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厄运传染(中)
拐往马家的岔道有口池塘,那里被人围堵的水泄不通。几个警察在驱散围观的人群,这时只听有人大吼一声,“出来了!”人群开始沸腾,警察们虽然不断要求众人离开,却适得其反,人反而越聚越多。从人群的缝隙中,我隐隐看到捞起的似乎是一副人的骨架,一只惨白的手只留下森森白骨,斜斜地向下垂着。我分明从徐胜梅的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恐惧。见我注意她,她急忙移开眼光,带着我继续向村子深处走去。如今马家老宅只居住着马如牛的爷爷和奶奶。两位老人家明显还未从两个多月前孙子的不幸逝世中缓和过来,悲伤的情绪笼罩着我们谈话的始终。因此我对于自己的不请自来难免有些愧疚,陪着老人家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节哀顺变之类的劝慰话。“马老师会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我素来不善言辞,有些担心自己的劝解适得其反。马爷爷却长叹一声,“报应啊!”我听的一愣,还未开口询问,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大步走进院子。他大约四十出头,戴着眼镜,身材略微有些发福,虽然脸上表情温和,镜片后却闪烁着精明的光芒。“马爷爷,家里有客人啊。”那警察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目光从我脸上一扫而过,随后落在徐胜梅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没想到徐同学也在?那真是巧了。”马爷爷的脸色忽然一变,呼吸也变的有些急促,讪讪道:“邵……邵警官。”“马爷爷,我也听闻了马同学殉职的噩耗,请节哀顺变。”邵警官收敛起笑容,用严肃的神情说道,“不过可能你们已经知道,一个多小时之前,在村口的池塘里我们发现了一具骸骨,很有可能是十三年前失踪的杜陌。当年这起案件是当作诱拐事件处理,现在看来需要重开档案调查。”“你怎么确定那就是杜陌?”徐胜梅开了口,她双手握紧了拳头,神情变得有点狰狞。邵警官语气平静,“首先我们在颈骨处发现了一条缠绕着的金锁片,上面刻着一个‘陌’字,这是当年杜妈妈担心儿子体弱长不大而挂在儿子脖子上的。其次我们之后会进行基因对比,确定到底是不是杜陌。这是我当初调来这里后的第一起案件,我印象深刻。”“咕咚”一声,一旁默不作声的马奶奶突然从椅子上摔倒,开始抽搐,甚至口吐白沫。马爷爷大惊失色,徐胜梅帮着马爷爷一起将马奶奶送入房中休息。客堂里一时只剩下我和邵警官,有些尴尬。“小姐你是……”他看了我一会,终于发问。我寻思着要是我随便说个身份,他会去调查我吗?要是发现我在吹牛,会不会通知我们学校?我一时举棋不定,这时徐胜梅和马爷爷从内房走了出来。“邵警官,”徐胜梅冷冰冰地开口,说道:“马奶奶现在很不舒服,如果你有什么要问,请在确定骸骨就是杜陌之后再来吧!”“哦、哦。”邵警官倒是很好说话,他并没有不依不饶,只是向马奶奶表达了关心之情后就离开了。他走后,徐胜梅也和我一起离开马家。其实我很想向马爷爷多了解点马如牛的过去,只是碍于情形,实在开不了口。夕阳退去,星光渐长。徐胜梅幽幽地说道:“大马只是生活在别处,他在别处看着我们。”我要求去拜访一下赵德海,却被徐胜梅拒绝。“够了,霍小姐。到此为止吧!”吴光的导师是系主任,每逢系主任开设的讲座,都有不少徒子徒孙忙上忙下,有时倒水、有时排列桌椅、有时维持纪律。还会呼朋唤友,让我们同系的学生都去捧场。这就是领导的权利。虽然不过是两三天没见到吴光,他的颓废与邋遢居然令我微微一惊。他可能没有刮胡子,下巴一片青色。双眸凹陷,脸色灰暗,像是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他作为系主任目前最大的弟子坐在老师身旁,却战战兢兢、四处张望,样子胆怯又畏缩。同学们进进出出,推门的声音也会惹的他一阵哆嗦。他的样子引人注目,系主任坐在他身边十分不耐烦,不断用严厉的眼神来制止他的怪异举动。谁知吴光却是愈演愈烈,竟然呆呆地看着系主任,随后面对着系主任露出恐惧的表情,突然大声喊道:“别过来!你别过来!你这个鬼!别以为我会怕你!滚!”众目睽睽之下,系主任实在忍不下被谩骂为“鬼”的这口气,对着几个徒子徒孙大手一挥,“把他赶出去!”几个男生立刻上前拉着吴光,他突然好似力大如牛,站起来推倒了好几张桌椅,甚至还把系主任作为播放幻灯的笔记本都扫落在地,嘴里则大声嚷嚷:“滚开!别缠着我!别缠着我!”同学们大哗,系主任脸都气白了,拿起手机叫了校医院的工作人员过来,怒道:“这家伙发神经了!”不多时,几个白大褂冲了进来,连同之前的几个男生,终于将吴光制服,他拼命反抗还是被抬出教室,临走时他的目光转向我,那空洞的眼神竟令人不寒而栗。在校医院的病房里,吴光被注射了镇定剂。他逐渐平静下来的表情反而带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气息,他幽幽地说道:“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为什么那个鬼不放过我?”“什么鬼?”吴光的眼睛盯着我身后,看的我心里发毛,说道:“那个带着棒球帽的矮个子男人,一直一直跟着我。他行踪诡秘,总能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好可怕,好可怕!”他念叨着,可能是药效发作,逐渐陷入沉睡中。我陪了他一会,吴妈妈赶到了。看到原本优秀、富有创造力的儿子居然被斥责为“神经病”,吴妈妈忍不住潸然泪下。“吴妈妈,请问吴光以前在松江A镇D村住过吗?”吴妈妈听我这么一问,不由一愣,“你怎么知道的?”我连忙扯谎,说道:“是我曾经在校报上看到过学长写的一篇回忆小时候的短文,写的很好。”吴妈妈说道:“那是他大约十一二岁的时候,D村有一个他的叔叔。叔叔无儿无女,就叫他去那里住一段时间玩儿。不过说来奇怪,他才去的第一天晚上,就高烧四十度,不得不连夜赶回市区。后来就没再去过。”那个发现骸骨的池塘位于D村的入口,前后没有人家,孤零零地横躺在那里,在这清风徐来的日子里居然平静无波,看似清澈的池水深不见底,隐隐有水草浮动,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阴森感。据吴妈妈所说,吴光在十一二岁的时候曾经在D村仅待了半天就因为高烧而不得不回到市区。可吴光却说完全没有印象。是因为高烧的缘故吗?我对马爷爷的那句“报应啊”十分在意,即使是笃信轮回转世的佛教徒也不可能将自己孙儿的逝世归咎为报应,这不合常理。马爷爷坐在院子里抽烟,马奶奶则靠在椅背上晒着太阳打瞌睡。前几天来我就说自己是马如牛的同学,想要为他写一篇纪念文章。上次因为马奶奶突然犯病而仓促离开,今天想多了解点马如牛的少年往事。提到孙子,马爷爷顿时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着孙儿多么聪明、多么孝顺,是远近闻名的好孩子。说话间,他还去屋里将相簿拿了出来,戴起老花眼镜,一张张地指给我看,这张是乖孙满月、这张是蹒跚学步、这张是刚上小学、这张是比赛得奖等等,如数家珍。看着马爷爷微显浑浊的双眼中透出向往的神采,镜片后有眼泪的光芒在闪动,我想到自己不过是想博取他们的信任,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他翻过一页,其中有张三个孩子合影的相片,两男一女,均是十一二岁的年纪,中间的男孩手里握着一条蛇,笑嘻嘻的样子十分得意。两侧的一男一女虽然年幼,但正是马如牛和徐胜梅。见我关注这张相片,马爷爷解释道:“这是他十二岁的时候,小梅你见过了,中间这小鬼就是阿海。抓蛇掏鸟蛋捅马蜂,没有他不敢干的。”“抓蛇好危险的。”我注意到三角形的蛇头扭曲上扬,对着那男孩虎视眈眈。马爷爷淡淡笑道:“乡下孩子,哪个不是上山下海的行家里手啊。也没大人管这些。”灶间的水壶发出呜呜声,应该是水开了。马爷爷起身去厨房,我凝视着这张相片,忽然发现在三人合影的不远处,一棵大树底下模模糊糊地有个人影。由于照片年代久远,本身就不太清晰,那个人影又只有侧面,只知道是个戴着棒球帽、身穿卫衣的人,看打扮应该是个男生。我心中一动,取出手机将相片翻拍了下来。马爷爷端出一杯水给我,继续说了些马如牛小时候的故事,我刚想提及“杜陌”,这时有个男人一瘸一瘸地走了进来。他年纪和我相仿,穿着一件蓝色的工作服,他或许没有刻意的皱眉,眉间却还是醒目地拧成一个“川”字,像是经历过无数灾难痛苦留下的印记。马爷爷赶忙招呼道:“阿海,你怎么来了?下班了吗?”阿海?他就是赵德海,为何他是个瘸子?赵德海身材不高却很健壮,一张黝黑的脸上神情森然,充满戾气。马爷爷向他介绍我,他却似乎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用低沉地声音说道:“既然有客人在,那我明天再来看爷爷。”说完即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马爷爷禁不住摇头。“这孩子,自从瘸了条腿以后,脾气变得更加暴躁,没少去派出所。后来读书也不去了,索性彻底解放,长大后在剧院当勤杂工。”“他的腿是怎么回事啊?”马爷爷谈了口气,说道:“还不是他小时候调皮,抓蛇的时候被条毒蛇咬了。虽然及时送医,到底还是坏了腿上的神经,就这样瘸了。”“原来如此。”我抿了口马爷爷泡的茶,茶水已凉,茶叶粗劣,又苦又涩。马奶奶忽然打了个哈欠,随后冲我笑笑,起身麻利地收拾起院子来,这让我稍稍有些惊讶。之前她又是发颤又是口吐白沫,我还以为她身患风瘫,谁知道手脚竟然如此灵活,那天的发病不过是为了打发邵警官而做的伪装?“对了,马爷爷,上次说的杜陌是谁啊?是不是这个男生?”我假装不经意地提及,还伸手指着相片中那个男生的侧影。马爷爷脸色微微一变,说了句“不是”就不再说话,自顾自喝着浓茶,气氛顿时僵硬起来。我一窒,又想了个别的开头,“以前在学校大马的人缘就很好,朋友很多。杜陌也是大马的同年密友吧?小时候一起玩的吗?”马奶奶突然没好气地插话道:“我们家乖孙才不会和那个孽种一起玩呢。他妈妈未婚先孕,真是丢死人了!”