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天使消逝的街道(上)
从我有记忆开始,母亲就走马灯似的不断换着男人。说是换着男人,其实是男人换她。她仗着略有几分姿色妄图不劳而获,男人们也顺水推舟随便玩玩,反正她的物质要求并不高。直到我五六岁的时候,她遇到了命里的克星。那个男人比她更加好吃懒做,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斜躺在沙发上看世界各地的三级片,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评价着片中女演员的身材,完全不顾身旁的我。自从跟了他以后,向来又懒又馋的母亲不得不外出工作,她早出晚归,每个月的薪水却少得可怜。披星戴月地回到家后,她还要承担所有家务。但即便如此,她仍然舍不得离开这个男人,反而屈意奉承。虽然我是本市人,却去不成公立幼儿园。那是因为母亲受到这个男人的蛊惑,将唯一的房产变卖给男人做生意,最终自然是一败涂地,而我们两人就成了居无定所的口袋户。在我即将读小学的前夕,母亲为男人生下了一个小弟弟。她真是强悍,为了节省开支,第二天就抱着小弟弟出院。那真是粉嫩粉嫩的小娃娃,粉红色的毛巾毯包裹着他,就像是一个粉团般柔嫩。或许是因为母亲在生产前营养不足的缘故,小弟弟是个早产儿,体重不足五斤。母亲奶水很少,家里没有收入,她不敢休产假,一个礼拜之后就强撑着身体继续上班。虽说小弟弟是那个男人的亲生儿子,但是他只在弟弟刚回到家时随便抱了一把,之后就连正眼都没有瞧过。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年幼的我不得不担负起照顾小弟弟的重任。我还抱不动他,哄他的时候只能拖着那条包裹她的毛巾毯。每当这时,那个男人都会哈哈大笑,说我的举动实在滑稽。婴儿昼夜不停哭闹,男人一旦心烦意乱就会破口大骂。于是,婴儿的啼哭声、母亲的哀求声以及男人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我闭上眼睛,竭力想要充耳不闻,却感到腰上一阵钻心地疼。男人狠狠踢了我一脚,骂道:“死小子,睡什么睡?起来帮你老母!”不知为何,今晚小弟弟哭得特别厉害,声嘶力竭,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母亲困乏了,她毕竟是家里主要收入来源,于是吩咐我继续哄弟弟,自己则倒头就睡。渐渐地,大约是弟弟也疲累了,他的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而我更是睡意朦胧,最后映入我眼帘的,是小弟弟失神的双眼。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那个男人坐在沙发上打游戏,母亲和弟弟都不在家里。我起来洗了把脸,肚子发出了“咕噜”一声响。适逢月底,母亲还没有拿到工资,昨天的晚饭不够吃,最后全部进了男人的肚子,难怪我现在饥火如焚。“肚子饿啦?”男人破天荒地关心起我来,他放下手里的游戏手柄,露出诡秘的笑容。“嗯,弟弟呢?”男人笑道:“我做饭给你吃好吗?”我感到十分讶异,男人起身走去厨房:“你也算是我的半个儿子嘛,偶尔做点好东西给你吃也很正常。”好香,男人端来一锅炖肉,不同于红烧肉,这锅肉不肥不腻、相当清爽。我一口白饭一口肉,母亲的薪水基本都被男人用来进行各种投机,平时极少沾到肉食。这一顿饭,我吃得心满意足。可是奇怪的是,男人只是在一旁抽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好吃吗?”“嗯。”“你弟弟的肉好吃吗?”我一愣,手中的筷子顿时跌落在桌子上。这锅炖肉的确滋味不同寻常,我以往未曾吃过这样鲜嫩的肉质,还有淡淡的酒糟香。男人嘿嘿地笑,“那家伙先天不足,昨晚就死掉了。幸亏没有上户口,所以也没必要去火葬场那么麻烦,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行了。”“不过我看小娃娃身上的肉很嫩啊,埋了多浪费,你说是不是?”一口浓烟喷在我脸上,环顾四周,的确不见弟弟,我再也忍耐不住,冲进卫生间捧着马桶呕吐,身后则传来那男人的疯狂大笑。虽然事后男人不断解释那并非弟弟的肉,而是故意借机耍弄我。可是不管怎样,弟弟终究是死了,而我从此以后再也无法吃肉,最严重的时候,闻到荤油的气味都会想吐。经过弟弟这件事,母亲仿佛看清了这个男人,终于带着我离他而去。只是,我们仍旧在不断搬家,每个地方都住不了多久。按照母亲的说法,这都是因为邻居们总是在说我们的闲话。孤儿寡母,总是招来诸多是非。母亲可能是对男人死了心,她竟似成了一个贤妻良母,她对我说的最多的便是:“阿平,妈妈将来只能依靠你,你要好好读书啊。”可惜的是,我的学习成绩很差。我遗传到了母亲的榆木脑袋,不仅内向木讷,有时连找钱都搞不清楚,所以职校毕业后,我也无意继续深造,直接去了一家便利店打工。收银、理货、发呆,这样的生活非常适合我,最重要的是,店长覃秋对我非常亲切。覃秋是个未婚妈妈,曾经的男友在得知她怀孕后仓皇逃走,从此渺无音讯。那时覃秋只有十八岁,人人劝她打掉孩子开始新的人生,她却宁可举债盘下这家便利店,几年之后还清欠款、生活逐渐变得富足,而她的女儿薇薇亦活波可爱,身上看不到任何单亲家庭的阴霾。母亲和覃秋有相似的起点,两人的选择却大相径庭。若是那个小弟弟还在世,应该早就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了吧?想到这里,我仿佛在薇薇的身上看到了小弟弟的影子,而薇薇也很喜欢我,每次来到店里都会缠着我说个不停。“阿平,你从刚才到现在,一共提到了十次覃秋、五次薇薇。”晚饭时,母亲忽然开口,刚过五十岁的她看起来犹如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眉间两道深深的川字即使在她微笑时也难以抚平。“哦。”我淡淡地应着,既然她不想听,那我就不说好了。“过几天,我们租约就到期了,换个地方吧。”又要搬家?我不由心头火起,“为什么要搬家?又是邻居闲言碎语吗?没错,我的确年过三十还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可是那又怎样?不结婚有罪吗?应该去死吗?”母亲凄然道:“阿平,算是妈妈求求你,你去看病吧,好吗?”“奇了怪了,不结婚不恋爱就是有病!这是什么滑稽可笑的结论!”我愤怒至极,扔掉筷子随便拿了两件衣服就离开了家里。屋内母亲捧着脸在抽泣,这让我心烦意乱。其实我无处可去,除了工作的便利店。覃秋得知我的处境,特意将员工休息室腾出一块地方供我暂住。“母亲和孩子哪有隔夜仇呢,你们都冷静一下吧。”覃秋的笑容犹如阳光般温煦,我竟有一秒钟的失神,原本自以为内心冷酷坚硬没有爱人能力的我,只这一瞬就爱上了覃秋,还有她可怜可爱的女儿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