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尼酒去给忒瑞达送邀请函。他按艾因给他的地址找到城市边缘的一家小旅店，来到了一扇老旧的木门前。得到来自门另一边的同意后，他推门入室。

房间里很昏暗，没有点灯，来自室外的光勾勒出那个窈窕的轮廓。忒瑞达跪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尼酒拿起邀请函晃了晃，略带刚性的信封在空气中发出哗哗的响声。

忒瑞达突然暴起，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用不知什么东西在半空中拉出一串火星。火星溅到油灯上，将灯芯点燃。火光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忒瑞达。她单膝跪在床上，一手抓着刀鞘，一手握着长刀。

尼酒举着邀请函当挡箭牌，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他以为忒瑞达嫌他来得太晚，要把他宰了以解心头之恨。

忒瑞达没有搭理尼酒，而是将长刀拿到面前仔细端详。粗糙、漆黑，这些都是她十分熟悉的特点，不同的是这把更长、更厚，再也不是以前那些脆得跟纸片一样的刀了。她在来这里之前收到了这把作品，在作者的葬礼上。

和葬礼的阴郁氛围不同，那天的天气好极了，太阳晒得她满头大汗，她的心里却寒冷得如同破碎冰原最底层的坚冰。主持人在前面朗读悼词，人们都在低头默哀，只有她怔怔地盯着墓坑，怀疑此时此刻的真实性。就在去年，那个老人还帮她修复过长刀，还笑着夸她穿得好看，如今竟已躺在墓坑里，让人往裹尸袋上铲土了。

她偷偷扫视在场众人，发现有少数人并非猎龙人或逐龙会成员——猎龙人总是散发着龙域的气息，这种气息从来瞒不过她的感觉。也难怪，老铁匠虽出身于纯正的猎龙人家庭，但同辈已经有不少融入普通社会，连他自己都选择了承担后勤支援的工作，所以这些应该都是和融入普通社会的猎龙人结成家庭的普通人。

把刀交给她的是老铁匠的一个旁系后代。那时墓坑已被填了一半，人们开始散去，一个长着白色长发的少女两手拎着一把长刀朝她小跑过来，后面还跟着一名白发男子和黑发女子，应当是少女的双亲。

或许是因为拎着的长刀比较重，少女跑得气喘吁吁，用力将长刀提起来递给她：“忒瑞达·莉莉安小姐？这是爷爷给你的礼物！“

老铁匠没有后代，她猜测少女应该是分不清太远的血缘关系，才直接称呼老铁匠为“爷爷”的。

就跟她一样，可惜她从未真正说出口过。

她接过长刀，用手指轻轻地摩挲刀鞘上的铁皮。龙心岩武器非同寻常，普通的木刀鞘用不了几次就会因为严重磨损而报废。像这样的长刀，如果用木刀鞘……可能一次快速的拔刀就会把刀鞘和手指一起切开。所以这副刀鞘的刀刃方向是折叠了三层的铁皮，刀背方向还额外安装了一个提手，以此避免在拔刀时切开刀鞘甚至切掉手指。

“这是很重要的刀吗？”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中的长刀，似乎有点恋恋不舍。

“算是吧……”重要吗？你爹叫你把刀拿去重铸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不是被有望参观服装展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把刀和材料往他手里一丢就不管了吗？

“怪不得爷爷说什么也要把这把刀做完才去休息，它一定有特别的意义吧？”少女长得文静清秀，却似乎对此类凶器兴趣甚浓，“真帅啊，我也想要一把……”

少女的话像重锤一样击在她的心上。她几乎能想象到老铁匠是怎样拖着疲惫的身躯，用余生最后的力气打造完这把刀的。支撑着老铁匠做到这个地步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看着少女柔顺的白色长发，那股浓烈的龙域气息令她感到绝望：“要是我哪天死了，就把这把刀送给你当礼物吧。”

这个少女虽然也是猎龙人和普通人的混血，但在血统上显然更接近父系，是块比她更适合当猎龙人的料子。

“礼物？”少女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词，“爷爷说他一直欠你一个生日礼物，这几天有你的生日吗？”

少女的话时隔多天再次回到脑海，她突然对自己持刀的手不信任起来。这把又厚又重的新刀在她眼里竟显得脆如纸片，好像一掉地上就会摔得粉碎……她用那些真正的纸片刀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担惊受怕过！是什么让刀变脆了？是意义吗？是“生日礼物”这个词的重量吗？可她的生日根本不在那几天啊！她只是在很久以前向老铁匠抱怨过老爹从来不记得她的生日啊！

“呃，展会……还没过呢……”尼酒又晃了晃手里的邀请函。他完全误解了忒瑞达眼角发红的原因，发话得极度不合时宜。

“我知道。谢谢你。”忒瑞达收刀入鞘，克制情绪。老铁匠与尼酒毫无交集，她没理由把这份悲伤传染给尼酒。

“龙心岩武器？我以为用那种材料做不了大的。”尼酒把邀请函递给忒瑞达时，目光一直落在对方腿边的长刀上。他刚刚从艾因那里见识到这种特殊材质武器的实物，没想到忒瑞达手中竟然有这么大一把。

“嗯。去年从莉莉安那里得到了一大块龙心岩。”忒瑞达伸手去接邀请函，内心却在接下这个理应让她开心的东西时抽痛了一下——她本可以亲自把那块龙心岩送去的，那样就能见上老铁匠最后一面了。这尼酒真是个坏家伙，又勾起令她愧疚的回忆。

尼酒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当初和莉莉安订立契约的时候，莉莉安吐出了一个大肉球，而忒瑞达随即现身将肉球抢走了。按他爹的记录，莉莉安喜欢把一些矿物或宝石含在咽喉处作为收藏，只有喝水进食的时候才会吐出来。那只莉莉安的收藏大概被含了太久，以至于表面被裹上了一层肉膜，内部更是被龙的心跳转化成龙心岩的结构了。这么想的话，当初弗尔维亚和忒瑞达会到场，主要目的之一可能就是得到那块龙心岩。

“你能……”忒瑞达一开口就蹙起了眉头。她似乎不太舒服，艰难地做了个深呼吸才继续说道：“抱着我吗？”

嗯？尼酒以为自己听错了，仔细回味了一下才确信。他如遭五雷轰顶，连连摆手：“不不不……”

眼角泛红的忒瑞达煞是可爱——一反常态，楚楚可怜。但他上次已经被萝茜闻出风铃的气味了，要是这次又被萝茜闻出别的女人的气味，他担心会毁掉自己在萝茜心目中的形象。万一萝茜觉得他太花心，把这些事情都捅到祢莱那里去……他的腿骨可能不保。

示弱的表情在忒瑞达脸上转瞬即逝。她又克制住情绪，变回了冰山美人：“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

尼酒立刻感觉自己亏了。能把这只雪原上的大鸟搂在怀里，尽情感受她的心跳、她的体温、她的气味，这样的机会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次。

“我是说……你要是心情不好，我可以陪你聊聊天……”

“我们没什么可聊的，”忒瑞达无情地击垮了尼酒不成熟的善意，“你走吧。”

可当尼酒往门口走的时候，忒瑞达又出声把他叫住了：“等一下！展会，你去吧？”

“嗯，应该……”毕竟是祢莱带他来的主要目的。

“那天要是遇到了，我们可以聊聊。我需要……转换一下心情。”

“哦……”

“好了，你滚吧。”更无情了。

于是尼酒就滚了，滚得还挺开心的。想到自己送来的邀请函能让忒瑞达在展会上露出笑容，他就觉得此行充满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