薇一把。张明薇防备不及，嗷呜一声痛叫。

“你个作孽的死孩子，真要气死你妈呀？怀胎十月把你生下来，把屎把尿地养大，天冷加衣、天热扇风。你有没有良心，动不动寻死觅活的！作孽哟！”

张明薇揉着痛处，哭笑不得，“我没有……”

“你还是这个犟脾气！”王妈妈气得又推了张明薇一把，“非要削尖脑袋考北大，全国就没有其他学校了吗？我说你总不听的。我当着外人的面说一次，这我最后一次管你。你再不听我劝，要死要活由你，我当没生过你！”

张明薇苦着脸，慌乱之中，她的视线扫到床头的名牌，上面写着三个：“周明薇”。

“周……明薇……”

是谁？

“这是你的名字呀，小薇。”王妈妈口气缓和了下来，耐心地说，“你叫周明薇，你还记得吗？”

可她明明姓张呀！

“这里还有你学生证和身份证。”王妈妈从手袋里取出一叠证件，一股脑塞进张明薇手里。

张明薇一眼看到身份证上那个容貌陌生的少女头像，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来。

“不要急，慢慢想，总会想起来的。”王妈妈耐心地说，“我是你妈妈，我叫王英兰。你爸爸过世了，他叫周斌。我们家住无线电二厂职工大院，你今年……”

张明薇一声不吭地下了床，“我……我要去洗手间……”

“哦，好好！”王英兰要伸手扶张明薇，可是张明薇受惊一般躲闪开。

看到王妈妈脸上受伤的神色，张明薇心里也是一阵愧疚。她只得不去看她，匆匆跑进了洗手间。

普通病房的洗手间十分狭小，简单的洗漱台上有一面不大的镜子。此刻，镜子里正有一个面色苍白的陌生少女瞪着眼睛，一脸惊惶。

这个人是谁？

张明薇摸脸，镜子里的女孩也摸脸。张明薇张开嘴，镜子里的女孩也张开嘴。她紧紧捂住唇，才没有惊叫出口。

是谁？

这不是她张明薇。她张明薇是个其貌不扬的二十八岁已结婚少妇，不是镜子里这个十七、八岁、细皮嫩肉的小姑娘。

明薇绞尽脑汁努力回忆，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成均主演的《夏末》获得了金棕榈国际影展的最佳男主角，终于得封影帝。昨日电影首映，盛况空前。首映式后的酒会上，成均还上台致辞，感谢太太张明薇多年来的支持。这番话为明薇引来左右无数羡慕的目光。

成均为她端来果汁，轻声细语地对她说：“明薇，没有你就没有我。拥有你是我毕生的幸运……”

然后呢？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她醒来竟然会出现在这里？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容貌，陌生的姓氏。

一思考，头又剧烈地疼痛了起来，伴随着强烈的晕眩感。

“……大家都知道了，只有你……”

“……人要有自知之明……”

“顾成均，你现在就给我解释清楚！”

漱口杯打翻在地的声音将张明薇惊醒。她张开眼，从窒息一般的回忆中抽身出来。胸口的疼痛还栩栩如生。

“小薇！小薇！”

王妈妈在外面大力敲门。张明薇迅速抹了一把脸，打开了门。

“我听到了什么声音。”王女士紧张地探头朝里面望。

“没事。”张明薇努力笑了一下，“我不小心把杯子打翻了。那个……我可以出院了吗？”

“可以啊。”王女士看女儿神色如常，放下心来，“我这就去办理手续，然后我们回家。”

目送王妈妈离开病房，张明薇坐在床上发愣。

张明薇主持着一家久负盛名的娱乐公司，自己身兼影视制作人。去年他们公司还投资拍了一部电视剧，讲述的就是借尸还魂。女主角遭遇车祸，灵魂出窍，在一个垂死的人身上复活，然后去找寻当年的爱人。男女主角经历了一番磨难，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部电视剧虽然狗血白烂，但是红极一时，引得网络上各种穿越、重生题材小说大热。记得她当时还和女编剧说，我要是重生，我也会回来寻找顾成均。女编剧是明薇的闺蜜，一针见血地问：“你要重生成了一个肥婆，你觉得顾成均还会继续爱你吗？”

还好。明薇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这细腻柔滑的肌肤，是青春少女独有的，远非她本身那张苍白枯萎的脸可比。还有这细长的手指，匀称健美的躯体，无一不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这个身体她原装的那个好了太多。她相信顾成均和所有的男人一样，不会介意换一个年轻太太的。

可是，她又是怎么换了这么一副躯壳呢？

昨日的酒会，后半段的事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撒了点果汁在裙子上，于是去了洗手间。她那天有点累，心脏隐隐不舒服，还打算早点离席回家的。她还记得自己悄悄在家里准备了一个大惊喜，庆祝成均受封影帝。

他们后来回家了吗？

记忆只到她去洗手间的时候就中断了，就像一部被制作人烂剪过的带子。镜头跳转回来，她就摇身变成了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年轻小姑娘。

张明薇猛然想到，她作为周明薇醒来了，那本来的张明薇呢？

王妈妈办完了手续，带着还有点恍惚的张明薇离开了医院。她们没有叫出租车，甚至没搭公车，就这么走着回家。

看路牌，这里还是原来的城市，只是位于她以前不大熟悉的火车南站附近。明薇虽然困惑又茫然，但还算能沉住气，安静地跟在王妈妈身后。

王妈妈一路上都在数落女儿，这也让明薇大致弄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

周明薇是本市三中的学生，今年第二次高考，不幸再度落榜。周家是普通工人之家，周父已于前年癌症去世，王妈妈是无线电厂里一名职工，工资微薄。

这周明薇似乎是个争强好胜的女孩，自尊心特别强。她的成绩如果报其他重点大学，录取不是问题，可是就一心想要考北大。落榜后，她大受刺激，一时想不开，在家里拧开了煤气……

张明薇听到这里，也不由暂时放下自己的心事，埋怨起这个周明薇不懂事。明知家庭困难，寡母不容易，还这么任性自私。张明薇的母亲去世得早，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过来自母亲的那种带着关怀的唠叨。此时此刻，她看着前面王妈妈的背影，心里不由泛起一片温暖。原本打算对她说的那些话也压了下去。

还是别吓着这个好心的阿姨的好。事情总会以一种大家都不受伤的方式解决的吧。

周家所在工厂宿舍是几栋修建于九十年代早期的房子，外墙留着雨水的痕迹，家家户户都装着防盗铁栏，锈迹斑斑。小区里杂草丛生，水泥路面也早被压坏，无人修理。

住房是小小的两室一厅，几乎没有什么装修，家具也陈旧，只有阳台上的花草生长得十分好，显得生机勃勃。

把张明薇领去进了卧室，王妈妈便去厨房张罗晚饭。

张明薇环视这间小小的卧室。这里都还没有她家中的衣帽间大，柜子和桌子上都摆满了书本，墙壁上贴着学习计划表、英文单词和笔记小抄，连张明星海报都没有。

这个周明薇真不愧是个学习狂人。

张明薇在这个女孩的书包里翻了翻，如愿地找出了她的手机。侧耳听到王妈妈在厨房里剁骨头的声音，张明薇小心地掩上门，拨通了顾成均的电话。

响了四、五声后，电话接通了。熟悉的声音从那头传了过来，沙哑而低沉，带着明显的疲惫。

“喂，是哪位？”

张明薇的心狂跳起来。

她现在有一颗健康的心脏了，她再也不用苦苦压抑自己的情绪，她可以大哭，可以大笑，可以痛快地把感情表露出来。

“成均……”一开口，就哽咽了。

顾成均的声音显得很困惑：“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他听不出自己的声音。这是当然的。她已经换了一副躯体。

张明薇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说：“成均，我是明薇呀……”

对方静默了片刻，随即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是什么人？你要做什么？”

就知道他会有这个反应。

张明薇叹了一口气，耐心地说：“你听我说，这个事情很复杂。我今天醒过来，发现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顾成均叱喝起来，“谁要你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成均，”张明薇不由急了，“你听我说呀！我今天醒来，发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简直荒唐——”电话挂断了。

张明薇傻眼，愣了半晌，又拨了过去。

这次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顾成均愤怒的声音抢先传了过来：“不论你是谁，都给我适可而止！”

“成均！”张明薇急得额头冒汗，抢道：“你大一那年父母去世，在学校穷得没钱吃饭，我送巧克力饼干到你寝室，还被你讥笑……”

“这事我每个影迷都知道！”顾成均冷笑。

张明薇跺脚：“你……你左腰后侧有一颗痣。后来要拍新版《情人》才去动手术去掉的！”

“这种消息，稍微花点钱就能买到。”顾成均的声音越发冰冷彻骨，“这位小姐，我不知道是谁指使你来胡闹的。不过你不应该拿我太太乱开玩笑。我希望你适可而止，否则我就报警处理！”

“不是的——”

对方再度传来忙音。再拨打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明薇赶紧深呼吸。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孤注一掷，先把事情写在短消息里发过去，然后再去亲自找他说个明白。

王妈妈推门进来，“小薇，先出来吃饭吧。”

张明薇低头弄手机，漫不经心地走出卧室。

“……顾成均的经济人于今日早上接受记者采访时，证实了顾成均的夫人于上周故世的传言……”

张明薇慢慢抬起头，盯着电视机。

“……顾成均夫人张明薇女士生前为永盛娱乐董事长。她和顾成均相识于大学时代，而后结为夫妻。在妻子的全力支持下，顾成均开始在演艺圈发展。在上周结束的金棕榈国际影展上，顾成均凭借《夏末》一片成功加冕影帝……据亲友透露，张明薇女士多年来患有严重心脏病。发病当日因为发现得不够及时，耽误了抢救时间，不幸逝世……”

画面里，顾成均的经纪人赵友亮表情凝重地说着话，闪光灯此起彼伏。即使听不懂刚才记者的话，视频下面那排黑白色标题也足够清楚。

“影帝夫人疾病去世，顾成均乐极生悲”

“……感谢大家对成均的关心。他现在情绪还是很低落，暂时不方便出来面见公众。成均和他太太感情很好，他太太又还很年轻。发生这样的不幸，我们都非常难过。现在亲戚和朋友都已经过去关照，请影迷们放心。相信在大家的关怀和鼓励下，成均会尽快振作起来，回到荧幕上的。谢谢！”

老赵还是这个样子，机敏油滑，冠冕堂皇的话一套一套，最会打官腔。当初张明薇挑选他来做顾成均的经纪人，也就是看种了他这点灵活。

“那个顾什么的太太死了？”王妈妈端着鸡汤出来，“大明星就是和普通人不同，死了个老婆也闹得满世界都知道……”

“妈，”张明薇转过头，“今天几月几号？”

“今天？今天礼拜三，八月二十一号。”

张明薇记忆中的昨天，还是八月十六号。转眼竟然已经过了五天了！那个真正的张明薇，那具病弱的躯体，在五天前就已经失去了生命。那现在的张明薇，又算个什么？

“吃饭吧。”王妈妈把筷子塞到张明薇手里，“这个世界就这样，有人欢喜有人愁。你看看人家，做了明星太太又如何，说没就没了。还是活着的时候好好珍惜生活吧。”

这番话自然也是说给张明薇听的。

电视里正放着顾成均获得最佳男主角的镜头。主持人念出了他的名字，镜头转向嘉宾席。一向稳重内敛的顾成均也忍不住露出欢愉的笑容，伸手和张明薇拥抱，然后再转过身去和导演握手。

那时候的一切是那么完美。璀璨的星光，至尊的荣耀，风光的前景。

成均在领奖台上用英文说：“我特别要谢谢我的妻子，谢谢她对我的支持。我爱你。”

观众们都热烈鼓掌欢呼。

张明薇当时坐在下面，幸福得就像醉了一样。现在对比下来，真不知道现在是梦，还是那个才是梦。

敲门声忽然响起。王妈妈去开门，转头说：“小薇，佳妮来看你了。”

佳妮又是谁？

一个剪着齐刘海的圆脸女孩子一阵风地冲进来，见到张明薇就扑了过来。

“薇薇，你出院啦？你的贫血好点了没？”

王妈妈在背后使了一个眼色。

张明薇迟钝地哦了一声，“佳妮呀……”

宋佳妮就和时下的小女生一样，寒暄两句后，就把张明薇拉进了房，关上了门。

“薇薇，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陈志航知道你落榜了吗？”

这陈某人又是谁？

作为一个刚听到自己死讯的人，张明薇此刻只能用行尸走肉来形容。她只觉得自己的人生仿佛正在上演一出荒诞的电影。所有人都提前拿到了剧本，只有她不知道台词。她迷茫而恐慌，被动地跟着他们的节奏，用拙劣的演技来维持着表演。

宋佳妮倒并不在乎好友的反应，倒豆子似的自说自话：“我说你死心眼，你不肯听。天下又不是陈志航一个男人。什么你考不上北大就和你分手。要是我，管他去死！薇薇你这么漂亮，还怕找不到男朋友？你这次一定要听我劝了，明年报考别的学校吧，和我一起读师大也没什么不好的。”

张明薇咽了一口唾沫，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佳妮呀，那个……”

“什么？”宋佳妮侧耳。

“那个……顾成均的太太去世的消息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啊？”宋佳妮的脑子过了片刻才转过来，“顾成均？就是那个《汉武王朝》里演刘彻的？你喜欢他？”

张明薇干笑了一下，“我就是问问啦。你清楚吗？”

“当然知道啦！最近这两天全是他的新闻。他太太好像突然生病死了。我堂姐是他的粉丝，这两天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会哭着说：‘顾少好可怜呀，年纪轻轻就做了鳏夫’，一会又大笑：‘太好了，他终于恢复单身了’！你说这都什么事儿？那么多失学儿童，那么多孤寡老人不去关注，成天关心人家大明星是外遇了还是死老婆了。真无聊！”

张明薇木呆呆地坐在床上，心一寸一寸凉了下来。二十八岁的大好人生，庞大的家业，幸福的婚姻，全部成为过去。

这是噩梦吧？是吧？

“明薇，你怎么了？头还疼吗？”宋佳妮担忧地看着抱着头的好友，“要不要我把阿姨叫进来？”

明薇慌乱地摇了摇头。

“真的，死了？”

宋佳妮很不理解，“是顾成均的太太死了，顾成均本人还活蹦乱跳的呢。你不用担心啦！他太太好像是心脏病突发才死的。我听堂姐说，有八卦消息透露，他太太和顾成均吵架，一口气急了，就没缓过来……”

明薇失魂落魄地抬起了头，“和顾成均吵架？”

人人都知道张董事长虽然身体不大好，但是性子率真，为人豁达潇洒，极少和人争执不下。况且明薇在顾成均面前又格外温柔斯文，作小女人状。她和顾成均结婚这么多年，一直举案齐眉，还真的从来没吵过架。

老父张东生原来不过是个小生意人，后来却能拼下数十亿的大家产，让永盛成为行内数一数二的娱乐经纪公司，显然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张明薇其实继承父亲部分果敢决绝的性格。被那具虚弱的身子禁锢着的，是一个向往着大马金刀、快意驰骋的灵魂。她憧憬着快活大笑，憧憬着撒泼发怒。

张明薇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发怒就是——

熟悉的头疼又浮现，就像一把钢刀插进了脑子里一样。零碎的画面再度一闪而过。

“……大家都知道了，只有你还蒙在鼓里……”

“都说了要你别理会那些流言。”是成均略微不耐烦的声音，“你一直很明事理的，明薇，今天怎么无理取闹起来？”

“她们说……”

“她们说她们的。她们是嫉妒你……今天我很忙的，明薇，这种事我们回去说好不好？”

好不好？

说谎！

都是谎言！

“……他从来没有……”有个女人在慢条斯理地说。

从来没有什么？

“该是我的，始终会是我的！”

那个女声越发清晰了起来。

“张明薇！”对方轻缓又倨傲地说，“别自欺欺人了……你心里也清楚，感激不是爱。他，从来没有爱过你！”

长久抑制的愤怒，终于爆发了——

“你疯了吗？”

男人低声叱喝，伸手推了她一把，正中胸口……

是的，记起来了。

张明薇跌坐在地上，一脸泪水。宋佳妮在旁边喊着，可她一个字也听不到。

她终于全想起来了。

为什么好端端的会死，为什么会一下从天堂跌落地狱。

她，张明薇，大学时对同级表演系的顾成均一见钟情。顾家车祸，父母双亡，本来不多的积蓄全赔给了对方。张明薇看不下顾成均吃苦，出面接济，进而将顾成均带进家里的影视公司，让他演戏，帮他实现星梦。

顾成均那个时候才十九岁，如花美少年，开学的时候轰动四方，其他学院的姑娘都借口跑过来看他们上课。张明薇也是倾倒在他脚下的一员。但是没人觉得他们两个般配。大家都觉得顾成均不会看上张明薇。

可是他们两个还真的走到了一起，结为了夫妻。虽然人人都说顾成均配明薇委屈了，可顾成均从来没有表现出敷衍或者报恩。他对张明薇温柔耐心，张明薇自然拿出全身心来回报他。

张明薇一度以为这就是爱情，细水长流，白头偕老。普通人的爱情不就是这样的吗？

没想原来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甄惜，永盛影视的一姐，顾成均当年的同学。她和顾成均在大一的时候谈过一段时间的恋爱。俊男美女、天作之合，让人嫉妒都没力气。只是这对小鸳鸯没有经受住考验。顾家变故，顾成均休学打工。甄惜受不了原本王子一样的男友变成工地小弟，提出分手。

张明薇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她暗中资助顾成均，用钱帮助他摆平他得罪的工头，又知道他喜欢表演，干脆把他介绍进家里公司，当作重点培养。

甄惜毕业后也进了永盛。她天生丽质，又有实力，还肯吃苦。明薇当她是个老熟人，自然也不遗余力地捧红了她。甄惜后来也另有男友，和顾成均保持距离。多少年来，他们像普通朋友一样坦然相处，关系融洽。

后来顾成均和她一起拍《夏末》，饰演一对情侣。两人当年的往事被狗仔队挖了出来，炒作得有点热闹。演员逢场作戏，配合电影宣传，明薇也从未就此拈酸吃醋。

所以说，人善被欺。对男人太放心，就意味着纵容他的花心。

首映式后的酒会，张明薇在休息室里听到外面女人们的议论。顾成均是如何和甄惜旧情复炽，两人现在又如何火热。顾太太又是怎么样愚昧无知，至今仍被埋在鼓里。充满讥讽嘲弄的笑声就像一把利刃扎进张明薇的心脏。

她哆哆嗦嗦地去找顾成均，倒不是想找他闹事。她在顾成均面前，总是很隐忍，很懂事，从来不会在外面给顾成均难堪。

站在门口，张明薇听到甄惜带着委屈的声音在说：“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和你同台演戏。你不知道我盼了多久。”

顾成均也低低沉沉地说：“嗯，我也盼了很久。”

“明薇这次有没有对你发牢骚？”

“她没说什么，她更关心片子。”

“我们的事，你和她说了吗？”娇滴滴的，仿佛从鼻子里挤出来的声音。

顾成均低笑，显然很享受，“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

浑然不在意。简直无耻至极！

张明薇知道自己很莽撞，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推门进去。

甄惜没有躲闪，顾成均还反倒皱起了眉头。

“明薇，”他说，“你怎么不敲门？”

张明薇气得手指都颤抖，“这里又不是中南海，进来前还需要通报？”

顾成均难得听到她咄咄逼人的发言，还吃了一惊。

这时甄惜冷笑一声，说：“瞧，我说了，她在你面前那斯文模样就是装的。全天下就只有你看不出来。”

“你少说两句。”顾成均轻喝了一声。

明薇一看听顾成均那暧昧的口吻，头皮都要炸开了，“成均，你们到底什么关系？她说你们的事，你们做了什么丑事？”

甄惜不以为然，瞟了顾成均一眼，“你的太太，你来处理。”

后面自然是一番混乱，比他们拍过的所有家庭伦理剧都要狗血。

顾成均好面子，当天又有那么多记者在外面大厅里，各个都怕没狗血新闻可写。他拉着张明薇好言相劝，想把大事化小。他只说她误会了，却不肯让她靠近甄惜一步。

他越解释不清，明薇越怒，冲着甄惜破口大骂：“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你却来和老板抢老公。捧你成名之时，怎么就没想到你这么下贱无耻！”

甄惜受了刺激，终于爆发，跳出来发表她的爱情宣言：“他只是感谢你，那不是爱。他从来没有爱过你！”

张明薇记得自己心痛如刀绞，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顾成均，抓起一杯冰水就朝甄惜泼去。

甄惜惊叫一声跌坐在沙发上。这个时候，顾成均推了张明薇一把。

“你疯了吗？”

十年相识，六年夫妻，他说她疯了，一把将她推向地狱。

“明薇，你冷静一下，我回来跟你解释。”

顾成均扶着甄惜去更衣间，丢下张明薇一个人在休息室里。他不知道张明薇的病已经发作了。也许他压根儿也不在乎。装着药的手袋落在了别的休息室，张明薇苦苦挣扎，却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搂着别的女人走开。

死亡的感觉是怎么样？

痛苦、窒息、绝望。

视线一点点黑下来，过往的片段却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放过。母亲的笑脸，父亲的笑声，还有，成均曾经深情地注视着她，说我爱你。

也是他所谓的爱，让她万劫不复。

她张明薇的一生很简单，短短二十八年而已。她不敢说自己从来没有犯错，但是她一生行善，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如果有因果报应，那也不该让她凄苦地死去。

也许冥冥之中有操纵命运的人同情她，让她再度醒来，

不是张明薇，而是周明薇。

不是那个忍气吞声，孱弱无能的张明薇，而是青春健康，充满力量的周明薇。

不是那个依赖爱情，失去自我的张明薇，而是重新开始，无所畏惧的周明薇。

她，重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