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食己
他好饿,好饿好饿。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吃饭了,只知道口袋里空空如也,连一个硬币都没有,要是拖着虚弱的身体勉强下楼,也只能跪倒在路口卖葱油饼的摊位前乞求赏一只饼吃。这像是一出卜劳恩笔下的黑色幽默漫画,身高一米八的男人连抢走老太婆手里葱油饼的力气也没有,万一被好事者打一顿决计性命不保。他不记得自己失业多久了,甚至连自己最近的一份工作是什么都模糊不清,只隐隐约约还能回想得起临走时老板刻薄又鄙夷的眼神,那张象鸟喙一样向外凸起的嘴里吐出难听话。“你这种垃圾,只配饿死在家里!”当时他愤慨之极,如果不是周围几个同事拼死拦着,大概他真的要用桌上的镇纸砸破老板的头,顺便给他整个容,打掉几颗龅牙,修正一下那张丑陋的嘴。想起这件事,他本已经陷入虚无的精神状态徒然振奋起来,急速上升的肾上腺素让他心脏有力地收缩,顿时他腿不软了眼不花了,一口气从房间走到卫生间,从橱柜里取出一瓶麻醉剂。他想他最后一份工作大概是麻醉师,否则家里怎么会收藏那么多医用麻醉用品,还有一打一次性针筒。他坐在沙发上注视着这堆药品良久,伸手取出一根乳胶管橡皮筋,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臂发呆,他知道如果不趁着现在下手,等到一会激动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后,重新归于虚弱的自己将再也动不了手了。他好饿,好饿好饿。对于食物,他一向既偏执又随意。偏执的是对食物的烹饪方式,随意的是对食物的取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他的座右铭,而“有‘食’无类”则是他的行为准绳。他爱吃东西,爱得要命。他酷爱体会食物在唇间触碰流连的感觉,细嫩如吻、火热似恋、冰冷如恨,而粗糙则能令他浑身颤抖。他不仅懂吃、爱吃、会吃,还相当“敢”吃。他品尝过的食物种类加起来,大概可以拍一部《动物星球》。猴脑、猩唇、鹅掌、活叫驴、风干鸡,更有数不胜数的野味,这世上没有他不敢吃的,只有厨师做不了的菜。有人说他吃菜的时候眼犯绿光,浑身散发着一股施虐者的杀气。他对食物产生不了任何怜悯之情,就算是吃掉自己家养了十年之久的猫咪,他也毫不留情。据说狗是嫩的好,猫却要吃老的。他听到这样的描述之后,毫不犹豫请了厨师来家里捉猫杀猫然后煮猫。其实老猫不需要抓,长期家养已经让它失去了判断危机的能力,反而咪咪叫着亲近主人。他以前并非不曾疼爱它,只是在食欲的驱使下已经杀红了眼。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将身体依靠在沙发背上,取出一支注射器,灌入麻醉剂之后也顾不上消毒,直接扎入腋动脉之中。注射后腋部出现一梭状包块,证明麻醉剂进入腋鞘内,他用右手轻轻按摩包块,帮助药物扩散。那么多年来,他唯一没有吃过的是人肉。这倒不是说他有多少道德底线,只是吃人肉带来的负面代价他承受不了。先不说高昂的价格,要是被警察找上门,他势必身败名裂,就像现在这样。话说,他这次失业就是由于被警察找上工作单位。左臂渐渐变得麻木,他趁着左手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连忙用乳胶皮筋紧紧扎住上臂,用牙齿帮忙咬紧。他手起刀落,用厨房里的双立人菜刀一把剁下自己的左下臂。饥饿已经令他的痛觉变得不那么敏感,他只感到左边一阵难忍的灼热,随后一阵头昏眼花。他火速处理伤口,知道失血过多和伤口感染如同饥饿一样会夺去他的性命。手边用具简陋,只能随便包扎一下。他的鲜血从纱布里往下流淌,可是他已经顾不得了,抓起自己的左下臂就蹒跚着走进厨房。好饿,他好饿。家里早就停电,幸亏煤气费缴纳周期比较长,他尚能拧得开瓦斯。怎么个吃法?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可是如今家徒四壁,连调味料都不够,只剩下一包粗盐。煮锅汤吧?嗯,这个主意好,他长久没有喝过美味香浓的肉汤,何况这种做法又简单又不浪费食材。他将自己的左手剁下,用整条小臂来熬汤。他人高马大,手臂也很长,为了能塞进锅子,他不得不将小臂砍成四五段。人类的骨骼强健,他用尽力气,几次都差点晕厥。左手他打算煮熟后用粗盐腌着,可惜没有糟卤,否则可以当成鸡爪来啃。干完这些,他累得半死,手臂隐隐传来疼痛,他急忙返回沙发在自己的腋下又扎了一针,为了活下去,他必定要忍受痛苦。厨房里传来迷人的香气,他不仅感到饥火如焚,喉咙深处的馋虫就像是躲在阴暗处的蟑螂一只只爬了出来。他觉得自己的胃里有一只手,想要把那锅汤直接倒进去。二十分钟后,他啃完了两块骨头,相当于吃了自己五分之三的小臂,一锅汤喝得一干二净。他肚子涨得躺在沙发上一动都不能动,稍稍迁移都会让他的肉汤从喉咙里喷洒而出。人间至高无上的美味!他在心底暗暗称赞,轻蔑自己的软弱。为了这样的美味,工作算什么?名声算什么?甚至性命又算什么?虽然他吃得很节省,可是还是在第四天,他啃完了自己腌制的人掌“鸡爪”。忍耐了三天之后,他又饿得受不了了。这次他发绿的眼睛瞟向了自己的左腿。他想,不能动右手,否则自己用什么切肉烧汤呢?人有两条大腿,自己可以就住在厨房嘛!对,把那张很舒服的椅子摆放在厨房里,自己以后只需躺在上面就足够了。要是有调料就好了,大腿可以做白切蹄膀、小腿可以做椒盐猪脚、两只脚同样可以卤成糟鸡爪。他想着想着,想要去摸注射器,却伸长了手臂,再也没有缩回来。十天后,周围邻居因难以忍受臭味而报警。警察破门而入,发现一具失去左下臂的男尸倒在沙发上,已经腐烂发臭,蚊蝇丛生。被砍下的下臂抛在茶几上,弯曲的手指指向厨房。死者的上臂缠绕着乳胶皮筋,茶几上一排药剂,还有一支拆封的一次性注射器。一名警察小心地拾起药剂,只见上面写着“盐酸吗啡注射液”。“原来是他。”“心理变态吗?”“不是。我在别区听说过,此人以前是个医师,后来专偷医院里的吗啡卖给别人,警察都找上门了,最后被他逃走。这里可能是他用假名字租下的吧?”“邻居说他几个月没出门了。”“没钱也没胆吧?他自己也吸食吗啡,脑子估计不太正常了。看这样子肯定是吸毒吸高了之后索性连自己的手臂都砍断了,真是没救了。”“是啊,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