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炭工为宫廷送来了木炭，他们把货从推车上卸到库房里，接着又送了一些去地下的锅炉房。大浴场的热水全靠建设在地下的锅炉房加热，因此运作起来需要大量的炭火。借着送货的机会，两位烧炭工得以近距离观察他们的目标，吸血鬼的首领，名为兰莉娅的女孩。

他们在走廊里遇见，兰莉娅此刻正想着心事，因此并没有发觉擦肩而过的这两个搬箱子的男人有些眼熟。

“她变了不少。”岁数大一些的烧炭工阿坡特勒斯说。

“我没看出来。”年轻的烧炭工阿里克西斯摇了摇头，“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

“那是因为你没有仔细观察。在得到稳定的血液来源之后，她变强了，手臂和腿上开始显现出肌肉的线条，眼神也变得坚毅冷酷。”

“嗯哼，这就是你观察女人的技巧么？”

“别跟我鬼扯，小子，你要是连洞察敌人的眼力都没有，迟早会把自己命给送了。”

“好吧，不说闲话了。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不是现在。我们的首要目的是侦查城里的布防，其次才是找机会杀死她。”

“我总感觉你一定是搞反了。只要我们杀了她，然后奥利弗的军队就可以轻松地踏平这里，因为不再有人能够统领这些吸血鬼。”

“想法不错，小子，可是这也说明了你对吸血鬼的了解还不够多。这招对人类的王国也许有用，但是对他们行不通。”

“为什么？我不理解。”

“因为他们推出统治者的方法不是依靠世袭，而是通过选举，这和王国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国王也许会担心在他失去权威以后国家分崩离析，但他们不会，因为真正的统治者是背后的权贵们，而站在前面的首席执政官只不过是代表他们意志的傀儡，随时可以更换。”

“可是换人总是需要时间的，军团已经逼近这里，只要让他们在我们围攻的这段时间失去统帅就足够了。”

“国王不可能亲自去处理所有事情，为此他必须建立一个协助他的机构，内阁和幕僚会代替他完成绝大部分的工作，他的手下还会有成群的官僚和领主来处理各种杂务，而这些事并不需要全都通过国王的批准——我的意思是，就算暂时失去了统治者，一个团结的内阁集团也可以让他们的统治延续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足以让他们选出新的统领。”

“我们不必想的如此复杂，只有行动才是验证观点的最佳方法。”

“臭小子，刚才的话全都白说了是吧。无谋的行动只会要了你的小命。”

可阿里克西斯仍然不服气，尽管先前他就因为不听父亲的劝阻而吃了不少苦头。不过这一次他打算老实一些，眼下这毕竟是在敌人的大本营，稍不留意就会让他们前功尽弃。

送完货之后，猎人们来到城外，圣骑士在伐木场等着他们。让他们乔装成烧炭工是奥利弗出的主意，他收买了伐木场的老板，让猎人们代替他的兄弟去城里送货，借此机会了解罗尼亚城中的情况。

猎人们的侦查让他充满了信心。他从没有打过这样富裕的仗，邻近的领主全都派出了增援，从全副武装的骑士到装备简陋的自由民，从几百人到上千人的队伍都有，他们还带来了地区主教和富商提供的资助，成堆的粮食和巨额的金钱同众多的士兵们一起来到前线。这全都是教皇的功劳，他几乎调动起一切能够求助的力量，这为奥利弗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尽管他本人待在监牢里过得并不好，不过他相信，这样的苦难很快就会结束。

这将是一场神圣的战争，为了捍卫圣城，为了绞杀这个自百年前诈尸还魂的幽灵帝国，一切的力量都联合起来了，教士，骑士，猎人，农民，工匠，商人，全都团结起来了。他们组成了一支规模巨大的集团军，这支联军在圣骑士的领导下，正一步步向着罗尼亚城逼近，此刻他们已经兵临城下，即将要发动围攻。

这是为了拯救教皇，解放圣城的大圣战，不死不休的大圣战。

吸血鬼们当然已经得知了联军的到来，但是他们并不打算推迟继位仪式，因为他们还暂未宣称自己对罗尼亚城的合法统治，这对于他们来说非常重要。何况他们坚信他们的领袖会带给他们再一次的胜利，正如他们一路走来时那样，只要团结在兰莉娅的身边，他们就是战无不胜的。

每一个士兵都有为了保卫这来之不易的家园而献身的觉悟，他们也十分信任他们的领袖。可是只有他们的领袖才知道，这场战斗是必败无疑的。

在兰莉娅最初的计划中，他们在占领罗尼亚城之后不久就得撤离，因为他们几乎无法守住这座城。即便他们可以靠着高耸的城墙和防卫工事耗上十几个月，可是罗尼亚城的居民却不行，这座人口众多的城市完全无法承受长期围困造成的断粮，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得面临内外交困的境地了。虽然围攻的军队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但是他们可以从外部获得援助，多少要比孤立无援的吸血鬼们要好上一些。

兰莉娅并非没有设想过依托城墙打消耗战，只要人类的军队储粮耗尽，士气丧失，就算是百万大军也会不攻自破。可是他们的敌人必不会如此配合，哨兵们早就注意到士兵在砍伐周边的森林，他们正在赶制攻城器械。

抵御几次猛烈的攻城是完全可能的，罗尼亚城坚固的城墙为他们的防守提供了巨大的优势，加上先前在破城时对城墙造成的损伤也大部分被修复，这座永恒之城亦如从前那样牢不可破。当所有人都认定敌人不可能攻破这座久远古城的防御之时，他们便都不愿意再听从兰莉娅的指示了。

“你们是认真的吗？”兰莉娅觉得这些家伙一定是疯了，“我们会全死在这儿，然后把至今为止的一切努力全都葬送掉，你们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吗？”

眼下最理性的办法是撤离罗尼亚城，避开与人类大军正面交战，保存实力以便日后反击。失去了土地还可以再夺回来，而失去了战力却很难再得到补充。但参与这场紧急会议的同胞们大多不赞成她的想法，他们情愿与罗尼亚城共存亡，也不愿意再次回到从前那样居无定所的时候。

“我们不会容忍第二次被赶出家园。”塞维乌斯说，“所有的士兵都是这么想的，如果硬要他们乖乖撤离，会让军心溃散。更何况，我们都认为守住罗尼亚城是可行的。”

“塞维乌斯大人说得对。”蒂图斯接着说，“我们有信心守住罗尼亚城。”

“其他人呢？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回答兰莉娅的是无声的默许。

“说实话这让我很意外。”提比利说，“我以为你一定会下令让我们死守住城门，因为这是我们自己亲手夺回的家园啊，怎么可以就这样拱手让人。”

“我承认，这听上去很难让人接受。可是我们并不是抛弃了罗尼亚的荣誉，更不是被敌人给吓跑的，这是纯粹从战略上出发而得出的判断，我们当前没有和人类军团正面作战的能力，我们必须避免无意义的损耗。这不是逃跑，这是为了积蓄力量而收回拳头，这是为了更加久远的将来做出的退让。”

“比起遥不可及的未来，人们最首要关注的是眼前的现实。”塞克斯图说，“你是顺应了民意的支持而成为奥古斯都，断不可做违背民意的事情，这是最大的禁忌。”

“但我也不能顺应你们愚蠢的想法而把我们带进灭亡的深渊，这是决定种族存亡的一战，这是决定我们未来的一战，我们不应该死在这儿，我们要做的是恢复罗尼亚曾经的荣光，哪怕要花上很多年，哪怕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应该在这里结束啊！”

“可是，我们不能就这样不战而退。”

“这会让你迄今为止积累的威信全部丧失。”

兰莉娅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如此汹涌的反对意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和她站在同一边的只有维比娅，但是就连她最亲近的姐姐此时也默不作声。

“我们能赢的。”提比利说，“只要在你的带领下，我们就是战无不胜的。”

“所有人都相信，我们伟大的奥古斯都会为我们带来胜利和荣光。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为了胜利而献身。”

“这太蠢了，你们说的和做的完全不一样。我相信你们当然可以守住罗尼亚城，不论他们来几次都可以把他们打退。可是一个月以后呢？十个月以后呢？一年以后呢？我们将被围困在城墙里面，寸步难行，直到饥荒和瘟疫荡平所有人，让我们失去赖以生存的口粮。你们的骄傲和荣誉在可悲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我不得不提醒你，大人，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如果你坚持要让士兵们撤离罗尼亚城，他们极有可能会违抗命令，到时候很可能会发生意外的情况。”

塞维乌斯的话让兰莉娅陷入了更深的困境。眼前的事态远远超乎她的预料，她从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有遭到反对的一天，所有人都站到了她的对立面，他们顽固的意志裹挟着兰莉娅前往无底的深渊。有那么一瞬间，她终于有些理解了她的父亲，并非皇帝生性暴虐，而是他不得不残暴，不得不以铁腕去肃清反对者，不得不成为孤身对抗元老院的独裁者，只有这样，那个光辉的未来才会到来。

那正是莱雅所预言的未来。

但兰莉娅毕竟不同于她的父亲，这位年轻的奥古斯都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一条她明知道是最糟糕的道路。

“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无力地叹了口气，“为了罗尼亚，献出你们的一切吧。”

于是空气不再被沉默支配，吸血鬼们一齐望向兰莉娅背后赤红的雄鹰旗，抬起他们的左手起誓：“为了罗尼亚！”

百年前，罗尼亚的奥古斯都凯撒在元老院的压力下，身披战甲开启了征服时代。而百年后，罗尼亚的新任奥古斯都兰莉娅在内阁的压力下，身披红旗开始了守卫罗尼亚的斗争。兰莉娅不知道自己能否开启一个新的时代，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无法从中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