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无法触碰(下)
她想起隔壁601室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门上的大红喜字都还没有揭下。可是任凭她将房门敲得咚咚响,始终无人应答。不仅仅是601室,从六楼到一楼的所有人家都大门紧闭,没有一点人声。智慧无奈地回家,母亲正将老三样小菜端上餐桌,看了她一眼说道:“别慢吞吞的,快吃吧!待会真恩不是要来找你吗?你们总是这样,周一就要开学了,暑假作业还没有做好,老是临时抱佛脚。”智慧瞪视她半晌,突然将桌子上的菜肴全部扫落在地,发出乒乒乓乓老大的声响,母亲有些愕然地看着她。她期待母亲索性将她大骂一顿,甚至扇个耳光也好,至少让她知道母亲不是个木偶。意料之外的是,开口的却是父亲:“你以为你很有资格说女儿吗?你还不是一样,每次临出门了不是找钥匙就是找手机。”智慧长叹一声,捂着脸回到阁楼。她感到自己像是进入到一个RPG游戏之中,除了自己之外,其余的角色都早已被设定,他们行为模式固定、台词固定,就像刚才父母都没有出声叫住她,看起来他们的任务只是重复以上的说词而已。楼下传来父母埋头吃饭的声音,整间屋子有种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咀嚼声从楼下隐隐传来,听起来像是一群老鼠在咬噬。智慧躺在床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窗,真想用棉花塞住耳朵,躲避这恼人的声音。以前她最爱躺在床上望天,透过天窗令她感到蓝天白云似乎近在咫尺。可是这段时间来,天气再也没有放晴过,白天灰暗晚上深沉,简直像是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异世界。甚至,智慧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她记得不久之前看过一部外国电影,里面是说有个女孩子的时间仿佛在某一天停止了,不断重复那一天的生活。经过多方调查,最后少女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就在那天被某个变态杀人犯杀死,由于自己满含怨气不愿意面对现实,因此才会深陷在困局中无法脱身。说不定,我也已经死了。智慧腹中没有饥饿的感觉,房间中老是昏暗,就算开了灯也是如此,带着不真实的昏黄。父母如同木偶,反反复复只按照既定的轨迹行事。她想,如果我已经死了,那么我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死的?因何而死?经过这段时间无日无之的反复,智慧的记忆有些混乱,几乎用尽全力才勉强想起一些细节。时间反复之前的周五,那是八月二十九日,也就是暑假的最后返校日。她如约前往学校领取新学期的教科书,按理说这天需要上交暑假作业,但是绝大多数的同学都借口“忘记带”。智慧也不例外,她打算趁着最后的双休日两天恶补延迟了一个月的暑假作业。于是她邀约好友真恩在第二天,也就是发生循环的那天周六下午一点半左右来到她家一起写作业。周六当天的情形则如前。智慧感到自己的头很痛,不知是不是空气有些潮湿的关系,她的头发有点黏糊糊的不太舒服。她拿起衣服想要下楼洗个澡,可是走到房门口却愣住了。她的睡眠质量一向不好,失眠多梦,曾经还被真恩嘲笑说女人多梦是“性压抑”。可是这段时间以来,她一次梦都没有做过,无论美梦还是噩梦。不仅没有梦境,就连睡觉的记忆都没有,几乎每次都是眼睛一睁一闭就已经听见父母的吵架声。这是怎么回事?她抓着衣服慢慢坐倒在楼梯口,仔细回想自己每天晚上的最后印象。我准备去洗澡、然后下楼的时候踩到某件东西、是珍珠!我踩到珍珠从楼梯上跌倒,然后撞到头晕倒。珍珠……珍珠哪里来的?父母吵架,然后……然后母亲抓断了珍珠项链,飞溅的珍珠四处滚落,有一颗就躲在楼梯某一阶,然后……然后我摔死了?智慧微微有些发抖,过去看过的那些个电影镜头有如雪片塞入她的脑海,所有的线索都能串联在一起,没错,她就是死了,之所以困顿在这个怪圈中走不得,那是因为这是她的死前记忆。周而复始,伴随着父母的争吵声,智慧缓缓睁开眼睛。她精神一震,急忙下楼,果然看见母亲正蹲在地上摸索,手中拿着一把断成两截的珍珠项链。智慧沿着楼梯一层一层的检查,终于在靠近地面的第二层旮旯处发现了那颗珍珠。她将珍珠仅仅握在手中,像是有心电感应似的,莫名产生了一股紧张。她想,或许这就是破局的关键,虽然自己对彼岸世界一无所知,可是也不能永远困顿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里。虽然这里有父母、有朋友,但是他们并不是真正的他们,而只是自己的执念。智慧突然热泪盈眶,她觉得离开的时候到了。她将手中的珍珠递给母亲,深深地凝望着她,说道:“妈,给你。”母亲面无表情地接过,连声谢谢都没有。“妈,我拿上去为你重新穿下可好?”虽然自己不过处在自己的幻觉之中,但是能在离去之前最后为母亲做点事,多少算是给自己的一点心理安慰。母亲依旧没有作声,只是木然地将一把珍珠塞到她的手里。由于珍珠上的小孔很细微,智慧找了一枚缝衣针,将棉线通过缝衣针将一颗颗珍珠串联在一起。她一边数着珍珠的数目,一边小心地穿孔。珍珠很美,每一颗都散发着温婉的光泽,可是智慧的心里却很悲伤。一个失神,缝衣针扎到了她的手指,虽然感到刺疼,却不见鲜血。我果然是死了呢。智慧苦笑,否则这枚针扎得那么深,怎么会不见鲜血呢?恐怕我已经不是实体了吧?果然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我无法放下的执着而已。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不对,只有三十八颗,还少一颗。她记得很清楚,这串珍珠项链是母亲的心头好,母亲无数次拿在手中摩挲把玩,她更是数过不下数十遍,不可能记错。还少一颗。难道还在楼梯上吗?智慧猛然起身,却掀翻了面前的小圆桌,原本串好的珍珠又散落开,咕噜噜滚向楼梯口。等一下!智慧生怕它们滚下楼梯后会四分五散,一个箭步上前想要抓住,但只摸到了几颗,她前进的势头太猛,不由自主往着楼梯跌去。她想要抓紧扶手,却稳不住身形,脚下踏空,顿时重重摔了下去。“请你们安静点。”一名护士轻弹病床上少女的输液管,压低了声音,但是语气严厉,双眉紧蹙。母亲立刻住嘴,只是恨恨地对父亲抱怨道:“你还说你们家里人好,自从智慧住院以来,有几个人来看过?唯一的一个还是专程来和你谈借钱的!”父亲怒道:“我是哥哥,长兄如父你懂吗?整天小鸡肚肠,你这种女人真是差劲!”“你说什么?你那个妹妹以前对我们什么态度?现在又是什么态度?前倨后恭就是个势利眼!”“有本事再说一句!”护士猛然转身,怒目而视,两人只能噤口,走到病房外。母亲无力地软倒在长椅上,哭哭啼啼道:“智慧睡了一个多月了,她什么时候才会醒啊?都是我不好,那天要不是我生气拉断了珍珠项链,智慧也不会跌倒……偏偏又那么巧,撞到了头……”父亲烦躁地走来走去,“医生也真是的,说智慧有反应,现在又不动了。”这时,一个柔媚的女子歌声响起,那是父亲的手机铃声——月亮代表我的心。他接了电话,说了句“阿娣啊?”,就捂着听筒走到一边,压低声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母亲忍不住又数落道:“阿娣?又是阿娣!有这种妹妹吗?净想着哥哥的好处,整天想着借钱,根本不关心侄女……”电话里的人的确叫“阿娣”,但不是妹妹“阿娣”,而是另有其人。父亲挂上电话,将手机塞入衣服口袋的时候,触摸到了另外一样东西。那枚圆圆滑滑,还带着温润体温的东西。一个月前,他和母亲大吵之后,母亲将珍珠项链扯断,有一枚珍珠滚到了他的脚边。他暗自捡起,当午后母亲为智慧以及真恩送点心的时候悄悄放在楼梯的某一层。母亲一向粗心,走路常常不看地面,曾经几次在楼梯滑倒。父亲说不出自己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或许是为了对说话尖刻的母亲小惩大诫,也或许是为了如果能达到目的,那个原本见不得光的“阿娣”就可以和他公然出双入对。总之,各种原因都有,就是没有料到跌倒的不是母亲却是智慧。他握了握衣兜里的珍珠,叹了口气,心想这件事不足为外人道。当然他根本不知道,智慧徘徊在那个混沌的世界里,兀自寻找着那颗失落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