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玫瑰与康乃馨
能够得到石峰学长的欣赏和爱慕,算是我大学时代最大的收获。学长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不仅年年都是特等奖学金获得者,数次在国内外的重要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并且还是篮球队的主力,代表校队出赛夺得本市大学联赛的亚军。临近毕业,他手握数间知名外企的录用意向书,志得意满。当然,他还非常英俊。只是他有时未免略嫌苍白,眉宇间的忧愁时隐时现。我在机缘巧合之下,一年级就与他相识,接下来的一切就好像做梦一样,我竟然成了他的女朋友。事实上,我并非刻意逢迎,只是面对学长,我真的说不出半个“不”字。我很平凡,虽然按照学长的说法,他喜欢的就是我的“平凡”。这种从容淡定的“平凡”让他感到如沐春风。但是与此相反的是,他或许知道、又或许装作不知道,总之我因我的“平凡”承受了许多压力。比如三年级的黎云学姐,据说在我进校之前,曾经与学长交往过一年,但是因为学长母亲的强烈反对而最终分手。她是学生会文艺部部长,能歌善舞,是个十足的美人。与这位白雪公主般的学姐相比,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丑小鸭——还是不会变成天鹅的那种。我和学姐同属于一个社团,她厌恶我、针对我、时时刻刻不忘记嘲讽我。事实上,我不仅不会为此感到困扰,反而略有得意。这是胜者对败者的怜悯和迁就而已。明天就是石峰学长的毕业典礼,之后,他就会带我回家,正式向他的母亲介绍我。学长出身在单亲家庭,是能干的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带大。这样的母亲多半非常强势,并且会将儿子视为自己的所有物。虽说我早就有接受任何刁难的心理准备,可是事到临头还是感到忐忑。美丽优秀的黎云学姐都被否定,这样“平凡”的我,能经受得住石峰母亲的“考验”吗?初次见面,我想要准备一份得体的见面礼。这让我在护肤品专卖店有点不知所措,毕竟过于昂贵的品牌未免显得我有巴结之嫌,而太过平民化的价格又让人觉得缺乏诚意。好不容易挑选了一款气味淡雅的香水,听柜台小姐介绍,这种香水属于中高档,非常适合气质高贵典雅的中年妇人。我正在排队买单的时候,冷不防肩膀被人狠狠撞了一下。那个撞到我的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她本来端庄的脸蛋略显扭曲,神情狼狈不堪。撞到我之后,她脚下并不停留,头也不回地离开商店。轮到我结账的时候,我看见收银员手边有一支价格不菲的润唇膏,她低声咕哝道:“长得挺像样,居然偷东西,切!”我提着用包装精美的香水走出店堂,石峰学长正望着远方,“刚才有个年轻女人蹲在墙角哭呢,我看见她好像就从这家化妆品专卖店出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不答反问,“那个女人很漂亮吗?”石峰学长忍不住一笑,伸手摸摸我的头,“傻瓜。”其实,我只是状似潇洒,临近他家,我每走一步都觉得相当沉重,心事重重,不知不觉,竟然落在他身后。“怎么了?”石峰学长见我脸色凝重,不由哑然失笑。“你是在烦恼吗?”石峰笑着握住我的手,柔声说道:“妈妈的确要求很严格,但是我想如果是彩茗的话,那一定没有问题。”但愿如此,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石峰和母亲住在一个老式小区的底楼,虽说只是一套普通的两居室,但是装潢精美、家私布置得相当雅致,处处体现出主人高人一等的品味。石峰叫了几声母亲却没有回应,穿过起居室,那里有个小小的天井,只见在随风起伏的葡萄藤蔓之下,坐着一个姿态优雅的妇人,她捧着一本书,一旁的小圆桌上有香茗一壶。妇人略一抬头,一道犀利的目光迎面而来,我竟然硬生生地打了一个冷战。“原来有客人来呀,我差点忘记了呢。”妇人懒洋洋地起身,直接从我身边走回屋子,对我视而不见、对我的招呼充耳不闻。石峰拉着我的手坐回客厅的沙发,我将香水双手奉上,由于太过紧张,说话的时候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妇人不声不响,完全不回应我,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我,随后紧紧地盯视我良久。忽然,她那张原本僵硬冷漠的脸竟然浮现出一丝笑容。这种笑容非常怪异,就好像一条快用完的牙膏硬是再挤出一点东西似的,让人觉得十分尴尬。“阿峰也真是的,带女朋友回来要提前打电话呀!我现在就去买菜,你叫彩茗是吧?喜欢吃鱼还是吃螃蟹?”她迅速起身,笑容满面地握住我的手,先是为我泡了一杯香气四溢的红茶,随后提起小挎包就去了菜市场。晚餐很丰盛,石妈妈煮的东西相当好吃。与传闻不同的是,她说话娓娓而谈、态度和蔼可亲,一反之前冷若冰霜的严肃态度,和颜悦色、平易近人。我唯唯诺诺,话也不敢多说,唯恐多说多错。可是我的每一句话,她都面孕笑容地侧耳倾听,还当面拆了我送的礼物,用惊喜的口吻说:“天哪,这正是我最爱的香水。”一瞬间,我几疑之前她冰冷的审视乃是我的幻觉。临别时,趁着石峰低头穿鞋的时候,石妈妈悄悄在我耳边说道:“等他生日那天,我们一起做个蛋糕,给这个傻孩子一个惊喜。”说完,对我眨眨眼睛,抿嘴一笑。回去的路上,晚风轻拂,我的心情真是愉悦极了。石妈妈的友善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看来所谓的传闻并不完全可信。“我没说错吧?”石峰同样十分高兴,在我的手背留下轻轻一吻,“对了,刚才她悄悄在你耳边说了什么?”我笑而不答,这时,我忽然感到有道冷酷的视线射来,如芒在背,猛然转身,却不见任何人。这道视线给我一种异乎寻常的熟悉感,混杂着许多复杂的恶劣情绪,悲伤、憎恨、嫉妒,甚至还有恐惧?原有的好心情被这道似有若无的视线破坏殆尽,不论之后学长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听清,心里好似压了一块石头般沉重。不过一切的确如学长所说,石妈妈真的很喜欢我。隔三差五,她就会要求石峰领我回家吃饭。每次都变着花样煮我喜爱的菜肴,还有各式各样精美的点心。她果然是个注重生活品质的女人,吃穿用度都很讲究,她说红酒配红肉、白酒配白肉,一点都不能搞错哩。虽然是同龄人,但是和优雅知性的石妈妈比起来,我的母亲简直就是个思想守旧、做事粗糙的家庭妇女呢。最让我感到惊喜的是,在我获得奖学金的那一天,石妈妈专程在一家西餐厅为我庆祝,还送了我一条水波纹的铂金项链。在水晶灯的映照下,项链泛着波光,映衬着我的眼睛闪闪发亮。“彩茗是个好孩子,阿姨很喜欢你。石峰和你在一起,阿姨很放心呢。”听见石妈妈亲口说出这句话,我内心的雀跃真是无以复加。以我中人之姿、平凡的家世,竟然能获得石妈妈的认可,除了说这是一种特殊的缘分,我真是无法解释。当晚,石峰接到公司的电话要去处理一笔有关欧洲货币的投资业务,于是我便独自回到学校。临近寝室,忽然有条人影从一棵榆树后窜了出来,挡住了我的去路。“黎云学姐?”我领教过她的骄横和泼辣,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她凌厉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露出嗤之以鼻的冷笑:“真不懂你有什么好,石峰为什么会喜欢你?”是啊,我没什么好,可是学长就是喜欢我。我内心默默在想,表面只是对着她笑了笑。“或许石峰是被鬼迷了心窍,那么他家那个老女人呢?”黎云不甘心地说道,“她是出了名的恋子外加挑剔,你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被她批判地体无完肤吗?你知道我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最后是哭着离开的吗?”“是你不够好吧?”黎云猛然靠近我,她瞪大了眼睛,眼珠子有点突出,本来美丽的双眸燃烧起一股熊熊妒火。“我猜啊,你是不是掌握了那个女人的把柄?否则,她怎么会看得上你这种人?”神经病!我转身就走,她兀自在我身后嚎叫:“一定是的!一定是的!没理由的,她是个恶毒的恋子狂!没理由对你好!你看着吧,你不会有好结果的!”虽然我没有理会她,将她的疯狂视为嫉妒,内心多少有点不安。在我和石峰学长正式交往之前,有高几届的学姐告诫我要三思,说是学长固然很优秀,但学长的母亲却是出了名的偏执。她独自抚养儿子成材,对儿子的占有欲很强,早在高中时期,就数次来到学校打骂女学生,指责她们妄图勾引石峰。或许是我太过“平凡”,引不起她的危机感吧?我暗暗自嘲,此时接到了石妈妈发来的短信:“彩茗,下周三是阿峰的生日,你一起来帮忙做生日蛋糕怎样?保守秘密,给他一个惊喜。”我微微一笑,果然一切不过是黎云学姐的嫉妒,她得不到石妈妈的认同,因此恶意揣测我和她之间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事实上正如石峰所说,我和他妈妈是一见如故的缘分。数天后,我应邀来到了他家。石峰还没有下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甜的香气。客厅的茶几上摆放着五颜六色的玛卡龙,这是石妈妈亲手制作的甜点。她从烤炉里取出蛋糕胚子,笑道:“彩茗来抹奶油吧?我去把草莓洗一下。”第一次下手,我战战兢兢,一会怕涂太厚一会又怕太薄了不够均匀,稍不留心,竟然将小铲子掉在了地上。我暗骂自己太不小心,蹲下身子拾起铲子的时候,忽然发现在橱柜底下居然有一只装饰精美的饼干盒。铲子掉下去的时候,奶油沾了一地,还有几滴落在饼干盒上,我生怕石妈妈发现,抽了几张纸巾小心地将地上的奶油抹去。那个饼干盒的盖子有点松动,我稍稍一用力,盖子便掉了下来。盒子里都是各种颜色、各种品牌、各种口味的润唇膏。我愣住了,突然我感到呼吸一窒,有样绳子似的东西牢牢缠住了我的脖子,我整个人都倾倒下来,耳边是石妈妈喘着气的声音:“还是被你发现了,你这个贱人!我费心费力讨好你,你还是想要拆穿我对不对?你早就发现了对不对?”缠绕在脖子上的东西隔断了我的呼吸,恍然间我脑海里只有一个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发现了什么?门外传来剧烈的敲门声,“有人吗?屋子里有人吗?我是警察,麻烦开下门。”石妈妈更加用力,我喊不出声音,只能双腿乱蹬,桌子上的玻璃杯以及一些碗碟尽数掉在地上,发出“哗啦啦”地声响。大约是惊动了门外的警察,他们的敲门声更为猛烈了,随后有个身穿警服的男子从天井爬了进来,立刻制服了石妈妈。我瘫软在地上一时无法起身,那警察铐上石妈妈后将我扶至沙发,然后打开了房门。有个女子在另外一个警察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她指着宛如疯魔的石妈妈说:“是她,就是她偷偷把润唇膏塞进我的包里。其实她才是真正的小偷!”惊愕之下,我这才发现眼前的女子不就是那天在护肤品专卖店里撞我的人吗?收银员斥责她为不要脸的小偷,她窘迫表情还依稀在我眼前浮现,记得石峰说过,当时她独自蹲在店外的墙角边哭泣。大概是一度缺氧的缘故,此时我的脑子十分混乱,石妈妈蜷缩在地上流泪,那个女子则是一脸激愤,看看我再看看石妈妈,真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听警察说,石妈妈长期在附近的各个卖场偷窃,那一饼干盒未曾拆封的润唇膏就是最好的证据。她偷窃的手段很巧妙,总是将润唇膏混在一堆已经买单的商品里,这样即使感应门发出警报,保安在看过收银条后往往以为是感应门故障。可是这一次却有些不对劲,大约是那个保安觉得石妈妈形迹可疑,因此一直盯着她。为求脱身,石妈妈在临近感应门的时候趁那个女子不注意,将润唇膏塞进了她的包包。凑巧的是,当时我正好在场。其实我只顾选购香水,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他,但或许是距离和角度的关系,石妈妈误以为我目睹了一切。她所有的友好和亲切都是出于伪装,她认出了我,生怕我在她心爱的儿子面前揭露真相,因此用怀柔政策对待我。殊不知,天网恢恢,那个女子不甘心无故受辱,报警后一路追查到这里,无巧不巧救了我。警察正准备带走石妈妈的时候,提着公文包的石峰就站在门外。原本笑容满面的他表情逐渐变得僵硬,随后化为错愕和恐慌。他艰难地开口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石家夫妇离异之后,石爸爸跟着情人远走高飞,留下不满六岁的稚子。石妈妈父母早逝,身边没有亲戚可以帮衬,又是带孩子又是工作十分辛苦。有一次她带着年幼的石峰在大卖场购物的时候,大约是孩子贪玩,回到家后发现包里有一支未曾付钱的润唇膏。不知为何,石妈妈拿着这支“意外”得来的润唇膏竟有种重压释放的感觉。此后,她便迷上了这种感觉,只要心情不佳,她就会去附近的商店伺机偷盗,虽然只是不值钱的东西,但是每次都会让她心情轻松。她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心理疾病,只当作消遣而已。“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会想要杀我?”我脖子上的勒痕直到一个月之后才消退,可见当时她下手之狠。石峰无言以对,沉默许久后回答:“一时冲动吧。”为了学长,我写了一封谅解书,毕竟石妈妈没有真的对我造成伤害,偷窃润唇膏本身也不是什么严重犯罪,最后拘留十五天并向那个女子书面赔礼道歉了事。可是我想,我和学长的爱情是走到了尽头。“对不起,彩茗。”石峰垂头丧气,“妈妈为了我付出很多,这种偷窃癖也是因为压力太大造成的。我不能没有妈妈,对不起。”我没有说话,只是目送他沿着校园的林荫道离去,在道路的尽头,我隐约看见了石妈妈守候在那里,携着儿子的手并肩离去。最终,仍旧是她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