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自然是唱不成的了。一行人跟隨老太太身後，但由於井的位置處於內花園邊角，老爺小廝們只能守在垂花門外聽候消息，好些膽小怕事的女眷亦因此脫隊離宅，故此最後陪同盛老太太走入現場的，只有二奶奶詹氏、子陶的娘盛三奶奶劉氏、他的小表妹劉劍屏、莫盛漪蘭、以及幾位親近兼有好奇之心的女眷。

當下無聊，盛子陶他們尋了個無人的旮旯等候。掀起西裝衣領，他掏出彗星牌香煙遞給逸凡：「來一根？」

李逸凡沒有拒絕──他道知子陶從來不缺洋煙使──笑著將半軟的煙盒底重覆捶向掌心，從中抖出小半截零落的一枝來香煙，抽了出來，點火，深呼吸。

二人相顧無言，唯獨吐出兩大圈淡藍煙霧，子陶忽然間夾緊煙身，像桿瘦竹一樣斜倚石牆：「我看，這是要變天了。」

逸凡疑心他是要談政治，奈何這個烽火世代並不鼓勵人們暢所欲言。於是他笑起來，環抱手肘關節問：「這位雨姨娘到底乃何等人物？以前從未聽過你家中有這個人。」

盛子陶撇嘴一笑：「諾！還不是傳奇上落後的那一套才子佳人。」青煙往斜上飄高，這竄高的速度實在被彈指更快，彷彿要從對方口中噴出怨氣來。然後李逸凡發現無論國內國外，不少人都有或輕或重的煙癮，包括他自己在內。「丫鬟爬上龍床，一朝得志，轉眼成為姨娘，然後在家中天天搞風搞雨，鬧得所有人雞犬不寧，始作俑者卻扶搖直上。」子陶不抽了，用力踢起皮鞋尖踐踏在煙屁股上，壓得地面的黃泥都凹出一個殞石坑。「我承認她年輕，笑起來好看，一雙電眼似九花娘一樣，會勾人。但我就是瞧不起這個人。」

如此美妾在旁，盛大奶奶不會感到安穩吧。李逸凡推想。

「得寵麼？」

「大伯愛她愛得要死。何況雨姨娘原先是老太太收養的丫頭，閨名叫冬雨的，有誰敢不給面子老人家啊？而且姨娘現在又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合宅裡眼下只剩二伯娘和大小姐敢不賣她的帳。」

難怪。他正想要問大奶奶夏氏為什麼不行使正室的權利趕走這個狐狸精──盛府門規，爺兒在新時代都不許納妾的。

「那有些奇怪......這樣的人為什麼會選擇投井？」假如確真如盛子陶所暗示的一樣跋扈囂張，那麼雨姨娘不太可能有自殺的理由：大房多年來一無所出，萬一她生下庶長子，在府中的地位不就更穩如泰山嗎？「這不合理。」

子陶作勢要捶逸凡的腰。「放屁！我家上上下下的人即使討厭她，但有個殺心的早就動手了。倒是你去了一趟蘇格蘭場，回來看誰都是害人的莫里亞蒂嗎？」

李逸凡不跟他爭辯，倒是盛小六爺忽然欺身壓低聲線：「倒是逸凡，關於你回國的事，我聽說──」

不知道是誰扯住嗓子高叫「老太太來了」，於是眾男再次來到垂花門前，只見詹氏和劉劍屏一左一右攙扶著盛老太太，從遠處迤逗而行，隊列之後有兩位壯健僕婦手抬擔架相隨。

「母親！雨姨娘她……當真……去了？」說話的正是盛家的長房嫡子「盛明禮」。

「人在這兒，你自己看吧。」

李逸凡望向床上的死體，金蓮尖尖的，鞋底有泥，桃紅色的花俏襖裙，大鑲大滾，胸部小而尖，高高從布料底下聳起，右手無物，左手一隻翡翠綠鐲，光可鑑人。逸凡看不見姨娘的臉，因為大紅素帕遮蓋了死者的容顏。

他首先註意到盛大奶奶的表情。縱然很淡很淡，但兩邊嘴角耐不住高高揚起，被人發現後即使遮掩雙唇，然而撲上厚珍珠粉的手亦蓋不住眉間得意。逸凡對夏氏的了解不多，現在倒覺得是個心思單純，藏不住想法的膚淺女人。

第二個觀察的對象乃盛明禮。雖然哀傷但反應克制，卻由始至終都沒有靠近過姨娘的屍體，不過是命人牽起紅帕的一角，眉頭一皺就別過臉去。

「既然如此，尋個好日子讓姨娘她下葬吧。」

盛二奶奶趕上前笑道：「大哥哥好胡塗！按照府上乾隆爺時傳下來的家規，無子之妾向來不入祖墳的，一般是就地燒埋。大哥哥若然是愛惜她，回頭多賞她娘幾兩銀銀便是──」

「我盛明禮還未死咧！幾時輪到你這小姨子議論大伯屋子裡的事！錢我自然會出！」

盛大奶奶的臉瞬間垮下來：「老爺──」

「住口！」喝住夏氏之後，他背叉起手，對二奶奶詹氏道：「二妹子，我倒想請教你，懷孕三個月也算得上是『無子』嗎？」

「夠了！你們兩個存心要在外客面前丟臉嗎？」龍頭拐杖一頓，兩個人都羞漲了臉皮。「教諸位見笑了。春陽，待會兒提醒帳房，每人發一兩銀壓驚。」

盛老太太的目光雖然掃過李逸凡，但他直覺老太她貌似有點心不在焉──或許是驚魂未定吧。然而老太太畢竟是久經風浪之人，那怕手足無措，亦絕不會在兒孫輩前露怯。「至於雨姨娘的事，就按明禮所講的辦。揀副好棺材，靈柩......暫且放在倦勤齋吧。」

「人都走了，老太太還寵著雨姨娘。」他聽到子陶在自己耳邊砸舌。

抬擔架的獲得指示，準備起行。

「等一等，這是什麼？」此時要不是二奶奶眼尖，任誰都沒有發現從屍體腰間掉落一個靛藍布香囊。詹氏款款拾起，打開，發現內頭全是乾枯的香草末兒，嗆鼻。

「什麼髒東西！晦氣。」

「拿來給我瞧瞧？」

「老太太你仔細著。新死之人，穢氣還是會依附在物件上呢。」

接過下人遞來的西洋水晶單鏡片金絲夾鼻眼鏡，盛老太遠遠從詹氏手中翻看香囊前後。「倒不像我們家的東西。」

「當然咯，如此粗糙的繡花和料布，連門子都看不上眼唷！」

二奶奶損人的話，成功激起一片笑意。大老爺氣不過，先行一步，詹氏瞥見身旁丫鬟欲言又止，於是問：「有話快說，別吞吞吐吐的！」

「回二奶奶，」小丫鬟福一福身，「奴才在『福喜班』後台曾經見過類似的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